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谈在许多摆着塑料椅子点着荧光灯的房间里进行。他们指定了一位被称作负责人的成年人给你。那是个披散着头发穿着起球的羊毛衫的女人。她一路陪着你,他们会向你提问,她负责听你给出的答案。还有许多表格和测量表,人们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这会儿,你似乎会被送上少年法庭,又或者少管所。后来,他们又认为你精神失常并不适合去那儿。他们只好继续讨论,反反复复。同样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他们似乎希望这样一遍遍地问下去,直到你突变成另一个人,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最后,他们也厌烦了,把你带到M25区某个灰盒子一样的建筑里,让你待在那儿。那儿有普通的房间、游戏室,还有一个被称作冷飕飕花园的地方,一道厚篱笆把花园和川流不息的车辆隔开。某些时候,你差点以为这是假期露营,大概是某个可以玩“爸爸去哪儿”游戏的地方,你和海丽中学的时候就去过一次。只有某些蛛丝马迹透露了真相,比如卧室。白色的隔间就像潜水艇一样装着厚重的门,还有一扇随时可以拉开的小窗,可以看到里面。“你被困住啦。”这些房间偷偷说道,“这里的人在监视你,偷窥你,小声议论你。他们说不定会趁你睡着的时候给你做手术。你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于是,工作人员问你问题时,你便喋喋不休地说些废话——外星人啊,怪物啊,说些只在录影带和电影里才有的胡编乱造的东西,这些都成为那些疯话的素材。你猜想,只有不停地在地板上打滚,才不会被人逮住,才不会有人碰你。有个叫安格的胖家伙,显然,她把自己幻想成顾问一类的角色,她很有一套,想方设法用那套对付你。有时,你不得不服从。有时,你会垮下脸,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却从没有真的流过泪。你仿佛摆脱自己的肉身似的冷眼嘲笑着安格的反应。最后你总会昏昏沉沉地胡言乱语,这只是时间问题,只要你醒着,她就会忙得团团转。

把你管得死死的,只有这个粗暴的方法能让你保持清醒。待在铁屋子里。不惹是生非。不和其他人有眼神接触。不听信任何人的谎言、鬼扯。不卷进任何会让警铃大作的斗殴。不掺和那些会让工作人员在夜晚的走廊里忙作一团、大声喧哗的事故。你越来越厌恶那些刺激着肾上腺素的胡言乱语。

你整天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墙壁发呆。你想要看清那些裂缝,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一旦安全受到威胁,比如,遭遇核弹袭击,你可以砸开一条逃生的路。你留意任何暗示着灾难降临的线索。你为此做笔记,笔记就藏在你的床垫下,没有人会发现它。有些日子,你戴着耳机,听电台司令乐队的《爬行》,一遍又一遍,把声音放到最大,歌词似乎都嵌进脑海里。音乐让你冷静。最近你更喜欢科特·柯本,你更愿意待在音乐的世界里。

你和其他人每天都在监视下排队服两次药。药片是配好的——有一片和冰球一样大——还要喝下一杯咖啡色的药剂。

“你知道他们想用这种东西对我们做什么,对吗?”第三天,队伍里站在你身后的女孩小声说。“控制思想。变得又蠢又纯。这些药都是用来干这个的。”她捅了一下你的胳膊,继续强调,“锂,没错,就是他们用来让狼不再杀羊的东西。没有一句谎话。只给羊的尸体弄上一个单位的这东西,狼就病得再也没法碰其他动物了。真的,他们就是这么对付我们的。他们在干的就是这缺德事。你得向我学着点——先把它含在嘴巴里,再去厕所吐掉,别让他们得逞。”

可你对交朋友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等你在吃药的桌边坐稳了,只是一边看着她,一边三口两口地吃完所有药。你当然知道它马上会在你的体内生效。你已经感觉到它开始拔掉你身上的刺,让那个诉说着你是谁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你再也没有收到家里的消息。其他人有时会有信和电话,不过很少有人来探望(不过那些同病相怜的亲戚倒是有更多机会碰头),但你什么都没有,就连生日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收到,就连生日问候都没有。

最可怕的是还要在宿舍里过圣诞节:磨秃了的金箔装饰,塑料树,还有从街那头的便利店里买来的最实惠的馅饼。他们付出颇多心血,却只让一切看起来更糟,就像化在黑眼圈上的浓妆。如果月历能直接跳过这个月,把一月过两次就好了。

你明白外面的人不会给你送礼物,但还是无法避免那种悲伤的情绪。圣诞节的早晨,他们四处分发礼物的时候,你还是会伤心。尽管你始终和垃圾生活在一起,尽管一切迹象都在暗示着你不会如愿,但你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幻想着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家人仍旧爱你,仍旧理解你。圣诞节那天,最糟糕的是——你又一次发现自己蠢得可怜,不管用什么法子,你这个蠢猪都没法让自己真的不在乎。你觉得,没有比店员们包好的廉价小玩意儿更美妙的了。

午饭后,你躲进画室,毕竟那儿安静,你能一个人待着。画架杵在那儿,静候着你。你本来打算胡乱画些粗犷暴力的东西,试着让你身体里的怒气在纸上留下撕裂般的混乱痕迹。你已经在脑海里幻想着在最靠近大门的台子上铺开A3画纸的场景。与此同时,寂静在所有的房间蔓延——人们要么关上自己的房门,把玩他们的礼物,要么就是在公共活动室里看着那些圣诞节才有的垃圾——你聚精会神,记起在霍甘小姐课上做艺术项目的场景。你被某种熟悉的感觉吞噬,你感觉一切都是一场由你支配的公平的游戏,都是任你选择的礼物,你是如此强大,充满力量,独一无二。那张厚实的乳白色纸在召唤你,臣服于你,于是你作为回应,拿起铅笔。

你开始画一幅圣诞场景:一家人正坐在起居室里看电视,角落里有一棵装饰过的大树。但问题是,你一眼望去,觉得场景里的一切平常极了。可凑近一些,你才会发现一切都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比如,妈妈感染了艾滋病毒。你没法在画里表现出来,但你可以画出她凹下去的脸颊、深陷的眼眶和胳膊上因为注射留下的伤疤。她附近的桌子上已经打开的圣诞礼物是一根针,摆在她面前的食物是一碗呕吐物。至于小男孩,身上有伤疤和擦伤的痕迹:爸爸会在没有外人时打他。至于那个青春期的女孩,不需要动脑子就可以从她撕碎的衣服和迷离的神情中猜出他常对她做什么。

你在圣诞装饰上画上了蜘蛛网。你清楚,这东西在这棵树上挂了一整年。没人可以把它拿下来。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只要看它一眼,就会感觉在受折磨,不过很快不会大惊小怪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聊和羞辱——那女孩在学校里不得不躲着她的朋友们。实际上,如果你凑得足够近,就能发现,屋子外面的世界是六月。录影机上显示“21:30”,但还有太阳光。白天最长的日子。

接下来,看看电视里在播放什么吧。没有你想象中常见的煽情画面——不是“尼尔的圣诞礼物”或者《莫克姆和威斯》的重播——而是一些暴力肮脏的内容,完全不适合给孩子看的内容。血液、内脏还有血淋淋的伤口。比如有一部色情凶杀片,哈莉在楼上的走廊里狂奔,镜头里的她差点被奸杀(至少她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但你个人认为,她故意夸大了,她更可能只是被一群变态乱摸)。你十分投入,想在小屏幕上画上尽量多的血块。想要获得某种和谐的效果,这对技巧要求很高,因为你追求效果。你在流出来的胃上花了很多功夫,只为把那个握着刀的手画得恰到好处。

你十分投入,连安格走到你身边都没有察觉。她弯腰看着画布,她腰间的肥肉撞到了你。

“很不错。”她说。

你瞪了她一眼,你很讨厌别人在没有被邀请的情况下打扰你的工作。但她根本不理会。

“我喜欢你刻画这些脸孔的方式,”她说,“还有处理屋子里的细节的方法,很别致。”

她的下巴咯吱作响,你看着她,她正在嚼口香糖,你好奇这张纸上的东西在她的脑海中是怎样一幅画面。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变了。

“很阴暗,不是吗?”她说,“不是你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圣诞节。但还是很棒,艾丽,很棒。”

你回头看着画架,你突然明白在她看来你究竟干了些什么:没有感受到巨大的不断蔓延的痛楚,而是置身事外,作为旁观者打量一项按计划完成的任务。这幅画可以带来点什么——甚至快乐——给这个世界。你感觉脑袋里有一根橡皮筋断掉了,你恍然大悟,你意识到一幅画可以是一件隐藏着秘密的私人物品,同时又可以向世界表达一些东西。这简直太他妈的疯狂了,当然,也很危险,真的棒极了。

安格拍了一下你的肩膀,走开了。你坐下来,看着画纸。你感到宁静,这种感觉久违多年——又或者是第一次——占据了你的心。肮脏的画室,桌子上粘着鼻涕,墙上涂着污言秽语,但坐在这儿,你感觉平静,真是说不出地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