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王零丁被一群小和尚的喧闹之声吵醒。他起床下地,见外面阳光正好,想起今天是“打鬼大会”的日子,天下各路英雄会聚峨嵋,共讨鬼门,这等武林盛事,自然决计不能错过,当下吃了两口早饭,径自出了清音阁。只见外面山道之上,各类装束的江湖人士,或两两成双,或三五成群,都在向着半山腰的万年寺攀登。

王零丁跳上山路,两个大汉从他面前肩并肩地走过,互相交谈。左边那人道:“赵大哥这次来‘打鬼大会’,打算怎样拿席老鬼出气?”右边那人道:“哼,这席老鬼杀了我们‘铁牌门’三个香主,决不能轻易饶他。不过我听说这次水龙帮、火凤帮都来了不少人,有五大帮派在场,恐怕轮不到我赵雪松找他算账,只要能在他身上斩上一刀一剑,也就知足了。”

左边那人道:“今天来的每一个人,恐怕都有大仇未了,要是人人都在那老鬼身上斩上一刀,剁上一剑,不得把他削成肉泥?”右边那人道:“那老鬼平素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即使削成肉泥,仍是便宜了他。”

王零丁心想:“那席老鬼这回只怕要大倒霉头。”便见山下走上来一长队人,居首之人扛着一杆大旗,旗上绣着一条青色大龙,龙口大开,破云而出,煞是威风。那旗手之后走着一人,正是水龙帮帮主管中游,再后面是米市沛、袁九洲、江白藕,这几人之后,跟了足有一百来号人,人人脸上均是志得意满,喜气洋洋。队伍中有些人头戴彩巾,手执锣鼓,不时地敲上一敲,打上一打,声势颇壮。了然、了了早已交代在先,遇上外帮宾客,须得谦虚礼让,王零丁便闪在路旁,让他们先过。

水龙帮的队伍走过,王零丁便继续上行,没过多会儿,身后传来一阵唢呐之声,悲腔幽怨,如泣如诉,与之前水龙帮的锣鼓喧器格格不人。王零丁心下奇怪,转头看时,只见山下上来一条长队,当头一人扛着一面火红大旗,旗上绣着一只升天凤凰,从烈焰中飞腾而起。旗后是一名年轻人,也就二三十岁年纪,身着白色丧衣,头系丧带,手执哭丧棒,眼窝深陷,似是睡眠不足,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显得胸藏风云。那年轻人之后,跟着几名大汉,也都是同样打扮,其中一人王零丁识得,乃是火凤帮堂主马腾空。再后面跟着八个壮丁,左右各四,个个膀大腰圆,抬着一口大棺。

王零丁心想:“这位吊丧的孝子,自然是陈策之子陈筹了,没想到这么年轻。这棺材里躺的,定是陈策。只是不知他们抬了陈策的尸体,来这‘打鬼大会’作甚?”还是退到路边,让他们先行。一行人从王零丁身前经过,在前方山路拐了道弯,陈筹便从怀里抓了一摞纸钱,迎风挥洒。那些纸钱随风飘散,刚一落地,马上从后面跑上去几名小童,一张张地拾起收好。

火凤帮的队伍却是极长,王零丁等了一盏茶时分,一条长队才堪堪走过。王零丁心想:“他们来了怕不得有四五百人,这么多人齐上蛾嵋,恐怕不只是要打鬼那么简单。”

又往上走了一会儿,山下上来一队女子,个个腰佩兵器,或短剑,或长鞭。当先一位黄衫美妇,云鬓高绾,星眼流波,柳腰之间,缠着一条极长的长鞭,娇俏之外,更露出几分豪爽气概。

木鱼帮只有二三十人,很快便从此经过。后面接着又上来两队,却是大旗并举,齐肩而行。左边那旗上绣着一条金蛇,盘旋成圈,右边却是一头大狼。金蛇帮、土狼帮的两队人各四五十人,稀稀拉拉地经过。

五大帮派之后,再无长队,只有些散兵游勇,疏疏落落地结群而上。

王零丁更不停留,快步登攀,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万年寺外的练武场上。此时练武场两边已站满了人。水龙帮、木鱼帮、金蛇帮、土狼帮的人合站在在东面,火凤帮站在在西面,其余的零散派系,分散在武场各处。火凤帮虽只一帮,但人数甚众,又都清一色地身着丧衣,因此一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占了半壁江山。

王零丁从人群中寻了个缝,挤了进去,就听前面一个老者道:“这回这个‘打鬼大会’,来的人还真不少,五大帮派居然都到齐了。那水龙、火凤、金蛇、土狼四帮也就算了,从没听说木鱼帮和鬼门有什么过节,她们怎么也来了?”老者身旁一个痩子道:“谁说‘打鬼大会’,一定要有仇才可以打?我们与鬼门无冤无仇,这不也来了?”另一个胖子道:“我们只有三个人,她们却有几十个人,就算是看热闹,也没这么看的吧?”瘦子道:“看热闹嘛,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一两个人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正是“江南四奇”中的宋百转、钟鼓楼、言不尽。

王零丁正想过去打个招呼,就听宋百转道:“来了这么多人,大哥这下有的忙活了。”王零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场心站着一位老者,年岁虽长,发须却仍乌黑发亮,两只眼睛一会儿看东,一会儿看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来便是四奇之首——东判官“一心二意”何所在。他身边一人,却是“代理西南判官”郁无欢。了然、了无、了了聚集在后。

王零丁心想“人来得可真齐。”环顾四周,又瞥见曾沧海在场边训斥他的四个徒弟。

又过了一会儿,各路宾客陆续到齐。何所在见时机已到,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各位——”他嗓音洪亮,两边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今日大家欢聚峨嵋,共同庆祝我们抓住了‘鬼门’之主——‘天煞星’席卷云!”

大家听他报出“席卷云”的名字,立时全场欢腾,人人叫好,水龙帮不失时机地敲锣打鼓,气氛热烈非凡。

何所在等欢呼声逐渐平息,继续说道:“我刚才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谁呢?我就是东判官‘一心二意’何所在!今天的‘打鬼大会’,就由我和西南判官,‘万剑穿心’郁无欢郁大侠,一起主持!”说着抱了一个四方拳。郁无欢忙纠正道:“代理的!代理的!”也向四面拱手施礼。其实“武林八判”在江湖中声名显赫,他便不作介绍,大家也都认得他俩。全场又是一小阵欢呼。

何所在又向大家介绍:“站在我边上的这三位得道高僧,他们是谁呢?他们是峨嵋派的了然、了无、了了大师。这些天席卷云关在峨嵋,三位大师尽心竭力,严加看守,功不可没。要是没有他们三人,我们今天这‘打鬼大会’,便无法顺利举行。有人说了,你一直叫要打鬼,鬼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那好,现在就请三位大师把席老鬼带上来,让我们大家一起见鬼!”

何所在话音刚落,全场立刻陷人沸腾,就见锣鼓声中,六名峨嵋“清”字辈的弟子推着一辆笼车缓缓入场。那笼车顶上盖下来一块大布,把车子四面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众人便看不见内中情形。六人把笼车推到武场中央,齐刷刷地停下脚步,转向了然,垂手恭立。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揭幕一刻。只见了然飘然来到笼车跟前,深吸一口气,一把扯下盖布,现出里面的一只大铁笼。

王零丁睁大了眼睛向那铁笼里看去,只见一个老者盘膝而坐,身材魁伟异常,满头银发,眼睛碧油油地发光,虽然坐着,却和常人站着无异,真如天神天将一般。他身上缚了三条极粗的铁链,从肩头到肋下,绕了好几道圈,捆得整个人跟粽子相似。那铁笼的栏杆也有手臂粗细,样极坚固。

王零丁想:“看来这老头厉害之极,他们怕他逃脱,便像关狮子、老虎一样,把他关在笼子里。”

这时场东边忽然有人大叫:“席老鬼!你杀了我结义兄弟‘百胜金刀’吕浩天,今日叫你碎尸万段,不得好死!”北边又有一人大叫:“老鬼!我师父‘千里追魂’胡凌胡老剑客哪里得罪了你,你非要灭他满门?我今日便取了你项上首级,替他老人家报仇!”刹那之间,人人都忆起自己和鬼门的往日恩怨,纷纷破口大骂,泣血控诉。那席卷云却在一片骂声中巍然不动,双眼斜望天际,脸上满是不屑,仿佛众人口中所喊,均与己无关。

何所在等大家骂了一会儿,高声道:“各位——我们今日请了大家来,便是要和大伙儿商量商量,合计合计,怎么处置这席老鬼,大伙儿才能髙兴。不瞒各位,就在几天前,我和郁大侠跟了然大师谈起此事,了然大师有一个建议,我觉得十分可行。他的建议是什么呢?他……”说到这里,忽然卡住,努力回忆了半天,仍是一脸茫然,看着了然,不好意思道:“大师,你的建议是什么来着?我一下子忘记了,还是请你自己说吧。”

了然站前一步,合十说道:“善哉!善哉!”他声音不大,但借内力发出,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席施主武功高强,当世罕有,只可惜落拓不羁,杀心过重,造下罪业无数。老衲不才,借着东道之便,想向各路英雄提个建议。既然不能放虎归山,不如就将席施主圈留在峨嵋的‘诛心小狱’,让他面壁思过,诚心向佛。自此江潮太平,世人安乐,而席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乃两全其美之事。”

了然话音刚落,便有人大叫起来:“什么?那不是留了活口么?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又一人叫:“席老鬼罪大恶极,便是杀上一千刀、一万刀也不足惜,这样的狂恶之徒,怎能留在世上?”顿时人人气恼,你一言,我一语,都叫此法万万不可。

便听一人高声道:“大家可否听我一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从场子东面走出一人,身形瘦削,正是水龙帮帮主管中游。水龙帮在武林中独领风骚,他一发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管中游环顾四周,朗声说道:“各位,了然大师乃得道高僧,心地仁厚,即便对席老鬼这等大奸大恶之徒,仍然意图感化。但我们身在江湖,自然得遵守江湖的规矩。席老鬼害了我们这么多朋友,犯下这么多弥天大罪,各位说说,我们能轻易饶过他吗?”他这么一问,全场十个人有九个扯着嗓子大叫:“不能——”水龙帮的锣鼓队更是费力配奏。

管中游见大家附和,心里得意,续道:“不用说大家伙儿不答应,我水龙帮管中游第一个不能答应。要依我说,似席老鬼这种恶徒,非得人人亲手诛之,方得后快!大家说,是不是这样?”大家都道:“是这样!”“管帮主说得对!”全场欢声雷动。

郁无欢道:“管帮主说‘人人亲手诛之’,那样固然是好,但我们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其中和席老鬼有仇的,只怕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每个人都想亲手杀他,却要谁先来,谁后来,按照什么顺序才好?就算定好了顺序,大家排成长队,每人在他身上来上一下,十几个人过去,那席老贼再有神功护体,也是一样死了,后面的人,便只剩下一具尸体空壳,那还有什么意思?”

郁无欢这么一问,大家也都觉得是个问题,立时便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土狼帮一人叫道:“席老鬼杀了我们堵老帮主,和土狼帮不共戴天!我们和他冤仇最大,我们来斩第一剑!”又有一女子叫道:“席老鬼害死我丈夫,这十几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为夫报仇,你们哪个可以跟我比?我来斩第一剑!”两人这么一叫,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苦痛最大,冤屈最深,都争着要斩那第一剑,唯恐落了人后。

何所在见场面混乱,大声叫道:“大家都别争啦!我有一个好法子!”

大家听他有好法子,果然慢慢静了下来。管中游问:“不知何判官有何妙法?”何所在道:“我们按照长幼之序,由年长的先来,年幼的随后,大家觉得怎样?”大家一听,都觉得这法子公平合理。但公平归公平,在场的毕竟年轻人多,年长者少,年轻人便都说此法不妥。又有人说,年龄要想假冒,甚是容易,只要虚报个十岁八岁,顺序可就相差很多。众人想想也是,都道此法不行。

何所在见提议被否,急得满头大汗,又道:“那我们便按武功高低,决定报仇顺序,大家觉得如何?”有人道:“武功高低,向无定论,难道我们为了报仇,先要和自己人打上一架,分个谁高谁低么?”下面一些武功稀松之辈马上附和,大叫此法不好。

便听管中游道:“我倒是有个法子。我们所有和席老鬼有仇之人,围成一个大圈,把他围在中间,大家约好口令,一起向他身上投掷刀剑。这样一来避免了排定座次,兄弟之间,自伤和气,二来避免了席老鬼被前面的人杀死,后面的人便无法手刃仇敌——大家说这样可好?”

管中游此言一出,大家都高声叫好。钟鼓楼对宋百转、言不尽道:“管中游真不愧是第一大帮的帮主,想的点子都和常人不同。”

但见陈筹从西边火凤帮的人群里走了出来,朗声说道:“管帮主的方法好是好,就是有一点不妥。”管中游一愣,心想:“火凤帮这回全班出动,来了四五百人,连陈策的棺材也千里迢迢地运来,只怕没安好心,我可要小心应付。”问道:“陈帮主说说,在下的提议有何不妥?”

陈筹道:“今天在场的来了好几百位英雄,人人都想找席老鬼报仇,如果围成一圈,那这圈子得有多大?只怕到时候里三层、外三层,前拥后挤,乱作一团,场面失控,可是不大好办。”管中游皱眉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陈筹道:“我想今天来人虽多,却也未见得每个人都跟席老鬼有深仇大恨,只怕有一半是真的有仇,另一半却是来看热闹的。有仇的自然要报仇,来看热闹的,大可不必抢占别人的紧俏位子。要依我说,我们每个人都出来说说,自己和鬼门有什么过节,为什么非得杀席老鬼不可。说得出的,便在圈子里给他留个位置》说不出的,就別蹚这潭浑水了。”

在场诸人之中,有一大半真的与鬼门有仇,想到这个办法能将无聊观者排除在外,都是高声叫好。又有一些人委实心怀极大冤屈,多年来因为惧怕鬼门,一直憋在心里,这回听说能有机会在天下英雄面前大诉衷肠,纷纷举手拥护。剩下一小半如“江南四奇”者,听说自己只能围观,不能参与,均感失落,但理不在己,也无话可说。

管中游见陈筹提议通过,不满他出了风头,没好气道:“那便请陈帮主讲讲,你们火凤帮和鬼门有什么冤仇?”陈筹道:“水龙帮乃江湖第一大帮,引领天下,火凤帮怎敢专先?还是请管帮主先说吧。”

管中游点了点头,心想:“算你小子懂点规矩。”便向全场高声说道:“大家听好,二十年前,席老鬼在本帮的‘九幽神船’之上,打死我们五个兄弟,重伤十人,又掳走‘九幽真君’纪登天的一儿一女——大家说,我们水龙帮是不是跟他有深仇大恨?”大家一听,都骂席老鬼不是东西,的确该杀。

管中游微微一笑,道:“我已说完,现在该陈帮主说了。”陈筹向四面抱拳,大声道:“在场的各位英雄好汉,十五年前,鬼门右使‘九州寒光’满天星打死我们火凤帮的许堂主、刘堂主,又打死他们的八名手下,重伤帮中兄弟无数,这笔血债,记在席老鬼头上,算不算过分?”众人都道不过分,火凤帮该为死者报仇。

陈筹说完,便轮到木鱼帮。木鱼帮却和鬼门无甚过节,让金蛇帮说,于是从金蛇帮、土狼帮阵中各走出一人。金蛇帮那人五大三粗,面相甚恶,土狼帮那人却长得抠抠缩缩,土里土气。众人识得,乃是两帮帮主潘莽、堵壮,两人早先结义,情同兄弟。潘莽大声说道:“他娘的,我们金蛇帮、土狼帮跟鬼门的过节,那还用说吗?”堵壮道:“那是不用说的!”

潘莽道:“十年前,我们两位老帮主在杭州城外被席老鬼偷袭,惨遭杀害。这桩血海深仇,我们能忘了吗?”堵壮道:“当然不会忘!”潘莽道:“大家说说,我们是不是该找席老鬼报仇?”堵壮带着土狼帮的一堆帮众叫道:“当然应该!当然应该!”

却见陈筹穿越武场,来到潘莽、堵壮面前,躬身行了一礼,道:“火凤帮晚辈陈筹,向潘帮主、堵帮主问好。”潘莽一愣,道:“你就是陈筹?年纪轻轻就当了帮主,不简单嘛。”陈筹道:“晚辈曾听先父说起,贵帮的潘峰、堵磊两位老帮主在杭州城外的密林中遭人暗算,遇害身亡。先父说,两位老帮主行侠仗义,福泽一方,不幸早逝,实乃武林一大损失,这桩深仇,非报不可。”潘莽道:“你爹爹人不错,我们兄弟俩也好生敬仰。可惜他老人家前些日子死在了‘九幽神船’上,不然和我们今天一同打鬼,岂不痛快?”堵壮道:“那一定是很快的,很快的!”

陈筹道:“晚辈却有一事未明,想向潘帮主、堵帮主请教。”堵壮见陈筹谦恭有礼,心里颇有好感,道:“你说,你说。”陈筹道:“我听先父说,两位老帮主在杭州城郊遇害之时,并未有他人在场,既然无人目睹事发经过,潘帮主、堵帮主又怎能断定,就是鬼门下的手?”堵壮道:“你这孩子蛮有礼貌,就是头脑不太好使。虽然没有人在现场,我们怎么就不能知道是鬼门下的手?”潘莽道:“陈少帮主有所不知,我们之所以确定此事乃鬼门所为,是因为他们在老帮主的尸体旁边,留下了一面‘鬼画符’!”

全场顿时发出一片骚动。陈筹从怀里掏出一面铁牌,说道:“鬼门行凶之后,确实经常留下‘鬼画符’,以示身份潘帮主在现场捡到的,是否像这块一样?”说着将手中铁牌递过。潘莽接过来一看,只见那铁牌一面漆黑,一面漆白,上面刻了一张厉鬼面孔,青面獠牙,煞是可怖,点头道:“不错,和这块一样。”陈筹问:“潘帮主捡到的那块铁牌,是否带在身上?”潘莽道:“这块铁牌我便是吃饭睡觉,也都带在身上,时刻提醒自己,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说着从怀里也掏出一块铁牌,大小样式,与陈筹的铁牌一般无异。堵壮也跟着叫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陈筹道:“那便请两位帮主仔细看看,这两块铁牌有何不同?”潘莽和堵壮都是一愣,把两块铁牌翻过来背过去地比较了一番,道:“没什么不同啊?”陈筹道:“两位请留意铁牌上的花纹。我的这面铁牌,鬼头花纹向黑面隆起,黑面阳刻,白面阴刻。潘帮主手里的这块铁牌,却是花纹向白面隆起,白面阳刻,黑面阴刻。两位看看是不是这样?”潘莽仔细察看了两块铁牌的纹路凹凸,发现果然如此,问道:“那有什么奇怪?”堵壮道:“那没什么奇怪!”话刚说完,觉得此事毕竟奇怪,又道:“还是有点奇怪。”

陈筹提高嗓音,向四面说道:“各位英雄,凡是带着‘鬼画符’的,不妨都拿出来瞧瞧,那牌子上的鬼头花纹,是向哪面凸起?”

众人此次前来参加“打鬼大会”,都是有备而来,凡是有“鬼画符”

的,大多带在身上,听他这么一问,均感好奇,纷纷取出检视。就听一人道:“黑面凸起!”又一人道:“我这块也是黑面凸起!”又一人道:“没错,黑面!”十几个人接连喊出,都是黑面凸起。

陈筹对潘莽、堵壮道:“大家捡到的十几面‘鬼画符’,通通都是黑面凸起,唯独两位手里这一面,却是白面凸起,两位不觉得此事很怪么?”

潘莽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古怪,那是怎么回事?”

陈筹不答话,回身向西面火凤帮的大阵击了两掌。马腾空听到号令,领着一个大汉出得阵来,走到金蛇帮、土狼帮阵前,对他道:“兄弟,别怕,把你知道的事情,跟这两位帮主说说。”

那大汉吸了一口气,道:“小人姓李,是杭州东城的铁匠。那还是十年前的一天,忽然有人来到小的店中,拿出一副奇怪的图案,让我照着上面的尺寸打一面铁牌。”陈筹问:“你是否还记得,那图案长得什么样子?”

李铁匠道:“我记得,那是一只面相凶恶的厉鬼。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因此记得尤为清楚。”陈筹点头道:“你接着说。”

李铁匠道:“我当时问来的那人,打这面铁牌有何用处,他让我不要多问,拍出一大块银子,让我照做便是。我见他面色不善,不敢多问,当下帮他打了这面铁牌,他拿了铁牌,高高兴兴地走了。谁知……谁知没过几天,我便听人说,城郊密林死了两个人,身边掉了一面铁牌,上面也是刻着一只厉鬼……”

潘莽怒道:“那人是谁?是谁让你刻的那面鬼牌?”陈筹亦道:“李铁匠,当天找你那人,你还认不认得出来?他现下在不在这里?”李铁匠道:“他……在这里。”说完似是十分害怕哆嗦不已。潘莽喝道:“你别怕!你把他揪出来!那人到底是谁?”

李铁匠伸出右臂,向不远处指去,道:“就是他!”

众人沿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面色如土,正是水龙帮“北海潭主”江白藕。

陈筹缓步走到水龙帮阵前,向江甶藕厉声质问:“江潭主,当年是你带着手下,害死了金蛇帮、土狼帮的潘峰、堵磊两位老帮主,是不是?”

江白藕道:“不……不是!”陈筹道:“那这面假的‘鬼画符’,你要如何解释?”

众人目光一时都聚集在江白藕身上,只见他汗出如浆,无言以对,显是心虚异常。

却见米市沛从一旁走出,呵呵大笑,拍掌赞道:“陈帮主演的一出好戏!”

陈筹皱眉道:“米潭主有何话讲?”米市沛道:“就凭一面小小的铁牌,便好赖我们水龙帮杀人害命吗?有谁说过,‘鬼画符’一定得是黑面凸起,白面凹陷?就算别的铁牌都是黑面凸起,为什么这面就不能是白面凸起?兴许鬼门在造这面铁牌的时候,把颜色漆错了呢?”顿了一顿,又道:“再说了,这位李铁匠,在场的有谁认识?谁晓得他是不是真的在杭州城里打铁?又有谁晓得他是不是真的见过江潭主?会不会认错了人?陈帮主就凭着这点证据,便赖到我们水龙帮头上,只怕让人难以服气。”

众人听米市沛这么一讲,也都有点犹疑,看看江白藕,又看看笼中的席老鬼,那老鬼仍是斜眼望天,不屑一顾。陈筹哈哈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混赖,也好,我便让你心服口服。”说完对马腾空做个眼色,马腾空便把李铁匠领回火凤帮大阵,转身又领了一个矮小老头出来,来到潘莽、堵壮面前,小声道:“老伯,你那天听到什么,都跟大伙儿说说。”

那老伯哈了哈腰,道:“小老儿姓单,是杭州‘松鹤楼’的掌柜。十年前的一天,我们店里住进来几位大爷,领头的……就是这位江爷。那天晚上我去给他们房里送夜宵,就听里面一人道:‘明天中午那两条老狗一进了林子,你就放毒。’另一人道:‘那潘老狗武功十分高强,刘兄弟可得多加小心。’一人哈哈大笑道:‘你放心吧,我这“百花迷魂散”随风飘散,无色无味,任他武功再高,只要吸进去一星半点,立马给我软成跟大姑娘相似,哈哈,哈哈!’先前那人道:‘你小点声,小心给别人听见。’他们于是放低了声音。我吓得不轻,夜宵也没敢送,赶紧转身逃回自己房中。”

陈筹点头道:“你确定是这位江爷?过了十年,可不要认错了人?”老伯道:“我确定无疑。小老儿记性不好,当年的客房簿子可都还留着,上面明明白白地签着这位江爷的名字。”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本陈旧的房簿,递给陈筹。陈筹道:“潘帮主、堵帮主请过目。”双手呈至潘莽面前。

潘莽浑身颤抖,伸手接过,翻到自己父亲遇害的那一日,果然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江白藕,签出”。十年前水龙帮尚不在杭州营生,他去杭州做甚?又想到自己父亲确实身中奇毒,后经髙人验尸,方查出是罕见毒药“百花迷魂散”,这一节江湖上知者甚少,就算那掌柜的要编谎话,也绝编不出这种细节,当下更无怀疑,大步走到江白藕身前,抽出宝剑,指着他怒道:“姓江的!我们金蛇帮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死我爹?”堵壮也走到他身前抽出宝剑,怒道:“姓江的!我们土狼帮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害死我爹?”

江白藕不敢直视二人目光,咽了几大口唾沬,只道:“我……我……”

米市沛有心狡辩,铁证当前,亦为之语塞。

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宋百转对钟鼓楼、言不尽小声说道:“火凤帮在杭州并无分舵,此番查证,定然费了不少力气。”钟鼓楼道:“是啊,没听说火凤帮和金蛇帮、土狼帮有什么交情,干吗要为他们这么卖命?”言不尽道:“说不定他们私下里和鬼门交好,所以替鬼门说话。”王零丁却想:“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便在此时,潘莽忽见面前寒光一闪,接着“啪”的一声,一样东西扎进了土里。他定睛一看,土里露出半截绿油油的青针,更远处滚落一颗飞蝗石。江白藕惊恐地抬起头来,望着管中游道:“帮主……你……你……”

却听陈筹冷冷道:“管帮主,用过一次的招数,再用可就不灵啦。你已经杀了张青莲,还想故伎重施,杀人灭口么?”

管中游见陈筹以飞蝗石打落自己的“鬼芒”,心里恼怒异常,但众人面前不好发作,当下淡淡说道:“江白藕不顾武林道义,害死潘峰、堵磊两位老前辈,我今日便来清理门户,为武林同道除害。陈帮主却为何要拦我下手?”江白藕一听此言,满腔恐惧瞬间转为了怒火,忿然道:“帮主!属下跟了你二十几年,一直对你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你真的说杀便杀,不讲半点情分么?明明是你派我去杭州剌杀潘峰、堵晶,怎么……怎么反赖到我的头上?”管中游道:“你自己要去刺杀潘老帮主、堵老帮主,要不是今日陈帮主揭露,我到现在仍不知情,却关我何事?”江白藕道:“我与那两人无冤无仇,干什么要去刺杀他们?还不是你自己想要打压金蛇帮、土狼帮,扩张水龙帮的势力?”

潘莽、堵壮大惊,转望管中游,却见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江白藕急道:“好……好……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说着,转身问身后两人道:“鲁恒发、董世奎,我们在杭州林中行刺,是不是帮主吩咐的?”管中游淡淡道:“鲁恒发、董世奎,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我有没有交代过你们去行刺潘老帮主、堵老帮主?所谓我吩咐下来的,到底是我说的,还是江潭主说的?”

鲁恒发和董世奎对望了一眼,小心答道:“江潭主说,帮主吩咐我们去行刺两人,帮主自己确是没有说过。”江白藕又惊又怒,道:“你……你……”管中游冷笑一声,道:“鲁恒发、董世奎,这件事假如真是我叫你们做的,那你们可是为帮上立了大功,按理说,回来我该给你们论功行赏才是。我后来有没有给你们论功,有没有给你们行赏?”鲁恒发道:“没……没有。”管中游道:“是了,江白藕,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自己做的好事,不要赖在别人身上。”江白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厉抖,去卩说不出反驳的话。潘莽、堵壮望着这两人,也不知哪个在撒谎,心里拿不定主意。

陈筹冷冷地道:“管帮主,你是不是总让属下替你卖命,自己藏于幕后,一旦事情败露,便推卸责任,杀人灭口?”管中游道:“陈帮主这话是从何说起?”

陈筹向火凤帮大阵击了两掌,阵中立时响起一阵幽怨的唢呐声,八个彪形大汉抬着一口大棺,整齐出列,径直走到东面水龙帮的阵前,“砰”

的一声卸下,砸起地下一片尘土。众人都不知火凤帮何出此举,好奇地望着陈筹。王零丁心道:“来了来了,好戏开始了。”

只见陈筹走到大棺之前,森然道:“我爹去世至今,已有数月,只因凶犯未明,仍不能入土为安。陈筹不孝,今日就让我来揪出‘九幽神船’的真凶,替他老人家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