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脑袋里一片空白。连日的亢奋已然消失,无迹可寻,剩下的是一片死寂,好像整个世界都失去了生气。她木然地打量着四周。灰暗的光线从贝莱斯牌窗户外斜斜地射进来,房间在顶楼,摆着床、一排柜子、衣橱之类的家具,倾斜的屋顶下对着一个书柜。墙壁被刷成了淡黄色,地毯有些旧了,露出了一些补丁。她呻吟一声,好像过去几天的重担一下压在了她身上——银行里的人、车水马龙、出现在道路标志附近的海丽的脸、围绕着那张脸的枯萎的花朵,还有尼克、海洛伊斯、阿卡拉。

头顶那道深深的伤口抽了抽,她摸了摸,感到一阵灼热。她知道,她必须起床了。她必须下楼,离开这儿,赶在尼克拦住她之前。她得想办法穿过整个伦敦,回到她的公寓,接着她必须打电话给职业救助中心,告诉他们自己的失业救济金被冻结了。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哭号。她根本没法做到,就像建议一个没有脚的人跳到沟那边去一样。

很快几个小时过去了。房子楼下不时传来各种声音: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门被关上,小声的对话,嘶声争执。她甚至还听到了,没错,听到了妈妈尖锐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还听到了咯咯的笑声——但她决定不理它,翻过身,重新闭上眼睛。她决定用睡眠来保护自己。现实里的一切都像潮水一样退尽,只留下一片散落着碎石的沙滩。

当她起床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时,发现有人给她留下一个装着鱼肉派的托盘。她没有动它,它显然已经干了,边缘都凝固了。她也没有碰那一摞为她准备的衣裳:牛仔裤、羊毛外套、短袖上衣、厚袜子、抗过敏内裤和一摞内衣。都是海丽的东西。她一旦穿上了,似乎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笑话。

下午晚些时候,她还躺在床上,感觉很不好,于是起身,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家具很旧了,也不是成套的——和楼下装饰得别出心裁的起居室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她看了一眼厚重的五斗橱旁边的书架,有些震惊,那是妈妈的房子里属于她和海丽的房间里的东西。最后那天夜里,她把装水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在上面,留下了刮蹭的痕迹,他们把她拽出门的时候,她用靴子死死地勾着它。她躺在它附近的地板上,手指抚摩着那处痕迹。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虽然上了深色的漆,但廉价的木料还是显得苍白脆弱。

她在床头柜上的那堆杂物里发现了一包放了有点久的万宝路特醇,便把身体伸到天窗外,点燃一根,她透过壁架凝视着整个花园:矩形的围墙,背靠着公园的那一面种着树。她能看见厨房外墙上的植被,就在她身下。里面的房间通风良好,光线充沛。一只插着鸢尾的钉子形状的大花瓶摆在桌子中间。花朵们满是怨怒地看着她,就像一群缩小版的妈妈,仿佛是她把它们一个个从地里拔出来一样。

草坪的另一边是一幢屋顶的一头有尖角的建筑。靠近门的地方,有一处舷窗,较矮的那一头装着玻璃,整个建筑看起来就像驶进港湾的小船。这东西让她有些意外——十分新潮,完全不是海丽的风格——她十分用心地凝视着它,却不知道它究竟要表达什么。

就在她从烟盒里掏出第二根烟的时候,门微微动了动,从门下塞进来一张报纸。她捡起报纸,发现上面是一行颤抖的笔迹:

亲爱的妈妈的朋友

你好吗?我很好。

我们去公园了,但很快就会回来。没什么其他事了。

爱你的海洛伊斯

她翻到报纸背面,除了潦草的购物清单,没有其他文字,全是妈妈尖锐的笔迹。

过了几分钟,门外面又传来摩擦的声音,又有一张纸从门下面塞了进来。

亲爱的妈妈的朋友

你如果乐意,也可以一起来。没什么其他事了。

爱你的海洛伊斯

她把这张纸翻到另一面,又放下了,决定不管它,但五分钟后,又有新的消息从门下塞进来了。

我还在等你的会打呢。

显然有些失望。斯玛吉走过去,打开门。

“听着。”她对站在那儿的小家伙说,“我不会给你回信的,知道了吗?请……到其他地方去玩吧。”

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盯着她,下嘴唇正在发抖。斯玛吉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脸。

“听着,我很抱歉,”她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只是不喜欢写信。”

海洛伊斯仍旧盯着她。

“为什么?”她问。

她眨了眨眼睛。“就是这样。”她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擅长。”

“为什么?”

(她脑中有一个声音清了清嗓子。该死的,她也想说这个词。)

“老天。”她小声嘀咕,翻了个白眼,“好吧,我就是不擅长,可以吗?真是见鬼了!”

只见小女孩眼睛挤了挤,嘴巴撇了撇,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

这时候只要来个人,海洛伊斯准会哭出来,斯玛吉慌忙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房间里来。

“嘘!”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想发脾气。我只是有的时候容易失控。”

海洛伊斯严肃地看着她。“这么说你是一个表里非常一致的人咯?”她问。

斯玛吉看着她,有些惊讶。“是的。”她说,“我想,是的,我是这种人。”

海洛伊斯看了眼床,还有床后面扔在地板上的外套。

“你的东西不多,是吗?”她说。

斯玛吉转身,手指在天窗的窗框上不停敲打着。“是的,我想,不多。”她说。

“是因为你很穷吗?”

“我——”斯玛吉的脑海里突然绽放出一团暗色的烟火,于是脑海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黑暗的光亮。

海洛伊斯走到窗户边,跳了跳,抓住窗台想要看一看外面的风景,但她的手很快就松开了。“穷,到底是什么感觉?”她嘀咕着,“烟囱是不是会像《欢乐满人间》里在屋顶跳舞时那样摇来摇去?”

斯玛吉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她的脑海里,一只吉他开始演奏,弹奏的是涅槃乐队的《少年心气》的前奏,带着某种不安的紧张情绪。“并不是这样的。”她说。

海洛伊斯又跳了跳:“还是像《窈窕淑女》里一样,和一些卖花和帽子的人生活在一起,你自己也会戴上那种帽子?”

她感觉自己被恐惧笼罩着,四周的墙壁在向她靠近,它们仿佛因为巨大的声响而不断颤动着。对话,还有对话之后的回声,足以引起这样的震动。

“听着,我想最好——”

“你真是太幸运了,妈妈正好不在,你可以住妈妈的地方。”海洛伊斯说。

斯玛吉浑身一抖。她看着她,好像海丽正站在她身后:“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妈妈的地方?”

“妈妈想要离开大家,安静地待着,就会来这里。”海洛伊斯说,“避开我们。”

“哦。”斯玛吉眨了眨眼睛,“我明白了。”

“她通常是下午来这儿。”海洛伊斯说着,跑到书架边,手指抚摩着隔板,“我指的是从前。现在,她一直在睡觉。有的时候,夜里,她也会来这儿。这个房间是她的。除非我长成一个大姑娘,需要自己的房间了,那个时候我会把这间屋子收拾得更有趣些。”

“但是——”斯玛吉说。

“海洛伊斯?”一个声音从楼下传来,“海洛伊斯?”

海洛伊斯怔住了,脸上浮现出负罪的恐惧。

“我不该来这里的。”她小声说。

斯玛吉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该来这里的?”

“外婆说的。”海洛伊斯说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因为你。”

“因为我?”斯玛吉说。

“因为你生病了,你的病可能会传染给大家。那样我们就会和妈妈一样整天躺在床上了。我们甚至可能会死掉。”

“海洛伊斯!”妈妈的声音又一次传来,伴随着从大门另一边传来的脚步声,显然,她上来了,“你在哪里?”

“她还告诉我,你会骗人。”海洛伊斯急忙补充道,“而且你不是一个好女孩。不过,虽然你脸上写着字,那些字会在你眼睛附近晃来晃去,但你看我的眼神还是很善良的。”

“海洛伊斯!”妈妈的声音再次从楼梯转角处传来,声音已经有些哑了,“马上到我身边来。我们要做纸杯蛋糕了。”

“这就来了!”海洛伊斯大声喊道,冲出了房间,大步跑下楼梯。

“你在上面做什么?”又是妈妈的声音。

“只是随便看看。”海洛伊斯说。

“你没有去客房,对吗?”妈妈说着,好像他们正要离开低等航班。

“没有。”海洛伊斯回答。

“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的。”妈妈的声音抬高了些,“好奇害死猫。”

斯玛吉关上门,坐回床边,感觉呼吸困难。身体里的恐惧不断蔓延,太阳穴上的伤口灼烧着。她差点就要和那个老巫婆面对面了!她忍不住颤抖,猛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要找到那包烟。但它不在这儿,她的手指摸到了一样又硬又冷又光滑的东西。她把它取了出来,是相框,装饰着贝壳,有些黄色的胶水已经露出来了。“爱和友谊”,最上面的花体字写着。画面里是她们俩:两个女孩穿着颜色鲜艳的雨衣,不过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泛黄了,她们当时正站在海边的悬崖上。她心中涌起恐惧,甩掉了相框,它落在了地板上,咔嗒一响。她打量着海丽的房间——她的地方——看着天花板、天窗、书架和门,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她必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