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蜜丽第一次告诉克里斯她想自杀时,克里斯大笑。

第二次,他假装没听到她说什么。

第三次,他听了。

他们看完晚场电影,开车回家的路上,艾蜜丽睡着了,克里斯注意到艾蜜丽最近很爱睡觉,她晚上早早就睡,早上起得很晚,克里斯开车送她上学前得先叫她起床,她甚至在课堂上打瞌睡。这时她的头轻靠在他肩上,身子斜靠在座椅中间的排档杆上,克里斯左手开车,右手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搅住艾蜜丽,以免她乱晃。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他必须双手握着方向盘,所以他放开艾蜜丽,艾蜜丽从他肩头滑到大腿上,耳朵紧贴着他皮带的扣环,乳房挨靠着排档杆,头颅沉重而温暖。开过镇上沉静的街道时,他把手搁在她头上,轻轻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他把车开进她家车道,关掉引擎和车灯,看着沉睡中的她。

他轻抚她粉红的耳朵,细致的耳朵上隐约可见蓝色的血管,他几乎可以想像鲜血窜流而过。“嗨,”他轻声说。“醒醒。”

她赫然惊醒,如果不是克里斯制住她,她恐怕一头撞上方向盘。她挣扎坐起,克里斯的手依然在她颈背上。

艾蜜丽伸伸懒腰,他的皮带扣环在她左颊留下一个红印。“你为什么不早点叫我起来?”她说,声音有点沙哑。

克里斯对她笑笑。“你看起来好可爱,”他说,然后把一簇发丝塞到她耳后。

这没什么,他以前说过上千句同样的赞美词,但她却忽然哭了,克里斯大吃一惊、把手伸过排档杆,试图把她拥入怀中。“艾蜜,”他说。“怎么了?跟我说。”

她摇头,他感觉肩头周围动了几下,然后她抽身、用衣袖擦擦鼻子。“我会想念你,”她说。

这话听来好奇怪,她的意思是不是“我好想你”?克里斯笑笑说:“我们可以互访,这就是为什么大学都放长假。”

她笑笑,但听起来仍像啜泣。“我不是说大学,我一直试着告诉你,”艾蜜丽犹豫了一会。“但你不听。”

“告诉我什么?”

“我不想在这里,”艾蜜丽说。

克里斯伸手启动引擎,“现在还早,我们可以到其他地方,”他说,心中却忽然升起一股警戒。

“不,”艾蜜丽转向他说。“我不想活了。”

他沉默坐着,喉咙咕咕响,他拼命回想艾蜜丽说过哪些沮丧的事情,让她做出这种决定。他这么了解艾蜜丽,怎么可能看不出她最近始终不太对劲?他到底忽略了什么?“为什么?”他勉强问道。

艾蜜丽咬咬下唇。“你相信我什么都跟你说,对不对?”克里斯点头。“我再也受不了,我只想做个了结。”

“了结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告诉你,”艾蜜丽脱口而出。“我们从来不对彼此说谎,我们或许没有告诉对方所有事情,但我们从不说谎。”

“没错,”克里斯说,双手不停颤抖。“没错。”他觉得好像脱离自己的身躯,就像有次他撞上跳水板边缘昏了过去,他拼命想捕捉空气、记下周围平常的景象,但心里却很清楚一切正从眼前消逝。“艾蜜,”他吞咽口水,话语彷佛只是车内另一个黑影。“你……你又讲到自杀吗?”艾蜜丽把头转开,他觉得肺部像气球一样膨胀,整个人却重重下沉。

“你不能,”克里斯过了一会说。他嘴唇跟橡皮一样凝重,这会儿还发得出声音,自己也吓一跳。我不要谈这件事,他心想,因为如果我谈了,这事就真的会发生。苍白而美丽的艾蜜丽没跟他坐在一起,他正在做恶梦,随时会醒过来:但他却听到自己尖锐、惊恐的声音,他不相信也不行。“你……你不能这么做,”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能因为一天不顺心就想自杀,你不能忽然做出这种决定。”

“这不是突然的决定,”艾蜜丽冷静地说。“我也不只一天不顺心。”她笑笑。“谈一谈的感觉很好,大声说出来的感觉还不差。”

克里斯怒气腾腾,用力推开他旁边的车门。“我要跟你爸妈说。”

“不!”艾蜜丽大叫,语调带着高度惊慌,克里斯听了马上停手。“拜托,不要,”艾蜜丽喃喃说。“他们不会懂的。”

“我也不懂,”克里斯愤然地说。

“但你会听,”她说。过去五分钟以来,克里斯第一次感觉总算听懂了:他当然会听,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至于她爸妈……嗯,她说的没错。十七岁时,一点小挫折都会变得非常严重,其他人的想法可能深植在你脑海中,有个支持你、愿意听你说话的人跟空气一样重要,大人们与十七岁的青春年代距离好几光年,他们只会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说:“这也会过去的”,彷佛青春期是个跟水痘一样的疾病似地。他们只记得青春期有些小小困扰,却完全忘了当时的心情与感受。

有些早晨,克里斯醒来满身大汗,心中生气勃勃,甚至好像一路跑到悬崖顶端似地气喘嘘嘘:有些日子,他觉得这身皮囊包不住自己,全身几乎快要涨破:有些夜晚,他想到自己达不到众人的期望,忽然深感惊慌,这时他只想把头埋在艾蜜丽的发间,嗅闻她洗发精的清香,但他怎样也不肯承认这股渴望。他无法对任何人解释这些感觉,尤其是他爸妈。至于艾蜜丽,艾蜜丽就是艾蜜丽,她一向依附着他,静候他度过难关。

但艾蜜丽愿意对他吐露心声,他感到又恐慌、又骄傲。片刻之间,他完全没想到她仍未告诉他为了何事心烦,他只想到她信任他、没有其他人帮得了她、他是她的救星。

然后他脑海中浮现出艾蜜丽割腕自杀的模样,心中忽然一阵动荡。这事非同小可,单靠他们两人无法解决。“你一定得找个人谈谈。”他说。“心理医生之类的人。”

“不,”艾蜜丽轻声说。“我知道我什么事都能跟你说,所以我才坦白告诉你。但是你不能……”她稍微犹豫。“你不能毁了我的计划。今天晚上……好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应付得来,这就好像你已经吃了药,也晓得再过不久就不痛了,所以再苦你也承受得了。”

“什么让你这么痛苦?”克里斯严肃地问道。

“所有的一切,”艾蜜丽说。“我的头,我的心。”

“这……这是因为我吗?”

“不,”她说,眼光再度闪着泪光。“不是因为你。”

他不管两人中间有支坚硬的排档杆,一把将她拉过来紧紧抱在胸前。“你要我帮你,对不对?否则你为什么跟我说?”他小声说。

艾蜜丽惊慌地说:“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不知道。难道我应该假装没事,等到你真的动手之后才说:‘嗯、对了……她确实说过想自杀’?”他抽身、用手盖住眼睛。“老天爷啊,我真不敢相信我们讨论这种事。”

“答应我,”艾蜜丽说。“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不能答应你。”

艾蜜丽眼中的泪水簇簇而下。“答应我,”她再度哀求,双手紧抓着他的衬衫。

多年以来,大家总将他视为艾蜜丽的另一半和保护者,虽然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但他从来不清楚如何扮演这种角色。他忽然领悟他的机会到了,这事对他和艾蜜丽都是个考验,他必须帮她平安度过。如果她信任他,他就不能辜负她的期望,即使他们抱持不同期望,他还是不能令她失望。他有时间,他会听她说话,他会问出这个可怕的秘密,也会让她知道有个更好的解决之道。最后,包括艾蜜丽在内的每个人,都会称赞他处理得宜。“好吧,”克里斯小声说。“我答应你。”

即使艾蜜丽紧贴着他,他仍觉得两人之间竖起一道墙;即使两人肌肤相亲,他再也无法真切感觉到她的存在。艾蜜丽似乎也有同样感觉,身子靠得更近。“我不知道怎样瞒着你,”她悄悄说。“所以我才告诉你。”

克里斯直视她的双眼,他明了这句话意义重大,但如果最终她还是走上自杀一途,听她自己解释打算怎么做、跟有人上门跟他说艾蜜丽自杀了,两者又有何差别呢?

“不,”他平静地说,心中忽然充满使命感。他轻摇她的手臂说:“我不会放弃你。”

艾蜜丽看着他,在那短暂的一刻,他读得出她的心思。梅兰妮曾说他们两人像双胞胎,拥有属于两人的秘密和语言。在那一刻,克里斯感觉到她的恐惧、决心、以及一再碰壁的痛苦。她移开目光,他又可以呼吸了。“重点是,”艾蜜丽说。“这不是你的选择。”


克里斯跃入水中,游四圈自由式来暖身。游泳总是有助于他思考,毕竟,在五十公尺的距离内,除了思考之外没有太多可做的事。他已利用游泳的时候背诵化学周期表、SAT字汇,也利用这段时间练习该跟艾蜜丽说些什么、劝诱她跟他上床。大部分时候,他保持正常速度,轻松往前游,但想到死亡和艾蜜丽,他双臂却愈划愈快,双脚拼命打水,彷佛想超过自己的思绪。

游到终点时,他爬出泳池,一颗心猛跳。他拔下泳镜和泳帽,用毛巾擦擦头发,在泳池四周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教练走向他,一脸戏谑地说:“哈特,比赛的时候再破纪录吧。这只是练习,别逼死自己。”

别逼死自己。

他不能让艾蜜丽自杀,没错,就是这么简单。或许他只顾及自己,所以才想阻止她,但将来她肯定会感谢他救了她一命。不管她为了什么烦心(哪件该死的事情让她烦恼到不能跟他说?),最后一定解决得了,尤其是他将出手相助。

他张大眼睛,这就对了!艾蜜要求他的谅解及缄默,如果他照办,他就有机会劝她改变心意,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有机会。他会假装接受这个疯狂的点子,然后他会像白马骑士一样猛然现身,成功说服艾蜜丽不要自杀。没有人会晓得她几乎自戕,他也得以保持对艾蜜丽的承诺,守住这个可怕的秘密,只要目的正当,大可不择手段。

但克里斯没想过他说不定不会成功。

他顿时觉得好多了,在教练的哨声中,他站起来再次跃入水中,继续练习。



艾蜜丽在等克里斯练习完毕,所以也在学校待到很晚,她通常在美术教室画画,等克里斯游完泳再开车送她回家。她坐在男更衣室外面饮水机旁边的椅子上等他,双手带点油彩味,大衣像只小狗一样摊放在脚边。“嗨,”克里斯说,他把背包甩到肩上,慢慢走向她。

他弯下来亲吻她的脸颊,她吸进他带着肥皂、漂白水以及洗洁精的气味,他的鬓角依然滴着刚才洗澡的水滴,他离得好近,她几乎可以伸出舌头捕捉住水滴。她闭上眼睛,把他的身影深深印在脑中,这样她才可以带着一起走。

她跟着他一起走到学生停车场。“我一直在想你星期六晚上说的事,”克里斯说。

艾蜜丽点点头,但眼睛还是盯着鞋子。

“我得慎重告诉你,我非常不想让它发生,”克里斯说。“我也会用尽一切方法让你改变主意。”他深深吸口气、捏捏她的手。“但是如果……真的走到那个地步,”他说。“我要在你的身旁。”

听到这话,艾蜜丽晓得她显然仍有期盼:在潜意识里,她一直等着他这么说,她怎么可能没有期盼?“这样很好,谢谢,”她说。


克里斯开始悄悄、坚决地展开攻势,他要让艾蜜丽知道她将错失什么。他请她到昂贵的餐厅吃饭,他带她到大西洋的堤岸旁观赏落日,他找出他们以前用罐头滑轮传递的小纸条,滑轮只管用三次,然后就缠在两家之间的松树间,修也修不好。他拉着她一起看成叠的大学申请表格,好像少了她的意见、他就做不了决定似地。他时而温柔、时而气愤地跟她做爱,却不确定哪种方式才能把自己的心灵交付给她、让她拿来修补她受创的心。

艾蜜丽忍受了下来。真的,克里斯只能这么形容:不管克里斯使出什么花招,她总是默默承受。她似乎保持了某段距离,从高处观看这一切,但却老早就已下定决心。

他很惊讶艾蜜丽依然不为所动。他像一位准备登陆的将军一样,想尽办法、用尽策略想找出问题所在,但艾蜜丽依然什么也没说。在她的沉默中,他想像了各种最糟的状况:她有毒瘾,她是女同性恋,她考试作弊,但这些事情都不会抹煞他的爱意。

他试着逗她讲出秘密:他跟她玩“二十个问题”,他也试着威胁,但却只使艾蜜丽噘起嘴、把头转开,克里斯反而更慌张,生怕自己更快失去她。他只能逼到某个地步,因为她若怀疑他不是真的想帮她,他的伪饰、以及他打算解救她的英勇计划都会被揭穿。

“我不能讲,”她常说。

“不,你只是不愿意,”克里斯也常纠正她。

艾蜜丽接着满心挫折地说,克里斯提了只会让她更难过,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就不要再问。

克里斯对这种拖延战术大感厌烦,摇摇头对她说:“我不能不问。”

“你只是不愿意,”艾蜜丽顺着他的口气回嘴,他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他们卧躺在戈德家的客厅里,数学课本摊在面前,纸上写满像外国文字一样的函数和微分方程式。“不对,”她指着克里斯算错的地方说。“应该是,”她更正,然后翻身仰躺,盯着天花板。“为什么拿A对我这么重要?”她莞然地说。“发成绩单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她听起来实事求是,不带感情,克里斯听了感到反胃。“说不定这是因为你其实不想自杀,”他说。

“谢啦,弗洛依德博士,”艾蜜丽说。

“我是说真的,”克里斯用手肘撑起身子。“你为什么不等六个月、看看感觉如何?”

艾蜜丽脸色一僵。“不行,”她说。

“就这样?不行?”

她点头说:“不行。”

“好极了,”克里斯愤愤阖上数学课本。“棒极了,艾蜜丽。”

艾蜜丽眯起双眼。“我以为你要帮我。”

“我当然会帮你,”克里斯生气地说。“你要我怎么做?你脖子上绕个绳子、我把椅子推开吗?还是要我扣下扳机?”

艾蜜丽满脸通红。“你以为我很容易就能讲起这件事吗?”她严肃地问,“不、其实不容易、”

“最起码对你比较容易,”克里斯怒气大发。“你甚至不晓得我怎么想。我每次看着你,看到的总是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孩。世界上一大堆人寻觅了一生,却找不到真爱,我们找到了彼此,但你一点也不在乎。”

“我在乎,”艾蜜丽握住克里斯的手。“我只在乎我们的爱,我想做的就是让它永远保持原状。”

“你所采用的方式还真绝啊,”克里斯刻薄地说。

“真的吗?”艾蜜丽问。“你情愿剩下的一辈子都想着我们、永远记得这段完美的感情?还是让感情变质、永远记得感情被蹧蹋?”

“谁说我们的感情会变质?”

“我们会的,”艾蜜丽说,“这不是没有可能。”

“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斯试着压下泪水。“你不明白你对我做了什么吗?”

“我没对你做什么,”艾蜜丽轻声说。“我是为了自己而做。”

克里斯瞪着她说:“这又有什么不同?”


艾蜜丽愈常提到自杀,克里斯愈不觉得可怕。他已经不跟她争执,因为愈吵只会让她愈坚持,甚至想出新点子。他反而跟她讨论所有可行方案,说不定她会因而看出这一切有多荒谬。

有天晚上看电视看到一半时,他转头问她打算怎么下手。

“你说什么?”这是艾蜜丽第一次听到克里斯主动提起,通常是她提到自杀。

“你晓得我说什么,我想你一定考虑清楚了。”

艾蜜丽耸耸肩,很快转头看看,确定她爸妈还在楼上。“我想过,”她说。“我不要吞药。”

“为什么不要?”

“因为吞药太容易出错,”她说。“到后来会被送到精神病房强迫洗胃。”

其实他觉得那样倒是不坏。“你有什么替代方案?”

“二氧化碳中毒,”她说,然后笑笑。“但我说不定得借用你的吉普车。当然还有割腕,但这样似乎……太刻意。”

“自杀不就是刻意吗?”克里斯说。

“割腕会痛,”艾蜜丽轻柔地说。“我只想马上了结。”

克里斯看看她,以免改变主意吗?他心想。说不定我能让你改变主意?

“我想到枪,”她说。

“你讨厌枪。”

“那跟自杀有什么关系?”

“你打算从哪里拿到枪?”克里斯说。

艾蜜丽抬头看看他说:“说不定你可以帮我。”

他扬起眉毛。“不、不、绝对不行。”

“克里斯,拜托,”她说,“你给我枪柜的钥匙就行了,告诉我哪里找得到子弹。”

“你不能用猎枪自杀,”克里斯喃喃说。

“我想用一支比较小的枪,比方说柯特转轮手枪。”

她看到他起了防卫心,不禁心头一紧。克里斯看过这种绝望、认命、被逼到角落的表情,母鹿被射杀之前就是这副神情。他明了艾蜜丽此时就是这种心情,她似乎只有在计划如何结束生命时才感到快乐。

泪水流下她的脸颊,他喉头一紧,忍不住跟着流泪,就像有时她达到高潮、他跟着哭一样。“你曾说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她哀求。

克里斯低头看看两人交握在教科书上的手,不知怎么地,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可能办不到,她真的可能会自杀。“我会的,”他说,这是真话,但却让他心碎。



他们手牵手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不管他们看的是哪部电影(克里斯甚至不记得片名),影片早已播放完毕。工作人员名单已经播完,最后一位观众也走了,他们身旁只有两、三个带位员清扫座椅间的爆米花空盒,带位员们行动匆匆,尽力试图忽略这对依然窝在戏院后方的情侣。

有时他确定自己终究会是英雄,将来回想起来,他和艾蜜丽都会觉得此事非常好笑。有时他却觉得自己终究只能保持对艾蜜丽的承诺,也就是说,他只能在她撒手西归时守在一旁,当个见证。

“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克里斯轻声说。

他感觉艾蜜丽转向他,她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们可以一起走,”她说,她吞了口口水,话语依然哽在喉头。

克里斯没有回答,故意让她想想这句话多么荒谬:他默默想道:你怎能确定我们死了之后还会在一起?你怎么知道行得通?

“因为除此之外,”艾蜜丽口气坚定,彷佛听见他的想法似地。“我无法想像还能如何。”


有天晚上,他走到地下室,从爸爸的抽屉里拿出钥匙。枪柜跟往常一样上了锁,以防小孩乱动,但却防不住像克里斯一样晓得门道的青少年。

他打开枪柜,取出柯特转轮手枪。他太了解艾蜜丽,也晓得她一定会想看看手枪。如果他不把枪带过去,她会看出他另有计划,从此也不再信任他,这样一来,他就没机会阻止她动手。

他坐在那里,手中的枪沉甸甸地。他想起枪支清洁液的味道,也想起爸爸那双敏捷、精准的双手拿着矽胶布擦拭枪柄和枪身。克里斯以前曾想,啊,好像摩擦阿拉丁神灯,他还等着出现精灵呢。

他记得爸爸曾告诉他关于这把枪的故事:黑金克星艾利特·聂斯(Eliot Ness)、黑帮老大卡彭(A1 Capone)、禁酒时代的地下酒吧?秘密突击、以及冒着泡泡的甜酒等等。他跟克里斯说这把枪曾经伸张正义。

然后他想起第一次跟爸爸去猎鹿,他没有一枪把鹿打死,父子两人一路追到林中,最后看到鹿气喘嘘嘘侧躺在地。我该怎么办?克里斯问,爸爸举起猎枪。扣下扳机。帮它解脱,爸爸说。

克里斯从枪柜下方拿出子弹,艾蜜丽不笨,她也会想看看子弹。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想像她把灰银色的手枪举向额头,如果真的走到那种地步,他也想像自己伸出手,把枪从她额头边移开。

他不能让艾蜜丽自杀。这很自私,也很单纯:当你跟某人过了一辈子,你怎能想像自己活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

他会阻止她:他会。

但他却没多想自己为什么塞了两发子弹到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