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入春,天仍黑得很早,吃罢味同嚼蜡的晚饭,晏荷影百无聊赖。这时来了两名太监,奉皇帝口谕,传宣她去御花园的逍遥无忧亭。她慵懒地起身,随这两个面色如板的太监向皇宫后行去。

在东宫待了不过才数月,她只觉仿佛已待了一世。那种猜忌、暗算、冷寂、窒息的日子,能够很快泯灭一个人对青春、生命和将来的一切希冀和向往。就是坐牢,都要比这种锦衣玉食的天家生活强,至少坐牢还有得脱樊篱的一天,还有个重获新生的想头。而无论何人,一旦陷身在这金碧辉煌的深宫之中,那等待着他的,就只有无尽的苦闷和煎熬和至死方休的折磨。

到亭前,两太监头都不回,甩下一句:“候着!”就拂袖而去。

候着!哼!像条狗一样地候着,候着什么?一个人?一项差事?还是一个不可预知的将来?身周虽也亮着无数盏水晶宫灯,但她却如身处夜半的坟山上。

这时,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后,传来一阵御驾来临时的警跸清道声。她一怔:皇帝虽令她来“候着”,却并未说要召见她。她忙拔步,蹩进假山的一道石缝里,但一挤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很宽敞。才站稳,就听见皇帝威严慑人的声音:“都退下去,守好园门,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是!”众太监躬身退下。她透过石缝一看,见皇帝正向逍遥无忧亭中踱去,身后还跟着个人。清明月色下,可见这人一身缟素,水般净白。是他!她如遭雷殛,全身剧震。其实,赵长安入宫的圣谕她早就听说了,但她却从未奢望过,在皇宫中也能有见到他的机会。

一道道高耸的红墙,隔出了无数的囚牢。在这里,任何人不得擅行一步,甚至也不能随意乱看,否则就会受到极残酷的惩罚。可现在,他不就真真切切地在离自己不足一丈远的地方吗?然而咫尺之距,却如隔天涯。她顿时后悔了:自己不该跑进这儿来的,兴许,皇帝命自己要“候着”的,就是他?

君臣进到亭中,相对坐下。看着赵长安木讷的样子,皇帝皱眉:“昨天包承恩告诉朕说,他一出殿。你就起来,坐在桌旁,要么看书,要么发傻,夜夜如此。怎么,你有择席之病吗?朕派去为你侍寝的那几个宫女也全被你撂在了一边,莫非你还在想着奉华?”

听了最后的这句话,亭中赵长安,洞内晏荷影,两人均心中一痛。赵长安垂头:“皇上今晚召臣来,是有别的事吧?”

“当然!”皇帝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你上朝听政也有十年了,这十年下来,有什么想法?”

“皇上英明睿智……”

“别说没用的!”皇帝不耐烦,“你只说,朕的这个天下,治理得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兴盛太平?治理天下,最要紧的是什么?”赵长安目无表情:“是!治理天下,最要紧的是慈惠爱民,与民生息。”

“错了,是天下归一。”皇帝拖长了声调,“是四海归心,大一统!可现在,朕这个‘圣明之君’所统辖的,不过天下的六分之一罢了。如今的大宋,南有大理,西有西夏、吐蕃,北有辽国、女真。哼哼,别再自欺欺人了,朕不过是偏安于一隅的小国君主罢了。若只是偏安倒也罢了,偏偏这五位强邻还时不时地找上门来侵扰。”他瞥了一眼赵长安,“你晓得这些夷狄为何敢如此欺压我大宋吗?”

“臣不知!”

皇帝斜眼瞧着他:“你不是不知,不过是谨守你一个做臣子的本分,不敢知罢了!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国中有一小撮不安分的乱臣贼子在兴风作浪。俗云:家和万事兴,若是自家人齐心协力,一致对外,那西夏、辽国哪还敢肆无忌惮?”

赵长安怵然惊心,抬头,不解地道:“臣不懂,皇上指的乱臣贼子是谁?如今四海承平,并无内患哪?”

皇帝面现不悦:“怎会没有?以泰山宁匪为首的武林中人,就是最大的内患!他们仗恃武功,干犯律例,蔑视王法,在他们眼里,除了所谓的兄弟义气、江湖规矩,哪还有一丁半点儿的社稷朝廷?”

赵长安急忙站起,躬身:“皇上对那些草莽之士误会了……”

皇帝毋庸置疑地一摆手:“坐下!先听朕说完。朕承继祖宗的江山二十多年来,天天都在想,何以大唐那般强盛,而我大宋却一弱至斯?归根结底,祸端就是这些败家子!若再任由他们肆虐,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长安一眼,“以后身受其害的,就不仅仅是朕了!朕的意思你懂吗?”

赵长安又恢复了呆滞的样子:“臣不敢妄测圣意。”

“圣意?”皇帝站起,激动地来回踱步,“什么万乘之尊,根本就是个孤家寡人!遇有好事时,那些文臣武将就像闻到了腥味的苍蝇,全拥上来分一杯羹。可一旦有了什么事关社稷天下、须有担当的大事时,就全做了缩头乌龟,让朕一个人撑去!反正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文官爱财,武将怕死,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废物!年儿,难道你也忍心学他们的样儿,让朕一个人坐蜡,袖手不理?”

“臣不敢!”赵长安站起躬身,“但凡臣能为皇上分忧的,请皇上只管吩咐,臣自会尽心竭力地去办。”

“好!”皇帝欣慰地笑了,“总算朕也没白疼你这么多年。坐下吧,朕还有别的话要问你。”皇帝仰望半空,目光闪动,“听说,武林中每过三年就要开一个什么武林大会?”

赵长安答:“是。上次是在三迆开的,今年又要开了。这次地点定在泰山。自九年前钱梦龙暴死之后,武林盟主的位子就一直空缺。武林大会虽已开了三次,可仍未能公推出一个能孚众望的人来担此重任。”

皇帝道:“那……听年儿你的意思,这次这个什么盟主,已经有不二的人选了?是谁?”赵长安犹豫了一下:“就是宁致远。”

“哼!”皇帝中指微屈,轻叩桌面,“年儿,你参加过那个会没有?要是朕让你去呢?”赵长安道:“那……臣自是要去的。”

皇帝哼道:“不光是去,你还要当了那个什么武林盟主。以你的武功,还做不了一个小小的武林盟主?”

赵长安下定了决心:“好。臣就去把那个位子抢到手,到时,臣好好儿地调教各大门派帮会,让他们安静守制,莫再令皇上分心。削除了内患,皇上就能一心对付外敌、治理朝政了。”

皇帝快慰地笑了:“不愧是朕心爱的好孩子。唉,朝廷虽养着成千上万的大臣,能替朕分忧的,却只有孩儿你一个。朕明日就颁旨,让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崔彦之统军二十万,由你调派。”

赵长安一愣:“去泰山不用那么多人,臣一人就足够了。”

“哈哈哈!”皇帝掀髯大笑,“好孩子,你以为朕还真会叫你去当强盗头儿呀?那岂不是太辱没你了!”

赵长安心一沉:“皇上令臣去泰山,是要……”

“朕是要让你立一个大功,一举歼灭那为害天下的上万匪众。到时候,朕就能名正言顺地把天下交给你了!哈哈哈,当你在佯夺那个破位时,二十万大军已包围了群匪,然后伏兵齐出,清剿祸害!”皇帝见就这片刻间,赵长安已脸色发白,忙安慰道“年儿莫怕,朕既敢让你去,就已经通前彻后地想过了,定让你万无一失。那些贼匪还没靠近你身前十丈远,朕的大军已护着你毫发无损地离开了。以你跟那个宁匪的名头,这次大会乱贼定会倾巢出动,齐聚泰山,以一睹这百年难遇的两大高手的殊死一搏。殊不知,他们赶赴的,是阎王的宴请。泰山一役后,巨奸荡灭,四海清晏,年儿你为朝廷去了一心腹大患,到时朕再效法秦皇汉武,将胡虏一一降服,哈哈哈……朕和你两代明君,再开创一千年盛世,做两个万世景仰的皇帝。”

在他爽朗的笑声中,赵长安忽地跪伏地下:“皇上,臣斗胆,窃以为,我大宋之所以赢弱,确有内患,但并不是那些草莽之士!臣十年听政,默察于心,以为我大宋的致弱之由乃是‘三冗’!”

皇帝一愕,赵长安解释道:“就是冗官、冗兵,还有冗费!”

“哦?”皇帝期许地望着他,“起来,坐下,你先说说这三冗。”

赵长安侃侃而谈:“第一项冗官,是我朝官员数目太过庞大。自我大宋立国至今,州县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至今,全国文武官员已达两万四千之众,官俸的支出已使国库枯竭,且因官多,使得各衙门架床叠屋,几欲瘫痪。而危害最大的则是冗兵。太祖时,全国禁军连同厢军不过三十七万人,而今竟已达一百二十五万之众!今年一年,朝廷用于养兵的花费就高达五千万缗,而今年各州、郡、县上缴的赋税仅为六千万缗。第三项冗费则是臣所致。臣去秋在金城偶遇辽太后,当时思虑不周,向她提出了以财帛换取息兵的方略。但未料西夏竟也如法炮制,以至于现每年要给契丹人银八万两、绢六万匹,与党项人银六万二千两、绢四万匹、茶三万斤。臣的轻率之言为我朝百姓带来了如许沉重的负累,每每思及,均有万死莫赎其罪之感。”

说到这里,赵长安面现惭愧,略一停顿,又接着道:“此外,还有那些‘品官形势之家’,利用权势大肆掠并土地,逃避朝廷赋税。真宗皇帝天禧五年,朝廷可征税的土地还有五百二十四万余顷,而现在仅存二百二十八万顷。相隔不过四十年,可征税的土地竟已减少了大半,并不是可耕之地少了,而是官员权贵们隐瞒私匿的土地大大增加,而那些繁重的赋税,都落在了无权无势的平民及农户头上。而我朝的差役、夫役,也尤为祸害百姓。特别是自办理‘衙前差役’以来,不过十年左右,民间贫困愈甚,乡县中稍有点家产的人户为逃避衙前差役,就虚报人丁逃亡,甚至故意浪费资财,有些人家为了减低户等,变为可以免役的单丁户,出现家庭分居、祖母改嫁、老父自缢的种种凄惨的景象。凡此种种,均使我朝赢弱。于今之计,祖宗成法亟须改变,否则后果堪忧。”

皇帝面色凝重,自他称帝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全面、大胆、而又极富创见的政论,一时竟无法判断:赵长安的这一番侃侃而谈是否有理?但他却明晰地意识到,就算他说得对,但要想在一朝一夕间就解决三冗,也绝无可能!

那些守旧大臣的心态,皇帝早就了然于胸:朝政无论如何变动,须是在不触及众官员利益的情形下。否则,即便是最小的改变,如前年宰相范仲淹不过淘汰了几个官员,限制“荫子”的数目,也当即被众臣纷上弹章,抨击为小人,逼得范仲淹立刻自贬辞官,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现三冗之说,矛头直指全体官员,真要去除三冗,难度之大,所遇抗拒之巨,令皇帝一想就打了个寒战:唉,二十多年的圣明天子,自己早做得心力俱瘁了。兴许我大宋要在年儿手中,方能有另一番辉煌气象?但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必须为天子!且还要能顶得住朝臣们所持的“祖宗法度不可更改”的理由……不过,以他的胆气、威望及谋略;这并非不可能!

一念及此,他心意已决:“泰山之行,权且作罢。现还有一事,”他一指东宫方向,“昨天,那边递奏章,他要正式成婚,册立太子妃了。”

赵长安神色木然,而晏荷影却心头大震。皇帝注视赵长安:“听说,他要纳的那个永福郡主,原是姑苏晏府的独女?而且一开始,这女子喜欢的是你?”赵长安如一尊泥像,没有丝毫反应。

“可那畜生在明明知道她是你的女人时,还横刀夺爱,而这女子也因贪恋权位,竟又转投了他的怀抱?”皇帝脸色铁青,倏然抬高了声音,“宸王世子赵长安听旨!”赵长安又跪下了。

皇帝威严的声音传出:“皇长子赵长平奸佞阴险,非储君之器,不堪承继祖宗基业。即日起,废去其太子位,收回太子印玺,交由宸亲王世子赵长安代为看管!”

“皇上,恕臣斗胆,不敢承这旨!”

“哦?”皇帝微微眯眼,打量赵长安,“为什么?”

赵长安道:“储君之位,乃国之根本,非臣下敢妄议。但即便皇上要废他,东宫印玺也不应交由臣看管。”

“为什么?”皇帝咄咄逼人。

“因为……皇上还有二十六位皇子在!”

皇帝笑了:“你意思是,朕一共有二十七个儿子?”

“是!”赵长安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皇帝倏然色变,震惊、愤怒、失望,且还不甘心,良久,方俯身逼视赵长安,一字一顿地道:“那……要是……这二十七个皇子,于一夜之间全殁了呢?”

清冷的月光下,皇帝的面容在这一刻已狰狞如鬼。赵长安身子一颤,晏荷影更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还有六位亲王在!”赵长安极快地大声回答。

“哦?”皇帝狞笑,“照你这么说,太子印玺要交由你掌管,那……朕就须先杀了……”

“皇上!”赵长安抬头,决绝地迎视皇帝犀利的目光,“臣不过一王子,无掌管太子印玺的资格!”

皇帝被他那坚毅的眼光逼得一窒,然后,咬牙切齿地笑了:“你不是皇子?没有承继帝位的资格?呵呵,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你莫要逼朕太甚!”赵长安亦咬牙:“是皇上逼臣太甚!”

皇帝颤抖着站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多道貌岸然的君子啊,多循规蹈矩的王臣哪!二十三年!朕呕心沥血二十三年教出来的,居然就是你这么个大圣人!”他猛转身,逼视赵长安,“别扯那么多了,就一句话吧,这个皇太子,你到底当还是不当?”

图穷匕见了,赵长安无一丝犹豫,重重磕了三个头:“皇上隆恩,容臣来世再报!”话声未落,一道淡淡的光影闪过,疾刺咽喉。

未待晏荷影看清,一声短促低沉的怒叱响起,跟着,只见皇帝已攥住了赵长安的右腕。缘灭剑在赵长安手中正闪烁着流转不定的寒光,锋利的剑锋距赵长安的喉咙已不足一寸!

“你居然以死相胁?”皇帝右手食、中指微一用力,同时左手疾伸,点赵长安的右手合谷穴。天下无人能自赵长安手中夺走缘灭剑。但他是至尊无上的天子!赵长安松开五指,缘灭剑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发了好半天的怔,方道:“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拿死来要挟朕了!好好好!好世子!好孩子!”他抬头,失神地望了望空中那轮亘古不变的圆月:“立太子一事就缓一缓吧。朕听说,你跟宁匪已定下了一场决战。朕现在命你决战时一定要杀了他!这旨你能遵从吗?”

赵长安叩首:“回皇上话,他的武功凌绝于天下,臣无必胜的把握,臣正有一事想求皇上的恩典。生死对决,任何意外都会发生,到时,臣若能杀或擒住此人,当然最好,但臣若是为他所伤,或死于他的剑下,臣求皇上一定勿要追究。朝廷有朝廷的律例,而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臣与他这一战,双方无论谁死谁伤,均是出于自愿,求皇上莫以朝廷的威势干预。”

皇帝点头:“朕以国法治天下,当然要讲律例规矩,否则何以服人?这个请求朕可以答应你,无论你和宁匪一战的后果如何,朕都绝不插手!”赵长安又叩下头去:“谢皇上恩典。”

皇帝将缘灭剑扔在他面前:“好好收着吧!你既是圣人的孝子贤孙,须知圣人还有很多至理名言你都没有遵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伤……”在一连串失望、惆伥、不甘的冷笑声中,皇帝拂袖而去。赵长安又跪了好半天,方拾剑,以手撑膝,疲惫站起,出亭下阶,不往园外走,却往假山来;待到洞口前,站住:“出来吧,听了这么长时间。”

晏荷影一怔,只得现身:“我偶然路过,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他漠然望天:“大内中,从无人可随意行走,入夜后更是如此!何况如此机密的国家大事,怎会让你偷听?皇上让你听的意图,想来你也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只不过,今夜听到的话,回东宫后,你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向旁人提起,这样,于皇上,于你,于天下都有好处!”

晏荷影反问:“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赵长安顿了一下:“因为……你如果真的想做太子妃,今后再母仪天下的话!”晏荷影咬牙:“好!我答应你。”

“谢了。”赵长安一笑,掉头而去。晏荷影僵住:天哪,他竟是连一眼都不看我!她双泪迸流,掩面,高一脚低一脚地痛哭着跑回了东宫。她除了那里已无路可走,无处可投!

赵长安二月二十离京。一月十八,皇帝便明发上谕,诏告天下,特许他称“朕”,使用皇帝的銮驾和全副卤薄、仪仗。这么一来,就是个傻子也明白了。于是,从銮驾离开东京的那一刻起,各州、郡、县、乡的文武官员,无不是诚惶诚恐地出城百里跪接,再离城百里跪送。

銮驾自洛宁进入青州嘉祥,然后绕道泰安。赵长安寿诞的那天,全城先举行隆重庆典,然后登泰山玉皇顶行封禅大典,之后往宁阳,驻跸一晚后,次日至济宁,登上济宁府早已备好的龙舟,沿大运河南下。河沿排列了无数的画舫、彩船,两岸岸堤上,每隔百步均搭设彩棚、戏台,龙舟及随行船只迤逦百里,多达上千艘。

但龙舟才开行不远,御前太监突令停船,紧接着传赵长安口谕:撤去济宁府尹关京禄的府尹之职,饬回原籍,永不叙用!只因他竟命两百少女身着彩衣,在炙热的烈日下,沿河的两岸负绳拉纤,拖运龙舟,还美其名日“龙须纤”!关京禄的一个马屁拍得立刻丢官去职,消息传到前站,那些打醒了十二万分精神、早预备下各色阿谀奉承手段的郡守、太守、府尹全一个激灵,忙不迭地将那些奉迎讨好的奇巧新颖之举、奢华豪贵之物全撤除了。

然后,经济宁进入吴郡宿迁,弃舟登岸,换乘銮轿,到泗阳,再乘上当地官员预备的另一艘龙舟,经淮阳、淮安,顺流而下,直抵扬州,再上岸驻跸一日。登岸之日,御码头上冠盖云集,上千官员伏地跪接。正午阳光的照射下,一望无际的官帽官袍,恰如一片灿烂的云霞,盛陈于艳阳天中,辉煌耀眼,令人不可逼视。

及到城中,只见街衢巷道均铺陈锦毡,悬挂绸帐,弥望城中一派富丽堂皇。而扬州太守欧阳德章犹恐讨好得不够,在城里景致最为优美的瘦西湖南岸开湖堆山,建楼造园,修筑行官。富内的一切器物均豪华无比,就连一个唾盂都镶嵌七宝,金丝缕就。赵长安不过驻跸一日,而行宫的建盖却已费时八个月,动用了二十万的夫役。

銮驾进入行宫后不久,欧阳德章再上奏章,道是扬州百姓感念赵长安的圣德,已上了万民折,要耗银九十万两,为他建万岁生柯。奏章递进去不久,宣旨太监颁下赵长安的手谕,将欧阳德章革职拿问,发遣至岭南当苦差,抄没家产,遇赦不赦。圣谕一下,举城欢腾。这时众人方知,赵长安,现无形中的皇太子、将来的皇上,的确慈惠爱民、睿智圣明。众人戒慎戒惧之余,均对他敬畏臣服。

三月二十四,銮驾离杭州尚有一百余里,杭州城已内外隔绝。杭州太守林淳风亲领差役军士,驱除宵闲人等,洒扫街衢巷道,又添置巡查兵卒。三月二十六,銮驾至杭州,全城均已预备妥当,但林淳风却忐忑不安:因自本月初二,城中便陆续来了许多武林中人。仅止三月初六,手下报上来的数目便有五千之众,全城客店、栈馆、行驿尽皆爆满,而人还在每日数以百计地拥入。“看来,全武林人都齐聚于斯了!”他对幕僚顿足,“唉,姓宁的最好是临战生惧,根本不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下人来报,宁致远及四海会众人,已于昨日戌时人住城中四海会的分会得月阁。到了这个地步,林淳风便只能期望赵长安的武功远高于宁致远,能一招便致其于死地。不然……对于后面的情形他连想都不敢想,绕室彷徨,终夜不眠。林淳风次日难免心火大盛,一连发了几道严令,其中之一,便是即日起,全城无论白天黑夜,全都戒严,无论是谁,晚上戌时之后上街,均须有太守府发的符令,而城南为赵长安驻跸而建盖的行宫,则在六条街的范围内,便是一只苍蝇,白天也不许飞了进去!

但三月二十七,天刚擦黑,一乘青布小轿穿街绕巷,通行无阻地抬到了行宫正门前。值守宫门的六十名侍卫一看,无不诧异。侍卫长喝停轿夫,下阶盘查,及到近前,未等开口,轿帘掀处,一纤纤素手伸出,上托一方金印,一看那印文,侍卫长噤若寒蝉,立刻跪伏于地,同时吩咐打开行宫侧门,让小轿进去。

宫中亦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但所有人一见金印,无不如侍卫长一样,立刻放行。待到第三进宫门,轿已无法前行,一妙龄少妇方下轿,款款进了宫门,就看见一座大殿——景德殿。

殿前及四周倒无侍卫、太监,是赵长安令他们退避。少妇排闼直入,倒像是回自己的家,进了前殿,四处一瞟,不见有人,又往后走,进了中殿,才转过一架大画屏,便看见了赵长安。

他正呆坐窗旁,对着空中的明月发怔,人虽在那里,但心思显然早已不知到了何处。像他这样武功修为这么高的人,少妇面对着他走过来,他竟然根本没有察觉。

明月凄冷的清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比雪还要白,眼眶深陷,眼周发青,人像个被掏空了的布袋,双肩塌陷,没有半点儿精神。明日大战在即,他却为何如此颓唐?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他的眸子,看见那双眸子,少妇打了个寒战:这是双死人的眼睛!

“延年哥哥!”这一声,赵长安总算是听到了。他缓缓转头,呆望来人,眼色还是一片茫然,半晌方问:“昭阳妹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怎么?”昭阳笑道,“延年哥哥不想我来?”赵长安关切地道:“你有六个月的身孕,行动不便,又何必深更半夜地跑来?”

昭阳坐在他对面的椅中:“延年哥哥,看起来你很不开心?”赵长安答非所问:“你不也是很不开心?”

一语说中心事,昭阳不禁叹息:“唉,这都是怎么搞的?一个夫君,一个哥哥,两个都是好人,却要在一处拼命!”

赵长安苦笑一声:“人生本就如此,岂能尽如人意?昭阳妹妹今夜来,该不是要陪我闲聊的吧?”

昭阳点头:“嗯,我今晚上来,是有件事求你。”

赵长安目光闪动:“你是来求我明天不要杀他?你对自己的夫君怎么没一点儿信心?”昭阳微微着恼,道明日决战,赵长安占尽天时、地利,对宁致远太不公平。

赵长安反唇相讥,道宁致远先挑起此战,现又让她来做说客,令人不齿。昭阳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禁出言指责。赵长安冷笑,让她最好快些回去,替宁致远寻一柄上好的宝剑,明天好迎战他的缘灭剑。

昭阳大震:“你要用缘灭剑对付远哥?”赵长安斜睨她一眼:“很久没使缘灭剑了,那是因为没人值得我动它。但现在,总算是遇到—个了。”

“可你莫要忘了,他是你的结义兄弟。”

赵长安失笑:“公主殿下,你已忘了我现下的身份了?我现在是位极尊贵的孤家寡人,既没有兄弟,更没有朋友,就连父母也可舍弃,何况不过一个拜把的兄弟而已?”

昭阳开始发抖:“刚才世子殿下说我是来求情的,但殿下未免也太骄狂了。我今夜来,为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赵长安仍然一副不屑的表情:“何事?该不会是要我宽展期限,好让你的远哥再多活几天吧?”

昭阳肺都险些气炸了,腾地跳起来,急赤白脸地冲他嚷:“姓赵的,你凭什么就认定了,明天一战定是你活他死?我本是想来消弭这一场争斗,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哦?”赵长安翻翻白眼,“明日一战已是箭在弦上,我倒想不出,你这吕洞宾有何高招,能把这迫在眉睫的一战消弭于无形?”

“这一战,追究起来,祸根都是传世玉章。你莫如把它交给我,我让远哥将之公之于众,这样你能脱祸,远哥也不用跟你斗了。然后我们把这个不祥之物送回少林寺,让它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再惹是生非。”这主意她已盘算了不知几万几千遍了,自觉两全其美,既可消解了明日的一场大战,也替赵长安摆脱了一个附骨之疽。

但话未完,便见赵长安面浮冷笑,待她话音方落,他问:“是逆首让你来说这话的?”昭阳摇头:“没有。他怎会让我来?就连今晚我来这里,他也不知道。”

赵长安轻叹一声:“公主殿下,你以为,就凭你红口白牙的这几句话,就能把事情解决了?就算我跟他肯罢手,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上万英雄好汉又怎肯让我俩罢手?所以,明日一战势在必行。何况,”他嘴角一歪,笑得极其阴狠,“为传世玉章,想当初,我耗费了多少心力?如今凭什么拱手让出?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昭阳失望至极:“你怎么成了这副德性?古人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珍宝钱财再多再盛又有何用?徒然添灾惹祸。何况,以你现在的地位,还会看得上那些身外之物?”

“嘿嘿,我本就是这种人!财物再多,也不嫌多;宫殿再广,也不嫌广!想汉灵帝还公然卖官鬻爵,只恨不能把举国的金银全攥在手中,我不过一区区王世子,财物再多再盛,又岂能与之相比?人生在世,万事万物本就都是假的,你喜爱的女人,不定哪一天就跑了;你倾心相待的朋友,不知何时就会跟你绝交;父母妻儿,也要死要散;兄弟?哈哈,简直就是你天生的死敌;官职爵位,也有难保的时候;至于性命,更是无常。公主殿下有夫君,皇上有天下,太子有储君之位,大臣也有他们的官位爵禄,就是一介寒贱百姓,也有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我呢?我有什么?我若不紧紧抓住传世玉章,那活在这世上还有个什么想头?”

他这一番话虽极贪婪,但又倍觉凄凉。昭阳公主傻了,良久方喃喃自语:“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我那么敬爱佩服的延年哥哥竟是这样!”她起身,一眼都不再看对方,向前殿走去,待已转过画屏,方道,“民女恭祝世子殿下千岁明日一战功成,名垂千古!”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大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下。赵长安望着那一弯明净的下弦月,亦不知过了多久,方失神地道:“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