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帮各派的前辈,大侠,少侠,得会诸位,丁某幸甚。”丁桀抱拳,这一刻他有点惶恐,他逼着自己想那些死去的人,死在雪原里,死在雪山上,死在毒尸手下,和变成毒尸的人,他慢慢安静下来,他知道丐帮帮主的光环还罩在丁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有说话的权力。

丁桀缓缓诉说着岁寒三友的故事,说他们弃剑退隐江湖,从扬州逃到海南,海南杀回洛阳,说他们的阴谋和报复,说他们的死……他在等一点反应,但没有,很安静,丁桀笑了笑,他知道大家在等他的态度,这不是说故事的时候。他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其实海南真的是个好地方,沙滩很美,鱼虾也不错,风土人情都和中原迥异,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一次去,不是去抓人的,而是躺在海边喝喝酒,唱唱歌,像我一个曾经的好友常做的那样,后来会是如何?或许雪山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狄飞白猜到他的心思:“众位有所不知,这一回协同丁帮主闯冰湖的,便是银沙教苏教主,三十年来,银沙教与世无争,种种仇怨皆因三兄弟而起,以在下之见,从今之后,这魔教二字,就可以去了。”

立时间场面就欢快了许多,不少人点头赞许“冤冤相报何时了,中原武林当有容人雅量”;崆峒的虞舜卿更是抚须道,“老夫曾与苏教主交手,此人却无邪气,当时还好生惋惜”;也有认得苏旷的抚掌笑道:“我正想苏兄铁打的好汉,如何入了魔教,原来是率领银沙教弃暗投明,苏兄在哪里,大家喝碗酒,日后都是兄弟。”

“不必找了,他不会出来的。”丁桀四下环视一圈,接着道:“我前日才拜谒了本帮祖师爷辛寄之墓,丁某孤陋寡闻,以前从不知道丐帮与昆仑渊源如此深厚,两位祖师爷就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辛师祖更是不远万里,载酒来赴袁前辈寿宴,可惜、可惜……”不待狄飞白附和,他一扬眉:“可惜辛师祖若是知道今日的丐帮昆仑沦落至此,还有没有兴致来赴此一宴。”

这话重了,昆仑的面子上便有些过不去。但丁桀不依不饶,口气渐渐凌厉:“各位之中没有一个觉得来得不值?没有一个觉得自己师门兄弟死得不值么?没有一个暗地骂过三大门派死而不僵,骂过我丁桀自大傲慢,目中无人么?”

盛气凌人,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早听说洛阳城里丐帮有了变故,丁帮主,正是想问你一声,丐帮究竟是分了还是没分?”

有点意思了,丁桀笑道:“我正是想知会各位一声,丐帮日后是分是合,是留是走,与三大派无关,这个‘天下第一大帮’的虚名,我斗胆做主,不要了。”他趁着哗然之声未起,朗声道,“千百年前,有前辈见俗世律法不足以行天道,仗剑以武犯禁,自行侠义;五百年前,有前辈见门派林立,因义气创帮立会,约为兄弟;时至今日,各位闯江湖也闯得有滋有味,凭什么我十万热血子弟,要困死在洛阳城里?这芸芸草莽浩浩江湖,只长血性二字,不长规矩,我临来之前已与本帮戴副帮主及诸位长老有过书信往来,本帮积重之下难负天下使命,日后应当有些动作,若是滥杀无辜作奸犯科,各位不妨共诛之,若是不韪侠义自力更生,还请各位放一放手,若能帮衬,感激不尽。”

一时间哗然,有人揣测丐帮的动作,有人暗地欣喜,觉得格局变动,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老成持重暗骂丁桀自毁长城,数百年的信仰正道或许要毁之一旦。也有人揣测少林是否也暗中欲动,只是丁桀年轻气盛打个先锋。就是昆仑也在议论,年轻的几个说是丐帮要动我们也动得,何必终年蜗居大雪山,大半年里除了风雪什么也见不着?几个长老则说丁桀真是阴险,既然想要拆台,何必一上来就抢风头?闹得人人皆知他是三派非倚重不可的人物,才跑出来说他这点家务事。

议论声涟漪般层层传开,一句话在众人心头心照不宣——怕是三十年后,开不了下一次雪山之会了,今年死伤本就惨重,再加上柳衔杯搅局,沈南枝劈山,丁桀众望所归之下一手翻台,青天峰元气已伤,日后再来,只能是怀古了。

所有人里,最愤懑的,是狄飞白,他本来有那么一点点野心,被自知之明牢牢压着,是丁桀和苏旷给了他希望,然后短短几日,幻梦成空——玉嶙峋当了三十年掌门,被人议论了三十年远远不如汪振衣,堕了昆仑威名,何况他无可依傍?更何况他还不是掌门?

一股被欺诈戏耍的怒火油然而起,狄飞白骤然发难:“丁帮主,你和苏教主倒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日后连横天下,指日可待,昆仑子弟,先恭贺一声了。”

他明显是讽刺丁桀见昆仑式微,踩上一脚另觅强援。

丁桀逼问:“你什么意思?”

狄飞白脑子一热:“我说你们沆瀣一气,就是冲着昆仑来的!”

不少怜悯惊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种话没有证据也是乱说的?狄飞白一惊之下也觉得失言,然而覆水难收,他顿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丁桀点点头:“狄兄所言不错,柳衔杯动手之前,我已觉察,算是见死不救;慧言大师,是我点中穴道,算是借刀杀人。”

苏旷一直瑟缩在角落中,懒懒得不愿意理会这些闲事,丁桀这句话只震得他立即跳起,浑身血一起往头上涌,他毫不犹豫回头:“南枝,天怒,天颜,你们快跑,带上左风眠!”

沈南枝没有问为什么,也不说“你怎么不跑”,只急道:“哪里去找左风眠?”

“找不到算了,能跑多快跑多快!”此时群情激奋,创朗朗一片拔剑拔刀声,只等一个声音招呼,这漫山遍野压抑许久的被愚弄的恶火就要发作。

“活着喝我的喜酒,死了给你收尸。”沈南枝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丁桀眼里带着一点狡猾的笑意,他终于看见苏旷了。

“杀了他——”狄飞白第一个吼出来,“他也配说侠义!”

他一剑斜挑晃,丁桀居然不闪不避,任凭剑锋刺进左肩,狄飞白没想到他居然不还手,一愣,第二剑刺出,丁桀左掌一把握住剑锋,目不斜视:“这一剑是替丐帮挨的,丐帮帮主依约而来,未能践约,却有理亏之处,但是狄飞白,你不配杀我,你是主我是客,断无客人死伤要客人负责的道理。你再出手,我就还手了。”他右手摇光剑起,一剑挑断狄飞白兵刃,然后双手奉还:“物归原主。”

他慢慢向前走,嘴角含笑,眉目间依旧不可一世。

又有人叫:“大家伙并肩子上!”

丁桀冷冷看着他:“劈山刀华秋是不是?别大家伙,要上自己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不要搅和,我数目算不明白。”

苏旷被他逗笑了,摇摇头走出来:“你看我是拿个小本子帮你记账好,还是干脆一刀成全了你好?”

“走开,不关你的事。”丁桀依然是话里带着刀:“我还是那句话,人不是我伤的,也不是我杀的,学艺不精死了活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你最好不要认为我在认错。”他一昂头:“哪一位?”

人群中走出个粉衫女子,手里持着一把金弓,弓身上下两刃,正是弓刀门范程锦的夫人,她拱手:“你教训得是,丁桀,我丈夫死了,学艺不精我无话可说,放你过去,我咽不下这口气,你出手吧,死在你手下我绝无怨言,我宋允儿虽是妇道女流,也不屑欺负一个不还手的人。”

丁桀眼里流出一丝敬意:“嫂夫人,请。”

宋允儿弓刀直取丁桀咽喉,丁桀双指接着弓刃,向后一推,宋允儿咯噔噔连退三步,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武功比丁桀差得太远,她一咬牙,银弹如雨射出,丁桀双手连挥,抄在手里,忽见宋允儿眼中又是绝望又是羞愧。范氏夫妇是出名的神仙眷属,范程锦他也见过,并不是个热衷名利之人,想是哄着娇妻开心就上山来了。宋允儿眼睛已经发红,最后夺命三珠一上双下,射向丁桀小腹双腿。丁桀单手捏住小腹那枚,硬生生凭双腿血肉接了两弹,踉跄一步,已经跪倒在雪地上。

他按着雪地摇晃着站起来:“嫂夫人,请。”

宋允儿闭上眼,弓刀自下而上一挑,便是一笔勾销的意思。

“飞燕门,岳麓剑阁,汉江船帮……”丁桀慢慢闭上眼睛,他眼里血红色越来越浓,渐渐已经看不清外物,只凭着听力在刀锋间游走,五,六,七……他确实数不清楚了,债多了不急虱子多了不咬,何必算得那么明白?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分别?一只手掌缓缓移过来,欺他瞧不见,猛然发力,结结实实打在左胸断刃上,半柄剑透体而出,丁桀皱皱眉,哼了一声。

苏旷只看得无名火起,丁桀已经不还手,居然还在使着阴着,他侧身欺进人群中,一刀反转,刀背在那人手背上重重一敲,“他不还手,我可未必不报仇。”

那人惨叫一声,这一敲手骨尽断,只怕要将养好几个月才能复原,他指着苏旷大叫:“连他一起杀了!”

“好极了!”苏旷本来就不想看热闹,闻言一触而起,刀如龙人如虎,在人群之中腾挪开来,“少林的人在也就罢了,你们有什么资格杀他”,刀锋绞在流星锤链上,回肘撞翻一名道装男子,顺势回肩抢入鹰爪门人怀中,甩着流星锤呼啸砸开一片空地,“见死不救是天大的罪过么?”包围圈已经密集,苏旷双腿横踢开一人,腰间被不知什么硬物一撞,他就地一滚,反手回刀挑开丁桀面前长棍,“即便是柳衔杯杀人,也是他一人入湖,那时怎么不见你们出来报仇?”丁桀胸口后背齐齐着了一刀,苏旷快要按捺不住,“围殴一个不还手的,好了不起?”刀丛之间一剑飞出,擦着他小腹而过,留下一道血痕,苏旷猛咬牙:“好!要开杀戒一起开杀戒吧!”

一只手抓住他肩头,苏旷回刀要砍,却发现那只手血迹斑斑,正是丁桀,丁桀勉强睁开眼睛,血红一片:“苏旷,你什么意思?你武功了得?我长这么大没杀过人?”

丁桀已经是满身浴血,他现在即便愿意还手,也未必能够伤人,苏旷一急握住他的手:“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真的不知道?”丁桀身子一软,又勉强站直:“苏旷,我要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苏旷扯着他滴溜溜一转,堪堪从刀丛间滚开:“你他妈要交代下山抹脖子去,死在这些人手里,你不冤枉?丁桀,你逼我学柳衔杯么?”

“你敢!”丁桀眼角已经有血滴流下,轻声而郑重:“你忘了,我有根的。”他握紧的拳头松开,掌心纹路鲜血斑驳,他低头看一眼:“若这是命,我认栽。”

刀锋在他面前停住了,那是华山派的龙万顷,他的手抖了抖,收刀还鞘,转身推开人群就走。他也自命好汉,这种情形下动手是对自己的羞辱。

这个人扒了皮去了血肉,还是侠义道的骨头。

刀柄快要被捏碎,苏旷一生从没有在这种时刻抽身而去,他明白,他当然明白,可明白和做到是两回事,他自己眼睛里也快要冒血,手心不知何时也是血淋淋的一片,他握拳,松开,握拳,又松开,他不服,他要做最后一次努力——苏旷左臂拦腰抱起丁桀,两刀斜劈,在众人惊骇目光中全力跃起,向山下方向冲了七丈。刀势如疯如虎,峨眉金顶门人既无仇怨,不愿纠缠,两边一让,苏旷已经冲到了人群之外。

“苏旷!”丁桀没想到他头脑可以这样发昏,就要发作。

“你可以交代,至少不必让人浑水摸鱼。”苏旷放手:“躲在人群里跟着围殴容易,走出来追击多少要一点勇气,丁桀,我也只招架不还手,连追都不敢追的,不是你要交代的人。”

一柄枪,抖了个枪花,持枪人犹豫了片刻,还是一枪刺进丁桀后背。一个女人的声音怒道:“丁桀,我家飞儿只是跌了一跤,他只是跌了一跤!我家飞儿才九岁,我只是带他上山长长见识,你怎么能下手!”

是樊家梨花枪,久闻樊家单传三代,那一日匆匆扫过的伤者人影里有小孩子?丁桀耳里嗡鸣一片,他说话开始不清楚:“我没有……”他肩头一晃,挣脱枪尖,回过头,努力想要看清楚,但只能看见双层的人影,他坦然道:“若真是如此,我确实该死。”

那个母亲在犹豫,但她究竟是个母亲,她的手抖了两次,还是一闭眼刺了出去,枪尖透过苏旷的左肩,又正面刺入丁桀胸口,苏旷反手拔枪,平平静静递回去,他们俩都豁出去了,只当自己身躯不是血肉凝结。

没有第二击的勇气。

说我无赖也好,和稀泥也罢,苏旷坚定地带着丁桀,一步步走着,我穷惯了,眼睛也好得很,数字一向算得不错,丁是丁卯是卯,我要一个恩怨分明,各位英雄好汉咱们报仇要趁早,过期不候。走出去一丈,就是一丈的希望,掌纹,毕竟只是拳头握紧时形成的东西而已。

追上来的都已经是至亲,还有一些外围的,誓把热闹看到底。

七八柄刀枪挡在面前,人人心里都有一口气,人人心里也都有一本帐,至亲之死有此人原因,看不得他离去;然而他毕竟不是凶手,要不要面对面做这个终结了丁桀的人?

苏旷脚步不停,不能停,他要的就是这个一闪念和一犹豫。

从雪里吃力拔脚的声音,然后一只手拉住丁桀,丁桀第一个反应就是肌肉一紧,准备迎接任何一种出手,但是只等到了一声嘶声大哭:“阿桀——”

真丢人,丁桀若不是失血过多,一定会脸红:“苏旷……”

苏旷也没有这个能耐再去安慰嫂夫人,左风眠哭得如丧考妣:“阿桀——”

丁桀低低恳求:“风眠,我求你,别哭了,让开些……我若能活着,一定娶你,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左风眠披头散发四下看:“好啊,也算我一份,阿桀我对不起你……还有多少,冲我来啊!”她挺胸径直走向个老者:“来啊——”

那老人既然犹豫要不要对丁桀出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伤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而且是非常可怕的女人,他“咳呀”一挥刀,转身就走。

走,向前走,他们走得虽然慢,但是跟过来的越来越少,玉宫下的英雄们渐渐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群。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落在雪里,渗进眼中,整个天地都是苍茫血色,有兄弟流血,有女人流泪,这辈子值了。

走,向前走,一左一右陪伴着向前走,走到再不能坚持的那一刻,走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渐渐的四海无人,只有风声猎猎,好像看见了沈南枝他们远远迎接过来,一只鹰在头顶飞过,高声叫:和谐——和谐——

走,向前走,既然答允了走这一程,就并肩走到不可预知的明天去,看看今日点起的火能否燎原,今天抽出的石块会不会致使大厦倾颓,今天的热血冲动究竟是不是一个笑话。好像看见了孙云平他们远远迎接过来,身后是更年轻的面孔,满载着希望,重整河山待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