王零丁第二天早起照例去洪樁坪推球,一直推到将近中午,累得筋疲力尽,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他赶到万年寺后殿用餐,老远望见清风抱着本厚书在殿前渡步,心里暗暗叫苦。原来这天是每月例行一次的山规讲座,要等清风讲完了才能吃饭,如果不出意外,将是晚饭。

他进了后殿,找地方坐下。殿前正坐着三个“了”字辈的老僧,第一排坐着曾沧海和五弟子,唯独不见蒋涤,想来定还关在面壁屋里。其他五人举止自然,想必曾沧海跟他们说过了。却听清风在前面抑扬顿挫道:“当面顶撞师长,罚面壁屋七口静修……”

王零丁听了一会儿便昏昏欲睡,不多久头越来越沉,慢慢地便要吨过去。忽然感觉背后有人捅了一下,立时惊醒,回头见是寂能,不悦道:“你千什么?”寂能小声道:“你不要命啦?听山规讲座打瞌睡?”王零丁道:“太困了,我就睡一小会儿。”忽听前面清风大声道:“听山规讲座睡觉,罚面壁屋两日静修……”当即吓得一个大冷战。

寂能小声道:“你要不想进面壁屋,现在就忍着点。”王零丁也小声道:“我现在已经不困了,被他吓的。”寂能点了点头,神秘兮兮地问:“你听过面壁屋的传说吗?”王零丁奇道:“什么传说?没听过。”寂能道:“据说当年阴心大师收过一个俗家弟子,因为犯了山规,被关在面壁屋里。那个人每天什么也不干,就对着墙壁看啊看啊,看了足足五年。结果有一天,你猜怎么着?”王零丁好奇道:“怎么着?”寂能压低了嗓子道:“那墙上出现了一张人脸!”

王零丁激灵又是一个冷战,定了定神,问道:“那墙壁是什么做的?”

寂能道:“木头的。”王零丁道:“瞎讲,木头的怎么可能映出人脸,石头的还差不多。”寂能道:“不是映出来,是从墙上长出来。”王零丁问:“你见过么?”寂能道:“我没见过,但大家都这么说。这就是面壁屋的传说。”

王零丁连连摇头,道:“肯定是有心之人编出来吓人的,我不信。”寂能劝道:“这种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王零丁又问:“那个俗家弟子后来呢?”寂能道:“好像就不知所终了。”

便在这时从殿外跑进来一个小和尚,大叫道:“掌门!不……不好了!”清风眉头拧成一个麻花,叱道:“喊什么喊?大殿之上喧哗,罚你……”脑子忽然一片空白,赶紧低头哗啦啦翻书。

了然起身道:“什么事情?慢慢说。”那小和尚跑到前面,喘着气道:“我给蒋公子送中饭,敲了半天门,门从里面闩住,他却不来开门。”了了站起身道:“那你不会把饭撂在门口?”小和尚道:“不是的。那屋子里传出一股说不出的腥味……甚是吓人。”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清风大声喊道:“肃静!肃静!大殿之上喧哗,罚洪樁坪五日拔草!五日拔草!”却没几个人理他。

了然还不及答话,从殿外又跑进来一个小和尚,大叫道:“掌门!不……不好了!”了然皱眉道:“又怎么了?”那个小和尚慌张道:“刚才我在陵园打扫,发现尹师叔墓前敞开了一张包袱皮,上面放了一颗人头!”

了了气道:“黑燕子的人头拿去给梦长祭坟,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小和尚慌张道:“不是的!那是……那是蒋公子的人头!”话音未落,殿上一阵大乱。

了然听说蒋涤遇害,心头骇异,但转瞬间即恢复镇定,微一思量,向身旁的了无问道:“师弟昨晚和梦飞押送蒋涤去面壁屋,一路上可有什么状况?”了无摇头道:“没什么状况,我押他进了面壁屋,点了他的穴道,使他动弹不得,梦飞不放心,自在门口守夜,我一人回屋看书去了。”了然点了点头,越想越觉得蹊跷,向了无和了了道:“我们一起去面壁屋看看。”曾沧海自告奋勇同去。了然便向清风道:“山规讲座暂停,大家可先用斋饭。”和曾沧海等人一齐出殿向山上走去,五个年轻人尾随其后。王零丁一拉寂能道:“我们也去。”十几个好奇心重的小和尚跟在最后。

一众人因为急欲探查究竟,行走甚速,没多久便上了卧云庵。众人绕到后面,现出一座矮矮的小屋,苍苔染绿,木扉紧掩。门左右两边的木墙上刻着十个大字:“参禅徒四壁,问道只一人”,从刻痕看来,年代已经非常久远。屋子外墙爬满青藤,深浅有致,好像给房子穿了层层的绿衣。就算外面阳光明媚,里面也定是幽静清凉。寂能小声对王零丁道:“这儿就是‘面壁屋’了。”

了然来到门前,看门边地上解开了一条铁链,轻推木门,却似从里闩住,虽有少许活动余地,却无法打开。他在门上轻叩,等了半晌,里面半点动静也无。

曾沧海见状问道:“怎么样?要不要用蛮力?”了了担忧道:“面壁屋也算是峨嵋重地,怎好肆行破坏?”曾沧海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在这儿干站下去?”了了更无良策,转望了然。曾沧海道:“我不属峨嵋派,就算毁了你们的屋门,也不必受山规处置。你们若不方便下手,便让老夫出马,保证一个顶俩。”了然想想也只好如此,便道:“曾大侠请便。”

曾沧海一抱拳道:“失礼了。”说着走至门前,扎下一个马步,运气提掌,大叫一声:“开!”这一掌呼地击出,正中门板中央。他这招“螳臂当车”在山下连大球都阻得住,一扇木门又怎在话下?只听“啪嚓”一声大响,那门板裂成几块,摔进屋内,四下木屑纷飞,从房顶上落下一阵尘烟。曾沧海探头向屋里望去,待尘烟散尽,不由得“噔噔”退了两步,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场众人都晓得曾沧海行走大江南北数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见他如此失态,均大感好奇,一个个凑到门前探脖往里观望。等看明了究竟,却无人不倒吸一口冷气。纪清泉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转头欲吐。寂能吓得要转身飞逃,两条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只好紧紧扯住王零丁的衣服。

了然闭目缓缓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只见门前走道的地上散着两条人腿和两截断裂的门闩。正对着门口的墙里,竟嵌入了一整块人的躯干。人腿和躯干均血肉模糊,只能从衣服勉强认出是蒋涤。地上、墙上、屋顶上,无处不是干凝的血迹。山风飕飕吹过,带出阵阵甜腥。

一时间只闻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不知道过了多久,了然打破死寂道:“老衲进去看看。”听起来嗓音竟有些发哑。只见他手捋念珠,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屋内。里面的地板年久失修,布满裂缝,一踩上去便“咯吱”作响。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人腿和门闩,向右转入。那面壁屋内部为螺旋结构,他一右转便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之外。过了一小会儿,他沿原路从里屋转出,右手拎了一个蒲团和一个包裹,左手拎了一个木制便桶。

了然走到外面,丢下蒲闭和便桶,打开手里的包裹。只见里面包了几张火折、几钱碎银,除此以外更无他物。他问了无道:“这是蒋涤咋夜带进去的么?”了无道:“正是。他没带进去別的东西,我也没扣下他的随身家伙。掌门在屋里可还见到其他什么物事?”了然摇头道:“地上的都没有了,剩下的都在墙里。”了无奇道:“都在墙里?此话怎讲?”了然叹道:“师弟自己进去看吧。”

了无心存疑惑,走进屋内,不多会儿出来,面色如死灰一般。了了接着也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时一样的惨然。

曾沧海忍不住道:“这屋里又有什么古怪?老夫也进去看看。”踏步走入,刚向右转,便一声大叫,屋外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大叫。再过了一会儿,他从里面快速走出,抹着汗道:“东面墙上一条胳膊,南面墙上一只手,最里面的墙上嵌了一个人头。他娘的,那人头我怎么看怎么像黑燕子,倒像是长在墙上一样,真是邪门!”

没进屋的人光听他的描述便心跳加剧,几个小和尚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墙上……墙上真的长出人头了……”(见图八)

曾沧海喘了口气,问了然道:“真是奇哉怪也。墙上为什么是黑燕子的人头,不是蒋涤的人头?”了然亦奇怪道:“自从钱公子带了黑燕子的人头上山,它就一直放在梦长坟前祭供,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曾沧海又道:“那人头溃烂得厉害,五官都看不清楚。钱匣?钱匣呢?”见钱匣哆哆嗦嗦从人群中走出,就指派道:“你进去确认一下是不是黑燕子。”

钱匣一脸惊恐,却又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了胆气,只好强作镇定,奉命进屋。他刚进去的时候还挺步伐从容,不少人见了暗自佩服,过一会儿却听得屋里“砰”的一声大响,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见他没了命似的飞跑出屋,大声道:“没错……就是黑燕子!”额头上一块青肿,显是刚才撞在了墙上。曾沧海小声骂道:“没出息!”当下就让他退下。

了无忽然道:“梦飞呢?梦飞哪里去了?”众人左右环顾,这才发现金捕头不在现场。仔细回忆,大家都说好像从清早就没见过。了无招呼一个小和尚道:“寂寥,你去金师叔屋里看看,如果他在,就叫他过来。”那叫寂寥的小和尚巴不得尽早逃离这恐怖之地,赶紧领命奔跑下山。

曾沧海听了无提到金捕头,心里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背着手在屋前来间走了两圈,忽然一拍脑门,叫道:“我晓得了!”了无道:“曾胖子晓得什么了?”曾沧海脸有喜色,道:“老和尚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在你屋里,梦飞临走之时,跟蒋涤说什么来着?”

了无皱眉回忆昨晚经过,道:“他说他要替梦长报仇。”曾沧海问:“还有呢?”了无道:“还有?还有什么?”曾沧海大声道:“当时他凑在蒋涤耳边说,要拿了他的人头,去给梦长祭坟,你可记得?”此言一出,下面一群小和尚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了无漠然道:“是有此句,那又怎样?”曾沧海一双金鱼眼冒出精光,两片厚唇上下翻飞:“那又怎样?那便解开了整个事件的谜团!”环视左右,见不少人仍脸带迷惑,遂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昨天晚上老和尚把蒋涤交给梦飞,自己回屋看书。梦飞因为师弟被害,悲痛欲绝,正要找蒋涤复仇,见此时面壁屋只剩下自己和蒋漆两个人,正是下手的大好机会,便趁着夜深人静,潜人面壁屋,仗剑杀死了蒋涤。

“本来以他的武功,以一对一,应该敌不过蒋涤。但蒋涤当时穴道被封,束手待毙,哪有还手之力?因此叫梦飞轻松得手。梦飞杀死蒋涤之后,回忆起梦长被害的惨状,觉得就这么把他杀死,未免也太便宜了他。于是,一向沉稳持重的梦飞,竟然一时丧失心智,残忍地将蒋涤切成碎片,坏其全尸。之后他还觉得不过瘤,遂以内力将蒋漆的四肢躯干,一一拍人墙中,就像这样——”说着右手凌空挥出一掌,掌风雄厚,呼呼有声。

“完成这些凄惨绝伦的布置之后,梦飞履行前诺,抓了蒋涤的人头到梦长的坟前祭拜。他在梦长的坟前看到黑燕子的人头,心想,这也是害死我师弟的元凶之一,便又拿了黑燕子的人头,回到面壁屋,如法炮制,将它拍进墙壁里。”说着,左手又比画了一掌。

“等到他发泄够了,神志渐清,看到满屋支离破碎的尸块、四下纷飞的鲜血,不由得惊恐万状。想到自己杀人灭尸,玷污峨嵋重地,罪不可恕,害怕大和尚们问罪,不敢在山上久留,连夜匆匆逃下山去,畏罪潜逃。”

说到这里,曾沧海收回双掌,挺直腰板,唾沬星子已是溅了一地。

了无道:“你说得热闹,仿佛亲眼所见。我且问你,若真如你所说,梦飞杀了蒋涤,为何面壁屋的门会从里面闩住?他杀人之后,又如何从屋里离开?”

曾沧海愣了一下,想起这面壁屋只有一扇木门,被自己亲手震开,除此之外,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凶手行凶之后,如何能将门从里闩上?在心里默默推演了几种方法,说道:“那木门虽然从里闩上,但也不是特别严丝合缝,说不定他用丝线一类的机关,从外面将门闩拉上,以免尸体过早被人发现。眼下门板和门闩都已叫我震成碎片,具体详情,自不可能复原。”

便在此时,寂寥气喘吁吁地从山下跑了上来,来到众人跟前,向了然禀告:“启禀掌门,我刚去金师叔的屋里看了,里面空无一人,不知道金师叔去了哪里。”各人见这情势均想:“看来叫曾大侠说中,金梦飞真的畏罪潜逃了。”曾沧海更是志得意满,腆胸叠肚,对手下的几个弟子训诫道:“看看,我平时跟你们说什么来着?我们学武之人,不光要比拼拳脚,更要比拼脑力,你们跟人动手也好,自己一人练功也罢,一定要勤于思考,善于变通,不然你的招数使出去全是死的,碰到脑筋灵活之人,定要大大吃亏。”

了然心想:“梦飞这孩子我了解,向来识大体,顾大局,颇能克制忍耐,不似会做出这等事情。”但转念又想:“蒋涤明明丧生面壁屋中,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除了梦飞,也没别人非要杀他不可。如果他没有杀人,又为何会不告而别?难道真的是他?”当下心存疑惑,叹了口气,对手下几名弟子吩咐道:“阿弥陀佛,此案疑点重重,难以破解,当前最要紧的,乃是要找到金梦飞的所在。清幽,你带着你手下的徒弟,在全山各处仔细搜索,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若是探到你金师弟的踪迹,速来向我汇报。清泉,再过半个月,便要召开‘打鬼大会’,到时候山上外人一多,更容易滋生事端,本派各处禁地,亟需加强守护,从今往后,藏经阁、藏剑阁、伏羲洞,增加一倍人手。寂寥、寂光,你们在这里看守面壁屋,不许任何人进入。其余人等,先随我下去了吧。”

折腾了大半天,太阳已经转到快要偏西,众人听了然发了话,虽然心里仍存有无数疑问,但都觉得肚子更为重要,纷纷跟在三位老僧身后排队下山。

这以后过了小半个月,峨嵋山处处守卫森严,倒也没再出事。清幽带了—众小兵漫山遍野地寻找金捕头,连搜了几日一无所获,只好放弃。眼看着离“打鬼大会”越来越近,山上到处是一派欢天喜地的节日气象,小和尚喜欢热闹,一个个翻出新鞋新衣,准备到时容貌一新,迎接天下各路英雄。素膳房承接了几百人的宴会,连日伐木劈柴,下山釆购,囤积米面。

陆陆续续地有些宾客到了峨嵋山下,因为时日尚早,都在山脚下的旅店暂住。

这一日晚间,王零丁被了无叫到万年寺的藏经阁整理经书。那些经书久无人看,上面落满灰尘,王零丁拿掸子一本一本地掸干净,又把了无精选出的几大摞书,一摞一摞地搬到他房中。等他折腾完毕,走出房门,夜色已沉,月光照在蜷伏的山脊上,山间黑暗连着黑暗。王零丁边往回走边想:“再过两天便是‘打鬼大会’,可别又出什么乱子。”

忽然远处密林中划过一道黑影,一瞬即逝。王零丁借着月光看得真切,暗道:“什么人这么晚在外面奔走?”好奇心起,提气向黑影方向追去。他追了没多远,便见那黑影二次闪过,心知林中月影斑驳,时有时无,所以黑影也时隐时现,既然目力能及,距离定不太远,于是信心大增,脚下越发地使劲。此时他轻功已有小成,前面那人也仿佛未出全力,因此追了一炷香工夫,距离仍未落远。

远方渐渐现出了一群屋宇。王零丁心里更加奇怪:“前面是清音阁卧房,难不成那黑影是山上的人?”又跟了一会儿,那黑影停在一个院落前,左右环顾,确定四下无人,才轻推院门,闪身而入。

王零丁在远处观望了片刻,大着胆子凑到门前,小心地一寸一寸推开,刚好探进一个脑袋去。忽觉面前冷风吹过,大叫一声:“妈呀!”脑袋猛缩回来,一跤坐倒。只听“啪”的一声大响,有东西打在门板上,吓得他连连大叫:“纪姐姐饶命!纪姐姐饶命!”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俏生生一个黑影,手中一条长鞭一拖到地,正是纪清泉。

纪清泉见王零丁倒在地上告饶,奇道:“怎么是你?”王零丁道:“我在万年寺门口见姐姐经过,便一路跟了下来。”纪清泉道:“难怪我觉得有人跟踪,回头瞧了几次,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王零丁笑道:“纪姐姐耳聪目明,怎么可能听错,那是我自己手笨脚重。”纪清泉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绷起脸道:“你跟在我后面干什么?”王零丁道:“我还想问你呢,大晚上的不睡觉,去雷洞坪干什么?”纪清泉颤声道:“你……你怎知我去了雷洞坪?”脸上满是惊惧,手中长鞭晃动。

王零丁道:“是你的鞭子告诉我的。”纪清泉奇道:“我的鞭子?”低头检查,却不见任何异状。王零丁道:“你伃细看看你的鞭梢。”纪清泉手腕一抖,鞭梢入手,映着月光观察,见头上一片新鲜血迹,沾着几根细软毛发。王零丁道:“这是猴毛。猴子聚居在雷洞坪,所以我有此一问。”纪清泉愣了一下,道:“可是它们不只在雷洞坪啊?”王零丁坏笑道:“你从万年寺下来,最有可能的便是雷洞坪。我虽不能确定,但总可以问一问你,果然你自己招了。”纪清泉道:“你……你……”心里好生后悔。过了半天,她见王零丁还坐在地上,小声道:“你起来吧。”

王零丁依言从地上撑起,拍了拍身上的土,笑道:“姐姐刚才若不用‘蛟龙出海’打我,我还真猜不到。”纪清泉道:“你躲得倒是挺快。”王零丁得意道:“我知道你守在门后,当然躲得快啦。”纪清泉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守在门后?”王零丁道:“你进了院子半天没有点蜡,当然守在暗处。”

纪清泉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孩好生精灵。”当下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王零丁道:“你还没说呢,你半夜去雷洞坪干什么?”纪清泉身子一颤,道:“我……我……不能告诉你。”王零丁睁大双眼,问:“为什么不能说?莫非你心里有鬼?”纪清泉道:“我……总之是不能告诉你。”王零丁拍着胸脯道:“你告诉了我,我绝对不跟别人说,说了一句,叫我被阴心球砸死。”纪清泉摇头道:“那也不行。”

王零丁长叹一声,惋惜道:“好,好,你坚决不说,我也无计可施,只好明天见着我师父,让他老人家帮着问问也就是了。他老人家心细如发,你去雷洞坪干了什么,自然一查便知。”纪清泉脸上立刻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害怕道:“你千万别……”王零丁打断道:“你说与不说,对我都是一样。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去洪樁坪推球,先回去睡觉了。”学着曾沧海之前吓唬蒋涤的样子,转身便走。走了几步,身后却没有动静,回头一瞥,见纪清泉紧咬住嘴唇,脸色苍白,显然难以抉择。王零丁故意高声道:“我真走了啊!”纪清泉身子微微一颤,却没有启口。

王零丁心道:“看不出她表面文弱,内心却如此倔犟。”一股拧劲上来,更不回头,大踏步而去。一会儿进了一片树林,两旁树叶沙沙作响,身后却并无人声传来。王零丁自知使计失败,赌气一脚踢飞了路边一颗小石,心里暗暗发誓:“我总有办法能够知道。”这时远处传来“咕咕”低鸣,不知是哪里的猫头鹰在叫。

第二日王零丁起了个大早。外面有人正卿唧喳喳地叫嚷,王零丁推门看时,只见寂明正跟几个小和尚交代:“一会儿水龙帮的管帮主要来伏羲洞参观,你们换好衣服,在雷洞坪列队迎接。”小和尚听说能目睹江湖第一大帮帮主的风釆,个个兴高釆烈,回屋更衣,往雷洞坪奔跃而去。

王零丁听说管中游亲临,想起金捕头跟他说的“九幽神船”的案子,心里大是好奇,吃过了早饭,也径直走向雷洞坪。他对峨嵋山路早已烂熟于心,连抄各路近道,很快便到了伏羲洞所在的山崖之下。老远望见洞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群人,赶忙加紧脚步跑到跟前,挤到人群里面。

只见了然、了无、了了三人站在人群中间,正在跟一位青袍客说话。

那人身形消瘦,颧骨高隆,看年纪不过五十来岁,但两鬂均已斑白,双眼犀利有神。他身后站了三人,其中两人王零丁在“香来也”见过,乃是水龙帮的东海潭主米市沛、南海潭主袁九洲,还有一人之前在伏羲洞见过,乃是北海潭主江白藕。几人之外,尚有曾沧海带着他的一班徒弟,包括彭虎、秦牧、关飞雄、钱匣、纪清泉,以及峨嵋“清”字辈、“寂”字辈的几十名和尚。王零丁心想:“这青袍客好大的面子,竟能劳动全山列阵迎接,定是水龙帮帮主管中游了。”

就听了然说道:“管帮主此番亲临,本派荣幸之极。我们师兄弟三人许久不在江湖上走动,消息尤为闭塞,但即便如此,也常听人说起水龙帮的各种英雄事迹,都道管帮主约束有法,治理有方。武林中能出现管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大侠士,真是普天之幸。”管中游笑了一笑,道:“水龙帮建帮不过二十余年,怎敢跟蛾嵋这样的百年大派相比?了然大师如此过誉,真叫管某羞惭无地。”了然叹道:“峨嵋数代之前,确是出过无数英杰,可惜到了我们三个不成器的师兄弟手里,已是人才凋零,今非昔比了。”他说这话乃是发自肺腑,倒非一味谦虚。

管中游道:“了然大师这是说哪里话来?就算过了几百年,江湖中说起鼎鼎大名的‘白猿祖师’、‘白眉道长’,哪个不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我这回登拜宝山,一来是要参加明天的‘打鬼大会’,二来便是要来伏羲洞参拜贵派的列祖列宗,以示敬意。”了了听说江湖第一帮的帮主要来参拜峨嵋祖师,觉得倍儿有面子,喜道:“管帮主要来伏羲洞,随时欢迎!”

管中游道:“说起贵派的‘伏羲洞’,管某好生惭愧,都怪我手下办事不力,碌碌无能,前些日子,在宝洞中遗失了贵帮至宝‘金霞砖’。他们回去以后,我已经好好地教训了他们一顿,这里当着三位大师的金面,再次赔礼致歉。”说着深鞠一躬,之后转过头来,狠狠瞪了袁九洲一眼。袁九洲吓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了然忙道:“好说,好说。”

管中游又道:“至于丢宝赔付,我已让手下捐到万年寺,了然大师可以稍后查收。江潭主、袁潭主回帮之后,和我说起失宝经过,都觉得此案颇为蹊跷。我听了他们的汇报,也觉得里面疑点重重,便想借着参加‘打鬼大会’的机会,顺便来‘伏羲洞’看看,是否还有回旋余地,若能替贵派寻回宝物,也可稍赎水龙帮失职之过。”

了然道:“‘金霞砖’失窃一事,老衲和两位师弟几次谈起,也都觉得不可思议。管帮主若能瞧出什么端倪,替本派寻回先师之物,那可真是本派的大恩人。”对身后的清风道:“你去帮管帮主打开洞门。”

清风接令,一人来到洞前,费力推开洞口大石,露出里面的石门。了然对管中游道:“打开这道石门,里面就是伏羲洞了。”管中游点了点头,往洞口走近几步。

清风蹲下身去,抠住石门底缝,有意在大众面前卖弄功夫,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起!”一把便将石门举至肩齐。

他本以为会听到大家的喝彩之声,不想从身后人群之中,竟然爆发出一片惊呼。那石门挡在他脸前,他瞧不见洞里状况,心里奇怪,回头观望,只见人人脸上俱是惊惧之色。了然退后两步,颤声道:“怎……怎么会?”

曾沧海叫道:“我的天!”管中游背手而立,眉头紧皱,似是不愿相信眼前所见。

洞外各人清晰地看见,在洞里靠近石门的地方,躺着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说是“尸体”,其实早已不成人形,手、足、躯干,均散落在石室地上各处,室内到处是干凝的血迹。尸块当中,唯独不见有头。尸体的白色衣角被山风一吹,卷动舒展,露出里面的金线滚边,那是金捕头的官服。

曾沧海站出一步,道:“怎么……看上去像是金捕头?”伸掌将洞口大石平推到石门之下,架住石门。清风手上顿感轻松,撤回双臂,低头往洞里一瞥,吓得噔噔噔连退三步,坐倒在地。

了然道:“清风,你去把洞里的尸体拿了出来。”清风爬起,颤声道:“是。”

双腿却不住发抖,过了半天,也没挪动一步。

了了骂道:“没用!”大步进了山洞,一吸气间,只觉洞里满是难闻之气,当下屏住呼吸,拾起地上的断臂断腿、躯干碎片,捧至洞外,放在草坪之上。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峨嵋山规,进洞要叩头礼拜等繁文缛节了。人群中一些胆大的,睁眼瞧见地上的那些尸块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一块最大的躯干尸块,肚腹之处被人划开,露出了里面的内脏。

曾沧海问了然道:“这人是不是金捕头?”了然见尸体一身白色官服,金线滚边,确是金捕头的装扮,迟疑道:“像是他的衣服。”曾沧海道:“他的头呢?怎么没有头?”了然摇了摇头,那意思是:“你问我,我问谁去?”曾沧海道:“要不去洞里找找?”了然低头思索,没有答话。

了了道:“按照峨嵋山规,进伏羲洞须有掌门陪同。”曾沧海气道:“我不是峨嵋弟子,不必遵守峨嵋山规,你们不去,我自己一个人去。”说完也不管了然同不同意,径自进了山洞。进了“苍龙室”,他也不参拜,四下扫视一圈,拉起正前方的小石门,马上进了“玄武室”,消失在众人眼前隔了一会儿,只见他从“朱雀室”的石门出来,显然刚绕着四间石室转了一圈。他出得洞来,摇头道:“哪儿也没有人头,真是奇了。”水龙帮的几人来到伏羲洞,本是为了寻找“金霞砖”的线索,不想还没进洞,便在洞里发现无名尸体,实在大为意外。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就听了然问道:“清幽,这伏羲洞的守卫,是不是由你负责?”清幽从人群中站出,答道:“启禀掌门,是由弟子负责。”了然道:“这些天来,洞口是否一直有人盯守?”清幽道:“自从金霞砖失窃,洞口便撤销了守卫。但那天比武大会之后,了了大师宣布山上加强守卫,我便调了四名徒弟在洞口轮班看值。前些天面壁屋里发生命案,我便又增加了三名守卫。这些天来,洞口确是昼夜有人当值,绝无外人接近。”

曾沧海道:“你说比武大会那天,便有人在洞口守卫?”清幽道:“是啊,那天傍晚我叫了寂寥、寂光守在洞口,之后也一直有人换班——寂寥、寂光,是不是这样?”两个小和尚应声而出,都道:“是这样,是这样,没有掌门的许可,谁也不许进伏羲洞半步。”其实就算有了掌门的许可,现在让他们进洞,他们也一样不敢。曾沧海道:“瞎讲!比武大会当晚,金捕头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在老和尚房里都瞧见了。如依你们所说,他要怎样才能避开你们的视线,跑进这伏羲洞中?”

大家听曾沧海这么一说,都觉得此事简直不可能发生。面壁屋里发现蒋涤的尸体,是在比武大会的第二天,当时大家都以为是金捕头杀了蒋涤,之后畏罪潜逃。就算他之后被第三个人杀死,那时伏羲洞已有人守卫,他的尸体又怎会躲过看守,穿越石门,进入密不透风的石洞之内?他的头又上哪里去了?一时间人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寂能后脊背发凉,对王零丁道:“伏羲洞……真的有鬼……”

这时一个小和尚从人群中挤出,向了然道:“掌门!我有要事相禀。”

了然一见那小和尚,慈祥道:“寂灵,你有什么话说?”寂灵道:“昨天我在清音阁值晚班,看见一人深夜回屋。”了然皱眉道:“你可看清楚了?”

寂灵斩钉截铁道:“绝对错不了。那人住在后院,回屋以后还点了会儿灯,半晌才熄。喏,就是她——”伸手一指,大家顺着看过去,正是纪清泉。

纪清泉立刻花容失色。曾沧海奇问:“你晚上不睡觉,跑出去千什么?”纪清泉窘道:“我……我……没干什么。”曾沧海见她吞吞吐吐,更觉不对,追问道:“你是不是来伏羲洞了?”纪清泉仓皇道:“没有!没有!”曾沧海逼问:“那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敢说?”

纪清泉眼里满是惊惧,却紧咬下唇,拒不开口。众人见到她一副可怜无助的模样,无不怜香惜玉,心生同情。

曾沧海脸色阴沉,暗想:“我带了六个孩子上山,先是蒋涤给我惹事,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现在纪清泉也不肯闲着,此事定要查个清楚。”凶巴巴道:“你就是不肯说是吧?”

纪清泉一跺脚,身子突然向侧旁滑出数丈。曾沧海反应极快,大叫:“钱匣!拦住她!”钱匣只见纪清泉迎面而来,尚不及细想,“发财五步走”

应念而生,一步“南”字诀挡住纪清泉去路。纪清泉长鞭出手,“蚊龙出海”如离弦之箭,直奔钱匣面门。钱匣竟不及打出手中折扇,只堪堪将身子一偏,啪的一声被鞭梢打中肩头,顿时火辣辣地疼。便只这一缓的工夫,纪清泉身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只微微一抒,便把长鞭夺了过去。

却见曾沧海一挥手,将长鞭丢在地上,怒道:“好啊!你还想逃!”纪清泉浑身颤抖,泪眼汪汪。

忽然有人大声道:“曾大侠,且听我说!”曾沧海转头见是王零丁,奇怪道:“你有什么好说?”王零丁笑道:“曾大侠莫怪,昨天晚上我和纪姐姐约好了在洪樁坪练剑。”曾沧海皱眉道:“练剑?大晚上的练什么剑?”

王零丁脸一红,伸舌道:“我剑法太差,不好意思在白天练,所以挑在半夜。昨天是洪樁坪,今晚是雷洞坪,一天一个地方,就怕别人看见。”曾沧海将信将疑,问纪清泉道:“是真的么?”纪清泉点点头。曾沧海问:“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王零丁抢道:“是我不让她说,我怕别人知道了笑话我。”纪清泉又点点头。

曾沧海看看王零丁,又看看纪清泉,脸上仍有疑色。王零丁笑道:“曾大侠请想,纪姐姐和金捕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要杀他做什么?”曾沧海听他说得有理,又想纪清泉本来也比较害羞怕事,便没好气道:“以后练剑就说练剑,别弄神弄鬼。”听他的口气,这事总算是过去了。

纪清泉不由得向王零丁投去感激的一瞥,却见他盯着地上的长鞭,不知道在想什么。

了然见山上一再发生血案,心里颇不痛快。但想到明天就要召开“打鬼大会”,眼下最要紧的乃是安抚人心,确保大会顺利举行,破案之事,只好暂且搁置,便道:“各位听令,今明两天,山上各处需严加守卫,闲杂人等,一概不许靠近峨嵋禁地。”又转头对清风道:“把你师弟的尸体妥善收好。”派中事务安排妥当,才转向管中游,道:“最近峨嵋山上出了一些变故,老衲管教不善,让管帮主见笑了。”

管中游心想这伏羲洞里定有古怪,想去洞里瞧个究竟,见眼下情势,如果非要坚持人洞,倒显得自己不识时务,反正这事也不那么紧要,等开完“打鬼大会”,再来调查也不为迟,便道:“既是这样,管某当另择吉日,再来伏羲洞参拜。”

于是了然带着水龙帮的四人,与曾沧海等人一起下山而去,峨嵋派的大小弟子跟在后面,只留下清幽和他的几个徒弟继续看守伏羲洞。纪清泉拾起地上的长鞭,走在队中。王零丁等她从身前经过,故意大声喊道:“姐姐别忘了,今晚雷洞坪,陪我练剑!”纪清泉回过头来,道:“今晚不行,明早还要开‘打鬼大会’呢。”

王零丁道:“那就明晚!”纪清泉不语,冲他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