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一起坐车去外婆在黑斯廷斯的家,我、妈妈还有艾丽。理查德和阿卡拉待在家里。我们很少去看外婆,因为她和妈妈不是一路人,但今天我们不得不破例,因为贝西阿姨决定是时候打点好外婆的一切,为她找一个新住处,而这些事她没法一个人完成。

我们到外婆家的时候,贝西阿姨已经到了,她披散着头发,穿着可怕的花朵图案的家居服。

“实话实说,玛格丽特,”她说,“你们应该两小时之前赶到的。出租车四点就会来。”

贝西是那种会让人生出把她大卸八块再用黄油刀抹匀的冲动的妈妈。无论从那个角度看,她都显得很壮实,她整个轮廓都是圆的,眼神却很犀利。她手放在大腿上,站在那儿,好像在等待出其不意的回答,但我妈妈什么都没说,大步走进屋子。如果你站在一旁,会发现她们尽管如此不一样,但毫无疑问,她们是一对双胞胎。

屋子里,到处都是空箱子,东西散得到处都是——煎锅、眼神忧郁的陶瓷小狗、一袋编织工具——过道都堆满了。外婆躺在起居室角落的扶手椅里,像孩子一样,任由扶手椅摇来摇去。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抬起眼睛。

“你是委员会派来的吗,亲爱的?”她问。

“不,妈妈。”妈妈用尖锐的声音回答,“我们是来这儿帮你打包的。”

“噢,我明白了。”奶奶说着,背过身。她开始咳嗽,脸开始抽搐。接着她从嘴里吐出半圈假牙,放在大腿上。艾丽发出了惊恐的笑声,就像鸟叽叽喳喳的声音。

“噢,妈妈!”妈妈喊道,夺过假牙,凶狠地四下张望。她看着我。

“艾丽,去厨房,拿一杯水来。”她说。

我连忙跑过去,差点被一盒磁带给绊倒了。厨房就像《蓝色彼得》买卖游戏里的场景。橱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有一半的水杯用报纸裹着,准备打包带走。厨房的另一边,有一只水壶,它已经被外婆弄得一团糟,外婆把它放在铁架上,差点引起火灾,塑料壶底已经扭曲变形,看起来就像即将融化的冰激凌。在她的世界里,水壶大概是别的什么的东西。

我四处寻找玻璃杯,但只看到那种小的作为装饰的蓝色、绿色和粉红色的杯子。我拿起其中最大的一个,灌满了水。我拿着它回到起居室,妈妈白了我一眼。她拿着那只蠢杯子,把假牙浸到水里。

“给你,妈妈。”她说着,“把它重新装回去。”

外婆就像乖孩子似的拿起假牙,把它塞回自己的嘴巴。“就是这儿。”她说着,歪嘴笑了,“可以带着它去见国王了。”

“给我搭把手。”妈妈嘀咕着。

她看着我们俩。

“现在,”她说,“海伦,你跟着我和贝西阿姨。艾丽,你留在这儿,守着外婆。别碰任何东西。”

她们走出房间,去了楼上。我呆呆地看着外婆。

“好吧。”她开心地说,“我的小海伦。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鞋子在地毯上留下了棕色的脚印。

“你没有喊我艾丽?”我问。

外婆皱了皱眉。

“你以为我分不清我的外孙女吗?”她用妈妈那种“别给我废话”的语气说,“可能我有段时间没有见你们了,但我每天都可以看见你们。”

她挥了挥手,指了指壁炉台,上面贝壳装饰的相框上用花体字写着“爱和友情”。相框里是我和艾丽的照片,那时我们还没有互换身份,正穿着红色和黄色的雨衣站在悬崖边,风吹拂着我们的头发。我尽情地微笑着,艾丽则露出一贯的怀疑表情傻站着,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谁是谁。

我走到外婆身边,亲吻了她扑了粉的脸颊,闭着眼睛,忍住即将涌出来的泪水。

“到这儿来。”外婆开心地说。

她看着我,渐渐地,眼睛里的神色变了。

“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她的手指一下握紧一下松开,似乎是想从空气中抓住某个短语,“像被掏空了,是吗?”

就是这个短语,不是从语文老师那儿学到的词,是某种别的表达方式,是那种磕磕巴巴的表达,却往往振聋发聩。

我坐在外婆旁边,握住她的手。就在贝西阿姨、妈妈和艾丽在楼上忙着打包,发出各种动静,准备将外婆全部人生都打理好的时候,我向外婆讲起了那个故事,这一切发生后,世界上再也没有海伦了。

外婆坐着,静静地听着。她不时用另一只手蒙住眼睛,说着“噢,老天啊,噢,老天啊”,接着不停地摇头,她不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有时,她甚至会前后摇晃起来。

接着,我又讲到公园里遇到的那些大男孩和大女孩、袋子里的东西,还有玛丽的哥哥,她转过头看着我。

“回答我,亲爱的,”她说,“玛格丽特就没有发现吗?她从来没有提到过阿尔伯特叔叔的事,对吗?我一直有些耿耿于怀,但在那个时候,怎么办呢?你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保持沉默继续生活。你只能这样,只能这样。”

她摇来摇去,我只好拍了拍她的手,告诉她妈妈很好。接着我又向她诉说,每当看见艾丽成为学校里受欢迎的女孩,而别人看我的眼光却像看锁在动物园的笼子里的怪物时,我是多么寂寞。如果人们能看见我头脑里的世界——除了我怒火中烧的时候——他们会意识到我是正常的,但他们现在完全不这么认为,因为现在我被关于艾丽的一切困住了,就像困在越来越高、越来越结实的围栏里,再也逃不出去了。而艾丽取代了海伦的位置,甚至把海伦变得不像海伦,就像那件被她撑坏了的短袖上衣一样。现在的海伦不再热爱阅读,而是热衷于演戏,喜欢站在舞台上,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准确地说,她现在应该是海丽。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事了。

过了一会儿,外婆把手从她脸上挪开,看着我。

“告诉我,亲爱的,”她带着雨过天晴般的笑容看着我,“你是表妹伊丽莎白的女儿吗?”

我呆呆地看着外婆,她眨了眨眼。我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但就在这时,外面的小路上传来嘟嘟囔囔的声音,楼梯上也轰轰直响。

“妈妈。”贝西阿姨喊着,急匆匆地冲进屋子里,“你的车来了。你该走了。”

外婆又眨了眨眼睛。

“走?”她说,“可我们才刚来呀。这个小朋友一直陪着我呢。”

“我知道,妈妈。”贝西阿姨说着,把一缕散落的碎发别到后面去,“但现在是该告别的时候了。温柔地告别吧。”

门口的光线暗下来,妈妈还有艾丽也进了房间。

“来吧,妈妈。”妈妈尖声说道,大步走过来,扶着外婆的肩膀,把她从椅子里拽了起来,“我们今天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外婆皱了皱眉。

“不。”她大声哭喊道,“我不要走。你们不能逼我走!”

“没有其他选择,妈妈,”妈妈说着,拽着外婆往前走,“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外婆被团团围住了,僵持着,愤怒地看着我们。

“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她大喊道,“你们以为自己是妇科医生吗?如果我是,我早就把你们打掉了。”

随后她的脸开始扭曲,眼泪也流了出来。“哦,亲爱的。”她说,“请原谅我。我想我有些失控了。”

妈妈牵着她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着,艾丽跟在后面,拎着外婆的箱子。他们走到出租车旁,妈妈打开车门,把手放在门框上,防止外婆进去的时候撞到脑袋。我连忙跑到壁炉台附近,拿起那张照片——我和艾丽的照片。

“给你,外婆。”我说着,把它也放进车里,妈妈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你也许可以留下它做纪念。”

“谢谢。”外婆用女皇般轻柔却微弱的声音说。

贝西阿姨告诉司机方向,而我们站在后面,目送着出租车渐行渐远。外婆一直望着正前方坐着,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转弯的时候,你能看见后排有一团银白的头发,远远望去,就像一团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