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云,天阴沉沉的。你坐在阿卡拉的车里,盯着这辆破旧的沃克斯豪尔的挡风玻璃最上面那条用来遮阳的茶色玻璃。你手里握着一盘磁带:自己从收音机里录来的流行歌曲。有高跷族乐队的《心中》、电台司令乐队的《爬行》(这个可怕的版本把歌词里的“该死的”改成了“十足的”),还有几首金属乐队的歌——都是不朽金曲。你花了不少时间把这些曲子凑到一起,寻找那些电台主持人不会突然切歌插播广告的版本,现在,你终于第一次有机会把它们一口气从头到尾听一遍了。

比起听随身听,你更喜欢在车里听,喧闹的声场会包裹着你,你的皮肤会感受到音符。尽管阿卡拉车里的音响简直就是垃圾,既没有超重低音,也没有立体声,但只要音量开得足够大,它还是能震你一下,把节拍敲进你心里。

这次你应该感到兴奋,因为第一次听你自己创作的东西——这个想法已经萦绕在你脑中好几个星期了——但你感觉大脑有一点点掉线。你把钥匙插进点火器,然后就坐在那儿,盯着飘落在人行道上的初秋的寥寥落叶,仿佛在玩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游戏。

这天下午,你没有心思做任何事。甚至连呼吸都让人很辛苦——烦心的事情太多,你决定停一下,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感觉脖子后面突突跳动的脉搏,直到最后你的肺放松,气流瞬间涌入。你对那种“有一天将不再会有空气吸进来的感觉”一点也不陌生,这具紧实而完整的身体终有一天会破碎、分解。你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手——被咬烂的指甲、开裂的手掌和涂鸦的颜料——努力想象着它们在土里腐烂或在火炉里燃烧的样子,但是好像完全想象不出来。你被生活禁锢了,你的身体像穿着紧身衣,牢牢地把你束缚在这个世界里。

突然,有人在敲车窗玻璃。你抬头看。海丽站在那儿,穿着她那身少女风格的衣服:粉色迷你裙和毛茸茸的套头衫,你还能发现她在胸罩里塞了很多卫生纸,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她简直就像“辣妹组合”的第六个成员。

她皱了皱眉头,然后举起胳膊做了个掉头的手势。你很谨慎地把车窗摇下一寸。傍晚的空气涌入车里,有炖菜和六点新闻的气味在弥漫。

“你赶快从里面给我出来!”海丽说。

你盯着她。你可以看出,她今天特意做了头发——发丝像被直发棒虐待过一样,头发被拉直了,发梢却全分叉——她还画了特别闪亮的眼影,弄得眼睛周围脏兮兮的。

“为什么?”你说。

她把手搭在屁股上:“老爸要送我去个地方,就五分钟。”

“你要去哪儿?”你说。

“关你什么事?又没有请你。”

不就是个派对。最近几个星期六晚上,她都会跑到某个人家里。你知道是因为她跟别人在电话里碎言碎语的时候你都听见了,你坐在妈妈和阿卡拉的床上用他们床头柜上的分机听到的,她还以为没人听到。而且,你还看了她的日记。

那日记本粉粉的,几个月前开始躺在海丽的内衣抽屉里,特别扎眼。你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你翻她的抽屉只是为了去找可能不小心搞混,错放到她那里去的那件印着艾丽丝·库柏的T恤——话说那件T恤还真是浮夸。看吧,这就是海丽会搞的事情:那种鼠目寸光、软弱的举动,她看待世界的方式简直幼稚极了。她竭尽全力来掩饰自己的无知,可又怎么掩饰得住呢?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傻事来证明她的“艾丽属性”。有一次,她的闺密阿丽亚和她恶作剧,打电话给她说上一届的西蒙·普理查要约她出去,她竟然就相信了。她去学校之前还特意认认真真打扮了一下:嘴巴涂了唇彩,从校服衬衫的纽扣缝里依稀可以瞥见紫色紧身衣……她一整天都装作她并不是刻意打扮成这个样子。

一开始,你并没有意识到你是在读海丽的日记。你知道她那种上不了台面的秘密只会让你感到无聊。但是有一天,当你随身听里的电池没电了,手头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的时候,你就把它翻出来了,看了一下。事实证明,你是正确的。整本日记就是两个字——“无聊”。全是关于阿丽亚、莎琳和一个她们空想出来的来自希斯菲尔德的小伙子。最烂的是,先不管海丽那种画圈圈的写字方式,完全就是鬼画符,“i”上边的点都不好好点,画个小圈圈。她像是想象自己活在《花季》或《克拉丽莎》里。当看到关于派对的部分时,你都快要吐了。原来星期六去某个父母外出的小伙伴家里开派对的点子是海丽想出来的,她会喝上两打烈酒,不过是为了吸引理科班的皮特·达姆罗什的注意。但实际上,她连半个字都没有和他说过。她真可怜,甚至因此喜欢上了悲伤的音乐。她还写到,她听到男孩们放了一首绿洲乐队的歌,她想这就是重金属摇滚。她可真敢写。

你抬眼看向站在车边的她,她按照那种青春期少女的品味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打扮得美美的,你完全无法欣赏这种美,你感觉心里燃起一簇簇火焰。你压根儿不想发火、伤害她或是做类似的事,老实说,现在,你对于这些破事已经麻木了,都无所谓了,但是这愤怒的感觉仍旧让你猝不及防,你仍旧想去做点什么。

“该死的!”你说,“别他妈犯贱了。你去还是不去,都没有任何意义!反正皮特·达姆罗什根本不会认出你!”

你看见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很快,就怒火中烧。

“贱人!”她叫道,“你看了我的日记!该死的贱人!”

她狠狠地抓住车门把手,好在你很及时地按下了锁车键把车门给锁了。

你看着她涨红的脸,嘴巴都没法闭拢,她应该是搜肠刮肚想用更脏的词来骂你——在此之前,她过着完美的生活,根本不需要这些词。也许其他人伤害你的时候,你也是这副德行。脸涨得红红的,眼睛水汪汪的?真的太不可思议了,人们竟然希望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你真是太丑了。

“淡定,海丽,才不会有人在乎呢。”当外面稍稍平静下来时,你说。

这回她真的生气了。

“别这样叫我,他妈的你这个怪胎!”她叫着,“你别痴心妄想了,现在你应该也知道没人会信你了。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你捏造的,你脑子坏掉了。你明白吗?你有病。所有人都这么说,你是神经病!连妈妈和爸爸都这么说。他们真应该把你锁起来。他们都害怕你会对理查德做些什么。”

一阵沉默。一阵微风从车窗的缝隙中穿进来。街对面那家印度人今晚做的是咖喱,你能闻到空气中的香料味道。

“他不是我们的爸爸。”你一字一顿地说。

她皱了皱眉头。“什么?”她说。你一直盯着她。突然,像被辆卡车撞了一样,你意识到她不知道。她把这段记忆从她脑中剥离了、锁起来了。她看到的世界甚至比你看到的世界还要扭曲。

“阿卡拉,”你说,“贺瑞斯·格林尼先生,他不是我们的爸爸。”

她转着眼珠,张开嘴,随后又是滔滔不绝的污言秽语。但你深知,你说的话会像钢刀一样刺穿她的咆哮。

“我们的爸爸死了。”你说,“在我们四岁的时候死了。现在那个男人不是我们的爸爸。”

海丽眨了眨眼睛,目光迷离,似乎在回忆什么,但转眼就变得异常冷酷。

“你他妈的是个骗子,”她低声说,“你这个该死的、只知道喷粪的骗子。”

“这是事实。”你说,“去我们这儿的档案馆翻,就在报纸上登着呢。你可以不承认,海丽。你也可以继续过你这种完美的生活,但是这不能否认事实。”

但海丽根本没有听进去。“你这个婊子!”她继续骂,“你这个下贱的、龌龊的、恶心的女人!喷了这么多狗屎,你真应该感到羞耻。妈妈是对的。你就是毒药!你懂吗?!她就是这样说你的。你他妈的是个有毒的垃圾!”

你看着她的嘴唇变得闪烁且扭曲,一小撮头发像老鼠尾巴一样粘在她的嘴角上。这样子看起来很诡异,甚至滑稽——就像动物园里的珍奇动物展。就这样,还会被当作心智正常的那一个,真是扯淡!他们那种假模假样的生活,他们那种粉红色的、好似任何不愉快都不存在的世界观只让你觉得恶心。他们才他妈的疯了。你再也听不下去了。你受够了。你需要用音乐来冷静一下。

你转动钥匙好让汽车通电来播你的劲歌金曲,可海丽依旧不依不挠地在车边走来走去,用手敲打着汽车。但事情有些不对,变速杆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车没有像以前那样慢慢地滑动,它突然一下冲了出去,朝着海丽的腿直直地撞了过去。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前一分钟她还站在那儿,涂着七号睫毛膏,梗着脖子红着脸,下一分钟她就消失了。你还等着她一瘸一拐地冲你骂骂咧咧,比之前更生气,但等了足够久,她还是毫无动静,你打开车门朝四周看看。海丽仰面躺在柏油马路上,头抵着车的前轮。她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只有一股鲜血从她的嘴角流出来,流过脸颊,流过耳朵,滴在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