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薄而韧,这小气鬼还在底部纹着“沽义山庄”四个淡粉色大字。纸面上是一副冰湖地图,密密麻麻标明了四围山峰的高度,西面的山峰上,甚至每块巨石都有细注。

“话说千万年前……”沈南枝指着山峰。

“大家时间紧迫,盘古开天辟地那一段咱们略过去成么?”苏旷着急:“从近十年讲起如何?”

沈南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通天文,不懂地理,难怪你只配打打杀杀——千万年前,这里本是座火山,火山迸发之后,才形成了这口湖,火山所成岩石坚滑硬脆,湖心这块石柱想来就是从西壁整个凿下来的打磨而成。但你们看,凿过石的西壁,上下就有了两层岩石,这一层还是这种黑滑火岩石,下头的却是青岩,层层叶叶,风吹日晒下容易酥脆。至于这座山上为什么会有这种青页之岩,我想可能是……”

苏旷担心丁桀眼睛:“沈姑奶奶,我改日一定去沽义山庄上课,求你直说了吧。”

“老娘为了你们家共工跑了一整夜,差点摔死,你什么态度?”沈南枝瞪了他一眼:“本来我也无意下到这个地方,昨夜经过那儿,发现天荡跌下山崖,全靠着这根链子系在岩石上才能活命,只是我好容易下去了,发觉长链已经变成了一根碗口粗细的冰凌,天荡真是个有种的孩子,这样的天,能撑这么久。”

她虽是一笔带过,苏旷却可以想见昨夜的情景何等凶险,他眼睛一亮:“你是说?”

“是。”沈南枝指着那块岩石:“这一块比想象中要薄,双岩交错处已经有了裂缝,如此湖水才能外渗,狄大侠,你们可能没有发觉,这两年湖水已经降了七尺了。水中岩壁平滑湿腻,只要水面下降一丈,这些东西就再也上不来。我已经算过,用十八根铁钎沿着岩石石缝楔进去,凿开上面这一块石头,这块青岩已经松脱,必定会滑落;用十六根铁钎,沿着……”

她的手在纸上滑动,十指血迹斑斑,手腕上血肉模糊,额角淤青,脸上也全是擦伤,信手指点如数家珍,直看得大家心中肃然起敬。丁桀叹了口气:“沈姑娘,你不必解释了,就说要哪些东西,多少人,我们听你调遣就是。”

“玉宫既然建在山上,家伙总有,铁钎石锤全数拿来,各位英雄带了火药的也请全数拿来,若是火药在暗器里,拿来我拆,江南霹雳堂的来了没有?啊哈,幸会幸会,咱们找机会切磋。然后长铁链十根,至少十丈,六十丈以上更好,没有就接;长绳多多益善,棉被三十床,竹筒,灯油,引火之物准备一些。然后轻功好手巧蛮劲大的挑五十位,记得一律听我调遣,这岩壁里究竟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丑话说在前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出了事别找我麻烦。”她拍拍苏旷:“苦力活你最拿手,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动手……还有谁来?”

丁桀道:“我算一个。”

沈南枝倒吸一口冷气:“你最好先照顾一下你的眼睛。”

丁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哪有共工看着别人撞山的?沈姑娘,准备不用这么久,人我来点,狄兄,动作快。”

从此之后提及雪山之会,就可以确定为天下群雄齐集青天峰西南角五十七丈处山壁了。沈南枝挂在半空,一边宣传着机关之术是一门伟大的学问,一边谨慎地挨个听过去,“啊哈,飞刀门的齐当家,上次那批货怎么样?嘿嘿,沽义山庄拿出手的绝无次品,小心小心,来,沿着这条缝再斜着楔进去一道;天鹰派的朋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哈,王兄……沽义山庄在武夷山南麓,呃,也不是什么生意都接的……行了!拔出铁钎,小心,上去喝口酒暖暖身子。喂,苏旷,那家伙连沽义山庄都不知道,算什么江湖人!”

“你没遇见孙云平,他见我第一面问我旷是哪个旷。”苏旷顺手一理沈南枝鬓发:“该休息的是你,这里的人武功都不错,不会有什么闪失。”

“嗤,这就是蚍蜉撼大树,真有什么闪失,武功有个屁用。”沈南枝抬头看看天:“叫他们都上去吧,这么些人带上家伙,也有上万斤分量。”

苏旷哑然失笑:“你还怕几个人把山压塌了?”他见沈南枝脸色严峻不像开玩笑,努嘴:“跟我说没用,丁帮主那儿呢。”

丁桀重重哼了一声,气沉丹田,声音远远传开去:“大家回山——”

“你留下。”沈南枝挥手,上头垂下十几个竹筒,她小心翼翼接在手里,沿着山壁依次在铁钎附近上做了标志,正色左右看看:“苏旷,丁桀,现在你们一个从左一个从右,每个铁钎按照我的记号再向里推一点,这块山岩风蚀雨剥,如果出了状况,我们三个可以效仿岁寒三友了。”

“快——沈姑娘快些——那边顶不住了,僵尸已经上岸了!”狄飞白大叫。

沈南枝稳稳地捧着竹筒,这里是整个雪山能搜罗来的火药,十七颗霹雳堂的雷火珠以及她自己用来保命的三颗紫电珠,今天拆废了的暗器实在叫一个价值连城,可是……居然是用来炸石头。她小心翼翼安置好了火药,褪下手上一个云烟门的黄铜戒子:“你们俩谁来?”

苏旷一揽她腰:“我们走。”

细竹管里是浸饱了灯油的棉线,丁桀稳稳地点火,自若地上山,沈南枝已经让大家退开老远,弄了一整天玄虚,大家都想看看效果。

然后山壁里传来两声闷里闷气的“砰”“砰”,过了一会儿总算传出一声稍微大点的“嘭”,但也就是过年时候烧个爆竹的声响,过了片刻,居中的石孔里流出一缕清泉来——确实是一缕,被风吹得飘飘洒洒,若有若无。

众人的目光落在沈南枝脸上——有个崆峒的弟子阴阳怪气地说:“就这个?”

沈南枝好像刚刚做完了惊天动地的伟业,回头:“霹雳堂杨大哥?这几颗雷火珠,小妹我可赔不起。”

那黑瘦汉子猛抱拳,躬身:“从今往后,沈姑娘不召,霹雳堂绝不踏入八闽半步。”神情极是敬服。

“不敢,有钱大家赚。”沈南枝笑得眯起眼睛:“火器一道我初窥门径,改日登门请教。”

他们一唱一和,听得大家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细细的水流断了,片刻之后,从另一个洞穴里流了出来。不少人一阵哄笑,但几个眼尖的已经不敢轻视,内部有条石缝被震通了。又过了片刻,第一道裂缝出现在两个洞穴之间,很快延伸到了岩石本身的一条大裂缝上,刚才断流的石洞冲出第一股碗口粗细的水流,夹着一大团青苔,然后一块一块的碎石混在水流之中,水流越来越急,一方海碗大小的石头顺着山壁跌落下去,空空荡荡的回声。

岩裂继续加大,慢慢和火山岩下那条最古老的石缝并成一体,那些孔穴并不是用来出水的,水从大大小小的石缝里渗出,随着水流,又是一声闷里闷气的“嘭”,两条石缝间,一块碎岩落下,跟着又是一震,那岩石下第二块岩石跟着落下,没有人再笑话沈南枝了,一次震动带起新一次爆炸,先前打通的脉络,敲断的石缝彼此呼应,沈南枝闭目合掌:“就看这下。”

山腹中震响连成一片,夹杂着几乎无法听清的石块破碎声,那是最要紧的一块岩石,苏旷亲手在它四周斜楔进十七根铁钎,磨盘大小的石块脱离母体,沈南枝一声欢呼,好了,最下面的一块基石动了,接着第二块,第三块,一道激流喷射而出,在五尺之外形成一道小小瀑布,大大小小的石头纷落如雨,大家看得目不转睛——整丈的石缝一起射出薄薄水幕,上面印着七彩的虹,水流的压力下,打通的石缝更加顺畅,淤塞的通道变得畅通,简直无法想象平静如处子的湖水在另一侧会是这样的激烈。

第一块岩石从山壁内部滚落出来,千百年的风力和水力这个时候开始爆发,内部蛛网一样的岩石沿着精确计算的路向山下滚去,两道瀑布合成一道,继续推着体内让他们无法欢畅的壁垒。声势惊人,但依旧不算很大,沈南枝几乎快要伸出大半个身子观赏自己的杰作,就在这时,苏旷叫一声:“大家当心!”

回头,一刀砍飞了一具毒尸——他们看得太专注,这一带竟然没人把守,两具僵尸走了过来。苏旷斜刀刺入第二具胸膛,不待它反应,挥臂一甩,尸体在山崖外飞了半个圈,被巨力带着,撞在石壁上——那块大青岩坚持了不知几千年,再也挺不住压力,轰然巨响,一路呼啸着向山下落去,良久,才传来“帮”的一声。

洪水呼啸而出,自左而右,一丈长的通道彻底连接,脚下的山都在微微颤动,不知谁大叫一声:“冰!”

冰块混着石块,冲击的力道更大,可是接近湖底的裂口,怎么会有冰?

湖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越来越大,湖面小块的冰雪被水流卷进湖里,发出稀溜溜的咆哮声响。

湖面上开始有动静,冰块和冰块互相撞击,绞碎,砸在山崖上,砸在石柱上,那一边又是一声巨响,一道瀑布顺着千丈岩壁轰鸣而出,激飞了山上积雪,蓬勃成雾。

“小金——”苏旷这才反应过来,他本来绝想不到小金在湖水中也有危险,他焦躁地四下看,那个光头……不,那位大师在哪里?

慧言大师的躯体撞在石柱基座上,但就是这么一撞,水底的一块岩石也滑脱了,人力搭成的石塔根本无法和大山相提并论,碎石纷纷而落,震动着其他岩石,那根石柱居然轻轻晃动了一下。

小金似乎也感觉到危险,奋力咬着头骨,挣脱,浑身绒毛撕扯干净,苏旷看见一个黑影,牢牢抓在尸体头顶,慢慢的,慢慢的,那小小的身体里似乎也有什么在挣动,猛一下,小金离水而起,身子两侧展开了一对薄薄的透明的翼,在风里摇晃着,飞向苏旷。

它新生的翅膀还无法抗拒寒风,几个摇晃,总算是靠岸,苏旷一把抱住,看那小东西腹部还贴着层黑色的壳,然后完全挣出来,在西北的寒风里,在苏旷的手心里,从透明变得洁白,说蝴蝶不像蝴蝶,蜻蜓不像蜻蜓,更像一只小得不像话的没有羽毛的鹰。

苏旷又想看小金,又想看湖水,又想看山壁,四下看来看去,大家几乎也都是同样,有个人指着石柱叫:“看——”

石柱又一次剧烈撼动,然后微微倾斜,向着他们的方向砸了过来——柱子绝对砸不到岸边,但那气势让许多人后退一步。

所有人在这个时刻做了同样的动作,握拳,心里默默数着——三,二,一!

不知为什么,哪怕是对一切毫无感觉的人,也体会到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苏旷转头看丁桀的脸,他没有表情,脸庞因为严峻而显得更加瘦削,他几乎是笔直地迎着石柱倒下的方向,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丁桀肩膀微微一颤,像是挨了一记重手。

激起的两道水翼冲天而起,水花和冰粒被砸在每个人脸上,没有人在意。

“快走——跑!跑啊!”苏旷一低头看见了脚下一道裂缝,他明白过来,大叫。

这数万斤的一击是沈南枝也从未想到的,这座山够老了,它在吱吱嘎嘎地挣扎。

裂缝和石缝终于汇合,整块地面缓缓的庄严地掀起,有人不自觉地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这种亿万年沉睡的力量让人恐惧。

山峰微微倾斜,然后停顿在微妙的平衡上,水流继续冲击着脉络,脚下裂缝竟有水溢出。

一股说不出的渴望油然而起,这辈子不会再有这种“机会”,苏旷脑子一片空白,他居然跳了起来,双腿向山峰踢去。

他不是一个人,丁桀做了一样的事情,两道横飞劲练的身影从人群中横空而出,几乎是一起横踢在山峰上,一蹬,借力半空折返。

青天峰西南角,就这么庞然倒了下去。

湖水一泄而出,万马奔腾。苍天在冰湖一侧切下了完美的一角,巨大的海碗里,剩下半根筷子,半碗底冰块,还有贴在碗壁上的几片蠕动的葱花。

在巨响里,在巨流里,在山下绵绵不绝的震撼里,沈南枝跑到那个崆峒弟子面前,很诚恳地说:“嘿嘿,就这个。”

狄飞白终于回过神,看着丁桀:“这……这……这以后雪山之会还怎么开?”

丁桀顺手想要整理一下衣襟,然后发觉自己在赤膊,他微笑:“请大家齐集,我有话说。”

苏旷露出个同样的微笑,是那种宏篇巨卷看到最后一页的微笑——他想说这几句话,实在已经太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