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莱斯利·帕科特法官堪称一位不错的主审法官。

过去这些年来,乔丹曾以检察官或是辩护律师的身分,参与帕科特主审的案件。大伙谣传帕科特觉得“莱斯利”这个名字不够男性化、有损他的权威,所以执法特别严厉,批评起庭上律师们也毫不留情,但他对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一视同仁。撇去这点不谈,碰到帕科特法官审理的案件时,唯一必须小心的是他特别喜欢杏仁,他在法庭和办公室里都摆了一罐杏仁,而且咬嚼得很大声。

“预审听证会”(Pretrial Hearing)通常在公开法庭进行,但由于克里斯的罪名重大,而且吸引了大批媒体注意,所以与此案有关的每个人都同意最好在法官办公室里举行听证会。帕科特法官身着一袭黑袍,大摇大摆走进办公室,袍子在脚踝边飘摇,乔丹和芭瑞特·迪兰妮紧随其后,三人分别坐下之后,帕科特从玻璃罐里掏出一颗杏仁丢到嘴里。

在可笑的咬嚼声中,乔丹看了芭瑞特一眼。

虽然律师们在法庭上非常客套,但在法庭之外,即使是最咄咄逼人的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也会放松一点。乔丹以前是检察官,跟大部分的助理检察官都维持不错的关系,但芭瑞特·迪兰妮是个特例。她雄心万丈地加入检察官阵营时,他已经离开检察官办公室,所以他不曾与她共事,除此之外,她似乎认为乔丹转行担任辩护律师形同背叛,等于跟她过不去。事实上,她似乎认为每件事都跟她过不去。

这时她双手交叠,黑裙端庄地垂落在大腿旁,像个女子学院的学生一样坐着,即使莱斯利·帕科特把杏仁壳吐到手掌中,她依然面带微笑。

法官翻阅桌上的文件,乔丹轻咳两声引起检察官的注意。“迪兰妮,警方满花功夫喔,”他轻声说。“还晓得稍微胁迫我的当事人,这招实在没得比。”

“胁迫?”她低声斥喝乔丹。“那时他在医院里,甚至还不是嫌犯。你很清楚那次访谈绝对光明正大。”

“如果绝对光明正大,你怎么知道我讲的是那次访谈?”

“麦卡菲·迪兰妮,”法官说。“你们两位讲完了吗?”

两位律师转向法官。“是的,法官大人,”两人同时说。

“很好,”他尖酸地说。“我们谈谈备审项目吧。”

“法官大人,”芭瑞特率先发言。“我们有位辨识血迹溅洒型态的专家,他需要多一点时间。除此之外,实验室也需要时间完成DNA测试。”她低头翻翻日程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应该可以准备就绪。”

“你打算呈交任何文件吗?”

“是的,法官大人。检方请求移除几位辩护律师所谓的‘专家证人’、以及一些可疑的证据。”

法官从玻璃罐里掏出另一颗杏仁放进嘴里,杏仁在舌尖滚动。他转身对乔丹说:“你呢?”

“辩方要求禁用在医院进行的访谈,那次访谈显然违反了我方当事人的合法权利。”

“胡说!”芭瑞特大喊。“他任何时候都可以走开。”

乔丹勉强挤出微笑。“那次访谈完全不合法,”他说。“我的当事人头盖骨受伤、刚缝了七十针,而且吃了各种止痛药,精神恍惚,他怎么可能走开?你的警探清楚得很、”

“再吵下去,”法官说。“我就不必阅读你们提出的动议了。”

乔丹再度转向帕科特说:“庭上,我一星期之内可以呈交给你……”

“我绝对乐意回应,”芭瑞特加了一句。

“芭瑞特,你简直是浪费时间,”乔丹喃喃说。“更别提浪费我方当事人的时间。”

“你”

“你们两位!”

乔丹清清喉咙。“对不起,庭上,迪兰妮女士惹我发火。”

“我看得出来,”帕科特说。“两位在下个周末之前,把这些动议呈交给我。”

“没问题,”乔丹说。

“好,”芭瑞特点头。

“很好,”帕科特双手摊放在行事历上,好像想预卜个日期。“我们五月七日挑选陪审团。”

乔丹拿起公事包,看着芭瑞特·迪兰妮收拾文件。他记得自己以前担任检察官时,手边总有看不完的文件,没有时间细读每个案件,为了克里斯·哈特好,他希望现在还是如此。

出于旧习,他帮迪兰妮女士开门,但他觉得她比较像只凶猛的牛头犬,而不是柔弱的女性。他们沿着法院的走廊前进,两人都满心怒气,默不作声,也都以为自己胜算在握。走着走着,芭瑞特转身面向乔丹,挡住他的路。“如果你们愿意认罪,”她面无表情地说,“检方同意过失杀人。”乔丹双臂交叉。“三十年到无期徒刑,”芭瑞特补了一句。

乔丹眨都不眨眼二巴瑞特看了轻轻摇头。“乔丹,”她说。“不管怎样,你的当事人肯定没希望,你我都知道这个案子我赢定了,你看了指纹、子弹、子弹穿过头部的轨迹等证据,我们都晓得她不可能像那样射杀自己,陪审团一看到这一点,你说什么都没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你们如果接受三十年的刑期,最起码他不到五十岁就能出狱。”

乔丹等了一会,然后放下手臂。“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

“好,”他继续往前走。

芭瑞特跑着追过去。“你说呢?”

乔丹停下来。“我说嘛,基于义务,我会跟我的当事人提起你刚才讲的那些废话。”他瞪着芭瑞特,脸上隐约露出笑容。“我在这一行的时间比你久,”他说。“事实上,我以前跟你一样为检方工作,也耍过跟你一样的把戏。这表示我知道你完全不像你所说的那么有把握。”他稍微低头。“我会跟我的当事人说,”他说,“但我们还是法庭上见。”


乔丹说完之后,克里斯用手指轻敲桌面。“三十年,”虽然极力自制,但声音中依然带着恐惧。他抬头看看他的律师。“你几岁?”

“三十八,”乔丹说,心里很明白克里斯接下来要说什么。

“三十年几乎是你的一辈子,”克里斯说。“也是我的两辈子。”

“但是,”乔丹指出。“三十年只是无期徒刑的一半,况且还有机会假释。”

克里斯站起来走到窗边。“我该怎么做?”他轻声说。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乔丹说。“我提过你必须自己决定三件事。要不要接受审讯就是其中之一。”

克里斯慢慢转身。“如果你十八岁、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乔丹露出一抹戏谴的笑容。“我也有一位高超的律师吗?”

“当然,”克里斯笑笑。

乔丹也站起来,双手摆到口袋里。“我不能跟你说我们稳赢,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但我也不会跟你说我们准输。我只能跟你说,如果你接受三十年的认罪协议,未来的三十年里,你会一直猜想我们可不可能打败他们。”

克里斯点点头,但仍不置一词,只是盯着窗外的白雪。“你不必马上做决定,”乔丹说。“考虑一下再说。”

克里斯把手贴近冰冷的窗户,窗面上顿时出现一抹黑影。“什么时候开庭?”

“已经排定五月七日挑选陪审团,”乔丹说。

克里斯不住地颤抖,乔丹朝他走过去,生怕克里斯一想到得在牢里再待三个月会发狂。“你迷信吗?”克里斯抹抹眼睛。

“怎么说?”

“五月七日是艾蜜丽生日。”

“你在开玩笑吧,”乔丹大吃一惊。他试图想像芭瑞特·迪兰妮晓得此事之后、会耍出什么花招,说不定在开庭辩护时,为陪审团送上一个该死的冰淇淋蛋糕。他慌张地想找个理由更改日期,也试着衡量帕科特可不可能一时心软。

“就这么办吧,”克里斯轻声说,音量小到乔丹几乎没听见。

“什么?”

“去他的认罪协议,”克里斯双唇一紧。“你叫他们通通下地狱。”


没有人说葛丝和麦克不能私下见面,他们也不一定得像在葬礼上忍住笑意一样、隐瞒两人每周一起吃午饭的事实,但他们依然像逃犯一样偷偷摸摸走进小餐馆,彷佛越界向敌方投诚。其实目前的情况很像战争,他们也可能是间谍,虽然彼此提供慰藉,但只要一不注意,对方绝对有理由背叛你。尽管如此,从某个层面而言,他们也是彼此唯一的希望。

“嗨,”葛丝上气不接下气坐进包厢。她对麦克笑笑,麦克正用拇指轻刮亮面的菜单。“他今天怎样?”

“还好,”麦克说。“我想他很期盼见到你。”

“他身体还是不舒服吗?”葛丝说。“他上星期咳得很厉害。”

“好多了,”麦克跟她保证。“他买了一些咳嗽糖浆。”

葛丝把餐巾安置在膝上,一看到他,她心中就一阵欣喜,好像暗藏情意的女学生。她认识麦克二十年了 ,但最近才开始真正了解他,目前的情况不但改变了她对周遭的观感,甚至连对周遭众人的感觉也变了。她以前怎么从未注意到麦克的声音如此讨人喜欢呢?他的双手好强壮,眼神也非常温柔,他听她说话时,脸上的神情彷佛整个屋子只有她一人,她以前怎么从未察觉?

葛丝知道她跟麦克所谈之事,其实应该是她跟她先生的对话,对此,她也深感愧疚。詹姆斯依然拒绝谈起儿子,对詹姆斯而言,“克里斯”这三个字、以及“谋杀”这项指控好像庞大的蝙蝠,一旦脱口,蝙蝠就挥舞翅膀、放声尖叫、拒绝回到原来的地方。她变得非常期待这些每周探监前后的午餐聚会,因为她有了一个可以谈心的人。

这人居然是麦克,想来有点奇怪。他太太一直是葛丝的好友,他和葛丝知道许多关于彼此的事,但这些都是间接得知:葛丝对麦克的了解来自梅兰妮,麦克所知的葛丝也来自梅兰妮,这种感觉有点亲密,也有点怪异,好像两人都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你今天气色不错,”麦克说。

“我?”葛丝笑笑。“谢谢。你也是。”她是说真的,麦克基于工作所需穿了法兰绒衬衫和褪色的牛仔裤,这身打扮让葛丝想到舒适、稳当、温暖等字眼。

“你探监都特别打扮,对不对?”

“我想是吧,”葛丝说,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印花洋装、笑笑说:“不晓得我想给谁留下好印象。”

“克里斯,”麦克替她回答。“你要他记得你的模样。”

“你怎么晓得?”葛丝逗他。

“因为我帮艾蜜丽上坟时也一样,”他说。“一身西装,还打了领带,以防她正看着我。你能想像我那副德行吗?”

葛丝心头一痛,抬头看着麦克说:“唉,对不起,有时我忘了你比我更伤心。”

“这我就不知道了,”麦克说。“最起码对我而言,一切已经结束。对你而言却才刚开始。”

葛丝摸摸咖啡碟的碟缘。“为什么我还记得他们玩捉迷藏的模样,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因为,”麦克轻声回答。“那确实不算太久之前。”他环顾小小的餐馆。“怎么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说。“那段日子依然历历在目,我几乎闻得到新割草的香味,也看得见松脂滴在艾蜜丽的腿上,忽然间,一切都变了 ,我竟然帮女儿上坟、到牢里探视克里斯。”

葛丝闭上双眼。“那时一切都好单纯,我从没想过会发生目前这种事情。”

“那是因为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我们这种人身上。”

“但确实发生了。为什么?”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断回想、拼命问我自己为什么,这就好像地上冒出树根,我头先没看到,现在却无法不被绊倒。”他瞪着葛丝。“艾蜜丽和克里斯之类的孩子不会动不动就决定自杀,对不对?”

葛丝扭搅餐巾,虽然近来跟麦克走得很近,但她还没有跟麦克坦承克里斯从未想要自杀,部分原因在于她不愿背叛儿子,部分原因则在于她不想再让麦克伤心。“你记得吗?”她试图改变话题。“艾蜜丽以前玩捉迷藏时经常尖叫?克里斯追着她跑的时候,她叫得好大声,结果我们都从家里跑出来?”

麦克缓缓露出笑容。“没错,”他说。“她大叫他要杀她。”此话一出口 ,葛丝马上瞪着他。“对不起,”他脸色发白。“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葛丝说。“我了解。”

麦克清清喉咙,明显感到不自在。“好吧。我们吃点什么?”

“跟往常一样吧,”葛丝开朗了一点。“我还是不敢相信能在新罕布夏州的格拉夫顿郡、吃到正宗的纽约烟埙牛肉三明治。”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麦克边说边对女侍招招手。他们点菜、闲聊、刻意躲避两人不说也知道不该谈的话题:梅兰妮、詹姆斯、以及两人曾经共享的往事。

有趣的是,他们都不介意讨论即将到来的审讯,聊着聊着,他们谈到乔丹希望麦克为辩方作证、以及麦克的犹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徵询你的意见,”麦克说。“你可不是百分之百客观。”

“我确实非常偏颇,”葛丝坦承。“但就算你几乎不说话,光是看到你出庭帮克里斯作证,你能想像陪审团怎么想吗?”

麦克放下三明治。“这正是问题。”他轻声说。“我对自己说:你算哪门子爸爸?”他用右手手指敲敲桌面。“我虽然爱克里斯,但我怎么对得起艾蜜丽?”

“艾蜜丽不会想让克里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判刑,”葛丝坚定地说。

麦克苦笑说:“啊,这就是你为什么跟我吃午饭吗?你是麦卡菲的秘密武器。”

葛丝脸上血色尽失,乔丹的秘密武器是他的谎言:他会让陪审团相信克里斯也想自杀,正如此刻她也让麦克认为如此。她把餐巾摆在没吃完的午餐上,伸手拿取包厢最角落的大衣。“我该走了,”她喃喃说,然后在皮包里翻找她该付的钱数。“该死,”她说,手指自皮包上滑落。

“嗨,”麦克说。“葛丝。”他把手伸过桌面、盖上葛丝拼命想打开皮包的手指、稳稳握住她的手。

葛丝缓和了下来。这样真好,她心想,被抚摸的感觉真好。

麦克双颊顿时通红。“我不是说你帮辩护律师工作,”他说。

“我知道,”她勉强回答。

“但是你为什么忽然急着离开?”

葛丝看着盘缘。“我没有告诉詹姆斯我跟你吃午饭。你跟梅兰妮说了吗?”

“没有,”麦克坦承。“我没说。”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没讲?”

“我不知道,”麦克说。

葛丝轻轻把手从他手中抽回。“我也不知道。”


詹姆斯坐在办公桌旁,拿起秘书给他的粉红色电话留言单。金棕榈餐厅来电,这家餐厅虽然在距离镇上四十哩的荒郊野外,但却被许多旅游及餐厅指南评选为五星级,这表示菜单是固定价码:每个人得付七十五元美金,而且餐厅当天提供什么,你就得吃什么。詹姆斯叹气,眯起眼睛看看餐厅电话号码,伸手拿起话筒。凯特十五岁生日快到了,她选了这家餐厅,他当然不能让她失望。

其实自从圣诞节之后,他和凯特变得相当亲近。吃完晚餐、碗盘清洗干净之后,他们坐在餐桌旁聊天,这已成为他们的习惯,凯特跟她妈妈不一样,她真的对詹姆斯看诊的个案及手术很感兴趣,詹姆斯则听凯特闲聊学校男孩子、她很想穿耳洞、她觉得证明题有误等等。他觉得内心重新充满对女儿的爱,他一晚接着一晚看着她,满心欣慰地想着:这些都还是我的。

“哈罗,”对方接起电话时,詹姆斯说,“我要订位。你们中午也营业吗?太好了,对、下星期六,我姓哈特。”他用铅笔轻敲桌上的一叠档案。“噢、我们有四位。”话一出口,他心口顿时一痛,“不、三位。”他更正。“请帮我订三个人的位子。”

他挂电话,想起过去几个月来,他不知道多少次忘了家里只有三个人,他经常转头看看后座,希望能看到克里斯弯起长腿,他也经常半夜悄悄打开克里斯的房门,只为了想看看他睡得好不好。

一家三口。

哪门子的一家?



梅兰妮把一碗汤送到麦克面前,她在他对面坐下,什么也没说就拿起汤匙喝汤。

“嗯,”麦克试探性地说。“你今天做了什么?”

梅兰妮慢慢回过神来。“什么?”

“我问你今天做了什么?”

她笑笑说:“干嘛问我这个问题?”

麦克耸耸肩。“我不知道,没事聊聊吧。”

“老夫老妻了,”她淡然地说。“没必要老跟彼此说话。”

麦克搅搅汤,过熟的芹菜和红萝卜让他觉得有点恶心。“我……”他犹豫了一下,他本来想说他去监狱探视克里斯,但想想还是不说比较好。“我今天碰到葛丝,我们一起吃了午饭。”

他尽量故作轻松,但连自己觉得这话听起来太做作、太随意,好像事先经过演练。“她还好,”他补了一句。

梅兰妮张口结舌,一滴汤汁从嘴角流下。“你跟她吃午饭?”

“没错,”麦克说。“那又怎样?”

“我不敢相信你还愿意跟她吃饭!”

“天啊,梅兰妮,她曾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那是在她儿子杀了艾蜜丽之前。”

“你不晓得他是否杀了她,”麦克说。

“这话是谁跟你说的呢?”梅兰妮轻蔑地说,语调充满讥讽。“她有没有吃到一半就哭?或是等到吃完东西,才跟你说检察官大错特错?”

“她什么都没说,”麦克轻声说。“就算……就算……”他连说都说不出口。“那也不是她的错。”

梅兰妮摇摇头。“你这个傻瓜,你不晓得妈妈为了保护儿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吗?”她愤然抬头,嘴唇发白。“葛丝就是如此,麦克,而你却不是。”


隔周星期六,原本的计划是詹姆斯和凯特一起开车去金棕榈餐厅,葛丝探监之后直接到餐厅跟他们碰面。但詹姆斯和凯特已经在典雅的餐桌前坐了半小时,侍者也已过来三次。“说不定,”侍者说,“两位想先点菜?”

“不、爸,”凯特皱着眉头说。“我要等妈妈。”

詹姆斯耸耸肩说:“我们再等几分钟吧。”

他无精打采地坐着,看着凯特玩餐桌中央那盆兰花细致的花瓣。“她老是迟到,”凯特近乎自言自语。“但通常不会迟这么久。”

葛丝忽然冲进小小的餐室,她飞快走向詹姆斯和凯特,几乎把身上的驼毛大衣扔给带位的领班。“抱歉、抱歉,”她对着凯特弯下腰。“生日快乐,甜心,”她边说边亲吻女儿。

“詹姆斯,”她跟他打声招呼,在椅子上坐好,伸手招来侍者。“请给我水就好了,我不饿,”她说。

“你怎么可能不饿?”詹姆斯说。“现在是午餐时间。”

葛丝低头看看大腿。“我路上吃了点东西,”她轻声说。“好,”她对凯特笑笑。“十五岁的感觉如何?”

“爸说,”凯特一脸高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穿耳洞。今天吃完午饭之后就穿。”

“太好了!”葛丝说,然后转身面向詹姆斯。“你可以带她去吗?”他刚开始没听到她说什么,因为他沉醉在她带入这个沉闷餐室的气味之中;户外的白雪、她那苹果香味的护发精、以及她的香水。但还有股比较强烈、比较热带性的味道……那是什么呢?

“你可以吗?”葛丝又问一次。

“可以什么?”

“带凯特去穿耳洞,”葛丝边说边摸摸自己的耳垂,脸上浮现一抹红晕。“我……我不能带她去。我得再回去看看克里斯。”

“你刚刚才去,”詹姆斯说。

葛丝的脸变得更红。“今天有额外的探视时间,”她抚平膝上的餐巾。“我跟克里斯说我会再去。”

詹姆斯叹口气转向凯特。“我们吃完午饭就去珠宝店穿耳洞。”他再看看太太,他想问说既然她想再回去探监,何必大老远跑来这里?但她的气味再度令他分神。他感觉到有点不一样,每次她去探监之后,身上总有一股监狱的味道,那股凝重、陈腐的气味留在她的衣服和皮肤上,直到她好好洗个澡为止。她今天也去探视克里斯,但身上却没有监狱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熟悉的气息。忽然间,詹姆斯意识到这股甜腻、灼热的气味叫做“谎言”。

克里斯懒洋洋坐着,他试着不跟妈妈生气,但却掩饰不住怒气。其实他相当期盼看到妈妈,但他尽量保持淡然,因为他如果太过期待,等待的日子就更难过。但今天早上他坐在牢房里,十点四十五分了,她总是在这个时候来访:他等了又等,直到下午两点才被叫到会客室。

“你怎么了?”他低声嘟囔。

“对不起,”他妈妈道歉。“我们今天带凯特出去吃午饭、帮她庆生。”

“这样喔?”克里斯一脸阴沉。“你可以吃饭之前过来。”

“我之前有事,”葛丝说。

有事?克里斯哼了一声,坐得更低。她以为这里是哪个文艺沙龙吗?你儿子在牢里浪费生命,有什么事情比抽空探视他更重要?

“克里斯,”他妈妈伸手摸摸他额头。“你又不舒服了?”

他不让她碰他。“我还好。”

“你看起来不太好。”

“真的吗?我还得在牢里待三个月,然后陪审团会让我被关一辈子,你说我看起来会怎样?”

“你紧张吗?”葛丝说。“你因为审讯而紧张?我可以告诉你……”

“什么?妈,你可以告诉我什么?”他把脸转开,五官因不屑而扭曲。

“嗯,”葛丝说。“麦克和我都认为乔丹的策略不错。”

克里斯轻蔑地笑笑。“当然,我会听信麦克的话,他是死者的爸爸喔。”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尽全力帮你,你应该谢谢他。”

“谢谢他对我提出告诉吗?”

“他跟提出告诉无关,那是州政府的决定,而不是戈德家。”

“天啊,妈妈,”克里斯惊讶地说。“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葛丝瞪了儿子一会。“你这边,”她终于说。“但麦克终于决定要当辩方证人,这对我们非常有利。”

“他告诉你了?”克里斯问,尽量不要太乐观。

“他今天跟我说了,”葛丝说。

克里斯听了疑惑地问道:“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我们带凯特出去吃饭之前,我跟他碰了面,”葛丝说。“最近我们都利用来看你的时候碰面。”

这下克里斯晓得妈妈今天为什么迟到,他肩头一紧,转过身子,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妒意。“你们谈些什么?”他小声问。

“我不知道,”葛丝说。“你、我们家。我们只是……讲话。”她感到胸口、拳头大小的心脏似乎跳动得更加卖力。“这样没什么不对吧?”她带点防卫地说,话一出口才晓得这根本不算个问题。

克里斯瞪着布满刮痕的桌面好一会,他们旁边的囚犯都离开了,葛丝始终注视儿子的脸。“你显然有话要说,”她终于开口。

她儿子转过身,脸上刻意面无表情。“你能不能请爸爸来看我?”克里斯说。


“跟你共事不知道会不会让我更快变老、变胖?”塞琳娜咬了一口油腻的披萨。

乔丹讶异地抬头。“我逼人逼得这么紧吗?”

“不,但你的饮食习惯太糟,你晓不晓得沙拉是什么东西?”

“当然,”乔丹笑笑。“他们就是为了那东西才发明防尘护罩。”他把一片香肠推到旁边。“帮汤玛斯留的,”他解释。

塞琳娜看看紧闭的卧室房门。“喔?他还没被牛角面包喂胖啊?”

“没有。他还瘦了一点呢。他说法国食物太油腻。”乔丹戏谑地看着油渍渗过纸盒的披萨。“如果美国的垃圾食物能吸引他回来,我吃什么都无所谓。”

“他会回来的,”塞琳娜担保。“他没把任天堂带过去。”

乔丹笑笑说:“你还真会帮我打气。”

“说得好像你自己办不到似地,”塞琳娜略带嘲弄。“你付钱请我来是帮你调查事情,不是奉承你。”

“没错,”乔丹同意。“最近你调查到什么来支领薪水啊?”

塞琳娜已经访问辩方的相关人士,现在正逐一访问检方提出的证人,这样一来,乔丹才晓得将面对哪些人物。“我想法医或是警探都说不出太惊人的证词,”她说,“检方打算传讯艾蜜丽的朋友,但要吓吓这个孩子并不难,她对迪兰妮没什么帮助。唯一难以预料的是梅兰妮·戈德,但我却没办法跟她谈谈。”

“说不定老天帮忙,”乔丹说。“她在未来的几个月会精神崩溃,帕科特会判定她精神不健全、无法出庭作证。”

塞琳娜一脸不以为然。“我才不指望呢。”

“我也是,”乔丹坦承。“但有时确实会发生怪事。”

塞琳娜点点头、把脚跨到咖啡桌上。“Stocking Feet(只穿袜子不穿鞋),”她心不在焉地说,同时动动脚趾头。“我小时候以为是‘Stalking Feet’(跟踪别人)。”

“难怪你变成私人调查员。”

她踢踢他的球鞋说:“你呢?”

“我为什么变成私人调查员?”乔丹戏谑一笑。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选择法学院的理由跟其他人一样:我不晓得该做什么,而且我爸妈愿意付学费。”

塞琳娜笑笑说:“我晓得你为什么当律师:你想让大家付钱听你争辩,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换到另一边。”

“你是说从检察官变成辩护律师?”乔丹耸耸肩。“检察官薪水太低。”

塞琳娜瞄了一眼陈旧的屋内,乔丹虽然重视物质享受,但显然绝不奢华。“说真话,”她逼问。

他直视她的双眼。“你知道我不相信所谓的‘真话’,”他轻声说。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塞琳娜说。

“嗯,”乔丹回答,“身为检察官,你有‘举证责任’(Burden of Proof)身为律师,你却只要提出‘合理的怀疑’。陪审团怎么可能没有怀疑呢?我的意思是说,毕竟他们不在案发现场,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当律师比较容易,所以你换到另一边?我可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乔丹说。“所以才想换边。我不相信只有一个真相,但身为检察官,你却非相信不可,不然怎么可能起诉办案?”

塞琳娜动动身子,把脸转向乔丹,两人距离只有几寸。“你觉得克里斯动手了吗?”她把手搁在他手臂上。“我晓得你怎么想都无所谓,”她说。“你还是会尽力为他辩护,但我只是想知道。”

乔丹低头看看双手。“我认为他爱那个女孩,警方发现他们时,我想他一定吓坏了。除此之外呢?”他摇摇头。“我认为克里斯·哈特是个说谎高手,”他慢慢说,然后抬头看看塞琳娜。“但不像检方认为的那么高明。”


那是星期四,墓园一片静穆,拉比的声音因而格外醒耳,声音飘荡到朱雀栖息的树梢,朱雀眨着钮扣大小的黑眼珠观看,鸟嘴随着话语一张一合,彷佛祝祷词跟蓟实一样滋养可口。麦克站在梅兰妮旁边,脚上的西装鞋挡不住从龟裂地面直窜而上的寒意,他心想:他们是怎么把墓石打入地面的?他又瞄一眼艾蜜丽墓地上的粉红色大理石墓石,今天是墓石的揭幕仪式,他已经瞄了墓石不下五十次。

墓石上面没写什么,只有艾蜜丽的姓名、出生以及去世日期,其下有几个大写字母:BELOVED。麦克不记得曾叫石匠刻上这个字,但自己说不定吩咐过,毕竟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最近他的脑筋始终一片混乱。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是梅兰妮的点子,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他只是不确定梅兰妮是否吩咐石匠在E和L之间几乎不留空间,或是石匠一时失手、把“BELOVED”(受到宠爱)刻成了“BELOVED”(心爱之人)。结果他不确定这几个字母代表艾蜜丽是大家的“心爱之人”、还是艾蜜丽藉此向大家说她生前“受到宠爱”。

他听着拉比念出一连串希伯来文,梅兰妮的啜泣也声声入耳,但他不停环顾四周,直到看到他所等待的为止。

山丘上出现了葛丝的身影,她穿着厚重的黑色雪衣和黑裙,风吹得她低下头。她迎上麦克的注视,悄悄站到他身后。

麦克退后一步、然后再退一步,直到与葛丝平行为止。她随风飘扬的衣角打在他脸上,他摸摸她戴了手套的手。“你来了,”他轻声说。

“你叫我来的,”她喃喃回覆。

典礼结束了。麦克弯腰捡起先前摆在墓石底端的一块小石头,梅兰妮也拾起一块石头,一脸阴郁地走过葛丝身旁,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地。葛丝跪下来捡起一块光滑的白色小圆石,走向墓地,把小圆石放在其他两块石头旁边。

她感觉麦克的手搁在她手臂上。“我送你到你车子旁,”他说,随后转身准备告诉梅兰妮他要去哪里,但梅兰妮已经不见踪影。

麦克跟拉比说几句话,递给他一个信封,葛丝在旁等候,然后两人一语不发,一前一后离开,走到她车旁时,麦克才说:“谢谢你。”

“不、谢谢你,”葛丝说。“我也想来。”她抬头看看麦克想说声再见,但他的某些神情(或许是他眼角的皱纹,或许是他颤抖的微笑),令她不由自主将他揽入怀中。麦克稍微抽身时,两人眼中都一片濡湿。

“星期六见?”他问。

“星期六见,”她说。他依然轻轻揽住她,片刻之间,他看来精神恍惚,好像心中有所挣扎,然后他似乎下了决定,赫然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转身离去。

葛丝在离墓园四分之一哩处把车停到路旁,在焦虑伤心的状况下,麦克显然没有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话又说回来,葛丝愿用自己所有的积蓄担保,麦克肯定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情感上非常脆弱。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跟詹姆斯做爱,两人也好久没有好好谈谈。过去这段时间,她不但失去了先生,最好的朋友也对她置之不理。现在有个成年男子愿意、而且想要跟她谈谈,这实在太诱惑人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想谈谈克里斯,所以期盼跟麦克相会,或者,她只是把克里斯当作跟麦克见面的藉口,她想了顿时略感不安。

他们确实谈到克里斯、艾蜜丽、以及案件,她也喜欢这种一吐为快的感觉。但这却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看着她微笑时,她颈背的细毛为何轻轻颤动?她闭上眼睛时,脑海中为何浮现麦克各种表情,正如曾有一时,她也记得詹姆斯的多种神情?

她和麦克相识多年,她认识他的时间、几乎跟她认识詹姆斯的时间一样久。唉,或许因为两人太常见面,误以为跟彼此很熟,所以才被对方吸引。她告诉自己,事情就是如此,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她却单手操持方向盘,空着的另一只手轻抚嘴唇,车胎压过平滑的路面,似乎声声呼唤“心爱的”、“心爱的”。


虽然两人都没明说,但自从詹姆斯拒绝为克里斯作证之后,葛丝就搬到另一个房间。事实上,她搬到了克里斯的房间;她躺在儿子睡了多年的床垫上、闻着衣柜里散发出的运动器材气味、在儿子喜欢的电台音乐声中醒来,这些都让葛丝觉得儿子似乎依然在自己身旁,也让她略感舒畅。

今晚詹姆斯值夜班,葛丝听到他进门:大门重重关上,楼梯上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凯特早就睡了,他进房里看看,房门微微叽嗄作响,过了一会,他走进主卧室的浴室洗澡,随即传来阵阵急促的水流声,他没有进来跟葛丝说话,他根本不愿走近克里斯的房间。

她悄悄下床,套上睡袍,轻轻踏在地毯上。

看到自己的床,感觉有点奇怪。床单干净整齐,但却好像吐舌头似地从被子下面露出一角,显然证明葛丝最近没睡在这里。詹姆斯不喜欢把床单塞到床下,葛丝睡的那一边,床单却总是工整地塞到床下,夜复一夜,床单半塞半露,两人的界线时有更动。

浴室水声停止,葛丝想像詹姆斯洗完澡、抓条毛巾围在腰际、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脑后,然后,她推开浴室的门。

詹姆斯马上转身面向她。“哪里不对劲?”他问,显然觉得除非事出紧急,否则她不会进来。

“全都不对劲,”葛丝边说边解开睡袍,棉睡袍随即掉落在地。

她犹豫地走向他,把手心贴在他胸前,詹姆斯把她搂入怀中,力道大得惊人:他顺着她的身躯滑下,亲吻她的乳房和肋骨,轻轻把脸颊贴在她肚子上。

她拉他起来,带着他走进卧室,他俯卧在她身上,心跳得跟她一样猛烈,她抚摸他手臂的肌肉、臀部的细毛、以及脊椎骨的轮廓,她得再摸摸这些地方,再度将它们纳入记忆之中。他进入她时,她像杨柳一样弓起身子,他再度冲刺,她狠狠咬住他的肩头,生怕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高潮来得急也去得快,詹姆斯瘫在她身上喘气,两人紧抓着床单和彼此,依旧沉默不语。

詹姆斯带着害羞的笑容走回浴室,背上留有指甲抓痕,葛丝摸摸胡渣刮过乳房的红印,低头看看大床,床上混乱不堪,床单绞成一团,毯子扔在地上,床上有一滴从詹姆斯背上滴下的血滴,他们甚至打翻了床头柜的台灯。这看起来不像重修旧好、或是热情欢爱,事实上,葛丝心想,这看起来跟犯罪现场差不多。


乔丹解开绑着一小叠邮件的橡皮圈,一看到印有“格拉夫顿郡高等法院”的信封,他马上感到脉搏加快。他撕开信封,里面是莱斯利·帕科特法官针对预审动议的回覆。

检方要求移除两位辩方的专家证人、以及塞琳娜取得的那篇议论文,两项动议皆被驳回。

他要求法官压下玛洛探长在医院访问克里斯的纪录,法官表示批准,原因是克里斯当时无法自行退出访谈,警方应该先对他宣读“米兰达宣言”,但玛洛探长却没有这么做。

这虽只是小小的胜利,但已足使他露出微笑。乔丹把信塞回一叠信件中,走回办公室,把门关上。

克里斯看到爸爸不自在地站在会客室尽头的金属椅后方时,不禁吓呆了。虽然他跟妈妈说希望爸爸来看他,但他却没想到爸爸真的会来。毕竟好几个月前,克里斯曾经明白表示不希望爸爸来访,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就算克里斯不说,詹姆斯也不会来探监。

“克里斯,”詹姆斯边说边伸出一只手。

“爸,”他们握手,克里斯马上惊觉到爸爸的手心好温暖,他忽然记起以前父子两人一起打猎,爸爸把手搭在他肩上,或是爸爸教他射击,双臂环绕着他,爸爸的手心总是温暖得让人心安。

詹姆斯点点头,客气地说:“谢谢你让我来看你。”

“妈跟你一起来吗?”

“没有,”詹姆斯说。“我以为你想单独跟我见面。”

克里斯从没这么说,但妈妈显然以为如此。说不定单独跟爸爸见面也好。“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吗?”詹姆斯说。

克里斯点点头,心中同时浮现好多事情:如果我去坐牢,你会帮妈妈继续照常过日子吗?如果我问你,你会老实跟我说:我已对你造成从未想像过的伤害吗?但他没问这些,反而脱口说:“爸,你这辈子难道从来没有做错事吗?”此话一出,他比爸爸更加讶异。

詹姆斯以咳嗽掩饰讶异。“当然有,”他说。“我大一的时候生物学不及格,小时候在商店里偷了一包口香糖,有一次参加兄弟会的派对之后,把我爸爸的车子撞烂了。”他轻笑两声,把脚跷起来。“我只是从来没犯过罪。”

克里斯瞪着他。“我也没有,”他轻声说。

詹姆斯脸色发白。“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最后他摇摇头说:“我没有因为发生这种事而责怪你。”

“但你相信我吗?”

詹姆斯迎上儿子的注视。“唉,我只想努力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说。“实在很难说相不相信你。”

“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克里斯嘶哑地说。“艾蜜丽死了,我被困在这个该死的监牢里,我没办法改变这一切。”

“我也没办法,”詹姆斯在双膝之间握紧双手。“你得了解,我爸妈从小就告诉我,摆脱麻烦的最佳方式是假装它不存在,”他说。“就让谣言满天飞吧……如果我们不为所扰,何必在乎其他人怎么想?”

克里斯笑笑说:“但是就算我假装自己住在时髦的饭店里,东西不会变得比较好吃,牢房也不会变得比较宽敞。”

“嗯,”詹姆斯说,口气较为缓和。“有时候你确实可以从孩子身上学到一些。”他揉揉鼻梁。“其实你倒让我想起,我这辈子确实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克里斯好奇地往前靠:“什么事?”

詹姆斯笑得好真诚,克里斯几乎不敢直视。“我一直没来看你,”他说。“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躲开了。”


史提夫的案子连续开庭四天,他和他父母请不起较有名望的律师,所以公设辩护人接下此案。虽然他没跟克里斯谈起案子,但克里斯知道随着审判即将告一段落,史提夫也愈来愈紧张。

陪审团达成判决的前一晚,克里斯在一阵窸窣声中醒来,他在床上翻个身,看到史提夫就着马桶边缘磨刮胡刀的刀片。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克里斯小声说。

史提夫抬头、语调凝重地说:“我要去坐牢了。”

“你已经在牢里,”克里斯说。

史提夫摇摇头。“跟州监狱比起来,这里像是乡村俱乐部。你知道那里的人怎样对付杀死小孩的犯人?你知道吗?”

克里斯勉强挤出笑容。“把你当作妓女?”

“你以为这很好笑吗?你以为再过三个月,你不会落到同样下场吗?”史提夫急速喘气,试着不要哭出来。“有时候他们揍你一顿,狱警们却连看都不看,因为他们觉得你活该。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杀了你。”他拿起银色的刀片,刀锋在牢房黯淡的灯光中闪闪发亮。“我帮他们省点事吧,”史提夫说。

半睡半醒的克里斯花了一会儿才明白史提夫的意思。“你不能这么做,”他说。

“克里斯,”史提夫喃喃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克里斯忽然想起艾蜜丽曾试图向他解释她心中的感受,我晓得自己现在是谁,她说,我也知道十年之后我想做什么,但我不知道如何从这一点走到那一点。克里斯看着史提夫抬起颤抖的手,刀锋像火焰一样闪动,他跳下床、猛敲牢门上的铁栏杆、大声喊叫引起狱警的注意,以前他救不了艾蜜丽,现在他再怎样也要救这个朋友。


谣言传遍监狱,宛如蚊虫一样无所不在,也像蚊虫一样令人难以忽视。隔天早餐之前,每个人都知道史提夫被带到重度设防区的自杀牢房,牢房全天候受到控制室的监控。午餐之前,他被警长带去法庭聆听陪审团的判决。

三点半刚过,一位狱警走进克里斯的牢房,动手收拾史提夫的东西。克里斯放下正在阅读的书。“审判结束了吗?”他问。

“是的,有罪,无期徒刑。”

克里斯看着狱警捡起塑胶刮胡刀的碎片,史提夫就是从这把刀上取下刀锋。他拿起枕头盖住头,自从被关到郡监狱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哭过,此时他却低声啜泣,他是为了史提夫而哭,还是为自己、以前做的事、以及未来肯定会发生的事而哭?他想都不敢多想。



刚开始芭瑞特·迪兰妮经常打电话给梅兰妮,知会她法医办公室、或是化验室送过来哪些最新证据,后来反而是梅兰妮不时打电话过去,好让迪兰妮小姐不要忘了艾蜜丽,现在梅兰妮一个月只打一、两次电话,检察官最好把时间花在准备案子上,她不想占用太多宝贵时间。

因此,当芭瑞特。迪兰妮打电话到图书馆找她时,梅兰妮感到相当惊讶。

她接起电话,确信另一位图书馆员听错了来电者的姓名,但却听到检察官清晰明快的声音。

“嗨,”梅兰妮说。“一切还好吧?”

“我才应该问你好不好,”芭瑞特说。“其实一切都好。”

“开庭的日期有变动吗?”

“没有,还是五月。”她叹口气。“戈德太太,你能不能帮我了解一些事情?”

“请尽管问。”梅兰妮保证。“你想知道什么?”

“这事与你先生有关。他同意为辩方作证。”

梅兰妮沉默了好久,检察官不得不叫她两声。“我还在,”梅兰妮小声说,她想起在墓园看到葛丝,一定是葛丝驱使麦克这么做,她觉得头一阵抽痛。“我能做什么?”

“最理想的状况当然是请他打消主意,”芭瑞特说。“如果他拒绝,说不定你可以问出他打算说出哪些对辩方有利的话。”

梅兰妮低下头,前额靠在参考台上。“我了解,”她说,虽然她实在不明白。“我该怎么做呢?”

“戈德太太,”检察官说。“我想这就由你决定了。”



麦克带着满身羊粪味回到家里,一身臭汗、精疲力尽的他一进门就发现音响开着,几个月来家里一片沉寂,此时乐声似乎格外刺耳,他几乎有股冲动想把它关掉。他走到厨房一角,看见梅兰妮正在切菜,流理台上鲜艳的青、红、黄椒好像五彩彩带。“嗨,”她愉快地打招呼,神情像极了一年前的她,麦克不禁吓了一跳。“你饿了吗?”

“饿坏了,”他说。他嘴巴发乾,小喇叭的乐声高昂激荡,他好想伸手碰碰梅兰妮,确定眼前真的是她。

“去洗个澡吧,”她说。“我正在做好吃的羊肉肉酱。”

他像机器人一样走到楼上浴室,感到头晕目眩。这就是所谓的悲恸吗?他听说悲恸能彻底改变一个人,但有一天,一切会忽然恢复正常,他自己就是如此,说不定梅兰妮也已走出悲伤。

他在身上抹肥皂,倒出洗发精洗头,心里一直想着梅兰妮在厨房里的模样:她背向他,高领毛衣下的曲线优雅柔和,秀发在傍晚的阳光中闪烁着驻点金光。

他围条毛巾走出浴室,赫然发现梅兰妮坐在床上,身旁摆着两个热气腾賸的盘子和两杯红酒。

她穿着一件绿色的丝质睡袍,腰带微微松开,麦克记得好久以前、两人二度蜜月时,她也穿着这件睡袍。“我想你说不定不想等,”她说。

他吞了口口水。“等什么?”他问。

梅兰妮笑笑说:“肉酱。”她站起来,盘中可口的料理随着床垫的移动而摇晃。她举起酒杯。“喝两口吧?”麦克点点头,她啜饮一口,然后踮起脚尖吻他,红酒流经他的嘴唇,直下他的喉咙。

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就要达到高潮。

艾蜜丽已经过世好几个月,他也已好几个月没跟梅兰妮做爱,现在她主动挑情,他应该马上拉她上床……但这不像梅兰妮的作风,他们结婚多年,梅兰妮从未主动挑情,但他想到她把酒灌进他嘴里,顿时感到自己又硬了起来。他心想,她不知道从哪本书学到这一招。

思及至此,他忍不住笑出声。

梅兰妮眼光一闪,换作其他人,肯定看不出在那一瞬间,梅兰妮张大的眼睛中带着一丝犹豫。但麦克太了解梅兰妮,也看出她的犹豫,更令他惊讶的是,梅兰妮放下酒杯,伸手按住他的后脑杓,印上他的唇。

他感到她的睡袍大张,她的乳头顶在他胸前,她的舌头在他嘴里漫游,她的手指轻抚他的脑后:过了一会,他感到她另一只手伸到他两腿之间,一把握住他的睾丸。

这下他任凭她摆布了。

他忽然明白梅兰妮为什么烹调肉酱、穿上丝睡袍、主动要求跟他做爱。她并非隔夜变了一个人,而是有求于他。

他抬头稍微抽身,梅兰妮轻声叫喊,张开眼睛。“怎么回事?”她问。

“何不由你来告诉我呢?”麦克喃喃说。

他看到她抬头看他,他感到自己在她手中的生殖器软了下来,也察觉到她的讶异。她狠狠用力一握,然后把手松开,猛然拉紧睡袍。“你要帮辩方作证,”她愤愤地说。“你的女儿死了 ,你却支持杀害她的凶手。”

“就是这么回事吗?”麦克不可置信。“你以为你干了我,我就会改变主意?”

“我不知道!”梅兰妮双手埋在发中,痛哭失声。“我以为你说不定会改变主意,你欠我这份情。”

麦克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他们结婚了二十年,她居然想把性爱当作筹码,这实在令他吃惊。麦克想让梅兰妮跟他一样伤心,因此他板起面孔、一脸漠然地说:“你太抬举自己了。”说完就走出卧室。

他全身赤裸,但这也无所谓:他穿过屋里,走进办公室,换上工作穿的手术服,在书桌前坐下。他可以听到梅兰妮在厨房里悄悄收拾碗盘。

他拿起话筒拨电话,双手依然不住颤抖。


葛丝走进欣园餐厅,马上朝着餐厅后方的包厢、以前他们星期五晚上聚会的老位子走去。麦克穿着一套绿色手术服坐在那里,啜饮看来像是纯伏特加的饮料。“麦克,”她说,他抬起头。

她看过这种表情,但却说不出那是什么。他双眼无神,嘴角微微下垂,她花了一会时间才看出这是“绝望”,克里斯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之前,她也在他脸上看过同样表情。

“你来了,”麦克说。

“我说我会来。”

他打电话到她家,而且苦苦哀求马上跟他见面,她试想这个时候哪个公共场合比较不忙,最后建议在欣园餐厅碰面。她跟詹姆斯和凯特谎称出去办事,开车过来的路上,她才想到这家餐厅充满了回忆。

“梅兰妮实在……”麦克说,葛丝马上张大眼睛。

“她还好吧?”

“我不知道,我猜这得看你怎么定义‘还好’,”他说,然后他告诉葛丝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等他说完,葛丝已经满脸通红。她想起不久以前,她还跟梅兰妮边喝咖啡、边讨论男人尺寸等等,现在想起来却感到相当不自在。“嗯,”她清清喉咙。“你若出庭作证,她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你也很清楚。”

“没错,但我不是因为这点而生气,”他抬头看看葛丝,眼中隐约露出泪光。“我们碰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如果真的碰上了 ,我们会一起面对,共渡难关。”他低头看看颜色鲜明的餐垫,餐垫上印着中国生肖年轮:鼠年、牛年、马年等。“你对一个人完全付出、整个心都掏给她、直到再也无可付出,而后你却发现这些依然不是她想要的,你知道那种感受吗?”

“是的,”葛丝说。“我知道。”她握住麦克的双手,帮他打气。他们各自想着詹姆斯、梅兰妮、以及似乎一夕之间出现在夫妻之间的鸿沟。

服务生过来点菜时,他们依然手握着手。“先生!太太!”服务生一脸高兴地大喊,葛丝和麦克顿时分开。“另一对先生太太什么时候来?”

葛丝张嘴结舌地瞪着服务生,麦克听出服务生弄错了。“噢……不,”他笑笑说。“我们没结婚,嗯、我是说我们已婚,但我们不是一对。”

葛丝点点头。“另外两个、还没来的那两位……”她说,但服务生依然笑容满面,显然不愿、或是听不懂她的解释,于是她说到一半就停嘴。

麦克按住菜单。“芥兰鸡,”他说。“再来一杯伏特加,”

服务生走去厨房之后,两人沉默地坐着,气氛有点尴尬,葛丝悄悄把手藏到桌面下,依然因麦克的触摸而颤动。麦克用筷子敲打伏特加酒杯的杯缘。“他以为我们是……”

“我知道,”葛丝说。“真好笑。”但她低头瞪着印着中国年轮的餐垫,心想是不是只有服务生认为伴侣可以互换。服务生弄错了倒也情有可原,这些年来,餐厅的服务生们常看到哈特和戈德夫妇,也见识了四人之间的默契,随便哪位服务生都会犯同样错误。

葛丝偷瞄麦克一眼,打量他银白浓密的头发、以及强壮方正的双手。麦克今晚需要她,所以她过来,这绝对正常,毕竟他几乎是自家人。

但正因如此,所以感觉有点可怕。

甚至像是乱伦。

笨重的磁杯从葛丝手中铿地一声滑落到桌上,她和麦克都察觉到两人之间那股又自在、又不安的吸引力,但他们年纪都够大,当面对现实时(比方说服务生走了过来),也都晓得保持距离。但对一个年纪较轻的人而言,可能不是这么容易。

艾蜜丽被逼着跟一个感觉像自己哥哥一样的男孩谈恋爱,谁说她没有同样感受呢?

而且怀了他的小孩?

葛丝闭上眼睛,很快在心中默祷,忽然间,她想通了这几个月来大家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开朗、活泼、聪明的艾蜜丽会困惑到结束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