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绝早,六天前就已赶到的太康郡并太广郡、湖州郡、江宁郡、沪宁郡的五郡郡守及官员六千人,会同吴郡下辖六十三城的千余文武官员便已冠袍带履地到了西湖北岸。

林淳风领着下属的一十八县及五城兵备道,一夜未睡,撵逐闲人,除尘洒扫,安布卫卒,搭设帐幕,除本城的一千余衙役、差吏、军士,又向邻近十城借来七千人,这才勉强将北岸围实了,但其余三处湖岸却是有心无力,只派两千衙役散落岸边,虚应故事而已。

北岸自东面的沁碧轩起,用明黄锦缎张设了三重锦帐,每重锦帐间距十丈,分向左右延伸,与西岸的晴翠山楼连接,这万余幅锦帐围起的便是禁地。守护最外一重锦帐的是三千各郡兵士,第二重是一千五百名吴郡兵士,而第三重,财是特从京调来的殿前司禁卫军诸班直八百人。

而锦帐中心,则是一座巍峨壮观的大殿。此殿广十一楹,深五楹,重檐歇山式顶,上檐斗拱出跳单翘三重昂九踩,下檐为单翘重昂七踩,两侧是两座各为七间的东西配殿。

整座大殿建在工字形汉白玉石台基上,台基三层,每层雕石栏杆围绕,在龙凤纹饰的望柱下,伸出排水用的浮雕螭首一千一百四十二个,叫千龙吐水,大殿命名“崇元”,是去春皇帝诏告天下,赵长安将代天子出巡后,吴郡费时一年,发兵四十万建盖的。

殿前庭院占地三千余顷,中用巨青石铺漫,左右是磨砖对缝的“海墁”砖地,东西各有一百余块仪仗墩石,御道两旁放置品级山,每行自正、从一品至正、从九品,共十八级,东西各两行,文东武西。

殿内一品大员六十人,分立东西两侧,殿前丹墀上是礼部官员四十人在照料,殿外玉阶下,四百名三品以上的大员站班,而在距大殿十余丈外,方是各郡、州三品以下官员站立的地方。殿内、殿外总有千余人,却都端然而立,声息不闻,静得如深山古寺一般。

但湖东、西、南三岸的情形就不同了。吴郡守汪承运眼望那无边无际的人海,耳听那嘈杂喧腾、震耳欲聋的人声,满腹的忧烦都摆在了脸上:“这是赶庙会,还是上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昨天报上来,不是说只有一万多吗?可现下这样,只怕就算四五万亦是少估了。”

林淳风早满额见汗:“唉!汪大人,这武林中人的确是只有一万多,可谁承想还会来了她们?”一指人群中那些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少女、少妇,“也不晓得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她们要么父兄陪,要么仆从护,全赶了来,都要瞻仰世子殿下的风姿美仪。这么一来人就多了,更别提还有那些想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以后回乡才好夸耀的闲人。弄成了现下这样,下官也是没办法呀!”

一个青年官吏不识轻重地道:“世子殿下不该下旨,任由百姓自由出入。若早早严令挡住了这些贱民,又怎会搞成现在这个场面?”话方出口,便见两上司立刻沉了脸,方知失言,忙低头再不敢作声。

而警戒弹压的衙役差吏更是叫苦连天,挡得了这个,走脱了那个,围住了东边,又散了西边。一个衙役心头火发,不禁咬牙骂娘:“日他奶奶的赵长安!要寻人打架,哪地界不好去,偏来老子这儿?找死都不作兴挑日子,日他个直娘贼!”

这一通骂,吓白了几张脸:“曹哥,您老小声些,兄弟的家小还指着这月的几两散碎银子呢!”曹哥早悔了:“嘿嘿,老子刚才昏头了,不晓得都胡说了些什么!众位兄弟莫怪,莫怪!”

一衙役笑道:“曹哥刚才什么都没说,对不对啊?”一路说,一路使眼色,众衙役均笑:“是极,是极。曹哥什么都没说,我们也什么都没听见!”一个小衙役晃头问道:“曹哥,等下千岁爷来了,跟那土匪头儿在哪儿打架?是那儿吗?”一指崇元殿。

曹哥笑了:“真正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可怜孩子。那姓宁的任他再牛气,也不过一个跟你我一样的穷鬼罢了,想那多尊贵的地方,怎会容他上去?你没见几千人守着?要有人敢跷一根脚趾头到那块地毯上去,那他吃饭的家伙立马就会……”抬手在脖子上作势一砍。

小李不由得挠头:“那他俩今天倒是在哪儿动刀子啊?”曹哥见众衙役都看着自己,不免得意,倒也不卖关子:“喏,就那儿!”

众人循他所指之处一望,烟波浩渺的湖心有一个小沙洲,上面十几树粉白的桃花开得正盛。时近暮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树下花间,一张书桌,两把太师椅,椅中铺坐褥,桌上是汝窖茶具一套。从人声鼎沸的岸上望去,只觉小洲说不出的清幽安静,远避尘嚣。

“上面原有个亭子的,前些天,奉千岁爷的旨,太守大人把亭拆了,空出这块地方来。除他们俩,其他闲杂人等任谁也到不了那儿去。等下他们俩你死我活的时候,倒也就不怕会有人拦手绊脚了。”听了这话,曹哥身后站立的九人均想:赵长安果然了得!他把决战放在四面环水的小洲上,那所有想助宁致远一臂之力的武林中人,便都因相距太远而无法可想了。他现在才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如此老到阴毒,若再过上几年,嘿嘿,那天下的人还能有活路吗?

九人均非泛泛之辈,他们是少林寺方丈弘慧大师、武当派掌门清远道长、飞剑山庄老庄主东方笑天、七郡六十三镖局总头领骆阳泰、清城上人欧阳道士、回疆长老义得、天雄堂总舵主,吕雄风、苗峒山金尊土司阿勒他及西域天竺教教主袒沙广利。这九个名字,在江湖中混过一天的人,只要一听到了,都会立刻色变。

此时九人及带来的一众弟子为掩人耳目,均作寻常打扮。而少林寺那一十八名须眉蟠然的老僧为了遮住光头,都戴了竹笠。他们早作了周密计议,今天无论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都一定要杀了赵长安,以绝天下患!此时眼见多日的筹划就要见分晓,众豪杰无不盼赵长安快些到来,也免得大伙等得心焦。

比他们更心焦的,是早列队等侯的三千官员,人人均鸦雀无声地在殿内、殿外、阶下、庭中已站了许久,两眼都要望出血来了,却不见那条专为銮舆而修,黄土铺地、净水洒街的青石大道尽头有何动静。汪承运问:“什么时辰了?”

下属道:“回大人话,现刚过辰时二刻。”汪承运身宽体胖,不耐久站,不由得叹了一声:“怎么还不来?”忽听远处銮铃声伴着马蹄声一齐作响,众人精神一振:“来了!”忙躬身执手,整理队列。

但声音近了,才见只一骑人马。林淳风认得,是自己派去打探銮舆行踪的家人。离主人还有五十步远,家人下马,向疾步迎来的汪承运、林淳风行礼:“给二位大人请安!”二人急问:“殿下快来了吗?”

家人回道:“回二位大人话,只怕还早。殿下是卯时初刻方起的身,卯正三刻用过早膳,辰时正刻乘三十二抬銮轿往灵隐寺进香,为天下黎民祈福,辰时三刻再乘六十四抬銮舆去六和塔,为皇上祝拜,只怕得到巳时初刻才会起驾来这儿呢!”

二人一听,身上俱凉了半截。林淳风对满头油汗的汪承运道:“大人,看这光景,殿下一时三刻的还到不了,莫如让诸位大人都进围帐中坐下歇歇,毒日头下的,若晒出个什么毛病,只怕不好。”汪承运早盼着这一句,当下连连点头。

这一歇,就又过了近一个时辰。非但三千官员,便连湖岸边、桃花林中的数万人都焦躁开了。四海会众人一早便被官府安置在西岸一座三面临水的方亭中坐候,一候就是两个时辰。宁致远、昭阳倒也罢了,章强东却按捺不住,这时翻来倒去的,只骂赵长安的祖宗十八代。众人倒没在意,昭阳却微感不快,但她一想到待会儿将要发生的事,哪还有心思去理这些小事?

正当心浮气躁之际,“来了!”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一传十、十传百,顿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数万人抬头踮脚,望向青石大道,道尽头空荡荡的,无一丝动静,却不知是什么“来了”?

再左右看一看,方始明白:隐隐传来了一片清脆繁响的马蹄声——几百骑马的铁蹄,敲打着青石板路,迎着春天的艳阳,奔来了一列马队,是一百名着褚袍的禁卫军殿前司诸班直。百官精神一振,忙奔出歇息的黄帐,整肃衣冠,在各自的位置上站齐。

诸班直到路尽头,下马,马缰交与赶来的差吏,然后散开,守住湖岸。过一会儿,传来极整齐雄壮的声响,这次是御龙直,又是一,百人,“刷刷刷”,踩着匀整踏实的韵律;接踵而至的,是一百名金甲朱衣的御前捧日军,一百名旌头绣衣的天武军,一百名黑衣武冠的龙卫军,随即又是一百名头着金蝉惠文冠的神卫军。

一众人到崇元殿前,俱到各自的位置上列队站齐,面北而立。

然后再来的便是御前太监了。先来三十个,面东而立,接着又是三十个,面西而立。这样一会儿来三十个,再过一会儿又来三十个,直到来了约二十来拨,才听得隐隐的细乐之声,识乐律的官员一辨,是天子出巡时奏的《太和》乐。这时大道尽头,整整齐齐走来一队队褚袍太监,持龙旌凤尾,雉羽夔头,约二百人之多;随即又来二百名紫衣太监,提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九龙金黄伞,再又是二百名绿袍太监,高举朱漆描金牌,上用金粉写着大字:代天子巡。然后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漱盂、拂尘、香炉、玉盏等物,皆神态恭谨,缓步前行。

一队队过完,方见六十四个朱衣太监抬着一乘金顶明黄绣龙三重銮舆缓缓而来。一见銮舆,伏在地的数万人又乱套了,纷纷抬头起身遥望,有性急胆大的,拼命往前挤。众差役皮鞭挥得山响,但因赵长安有旨在先,不敢真打,结果就像无数葫芦掉进了水里,按倒了这个,又起来了那个。压不胜压,最后索性连众衙役都不跪了,踮了脚尖,拼命抬头,也想先睹为快。

但人们立刻便失望了,銮舆虽宽大,却四面垂挂明黄纱帐,任你如何注目,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瞅见一人端坐舆中。距离既如此之远,这人的样貌穿着根本看不分明。銮舆后跟着四顶十六人抬的金黄大轿,是扈驾的四位王爷,之后是近百名郡王、侯、诸王公大臣的轿子,再往后又是一队队的太监、御前侍卫。

銮舆距殿前尚有百步之遥时,三千官员及上万侍卫、军士、衙役全数拜倒,三跪九叩首,山呼万岁。銮舆不停,径直上了明黄地毯,抬上三重汉白玉石阶,直到丹墀上才放下。四王爷早赶到了前面伺候,这时躬身趋至銮舆前,跪请君王下舆,然后两名王爷打起舆帷,两名王爷从中小心搀出一人,缓步跨入崇元殿内,随即前殿帷幕落下。

数万双瞪得铜铃般大的牛眼,竟都未瞅见这人的一丝衣着样貌。小谭低声嘟嚷:“咦?这戏是唱的哪一出呢?才来就躲进去了?”倒还是曹哥懂一点:“他换衣裳去了。”小谭越发不懂了:“换衣裳?”

“是啊!皇帝老儿出门最是麻烦,用膳一身衣裳,出门一身衣裳,拜佛一身衣裳,上塔一身衣裳,现到了这儿,还得再换一身衣裳。算下来,就这半天工夫,他已换了五身衣裳,等一下宰了姓宁的,只怕还得再换一身。且这些换下的衣裳,他这辈子全不会再穿了!”

“俺的亲娘哎!”小谭头大如斗,“老子十几年就这一身衣裳,他倒好,半天就扔六身。看来,”他咽口唾沫,“这天底下,还是做皇帝来得舒服安逸!几时老子也能过一回这瘾就好了!”曹哥笑了:“小子,等着吧,等个上万年,看能轮不轮得到你,也过一回半天扔六身衣裳的瘾。”

这时三千官员已跪至庭中,六名礼部官员跪请升御座受礼。两侧乐起,礼仪太监引着汪承运等文官于丹墀下排班。黄幕掀开,出来一个着杏黄丝袍的俊朗青年。“出来了,出来了。”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但宁致远识得这人,他是睿王赵长佑。

赵长佑斜签身子,立于殿前一侧,宣谕:“免!”众文官退至一侧。太监又引着武官至丹墀下排班。赵长佑又宣谕:“免!”于是引退。这时品级较低之官员上前排班。赵长佑第三次宣谕:“免!”官员退至玉陛两侧。御前太监躬身趋前奉茶,茶已三献,赵长佑返身入内。赵长安降座,乐止,退入中殿,由四王率众太监服侍着,第六次更衣,然后礼仪太监跪请升御座。

赵长佑再次出殿,问:“吴郡守汪承运来了吗?”汪承运忙撩袍襟疾步上阶,趋至丹墀前,跪下磕头:“吴郡守汪承运叩见世子殿下千岁、王爷!”赵长佑道:“殿下令本王问你,宁致远来了吗?”

“回王爷话,来了!现在西岸的烟波致爽亭中候驾。”赵长佑侧身,向低垂的明黄椎幕中道:“臣启奏殿下,可否传宁致远前来觐见?”帷幕后御座上一清朗的声音道:“可!”

于是赵长佑道:“殿下谕旨,传宁致远前来觐见!”话音刚落,两宣谕太监尖声齐道:“殿下谕旨,召宁致远觐见!”一旁的六礼部官员亦同声宣示,随即六传十,十传百,最后北岸的数万官员、侍卫、太监、衙役一齐大声唱和。传宣声如春雷滚过湖面,一时,整个西湖上空俱回响起宣召宁致远的谕旨。数万人均慑于这一宣之威:“嗯,什么叫天语纶音,今天才总算是领教了!”几乎所有的人顷刻间都生出了钦羡之意:大丈夫生于世,当如是焉!

宁致远端然不动,皱眉道:“小马,去!告诉这位殿下千岁,我在湖心小洲上等他。”然后起身,对众兄弟一笑,目光凝注了一下爱妻,随即到亭边,左足一伸,已往湖中踏落。众名门淑女、豪门贵妇见他居然将水面当了平地,只怕立时便会“扑通”一声栽进湖里,淹成个落汤鸡,无不娇呼。但见足尖已堪堪触及水面的他右足轻提,水面上连个涟漪都未起,已凌空向小洲翩然而去。

湖面上拂来了一阵和煦的清风,吹动他的层层衣袂,便是传说中的凌波仙人,也不能有如此飘逸动人的景象。这一下,看傻了岸上的七八万人。弘慧法师一愣:“高天流云!这……这是早已失传的三迤仙崖子的独门绝技,高天流云!阿弥陀佛!”他喜极,“他竟会这轻功?今天,赵长安难逃报应了。”

“好!”不知谁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数万人连北岸的一众官员、侍卫等也情不自禁地应和。这一阵彩声,如晴天霹雳,在当空炸响,气势比之方才传宣谕旨的那一声却是要高亢嘹亮得太多了。

到了小洲中,宁致远在左首上座中坐下,群豪一见,无不神采飞扬:奶奶的,这才是正格的宁致远嘛!除了吆喝捧脚的少了些,气势上半点也不输给那姓赵的!

马骅被一个太监领到距崇元殿前二十丈远的庭中站定,气运丹田,隔着三四堵人墙,遥对殿内道:“赵长安,我家少掌门说了,他现在湖心小洲上等你。”声音不大,但即便是大殿最偏的角落里的一名小太监,也能将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全体官员、太监、侍卫尽皆失色,礼部官员当即厉声呵斥他。赵长佑摆手阻止:“宁致远何以不来?”勉强听清了他的话,马骅笑道:“马上要比的是武功高低,跟身份地位有什么相干?凭什么要我家少掌门来拜他?”

这番话令众官员额冒虚汗。却听黄幕后一清朗的声音淡淡道:“既如此,朕去会一会他!”纱帷缓缓卷起,候了一早上的人,这才总算是得睹天颜了!

宁致远凝目,遥遥一望,顿时怔住了。岂止是他,数万人一看,也全不约而同地怔住了。倒不是因为赵长安的相貌,即便他长成了一个天仙,也不会令所有的人这样吃惊,之所以所有的人都发怔,是因为……他的衣饰,太隆重了!隆重得根本就不像是要来与当今天下武林的第一高手作殊死的决战。一个决战生死的武林中人,绝不会穿成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内着淡黄细丝长衫,襟口露出雪白的丝领,外罩淡黄青天红日压地滚金龙长袍,袍外缘饰雪白的丝缎,袍宽袖大,袖长几欲垂至地面。腰束通犀麒麟排方玉带,两侧垂缠玉双龙佩,足蹬升仙云地金丝履,发簪累珠镶玉远游冠,冠正中镶一粒光华灼灼、大若荔枝的明珠。这般大的明珠,莫说见,便是听,湖岸边的所有人这一生也从未曾听说过。但最最令众人瞠目结舌的,却是他居然还披着一袭淡黄鎏金万寿锦氅,氅近脖颈处的皮毛丰盛,掩住了他的半张脸。

昭阳大为诧异,在她的记忆中,赵长安除上朝时需着白袍,簪金冠,平常均是素净无华的长衫,怎么今天却是这样?这耀眼夺目的一身,不要说在这数万人中、数十丈外,便是在数十万人中也能叫人一眼便留意到他。唉!她心底叹了口气:他真是心性大改了!

赵长安起身,赵长佑、赵长僖躬腰扶了,缓步行下宝座。侍立的所有官员并一众侍卫、差役等连忙跪倒。黑压压一望无际的官帽、人头上,只见三人步履稳重地向湖边缓缓过来。

宁致远看着自己的月白长衫,不禁苦笑。看来,自己是太看重今天的这一战了。为了此战,他连衣裳的颜色也参详过了:决战时辰当在巳时三刻至午时初刻之间,其时日正当空,月白色与日光融合,最不惹眼。高手过招,身形的晃动闪掠,越令对方看不清楚,便越多一分胜算;衣料还须轻便,才有利于手足的伸展,而衣衫的尺寸还不能太大,大了碍手碍脚,但也不能太贴身,紧了会妨碍手足的活动。为此,他特地觅来青州神剪祝定做了现在身上的这袭长衫。真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条多余的皱褶都没有。可看看已快到岸边的赵长安,他唯有苦笑。众豪杰亦是皱眉,有嘴巴刻薄的,难免就有尖酸剌耳的话说了出来。

到湖边,一艘龙舟早候着了,三人由众太监伺候着上舟,赵长安在正中黄罗伞下的宝座上坐定,然后龙舟向小洲缓缓而来。到岸边,舟身与岸齐平,搭好一丈宽的跳板,赵长佑、赵长僖又要来搀,赵长安摆手起身,左手一伸,轻捞龙袍下摆,右手提起锦氅后沿,徐步离舟登岸。一看他这个动作,宁致远眼中的一丝笑意一闪而逝。

随在赵长安身后的赵长佑、赵长僖注目宁致远,表情复杂,似有话想对他讲,但最后二人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回到了龙舟上。

赵长安到下首椅中坐下,一眼都不看宁致远,只对着一树繁花,淡淡地问:“你就是宁致远?”宁致远微笑答应。赵长安冷冷地道:“听说,你追寻朕有很长时间了?”

宁致远答:“是。事实上,我找你,算下来,已有近八个月了。”

“咄!千岁爷面前,何敢称你我?”斟茶的两太监呵斥。赵长安皱眉,叱令退下,未奉宣召,不得过来。众太监只得上了龙舟,然后离洲回北岸。目送龙舟离开,赵长安接上刚才的话头:“听说你早就放出风来,要与朕一决高下。朕早等着你了。不料,这一等就是五个月,朕先还以为,你怕了,不敢来了。”

宁致远眉毛一挑:“哦?听你的意思,今天这一战还没开始,就已分了胜负?且胜的就一定是你?”赵长安倨傲地笑着,没有否认。

宁致远抿口茶:“殿下的武功修为震古烁今,大名早享,宁某虽不才,倒也略知端倪。”这下轮到赵长安挑眉了:“哦?”

“你的武功博大精深,但归纳起来,却只是四句话:千里快哉风内功,月下折梅八式,飞龙在天身法,还有缘灭宝剑!”

赵长安悚然动容,深深地瞟了他一眼:“不错,朕五岁开始习武,旁学杂收,对天下各门派的武功均有涉足,但俱浅尝辄止。真正习而且专的,正是你方才提到的那三样。至于缘灭剑,”他淡然一笑,“不过一柄剑而已。你知朕,朕也知你。你的内力融合了三派精华,尤以少林寺的镇寺之宝如来神功最是了得,轻功是高天流云,而掌法也是少林寺的不传之秘‘金刚伏魔一十六式’。所有这些,你都与朕旗鼓相当。可惜,你既无缘灭剑,更不会天下无双、至上至美的月下折梅八式,这样一来,你就输定了。”

“至上至美?”宁致远哂笑,“真有这么匪夷所思的剑法吗?”

赵长安徐徐起身。这时,清风徐来,一缕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掠过远山,拂过湖面,穿过花林,绕过花间。二人头顶一枝横出的繁花不能承受这一缕柔风的吹袭,“啪!”花枝折断,离树而舞。

赵长安微笑,右腕轻舒,拇、食、中指已拈住了冉冉飘落的花枝,然后将花枝向左,斜斜地划了一个半圆。他动作优雅,身姿灵逸,神情恬淡,步态从容,看那潇洒的样子,似正在月凉如水的梅树下赏花、望月、品茶、抚琴,独享那一苑的绝色与暗香。

“这是‘折梅八式’中的第一式‘暮雪潇潇江上树’!”紧接着,没有一丝凝窒,身向右偏,衣袂轻扬,已挥出了第二剑“寒沙梅影路”。

他目不斜视,衣袖飘舞,挥一剑,报一句这一剑的名字,若不经意间,已挥出了八剑!那段花枝,本只是段花枝,但在他挥出第一剑时,极普通寻常的花枝忽然间就变了,变成了一柄剑气流转不定的宝剑,一柄仿佛是一缕风、一丝梦、一痕泪、一声叹息构成的,透明的、无处在又无处不在的宝剑——缘灭!

宁致远定定地坐者,凝注花枝上下左右的移动,就在这片刻间,前额居然沁出了细汗。望着花枝划过的空中,他神飞天外,良久方喃喃自语:“好快!好快的剑法!”快?这么慢的剑法,他居然说快?赵长安在挥动花枝时,动作那般轻柔,速度那么迟缓,似乎怕动作稍快,速度稍急,会令花蕊中清晨的露水从柔嫩的花瓣上滑落,折损了这枝桃花的美丽。这么缓慢的剑法,他居然还说太快!

而遥遥凝望的数万人,初见他拈花而舞,纷纷称奇,但有那识货之人一看,立知他正在演示一套至高至上的剑法,急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眼珠子不敢错一下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唯恐眼皮子眨上半眨,就会看漏了花枝的一丝轻颤,令自己错过了一个学武之人一生一世中也难得一见的绝顶剑法。

这时,赵长安已停止了所有动作,静静伫立在一株疏枝横斜的桃花树花影中:“这就是月下折梅八式!现在,你还认为它算不上至上至美吗?”宁致远仍望着半空中方才花枝舞过的地方,仍在回味方才八剑的走势和变化,任清风拂动他轻软的衣袂,漾起丝丝涟漪,良久,方喃喃道:“不错,这的确是已至上至美的剑法!”

“那……这八式,你看清了几式呢?”

宁致远仍然沉醉着:“殿下动作太快,我只看清了其中的三式。”

“哪三式?”赵长安会心地笑了,“是第三式‘玉笛声中人不寐’,第五式‘江南疑在天涯’,和第八式‘几生修得到梅花’?”

“是!”

赵长安目注春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叹了一声:“不愧是宁致远,果然惊才绝艳,竟然才一遍,就已看忘了八式中的五式!”他挥得那般慢,而宁致远才看清了三式,把另外五式全给忘了,他居然还称赞对方?“朕再演示一遍,这次,请看仔细了!”花枝又举,但这次挥出的八剑,与方才的八剑截然不同,根本就是另外的八剑!而且这一次的速度也不同,这次的速度快逾惊风,疾似闪电!。

事实上,数万人见他只是将花枝向半空中随意地晃了晃,随即垂手放下,又负于身后,动作快得令人莫名其妙:他这样挥一下花枝,用意何在?上万人中只几人看清了,在方才的这一瞬间,他已挥出了八剑,一气呵成、快若一剑的八剑!

宁致远又怔住了:“原来……八剑的出手,也可以这样慢!”慢?这么迅疾的挥动,他居然说慢?

赵长安一直无神的眼中有了亮光:“这次,看清了几剑?”

“承殿下出手缓慢,我只看清了其中的一剑!”

“哦?”赵长安的神情,惊异中掺杂着佩服。两人不约而同地道:“是第八剑‘几生修得到梅花’?”

这回轮到赵长安发怔了:“仅仅半盏茶的工夫,你居然就能只看清一剑,最后一剑!”他袍袖又举,第三次挥出了折梅八式。

这一次的剑招又变了,与前两次毫不相同。但最令人困惑的,却是这一次,每挥出一剑之前,他都要先发上半天的愣,目注于地,紧皱双眉,像全然已忘了早烂熟于心的剑招,正在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这下一剑的起手、走向、变化、转折和收束应该如何?就这样磕磕绊绊、拖泥带水的,才又勉强使完了八剑。

而在他第一剑才刺出之际,宁致远腾地跳起身来,目瞪口呆、魂灵出窍般地看着,待第八剑方才落下,便失声惊呼:“就是它!对,就是这一剑!你可否再演示一次?三遍了,我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一剑,就是忘不了它!”

赵长安绽颜笑了,花枝随意地往旁边的椅背上一搭:“这一下,还看得清吗?”宁致远凝视着花枝上簌簌滑落的露水,半晌亦笑了,是那种终于得到了自己所想要的,圆满了自己的心愿时舒心快意的笑。

赵长安目光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拖着脚慢慢坐下:“了不得,朕足足花了六年工夫,才忘得干干净净的八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你居然就全抛诸脑后了。如此的眼光、领悟能力和武学修为,真教朕不寒而栗呀!”

宁致远垂头想了一下,注视赵长安,诚挚拱手:“殿下,今天这一战,宁某技不如你,我输了!”赵长安一怔,惊讶至极:“你认输?还没动手,你就认输?”宁致远点头道:“虽没动手,但月下折梅八式,的确是至上至美的剑法,我自问没有本事破它,况且还有缘灭剑,剑法与神剑合璧,我敢断言,当今天下,无人能缨其锋!”

赵长安斜瞟他:“害怕了?你是后悔了吧?后悔不该自不量力,现悔怕参半,就想临阵脱逃了?”

宁致远淡定微笑:“殿下英明睿智,的确说中了宁某的心思。”赵长安霍然起身:“你目无君上,挟武犯禁,朕早就想杀你了。且以你的悟性,再过三年,武功定然超过朕,你以为,朕会干那种养虎贻患的蠢事吗?”宁致远怔住:“我已认输,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赵长安咬牙:“放过?哼,念在你年纪尚轻,就已有如此高的武功修为的分上,有什么话现在就交代了吧,待会儿你横尸于地后,你的遗愿,朕会命人去为你办理!”宁致远失笑:“我虽认输,但不一定就死,你现在就让我留遗言,未免也操之太急了吧?”

“朕今天决不会饶你!”

宁致远无可奈何:“殿下既咄咄逼人,那我也只好奉陪了!”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剑,一柄普通至极,随便在哪个铁匠铺里花半两银子都可买得到的青钢剑。见赵长安很是诧异,他笑道:“缘灭剑是天下无双的神兵利器,无论何种宝剑都不能跟它抗衡,既如此,我又何必去找些宝剑来供之毁损?”

赵长安笑了:“听你的话风,好像很不服气?好吧,朕的剑法本就远胜于你,就用这……”一掂手中花枝,“来跟你过招,照样能让你死得心服口服!出招吧!”

“再稍等一下。”宁致远微笑,款步上前,凝视对方双眼。赵长安不由得把脸转开,避免与那好像能洞悉世间一切真相的目光相触。宁致远出乎意料地道:“我年纪不大,你的年纪好像比我还轻。念在你的武功修为,也是不低的分上,有什么话,现在就请快说吧。等下你的遗愿,我自会命兄弟们去为你办理!”

赵长安一愕,沉吟片刻,庄容地作揖为礼:“朕确有一事,拜托宁少掌门在朕身后代为成全!”

“什么事?”宁致远亦庄容回礼。

“姑苏晏府有一女,现身陷东京皇城的东宫,今日一战之后,朕拜请宁少掌门去找方才在朕身旁的睿王和端王,”他取出一封未缄口的信,双手奉与宁致远,“把这信函交与他二位拆阅,他们自会助你把此女从宫中接出,送回姑苏。”

“这桩事……”宁致远虽接了信,却踌躇了,“不是我不愿办,只是听说,这位晏小姐并不是不能回姑苏,而是她本人不愿意回去。”

“现在不愿回,”赵长安神情古怪地一笑,“等今日一战之后,就愿回了。”

“好吧!”宁致远将信小心放入怀中。

一阵风过,天上飘洒下沾衣不湿的桃花雨。龙舟迅速撑到小洲边,赵长佑上岸,擎着一把黄伞来为赵长安遮雨,同时眼望宁致远,犹豫又犹豫,最后突兀地冒出一句:“宁驸马,‘那人’送的一百零八颗……”

“下去!”赵长安厉声叱令,“未奉朕宣召,任何人不得再来,不然,以犯上罪论处!”赵长佑怔了怔,只得垂头,将伞递给赵长安,转身上船,返回北岸。

上万武林中人遥见他一手花枝,一手雨伞,均想:“大战在即,他却为了这种连头发都淋不湿的小雨还撑了把伞,等下打起来,岂不是自己碍了自己的手脚,自己绊了自己的身形?且他身上又累累赘赘地穿成了那样,天底下居然还会有这种决战的人,这种决战的方式!今天自己可真是大开眼界了!”但离二人虽远,群雄也都看出赵长安从容不迫,一副胜算在握的样子,不禁又想:莫非他的武功真已到了这种地步,迎战当今的第一高手,也可这样草率托人?

“出招吧!”宁致远瞟了瞟花枝、黄伞,“除了晏小姐,殿下还有别的话要交代吗?”

望一眼万千片自枝头冉冉飘下,落了二人一头一身的粉白花瓣,又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出了半晌的神,赵长安方神情恍惚、答非所问地答了一句:“愿生生世世,莫再生在帝王家!”话音方落,袍袖一展,一剑已刺向宁致远。

宁致远右掠,青钢剑一递,没附着一丝内力,横斫对方右肩下两寸,正是一式攻其必救的“围魏救赵”。但剑方至中途,花枝突然变招,疾刺他右胁,隐挟风雷之声,显见枝上所附内力不弱,右胁若被扫中,不死也是重伤。

他大惊,不及思索,腕内收,剑锋疾削赵长安右手,“哧!”只见赵长安大骇,往后飞掠三丈,同时右腕疾缩,饶是如此,他宽大的袍袖仍被剑锋割裂了两尺。“怅望千重山色!”宁致远心念电转,醒悟:自己迫退他的这高妙至极的一剑,是月下折梅八式中的第四式“怅望千重山色”!

赵长安虽是折梅八式的主人,又熟谙这套剑法,但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抵挡,或是破解这八式,这已经完美了的,没有一丝瑕疵的剑法!刚才幸亏宁致远对这套剑法不熟练,剑上又没有内力,这才没刺中他,否则的话,此时他右手已齐腕而断了。

虽然宁致远心想:我不能用他的剑法对付他!但不知为何,他似中了魔般,一剑刺出,剑锋被迎上来的花枝一引,剑尖轻颤,横斩赵长安的紫矶穴,竟然又是一式折梅剑法。未待他回过神来,赵长安又被这一剑逼退了两步,但在后掠时,花枝拂中剑身,宁致远不假思索,抬手一格,一连三式折梅,直斩他左颈、锁骨、左肘。赵长安只得再退三步,宁致远就这样身不由己地,一气挥出八剑,交织如银的漫天剑光中,只见赵长安被逼得不住倒退。

“通!”他一脚踏空,已要栽进身后的湖水中去了。数万人的惊呼声中,忽见宁致远疾伸手,已一把抓住了他左手,用力往回一带:“小心!”将他拉回了小洲上。赵长安恼羞成怒:“逆贼!”花枝上一举,下一拂,左一掠,右一格,便是四式“折梅”。这时,宁致远的八剑刚刚使完,正不知该变换何招之际,突见半空中绽放出一片美逸如云的花海,那漫天横斜的花枝、纷纷洒落的花雨,不是桃花,而是梅花,在自己眼前绚烂、轻灵、自在地飘舞回旋。

一时,他心神飞越,不能自持了,竟然痴立当地,仰头如痴如醉地看着,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此是何时。

章强东等人方才看他挥出的折梅剑法,亦无不神飞魂驰,及待见他竟拉回险落湖中的赵长安,已是大为诧异,这时见他竟为剑法迷眩,呆立不动,无不失声惊呼。

赵长安突然撤剑,斥道:“充什么愣,接招!”

宁致远暗道一声:“惭愧!”一样的折梅八式,在他手中使出与在自己手中使出,当真有天壤之别!当下,他心无旁骛,只专注于那一段花枝的挥动,心思:难道,这剑法,天底下就真的没有破解的法子了吗?就这片刻间,赵长安又挥出三剑,他只得退了三步。

完美无缺的剑法,无法抵御的剑法!他固然可以仗着剑利削断花枝。但对方所拈的,若不是一段花枝,而是一柄剑,一柄削金断玉、天下无双的宝剑——缘灭宝剑,那情形又会是什么样呢?

一转念间,他遍体生寒:赵长安若存心要杀自己,那自己早就是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