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可怕的事发生。很小的时候,她就从肯尼斯·布拉纳的电影海报和那次在公寓里没能看完的电影里拼凑出一切,她猜想,会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场景,发生在堆满各种奇怪的变态机器的实验室里。她还猜到会有咯咯的笑声,来自某个乖戾疯狂的科学家,他躲在幕后,准备用他的发明引发全球性的骚乱。

但这终究是幻想,这样的恐怖故事并没有发生。迎接她的是悲哀——无尽的悲哀——还有狂躁,那可怜的畸形怪兽一面迫切地想要融入这个世界,但它认清自己的模样后,又恨不得撕碎周围的一切。她被这种情绪击中了,就像穿越冰层,经过日内瓦和英戈尔施塔特的街道,那倒霉的科学家还有他蹩脚的发明尾随着她。一想到那个住在户外没有名字的怪物(尽管是她在学校里也会被别人叫弗兰肯斯坦,但她毕竟不是真的弗兰克斯坦),一想到它会透过墙缝窥视它永远无法拥有的家庭生活,她忍不住痛哭起来。她的头脑刚冷静下来,往事便涌上心头,之后的几个小时里,这种压抑的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脑海里回荡着令人窒息的声音,她被这一切击溃了。有时,海洛伊斯蹦蹦跳跳地迎接尼克的脚步声和已经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构的家人们的说话声混在一起,书里的场景却像飓风般闯入,之前的一切就像舞台布景般消失了。有时,她被故事的潮水裹挟着,从一个房间漂到另外一个房间,不知身在何处。

一天下午,房子里静悄悄的,斯玛吉发现自己正站在铺着奶油色地毯的房间里,面对一张金色木质梳妆台,她的左手边靠墙的地方立着一只带镜子的衣柜。大号的双人床摆在房间正中央,窗前有一条毛茸茸的白色毯子。她身后,是螺旋形的楼梯,她是沿着这座楼梯上来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闯进了尼克和海丽的房间,她害怕极了,一动不动,唯恐听到尼克、海洛伊斯或者伊娃的声音。伊娃是那个新来的立陶宛保姆,每次她蹑手蹑脚地去厨房找水喝,保姆都会露出反感的表情。不过周围没有任何动静。

她的脑子里也静极了。她在脑海里仔细搜寻了好久,没有嘎嘎的嘶喊,也没有咯咯的哂笑。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光线透过大推拉窗,有些刺眼,敞亮极了。她得下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为什么不留在这里,走到衣柜边看看呢?为什么不打开一扇衣柜门看看海丽的裙子呢?

她伸出手,颤抖着,用手指感受着衣服料子——油脂般润滑的缎子、柔软的羊绒、花瓣般的丝绸。都是海丽的衣裳。天鹅绒,棉布,亚麻。她摸了一件又一件,直到一条裙子从衣架上滑了下来,落在她的胳膊上。那是一件用上好的雪纺做的粉色裙子,胸前点缀着旋涡形的装饰,是用布做的玫瑰组成的——就是这类东西,斯玛吉猜,你大概会穿着它去某个夏日花园派对。一条花枝招展的裙子,仿佛在说“快看我吧”。

她鬼使神差地脱掉了他们为她准备的宽松睡衣,把裙子套在了自己的头上。裙子毫不费力地罩住了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不过她的胸前和支棱着骨头的臀部有些宽松。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乍一看,还不赖。有点像海丽,只是她凹陷的脸上那道诉说往事的文身出卖了她,但她觉得总有补救的法子。

她走到梳妆台前,把那些化妆包翻了个底朝天。那些瓶瓶罐罐上令人费解的名字晃花了她的眼,好在她对颜色很敏感,虽然犯了点小错儿,但很快就找到了能够让她的脸焕发出海丽那般光彩的颜色。她拧开那只乳霜质地的桃色唇膏,在皮肤上一抹,只见“怪物”两个字就像被粉刷的商店招牌般消失了。接着她照着公共汽车站里广告模特的样子,在眼皮上敷了一层粉色的粉,在褶皱处抹了深色眼影。她退后几步,打量起自己的杰作:还不错,白天看起来下手似乎有点儿重了,但肯定不会吓到人。给颧骨打上粉,再用睫毛膏扫一扫睫毛,就像蜘蛛腿一样长而浓密,现在她大功告成:好一个海丽宝贝,好一位海小姐。她转起圈来,好在衣柜镜子里打量裙摆飘荡的模样。一个放在梳妆台边上的蓝绿色的包被她带到了地上。她捡了起来。里面是一个钱包,钱包里装着一张五十镑的钞票和一串房间钥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嘴一笑。她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天才般的计划,激动人心。她竟然从没有想过,简直难以置信。她面带笑容,沿着旋转扶梯,溜了出去。她必须靠武力夺回自己的人生。

她从前门逃了出来,感觉全世界都在为她呐喊,一切都是那么绚丽夺目。她穿过车道,沿着大路走着,踩着粗糙坚硬的石子。她东瞧瞧西看看,希望看到有人认出这个趾高气扬的人就是海伦·萨里斯。她没有意识到周围是多么嘈杂。她走到主干道上,停了下来,周围充斥着噪声,车辆行人来来往往,商店里玲琅满目。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和她撞了满怀,白了她一眼。“别站在路中间。”她气鼓鼓地说着,手忙脚乱地走开了。

斯玛吉被婴儿车压到了脚踝,疼得够呛,差点没站稳。她眼睛流出眼泪。她感觉脑海里有一只易碎的花瓶正在高高的架子上摇摇欲坠。她握紧了拳头,咽了咽口水,想象自己正置身平静之中,在水中,或者开阔的原野上,好让呼吸平复。

她又有了新的计划。她该买点什么。这才是海丽常做的事——今晚他们该吃顿好的,犒劳犒劳尼克。没错,美食。她握紧手袋,四下打量着,希望能找到一家出售美食的店。比如肉店(不太像),邮局(不可能),欧尚便利店(似乎有可能)。她身后还有家蔬菜铺,推婴儿车的女人就是从这里冲出来的。这时不远处——邮筒附近——一个被玻璃纸包裹、系着缎带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家巧克力店的橱窗:森林里,有一只大的白巧克力兔子,周围还摆着其他许多小动物。她笑了,感觉喉咙里就像关着一只相思鹦鹉般快乐。她要叫出声来。简直完美。毫无疑问,海丽也会这么觉得。

她推开玻璃门,香味扑鼻。货架一直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是巧克力动物,它们都低头看着她。这边有鸟、猫、羊和马。那边有龙、独角兽和她也说不清名字的神话故事里才有的奇怪生物。正中央是柜台,柜台的另一边坐着售货员,他像一只蛤蟆一样望着她。

她神经一紧张,恨不得来根烟。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主意。可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又把目光投向货架。缎带的光亮落在她眼睛里,仿佛传递着隐藏密码的讯息。她深吸一口气。她可以。她可以。海丽会这么做,她也该这么做。

售货员在她身后咳嗽了一声。“要它!”她差点喊出声,“马上就要!”但她意识到正常人不会这么说话。正常人总是轻松地说笑,聊些家长里短。她该想想他们会说些什么,她很理解他们的感受,要脱口而出,不费力、简练。她活动了一下抓着手包的手指,咬紧嘴唇。货架杵在那儿,巧克力动物们似乎在笑。糟透了。她几乎猜到,不出几步,巧克力的香气和玻璃纸的银色反光还在,可她却会蜷缩在店门口的木头台阶上,哭出声来。她必须离开这地方。

她害怕极了,随手抓住最近的一样东西——一只深色的瞪着眼睛的狗。她走到柜台前,把那东西推到那个男人面前,付账时都不敢看他的脸。他毛茸茸的肥指头接过了五十镑的钞票。她想象着他的手指在巧克力桶里搅动的样子,感到一阵恶心。她连那只狗都不想要了,但还是咬了咬牙,忍住心中的咆哮,强迫自己买了下来。可那些咆哮却像准备撕碎她的狼群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起来。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眼,原本严肃的脸上突然乌云散去,露出阳光般的笑容。

“啊哈,”他说,“多出门逛逛,萨里斯女士。”

她竟然成功了!之前的胡思乱想顿时烟消云散。她挺直了腰,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谢谢你。”她说。

“这阵子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是吗,我真的,真的吓到你们了?”

“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已经好多了。”

“是的,我好些了,”她学着海丽的模样,兴高采烈地说道,“真的好多了。”

她又微笑着注视了他一会儿。他的笑容快僵了。

“好吧,我不耽误您的时间了。”他看了眼柜台上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说,“您多保重。注意身体。”

她满面春风地踱出商店。干得漂亮。她从来没有干得这么漂亮。至少现在她做回了自己,能够打点生活了,整个世界都在张开双臂欢迎她回来。宇宙向她微笑示好。万事万物,焕发生机。她的生活就像电影迎来了高潮,一切就和预料的一样。

她转着圈,雪纺裙飘散开,装着巧克力狗的袋子打到了路人。

“注意点,”一个带着轻微澳大利亚口音的女声说,“你还好吗?”

斯玛吉看到了一个满头金色的细发辫、戴鼻环、穿着亮色扎染上衣的女人,她手里还有一沓明黄色的传单。

“我很好。”斯玛吉说着,一脸灿烂。

一切都色彩斑斓,所有的店铺都笼罩在粉色、紫色甚至宝石蓝的光里——多么特别的环境啊,只有她看得见,整个世界都在欢迎她归来。

“你确定吗?”那女人看着斯玛吉赤裸的双脚,继续问,“你看起来,有点……发烧?”

“是的,我没问题,真的。”斯玛吉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啊。生活棒极了。我刚刚见证生活又恢复了常态。我看透了一切的真相。我快活极了。我简直太快活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以双倍速度播放的电影配音,她想表达的意思太多,但文字的含意有限,她不得不加快速度才能表达完整。

“你看起来有些反常,”女人说,“不如跟我来?我的工作室就在那条拱廊后面。你可以坐下来休息会儿。我们给你点水喝。”

她握住斯玛吉的胳膊,推搡着她往小巷子里走。斯玛吉摇着头。她感觉时间就像刮坏的唱片一样混乱起来(“甩开她,”一个声音催促着,“她挡着道了。你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出路,她却想把你拐走。”)“不!”斯玛吉尖叫起来,挣脱了她的手臂,猛地推了一把,女人手中的传单散落下来。她沿着人行道一路狂奔,躲进了买卖的人群中。海丽裙子的正面还粘着一张黄色的传单。她在转角处才将那张传单揭下来,仔细看起来。

“帕特森步行街艺术家的巡回展览即将在本馆开幕。”字体被加粗了,“艺术品五十镑起售。”她摇了摇头,手里的传单落到了下水道里。她幸运地逃过一劫。她不会再被人蛊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