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树堂京都店”的管账房里,齐楚木然坐在椅子上。他的脸容一如以往,像经常带病的透红。

田阿火双臂交叠在胸前,一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牢盯着他。两人当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房门这时打开来。

狄斌手里提着镇堂刑刀“杀草”,独自进入账房里。他把“杀草”放在书桌上,然后瞧着田阿火。

“你先出去。”

田阿火担心地看着狄斌。

狄斌威严地瞪了他一眼。“出去干你要干的事情,陈渡已经问完了。”

田阿火这才点头走出门口,离开前自外把门紧紧带上。

狄斌站在齐楚的跟前。

“他呢?”齐楚懒洋洋地问。“他不来?没有脸来见我?”

“你说谁?”

“你的五哥。”

“没有脸见人的是你。”狄斌皱眉,神情悲痛多于愤怒。

“是吗?”齐楚的声音像嘲笑。

“你有好好葬二哥吗?”

一说到龙拜,齐楚的笑容消失了。他点点头,“在漂城的东郊。他的头,我带来给章帅看过后,就命人送回去入土。”

狄斌强忍着眼泪。

“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女人?兄弟都不要了?”

“什么兄弟?”齐楚倾侧了头脸质问说:“那家伙?那个抢了我女人的家伙?还有你们——我的女人明明给他抢去了,你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样就是兄弟?”

狄斌一时为之语塞。

“那当然了,镰首是我们‘大树堂’的第一战将嘛!”齐楚继续嘲弄地说。“我不过是个管数的,找谁都干得了。”

“她喜欢的是五哥,你也知道的……”

“哈哈,黑道的人,什么时候把女人的想法看得这么重了?”齐楚摇摇头说。“我只知道,我是老四,他是老五!我的女人就是他嫂嫂!”

“那就是你杀二哥的理由?”

齐楚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有点哽咽地说:“二哥……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只有他一个,不是于润生。不是其他人……”

狄斌愤怒地揪着齐楚的衣襟。“你在漂城吃饱穿暖,是因为谁?你敢说没有欠我们?记不记得还是逃兵的时候?不是老大,老三已经砍死你了!还有那次在‘万年春’!不是老五救你,你现在在哪里?没有大伙儿冒死打拼,你有什么‘齐四爷’可当?”

狄斌流着泪继续骂:“你说那是你的女人?你的银子从哪儿来?没有银子你进得了‘万年春’?你睡得到那样的女人?没有兄弟,你根本什么都没有!连命都没有!”

“白豆,你骂完了吗?”齐楚却似对这一切对话都不再在乎。

“不准你喊我这个名字!”狄斌把齐楚推回椅子上。“只有我的兄弟可以这样喊我!你已经不是!”

“你说的对。”齐楚闭起眼睛。“都是为了银子。我们其实都把命卖了给于润生,所以别再说什么兄弟了。”

“不是这样的!”狄斌激动地喊叫。

“是不是这样,将来有一天你也会知道。”齐楚乏力地说。“再怎么说,我也得死吧,你也就别再说什么了。”

狄斌看见齐楚这完全放弃的表情,情绪倒是冷却下来。

“我只想问你:你把她藏到哪儿了?”

“又是为了你的五哥吗?”齐楚这时睁开眼直视狄斌。“也对……你跟镰首是有点不一样……可是对你来说,小语不在不是更好吗?”

被齐楚看穿他的秘密,狄斌满脸通红,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尴尬的时候。陈渡已经彻底拷问过齐楚的手下,似乎他们真的不知道,看来齐楚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信任他们。

“你是真心喜欢她的吧?你也不想她受苦……”狄斌的语气像哀求。

齐楚的眼神如冰般冷。

“我只知道她是属于我的,永远都属于我。”

狄斌在齐楚的注视下有点心寒,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齐楚的动作却毫无先兆,他从椅上扑向书桌,手掌已经抓住“杀草”。

狄斌绝没想到平生最软弱怕死的齐老四会有这样的反扑。然而走黑道多年,他早已对突然而来的危险养成了过人的神经反应。齐楚才刚把“杀草”拔离鞘,狄斌已经双手擒住齐楚握刀的手腕,往外翻扭。

齐楚吃痛,手指放松了,狄斌劈手就把“杀草”夺下来。

这却正是齐楚的希望。

他以身体迎向刀锋。

狄斌来不及收回刀子,只能往下略垂,避开齐楚的胸口,但“杀草”那锋锐无比的两尺霜刃,依然爽快地洞入齐楚的腹内。

狄斌感到热剌剌的鲜血涌到他握刀的手上。

刀子也像割开了狄斌心里包藏的记忆,无数回忆画面流泻不止。

齐楚握着他的手指,教他在沙地上写字。

齐楚回到破石里木屋,笑嘻嘻地掏出一块从市肆偷来的猪肉。

齐楚在“老巢”仓库里睡觉时,像孩子撒娇的梦呓。

齐楚每逢冬季生病时的咳嗽声。

在往首都进发前,最后一次看见齐楚那张冰冷的脸……

“四哥!”狄斌痛哭着拥抱齐楚,白衣袍早染成滩滩血红。“为什么我们兄弟……要弄成这样子?……为什么?……”

腹肠被金属贯穿的痛苦程度,齐楚前所未尝,他却还在笑。双手十指紧抓着狄斌的衣袖。

“白豆……其实我……想跟你说……对不起……只是对你一个说……不是他们……”齐楚每说一段话也要喘好几口气。他那秀气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口,又苦笑说:“白豆……看……我喝过你的血……现在都还给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狄斌猛地点头。

“真正的兄弟……就只有……你……还有二哥……啊,龙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齐楚的意识已经模糊,脑海生出许多幻觉。

“三哥的刀……好邪门……”他以沾满血的手掌抚摸狄斌的脸颊,似乎他已经看不见了。“白豆……离开吧……别像我……”

“四哥,告诉我!她在哪儿?她在哪儿?”狄斌用手托着齐楚的后颈,在他耳边问。

“啊……很美……很美……”齐楚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向上看,狄斌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抓着狄斌衣袖的手指终于也无力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