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房子外面停好车时,天已经黑了。铸铁的路灯散发着橘色的光芒,一缕缕光线照在下面正在发芽的悬铃木和葡萄似的紫藤花芽上。尼克得去打开大门的门闩,车只好绕了一个长方形,车轮下的石子嘎吱嘎吱响着。

他们终于看见房子了,上面的楼层是裸露的白色砖墙,看起来阴森森的。早期的维多利亚风格,她猜,或者更老,在伊斯灵顿区还是一个小村庄的时候就有了,那时这里有许多空地。

“你们就住在这里?”他们下了车,斯玛吉问道。

尼克带着她进门的时候,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不过当他们来到走廊的时候,发现楼上起居室的灯正好照在他们身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坐在乳白色的沙发上。斯玛吉感觉自己猛地被恐惧击中了,向后退了几步,头发散落在脸上,但一切都晚了:阿卡拉已经抬头看到她了。岁月将他打磨得愈加沧桑,脑袋上的头发越来越稀薄,脸颊上开始出现紫色的斑点。他更胖了,衣服并不合身,看起来就像填充过度的毛绒玩具,接缝处快要裂开了。

“你好。”他说。他面前有一张桌子,和膝盖一样高,上面摆着拼了一半的拼图。剩下的拼图放在盒子里,盒子就在地板上,在他脚边,那是一幅亮红色的色彩艳丽的照片,是《男孩故事》杂志的年度之选,记录的是飞机起飞的时刻。

“贺瑞斯。”尼克说着,往前走,“你还记得艾丽。你当然记得。她很……不好,需要一些关爱,她得在这儿待一段日子。”

“我明白了。”阿卡拉将信将疑地说,“那么玛格丽特——”

“我会跟玛格丽特说这件事的。”尼克话说到一半,就咽了下去,“她在——?”

“她已经睡了。”阿卡拉说,目光始终落在斯玛吉身上,“早些时候就睡了。”

“太好了。”尼克如释重负。他看了看他们俩。

“请坐,艾丽。”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摆在咖啡桌边的另外两张乳白色沙发,“想喝点什么?”

“茶,谢谢。”她说。她只能喝这个,咖啡因会让她焦虑。现在,正是开诚布公的时候。太愚蠢了,只是想想,她就会大汗淋漓,头脑发晕,感觉随时要病倒。她呆呆地站着,面对阿卡拉责备的眼神,感觉还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时间根本没有治愈一切——好像他们随时都会出现,拿着无线电对讲机伺机而动,最后把她押到车里带走。

“好的。”尼克说,“贺瑞斯,你呢?”

“嗯……”阿卡拉发出声音。

尼克匆匆起身去拿饮料,斯玛吉在最远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打量着整个房间。品位很不错,有许多别出心裁的小地方——木桌子的槽里放着工具,头顶上的枝形吊灯被拆解了,灯泡和银色支架全都暴露在外面。海丽布置得不错,她痴痴地想。

她撕掉了皮肤上已经结好的痂,紧咬着牙关。她感觉肌肉紧绷。四下一片寂静。

终于,阿卡拉咳嗽了一声,努力在她面前表现得慈眉善目。

“那么,”他说,“你过得如何,在……现在住在什么地方?西德卡彭?还是思劳傅?”

“是沃尔沃兹。”她回答。

他使出巡查队队长所能使出的全部力量做出友好的样子,看着她。“很吵吧。”他说。

她耸了耸肩。“怎么说呢——”差劲?阴冷?绝望?“还好吧。”她说。

“经济衰退影响到那儿了,是吗?”

她皱了皱眉,忍住没有吐:“嗯。我也不知道。”

他摆了摆手,从身边的盒子里取出一块拼图。“我们住的地方确实受到了影响。”他说,“四处的商店都关了。职业介绍所门口排了长队。于是他们拆掉了图书馆,建了一个新的乐购超市。如果你现在去那儿,肯定认不出了。”

他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转向那块拼图,举着它,和他面前已经完成的拼图左上方露出木头的那个地方比较着。他把它从一边挪到另一边,这样折腾了一小会儿,又把它放到了木框外面,弯下腰重新在盒子里摸索起来。

“现在我不做模型了。”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她,她也在看着他,“玛格丽特——我们觉得总会制造一些不必要的垃圾。还有其他许多有趣的事可以做。在木板上玩这个最棒的一点就是你想收起来就能收起来。一旦完成,我一定要用胶水把它们粘在画框里,挂在墙上。在家里,我的意思是,不是这儿。”

他又咳了咳:“那么,嗯,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斯玛吉盯着他,看着他粉红色的光秃秃的脑袋。他一个人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她很好奇。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会说些什么?他有没有想过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有没有可能——当然只是可能——他本可以介入其中,随后事情会往全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她张着嘴巴。“好吧——”她的眼前闪过一连串画面,那些灰蒙蒙的日子,每个下午看着起居室地板上的太阳光线从破碎的油毡布挪到赤裸的混凝土砖上,每个夜晚都像浸没在海底,偶尔会有闪光,黑暗的洞穴仿佛要吞噬一切,压得你的骨头咯吱作响。“事实上,我业余时间在邮局做兼职。”她说。

阿卡拉的嘴唇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

“邮局。”他说,“我明白了。是怎样的工作?收银员,是吗?”

“差不多。”她说,“还有一些很基本的管理工作。我想他们有心栽培我。”

她接着又谈了谈她的工作职责,声音连贯,颇有气势。她的脑海中真的有了一家邮局,它让她不至于难堪。架子上摆着一摞摞东西——邮戳、一次性袋子、圆珠笔之类有用的东西。她看着自己在给它们定价,帮助年长的妇女给她们远在澳大利亚的孙子们寄包裹,接着她放下手头的工作,接待萨姆,他的视力受损了,每星期都来这里把他的退休金存进邮局的账户,因为这里的工作人员远比银行里的人友好。这份工作很忙很累,也很有成就感。你会觉得自己真的在为社区做贡献,在改变世界——尤其是在现在,你发现本地很多服务机构都关门了。事实上,她在考虑要不要转成正式职工。每个人都希望她这么做。她不在的时候,顾客都会问起她。她的直属经理甚至希望加长她的工时,不过她还在仔细考虑这件事。她不希望抢了别人的功劳,另外,她还需要留一些时间画画。

阿卡拉抬了抬眉毛。就在这时,他突然说:“你怎么跑下床了?”

斯玛吉看着他,眼睛亮亮的,还在为她在邮局里取得的成果高兴不已。但他的眼睛看着门口。一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衣的小家伙溜了进来。

“我想给爸爸看我的画,画里面妈妈已经好起来了。”小女孩说着,她的手不停地捏着睡衣帽子的边儿,于是海绵宝宝露出一副威胁的表情。

阿卡拉放下他正在琢磨的那块拼图,转身看着她。

“我知道你一定干得不错,海洛伊斯小甜心。”他说,“不过,画的事我们明天再谈吧。你到时再把画给他吧。”

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胳膊,但她躲开了他的手,转过脸,看着斯玛吉。

“你是谁?”她问。

阿卡拉咳嗽了一声。“一位朋友。”他说,“是艾丽,会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甜心。”他补充道。但是海洛伊斯已经走了过来,手指顺着咖啡桌木制桌面滑了过来。

“她看起来和妈咪很像。”她看着我说,“不过她的脸更窄,她还在自己的一只眼睛上方写了字。”她转过身,看着阿卡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她是一生下来额头上就有字吗?”

“够了,现在,老天爷。”阿卡拉说着,鼓了鼓腮帮子,“我不——”

小女孩继续往前走,直到她的手可以碰到斯玛吉的脸。她用手指抚摩着文身,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它的形状。

靠得这么近的时候,你能看见她身体里的艾丽气质:艾丽灰蓝色的眼睛深处的暧昧,尽管她的眼睛里有着某种更加刚毅的东西。她的肤色比艾丽的要黑些——比她们俩都黑——注定如此。只有她们俩的时候,她会是更加自信的那一个,斯玛吉觉得,她是总是出对牌的那个人。双胞胎中更幸运的那一个。

“你睡得不好,是吗?”海洛伊斯注视着她,手指抚摩着斯玛吉的黑眼圈。

“我想,你说得没错。”她说。

“你可以在这里睡觉,我们的床又大又舒服。花园里还有蹦床。”

她退后几步,手指放在她的嘴巴上。

“你是我的家人吗?”她问。

阿卡拉站了起来,把游戏板猛地拽到了地板上,拼图散落一地。

“够了,甜心。”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抱住海洛伊斯,好像她再往前就是悬崖,“这位女士——艾丽——已经很累了。你的问题会让她头痛的,我们可不想这样,对吗?你跟我来,让我给你重新把被子盖好。”

海洛伊斯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在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并不买账,还在权衡到底是走还是不走。但很快,那个小女孩回来了。

“好的。”她说,蹦蹦跳跳地穿过房间,牵起阿卡拉的手。

“要裹得紧紧的,不要被床上的虫子咬到。”她说着。他们经过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越过自己的肩膀看了眼斯玛吉,随后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尼克出现了,端着摆着水杯的托盘,手不住地颤抖。

“一切还好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