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到控制室。”

克里斯看书看到一半,他抬起头跳下床,刻意不看嘴里正嚼着冰块的牢友伯纳德,狱警们每天放些冰块到休闲室的冰桶里,冰块应该到晚上都不会融化,不幸的是,其他囚犯晓得冰块送达之前,伯纳德已经吃掉了大部分。

克里斯走到中度设防区尽头一道上了锁的门前面,等候在控制室里走来走去的狱警注意到他。“你有访客,”狱警说,然后开门等着克里斯迈步向前。

妈妈上次已经含泪告诉他,这个星期六凯特有舞蹈表演,所以她没办法过来。克里斯当然跟她说他了解,但其实他好忌妒凯特,凯特一个星期七天、天天看得到妈妈,难道不能放弃短短的一小时吗?

一位狱警在会客室门口等候。“那边,”他指指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说。

片刻之间,克里斯吃惊得动也不动。来访的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虽然如果爸爸来访,他也会大为惊讶。

来访的是麦克·戈德。

克里斯木然跨出一步,机械性地走向艾蜜丽的父亲。他心想,那些预防他逃跑的狱警们,这时刚好可以保护他,想了才稍微放心。“克里斯,”麦克说,朝着一把椅子点点头。

克里斯知道他有权拒见访客,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麦克就叹口气说:“我不怪你,换作是我,我也会马上飞奔出去。”

克里斯慢慢坐下。“回去坐牢、还是跟你说话?我想我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说。

麦克脸上蒙上一层阴影。“这里真的很糟吗?”

“这里是他妈的派对,”克里斯尖酸地说。“你认为呢?”

麦克满脸通红。“我的意思是……跟另一种情况比较之下。”他低头瞪着大腿,过了一会才抬起头。“如果事情照着计划进行,你不会在这里,你已经死了。”

克里斯双手本来敲打桌面,这下赫然而止。他够聪明,看得出对方的善意,除非他弄错了,否则麦克·戈德刚刚话里的意思是,虽然检察官挖出一大堆垃圾证据,但他依然相信克里斯的说辞。

即使那不是实情。

“你为什么来这里?”克里斯问。

麦克动了动肩膀。“我也问自己同样问题。开车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直视克里斯的双眼。“我真的不知道,”他说。“你想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你来帮检察官打听消息,”克里斯说,他不相信这种说法,而只是想看看麦克的反应。

“天啊,不是,”麦克惊讶地说。“这里有密探吗?”

克里斯用球鞋摩擦地面。“我不敢说有没有,”他说。“毕竟他们想把我关起来,不是吗?这样我才不会再谋杀另一个女孩、像我谋杀艾蜜丽一样?”

麦克摇摇头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克里斯说,声音愈来愈大。“你不相信检察官没打算把我关起来?还是我没杀她?”

“你没有,”麦克眼中充满泪水。“你没杀她。”

克里斯喉头一紧,难以言语,他拖着椅子刮过地板,心想自己先前为什么坐了下来?他能跟艾蜜丽的爸爸谈些什么?

麦克瞪着桌子,拇指划过磨损的桌边。“我……我来这里,”他开口,“是因为有件事想问你,我们……梅兰妮和我都没看出来,我们不知道艾蜜丽不快乐,但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想问的是……”他停顿一会,抬头一望。“我为什么没看出来?”他轻声说。“她说了什么,我却没听见?”

克里斯轻轻诅咒一声,起身打算离开,但麦克抓住他的手臂,克里斯猛然向前,目光灼灼。“什么?”他粗鲁地说。“你要我跟你说什么?”

麦克咽口口水。“我要你说你爱她,”他粗嘎地说。“你想她。”他伸手按住眼角,拼命想控制自己。“梅兰妮,她……我不能跟她谈起艾蜜丽。但是我想……我想……”他望向他处。“我不知道我想什么。”

克里斯手肘架在桌上,把脸埋在双手里,他无法承诺麦克·戈德任何事情,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眼前这个男人想谈谈艾蜜丽,还有谁比行动不自由的克里斯更适合当听众呢?“有人会发现你来,”他警告说。“你知道的,你不该来这里。”

麦克犹豫了一下。“没错,”他终于说。“但你也不该在这里。”


葛丝心不在焉地推着购物车走过量贩店一排排货架,虽然他们一家再也称不上是寻常家庭,但依然逃脱不了生活琐事,还是需要洗发精、牙膏、和卫生纸,她想了不免讶异。虽然非得出来买东西不可,但她在偌大的量贩店里漫无目标地走动,有时想事情想得出神,经过一排排卫生纸却没有伸手拿取,她甚至在猫食前面呆站了好一会,完全忘了家里从没养过猫。

最后她逛到运动用品部,茫然走过一排排闪亮的脚踏车和直排轮鞋,走到狩猎及钓鱼器材区时,她忽然停步,两旁尽是迷彩花色的雨衣和鲜艳的橘黄背心,她检视吊在挂板上的物品:枪枝清洁液、铅径清洁棉布、漂白粉、狐狸尿、催情喷剂,她实在不敢相信这些东西是大众商品,但她先生在圣诞节、或是复活节收到这些礼品时,总是露出快乐的笑容。

她瞪着一张猎人瞄准猎物的照片,心想她绝对不要詹姆斯再拿起枪枝。

如果他没买那把柯特转轮手枪,这事还会发生吗?

葛丝倚着金属货架,颓然坐到地上,她深深吸口气,把头埋在两膝之间,耳边隆隆作响,直到购物车的轮子碰到她的鞋,她才听到有人走过来。

“喔,”她边说边猛然抬头,对方也刚好同时说:“抱歉。”

那是梅兰妮的声音。

葛丝瞪着梅兰妮脸上的皱纹和毫无光泽的肌肤,怒气冲冲的她,感觉上比实际高度多出好几寸。梅兰妮推车走过货架。“你知道吗?”她轻声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抱歉。”说完就推着车子离去。葛丝不管自己的购物车,急忙追了过去,她碰碰梅兰妮的手臂,却只看到对方狠狠、无情地瞪着她。“滚开,”她愤愤地说。

葛丝想起第一次碰见梅兰妮的情景;她记得她们坐在一起、双手搁在大肚子上,深知对方了解小宝宝在体内拳打脚踢的感受;她也记得到了怀孕末期,两人的指尖、颈背、和乳头都不时哆嗦。

她想跟梅兰妮说:不是只有你伤心难过,不是只有你失去心爱的人。事实上,请仔细想想,梅兰妮只为一个人伤心,葛丝却为两个人难过:她不但失去艾蜜丽,也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

“拜托,”葛丝终于勉强出声。“跟我讲讲话吧。”

梅兰妮抛下购物车,迳自走出店外。


狭小的访谈室里,乔丹忽然从拥挤的小桌前站起来,用力推开窗框,窗外当然是一排排铁栏杆,但依然有股凉爽的微风飘进室内。克里斯迎着风笑笑说:“你想帮我越狱吗?”

“不,”乔丹说。“我不想让我们闷死。”他用衣袖抹抹额头。“我真想看看这个地方的暖气帐单。”

克里斯揉揉肚子说:“你会习惯的。”

乔丹抬头一看。“我想你非得习惯不可,”他说。然后检视桌上一叠文件。

他们已经花了三小时翻阅检察官送过来的文件,自从入狱以来,克里斯还没有离开牢房这么久。金属推车上摆了一排新罕布夏州法令全书,以供来访的律师们参考,他一边心不在焉地默念书脊上的名字,一边等着乔丹再问他问题。

乔丹早上一见面就告诉他,辩方的策略是两人相约自杀、其中一人却没有贯彻到底。乔丹也告诉他,他最好不要坐上证人席,乔丹坚称,唯有如此才有胜算。“但是,”克里斯问,“为什么电视上被告总是出庭作证?”

“老天爷啊,”乔丹喃喃说。“我还得再说一次吗?因为电视影集里的陪审团照着剧本念台词,现实生活中变数可多了。”

克里斯闭紧嘴唇。“我跟你说过我不想自杀。”

“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最好不要出庭作证。开庭之后,为了让你无罪开释,我可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你不可以,如果我让你坐上证人席,你得告诉陪审团你从来没打算自杀,这对我们的策略不利。”

“但那是实情,”克里斯指出。

乔丹揉揉鼻梁。“那不是实情,克里斯,世上没有所谓的‘实情’,而只有你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不让你出庭作证,我大可依据我的认知、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想知道你的说辞。”

“故意疏漏也是撒谎,”克里斯说。

乔丹轻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求原则?”他靠回椅背上。“我不要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打转。”他说,“你坚持出庭作证吗?没问题。但检察官一定手执警察的访谈纪录、让陪审团知道你已经改变了一次证词,接下来她会问,如果你打算救艾蜜丽,那么你为什么带了一把装了子弹、而不是空膛的手枪到现场?结果陪审团会做出有罪的判决,我也将率先祝你在州监狱里事事顺心。”

克里斯嘟囔两句站起来,面向访谈室后方的砖墙。“根据弹道报告,”乔丹不理他。“手枪膛室留有那颗已射出子弹的弹壳、以及第二颗子弹,两者都有你的指纹,这点对我们相当有利,你想想,除非你也打算自杀,不然为什么装上两发子弹?除此之外,枪上有你们两人的指纹,这点也对我们有利。”

“但他们只在枪身上发现她的指纹,”克里斯站在乔丹后面阅读报告。

“这无所谓,我们只须提出合理的怀疑。那把手枪上有艾蜜丽的指纹,这表示她也曾经握住枪,”他说。

“你听起来颇有信心,”克里斯说。

“你宁愿我没有吗?”

克里斯颓然坐回椅子上。“这里有好多必须辩驳的证据。”

“没错,”乔丹同意。“这些证据显示你在案发现场,而你也从未否认这一点。但证据却无法显示你在那里做什么。”他对克里斯笑笑。“别紧张,我赢过比这个更棘手的案子。”

乔丹翻开详细记载艾蜜丽解剖结果的法医报告,克里斯接过来档案,恍惚地看着报告中她身上的印记、她肺部的指数、她脑部的颜色。他不读也知道艾蜜丽的心有多重:他已经把它捧在手中好多年了。

“你用左手还是右手?”乔丹问。

“我是左撇子,”克里斯说。“为什么?”

乔丹摇摇头。“子弹轨迹,”他说。“艾蜜丽呢?”

“右手。”

乔丹叹口气说:“这跟证据吻合。”他继续翻阅检察官办公室送过来的纪录。“她自杀之前,你们发生性关系?”他问。

克里斯满脸通红。“嗯、是的,”他说。

“一次?”

他感到脸颊发烫。“是的。”

“直接做?还是她帮你口交?”

克里斯把头埋在手中。“你真的得知道吗?”

“是,”乔丹就事论事地说。“我得知道。”

克里斯挑起桌面的一根木屑。“直接做,”他喃喃说。他看着他的律师翻阅解剖报告。“报告里还说了什么?”

“没有太多派得上用场的资讯,”他瞪着克里斯。“你知不知道艾蜜丽有什么生理状况让她心情沮丧?”

“例如什么?”

“某种贺尔蒙失调?或是癌症?”克里斯摇了两次头。“怀孕呢?”

室内空气忽然变得凝重。“什么?”克里斯说。

他晓得乔丹正仔细看着他的脸。“怀孕,”乔丹边说、边把解剖报告递给他。“十一周了。”

克里斯的嘴巴张了又合。“她……天啊,我不知道。”他想到他最后一次见到艾蜜丽的情景:她侧躺、鲜血从发间汩汩流出、一只手盖住腹部。室内忽然一片漆黑,他想像自己正坠落到她身旁。


到监狱的医护室求诊通常得花三美元,但如果你跟律师会谈到一半时昏倒,显然有权优先求诊,到医护室也不必花钱。克里斯醒来时感觉有双冰凉的双手贴在眉际。“你还好吗?”有人说,听起来闷闷的,好像从隧道中传来的声音。他试着坐起来,但那双手却出奇有力。他深呼吸、试图集中注意力,眼前忽然出现了天使的脸庞。

狱方从隔壁的安养院借调护士,通常是三位护士轮班,克里斯知道有些犯人申请就医、支付费用,其实只为了想见到大家公认最性感的凯莉塞尔护士。“你昏过去了,”凯莉塞尔护士说。“把脚抬高、对了、就像这样,过几分钟就会舒服一点。”

他把脚抬高,稍微转动贴着枕头的头部,好让自己看得见凯莉塞尔护士在医护室里轻盈的身影。她端了一杯水来到床边,杯中加了……感谢老天爷……加了珍贵的冰块。“慢慢喝,”她说,他依言照办,但等她一转身,他就赶紧把冰块含到嘴里。

“你以前昏倒过吗?”护士问,她背对着他,他几乎回答说没有,后来才想到艾蜜丽去世的那一晚。

“一次,”他说。

“嗯,我去过那些小小的访谈室,”护士坦承。“里面好热,我很惊讶大家怎么受得了。”

“没错,”克里斯说。“一定是这样。”但她一提到访谈室,他马上想起刚才的一切:他跟乔丹一起翻阅的文件、艾蜜丽解剖报告中的细小黑体字迹、还有小宝宝。

他感觉自己再度坠落,护士几乎马上跑过来。“你又不舒服了吗?”她边问边再把他的脚抬高,还帮他盖上毛毯。

“你有小孩吗?”克里斯沙哑地问。

“没有,”护士笑笑说。“怎么了?我的举止像妈妈吗?”她把毛毯塞到他身下,“你呢?”

“没有,”克里斯回答。“不、我没有。”他双手紧抓住毛毯。

“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护士说。“别担心狱警,我会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克里斯自己都不清楚。艾蜜丽……怀孕?他肯定宝宝一定是他的,他非常确定,正如他确定每天太阳会下山、隔天清晨天空会再度绽放光芒,事情向来如此,再过多久也不会改变。他紧紧闭上眼睛,试着回想她肚子有没有稍微隆起、五官有没有不同、真相是不是始终呈现在他面前,但满脑子只想到每次他一碰她,她就从他身边退开。

或许乔丹说得没错:怀孕令她心情沮丧。但为什么?他们可以结婚,生下宝宝,他们也可以一起去堕胎,她当然晓得他们会一起想办法解决吧?

除非她害怕的正是这一点。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愤怒席卷克里斯,她怎能一下子倚赖他,一下子又不信任他?

克里斯猛然转身面对着墙,狠狠、精准地一拳打穿石膏板墙。


塞琳娜坐在高脚椅上,等着美术老师金·肯莉洗净双手。她随意浏览教室,观看宽长的黑桌和墙上成排的架子,架上摆满了七彩美工纸、画架、和各色鲜艳的油彩。金·肯莉在牛仔布围裙上擦擦手,面带微笑转向塞琳娜。“好,”她轻快地把一把高脚椅拉过来。“我能帮你什么忙?”

塞琳娜摊开笔记簿。“我想请你谈谈艾蜜丽·戈德,”她说。“我知道她是你的学生。”

金欣然笑笑说:“没错,而且是我最欣赏的一位。”

“我听说她很有艺术天赋,”塞琳娜说。

“是的,她为话剧社设计舞台背景,去年还赢得全州高中生美术大奖。她成绩相当优秀,我们已经讨论她该申请哪家大学的艺术系,甚至是巴黎的索邦大学。”

这就有趣了。压力可能来自各方,而不只是父母,这些压力都会让孩子受不了。“你有没有察觉艾蜜丽担心无法达到大家的期望?”

美术老师皱皱眉说:“我没看过比艾蜜丽更自我敦促的学生,大部分具有艺术性格的人都是完美主义者。”

塞琳娜往后一靠,等着金再做解释。

“让我举个例子吧,”她说。她站起来、走到教室后方翻找,过了一会拿了一幅中型油画回来,画中的克里斯宛如真人。

艾蜜丽·戈德真的非常优秀,她确实是个杰出的画家。“嗯、”金说。“没错,你认识克里斯吧?”

“你呢?”

她耸耸肩。“不太熟。学校里每个九年级学生都上过我的课,有兴趣的人继续选修艺术课程,其他则迫不及待地离开。”她笑笑。“如果不是为了艾蜜丽,克里斯肯定最先冲出教室。”

“这么说来,他也修了美术课?”

“喔、老天爷啊,他没有。但他没课的时候经常过来当艾蜜丽的模特儿。”她指指那幅油画。“这就是其中一件作品。”

“你常跟他们在一起吗?”

“大部分时候。他们的关系相当成熟,令我印象深刻。我是高中老师,看了不少年轻学生在走廊上咯咯傻笑、耳鬌厮磨,但很少看到像他们这么心性相通的一对。”

“你能解释一下吗?”

她伸出手指点点嘴唇。“我想克里斯就是最佳例证。他是运动选手,静不下来,但他二话不说就静静坐上好几小时,只因为艾蜜丽要求他这么做。”她拿起油画、准备把画收起来,然后才又想到刚才为什么把画拿过来。“喔、完美主义。你看看这里。”她凑近油画,塞琳娜也凑过去,但只看出几层油彩。“过去几个月当中,艾蜜丽最起码重画了这双手六、七次。她说她没办法完全画出双手的模样,我记得克里斯已经坐得好烦,他抱怨说这又不是照片,但你知道吗?对艾蜜丽而言,如果她不能以画笔呈现出眼中的影像,结果就是不尽人意。”金把油画跟其他几幅画摆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油画在我这里,”她说。“艾蜜丽不肯把它带回家。事实上,我看过她毁掉好几幅她觉得不理想、或是不符合期望的作品,她撕裂整张画布,或是干脆在上面画另一幅画,我不能让她毁了这一幅,所以我跟她说工友把画弄丢了、自己藏了起来。”

塞琳娜在笔记簿里记上一笔,然后抬头看看美术老师。“艾蜜丽有自杀倾向吗?”她问。“过去几个月,你是否觉得她心情不佳、或是行为有何变化?”

“她没跟我提过任何事情,”金坦承。“她真的什么都没说。她一进教室就开始画画,但她的画风有些改变。”她说。“我以为那只是她的实验。”

“你能让我看看吗?”

艾蜜丽最近一幅作品搁在美术教室一扇大窗户旁边的画架上。“你看过她画克里斯,”金拿那幅画来解释,近作的背景是红黑的油彩,一个骷颅头飘浮在画布上,白骨森森:透过空洞的眼睛,隐约可见白云朵朵的诡谲蓝天,鲜红的舌头栩栩如生地垂挂在焦黄的牙齿间。

画作最下方,艾蜜丽签上自己姓名以及标题:自画像。


乔丹的清洁妇跟先前六位一样,终于厌烦在成叠标示着“绝对不可移动”的文件间吸尘清扫,递上了辞呈。其实她一个月前就离职,但当时他刚接下克里斯的案子、完全忘了这回事,直到那天晚上、靠在床上翻阅自己的笔记时,他才晓得那股挥之不去的臭味竟然发自床单。

乔丹叹口气跳下床,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抽下床单卷成一团,走向洗衣机。经过正在电视机前面写功课的汤玛斯时,他才想到说不定也该顺便洗洗儿子的床单。

总而言之,如果玛丽亚没有辞职的话,乔丹说不定永远不会发现《阁楼杂志》。但这会儿杂志掉到皱成一团的床单上,他只能惊愕地盯着它看。

最后他终于甩甩头拾起杂志,杂志封面的女人有一对违抗地心引力的豪乳,一对低挂着的望远镜遮住她的私处。乔丹揉揉下巴,叹了口气,他完全不晓得怎么跟儿子谈这方面的事,他自己带了一个又一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回家,怎能告诫儿子丢掉色情杂志?

如果你真的要跟汤玛斯谈。他告诉自己,你最好确定他听得进去。他把杂志夹在手臂里,走进客厅。

“嗨,”他在沙发上坐下。汤玛斯靠在咖啡桌旁,课本摊放在面前。“你在做什么功课?”

“社会学,”汤玛斯说,乔丹不禁心想:你未免太社会化了吧。

他看着儿子在讲义夹里振笔疾书,左手握着笔小心书写,以免铅笔印抹黑纸张。左撇子,这点是黛柏拉的遗传:但儿子逐渐成长的宽肩、以及修长的脊背则是自己的翻版。

很显然地,儿子也遗传了他旺盛的色欲。

他叹口气把杂志扔到讲义夹上。“你要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问。

汤玛斯瞄了一眼封面。“不怎么想,”他说。

“这是你的吗?”

汤玛斯晃了晃身子。“家里只有你和我,既然你知道这不是你的,我想答案很明显了、”

乔丹笑笑说:“你跟律师们混太久了。”然后他板起脸,直直瞪着汤玛斯。“为什么?”他直接问。

汤玛斯耸耸肩。“我想看看,如此而已。我想看看她们是什么样子。”

乔丹看看杂志封面的望眼镜尤物。“嗯、我可以跟你说,她们完全不像这样。”他咬咬下唇。“其实你如果问我,我什么都可以跟你说。”

汤玛斯一张脸红得跟牡丹花似地。“好吧,”他说。“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乔丹抽口气。“没有什么?”

“你知道的,爸,固定的女朋友,一个跟你上床、而且隔天还会回来的女人。”

“我们讨论的不是我,”乔丹严肃地说。为什么在法庭上一个陌生人面前,反而比较容易控制自己呢?“我们谈的是你为什么有一本《阁楼杂志》。”

“说不定你想谈,”汤玛斯不在乎地说。“但我不想。你说我可以问你任何事情,但你却不回答我。”

“所谓的‘任何事情’并不包括我的私生活。”

“为什么不包括?”汤玛斯大声说。“你不就过问我的私生活吗?”

“我下班后做什么是我的事,”乔丹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带女人回家,你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讨论,不然的话,我希望你尊重我的隐私。”

“好,我下课之后做什么也是我的事,”汤玛斯回了一句,然后把《阁楼杂志》塞到一叠课本下面。

“汤玛斯,”乔丹耐着性子说,声音隐含威胁。“把杂志给我。”

汤玛斯站起来。“你有本事就来硬的,”他说。

两人僵持不下,空中弥漫紧张的气氛,两人的歧见在电视机上观众的掌声中逐渐升高。忽然间,汤玛斯从课本下面抓出杂志、冲向他的卧室。

“回来!”乔丹大喊,他紧随汤玛斯之后,却只听到房门砰地关上,门锁卡嗒锁上。他站在门外,正考虑是否应该破门而入,门铃就响了。

一定是塞琳娜。她说她会过来谈谈哈特的案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有她在场对大家都好。

乔丹走向大门,一开门就惊讶地发现门外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陌生男子。“电报,”他说。

乔丹拿着电报走回屋里。十二月二十五日结婚。希望汤玛斯能参加。到巴黎的机票已寄到你办公室。谢谢你,乔丹。黛柏拉。

他朝汤玛斯紧闭的房门瞄了一眼,一个已在脑海中盘旋上千次的想法再度浮上心头:时机就是一切。


“让我猜猜,”几分钟之后,塞琳娜走进屋里,看到乔丹一脸沮丧坐在沙发上。“艾蜜丽复活、指称你客户杀了她。”

“什么?”乔丹撑起身子,缩起双脚,好让塞琳娜坐下。“不、不是,”他把电报递给塞琳娜,等她读完。

“我甚至不晓得你太太还活着,更别提她跟人约会。”

“前妻。我知道她还活着,或者说我的会计师晓得,他总得把赡养费寄到某处。”他边叹气、边站起来。“糟糕的是,汤玛斯刚刚跟我吵了一架。”

“你们从来不吵架。”

“唉、凡事都有第一次。”乔丹不悦地说。“现在他又有机会去找他妈妈。”

“而且在巴黎,”塞琳娜加了一句,随意浏览四周。“我得跟你说啊,乔丹,你这里跟塞纳河左岸没得比。”

“谢啦,”他低声嘟囔。

塞琳娜拍拍他的膝盖说:“你们没问题的。”

“你怎能确定?”

她讶异地瞄他一眼。“因为你就是这么行。”她把一叠笔记簿放到咖啡桌上、汤玛斯讲义夹的旁边。“你打算整个晚上唉声叹气、还是讨论案子?我怎样都可以。”她匆匆补了一句。

“不、我们讨论案子,”乔丹说。“这样我才不会老想着汤玛斯。”他走进饭厅,拿了一大叠文件回来。“你圣诞节有何计划?”

“去我姐姐家,”塞琳娜抬起头说。“抱歉不能陪你。”她等乔丹在身旁坐下。“好,”她说。“你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我就让你看看我有什么。”

乔丹笑笑说:“你从麦克·戈德那里打听到什么?”

塞琳娜翻翻笔记簿。“他有点不情愿,但我想他帮得上忙。你可以藉由他来显示艾蜜丽跟爸妈相处的时间不多,也可以质疑他到底多了解女儿……”

乔丹不禁想到手执《阁楼杂志》的汤玛斯。乔丹老是不在家,也没时间管儿子,这本杂志已经藏了多久?

塞琳娜仍然讲到麦克·戈德。“……虽然他不会跟陪审团说克里斯没有动手,但我想你可以让他承认克里斯确实很爱艾蜜丽。”

“嗯,”乔丹边看她的笔记边说。“我们可以提说麦克曾到牢里探视克里斯。”

“真的吗?”

乔丹笑笑说:“你一定说动了他。”

“除了麦克之外,我只跟艾蜜丽的美术老师谈了。她没提到艾蜜丽想自杀,但给我看了一幅相当有说服力的油画。”她接着跟乔丹描述艾蜜丽的自画像。

“我得想想这一点。我们能找谁来诠释画风?艾蜜丽毕竟不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这你就错了,”塞琳娜说。她踢掉鞋子。“你有什么收获?”

“嗯,”乔丹说。“艾蜜丽怀有十一周的身孕。”

“什么?”

“克里斯昏过去之前,”乔丹喃喃说。“也是这么说。”他看看塞琳娜。“你知道的,这些年来我看过太多撒谎的人,去他的,我就是靠这些人出头的。但要么就是这孩子撒谎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不然就是他真的不知道小宝宝的事。”

塞琳娜思绪奔腾。“那就是检方所谓的‘动机’,”她大声说。“克里斯晓得、也想除掉这个问题。”

“再加上他打算上大学。你也可以当检察官罗,”乔丹嘲弄。

“嗯、这下就简单了。我们可以从两方面进行辩护:我们有证据显示艾蜜丽具有自杀倾向,也有证据显示克里斯不知道她怀孕。”

“说比做的容易,”乔丹提醒她。“他没跟人提起,但并不表示他不知情。”

“我会再找麦克·戈德谈谈,”塞琳娜说。“美术老师还说艾蜜丽有意出国读书、或是申请艺术系,说不定是她不想要小宝宝。”

“用自杀来堕胎似乎太极端,”乔丹说。

“不、你看不出吗?问题是压力。艾蜜丽是个完美主义者,但忽然间计划全被打翻,她无法达成每个人对她的期望,所以她选择自杀,一了百了。”

“好极了,只可惜你不是陪审团团长。”

“谁说不可能?”塞琳娜说。“她的家庭医生知道这事吗?”

“显然不知道,”乔丹说。“检察官交给我们的医疗纪录里没有提到。”

塞琳娜低头读她的笔记。“我们可以试试‘泉源’、或是‘家庭计划中心’,”她说。“说不定发张传票命令他们交出纪录,但我会先找找看有没有人愿意跟我谈。还有一点,我们说不定可以从‘谁带枪’的角度下手,说不定让詹姆斯·哈特出庭作证,问问他艾蜜丽可不可能从枪柜中取枪、或是她知不知道钥匙在哪里,藉此提供陪审团另一个思考方向。喔、我会跟克里斯的英文老师谈谈,学校里大家都说她非常欣赏克里斯。”

她停下来喘口气,一抬头发现乔丹嘴角微微露出笑容、悄悄凝视她,“怎样?”她质问。

“没怎样,”乔丹说,随即将目光移开。他伸手摸摸衣领,好像这样就能阻止慢慢爬升到脖子上的红潮。“一点都没怎样。”


除非收到法院传令,否则医护人员通常不愿跟辩方的调查人员谈话。但提供免费产前检查的诊所比较不同,虽然医疗纪录必须保密,但诊所里隔墙有耳,人们在诊所里交谈、痛哭,其他人难免听在耳里。

塞琳娜先造访“泉源”,但晚娘脸孔的接待人员却理都不理她。在邻近的咖啡厅养精蓄锐之后,她抱着乐观的心态前往“家庭计划中心”,中心离班布里奇有段距离,搭公车到得了,艾蜜丽虽不开车,但来这里应该不成问题。

小小的办公室漆成柠檬黄,位于一栋改装过的殖民样式楼房里,接待人员的头发跟墙壁的颜色一样,眉毛也上了色。“我能为你服务吗?”

“是的,”塞琳娜递过去一张名片。“我能跟主任谈谈吗?”

“对不起,她现在不在。请问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在调查一桩涉嫌谋杀艾蜜丽·戈德的案子,我是辩方的调查人员。艾蜜丽最近可能曾到贵诊所求诊,我想跟帮她检查的人谈谈。”

接待人员看看名片。“我会把这个交给主任,”她说。“但我不妨节省你一点时间。假设我们这里有纪录,她也会说你必须有法院的传票才能调阅。”

“好极了,”她勉强挤出一句。“谢谢你。”

她看着接待人员转身接电话,然后走回候诊室。她披上外套时,有个手里拿着纪录表的辅导员看着她,她走出门外,辅导员则把一位大腹便便的女人带进一个小房间。

塞琳娜上车,启动引擎。“该死!”她大骂,一只手猛拍方向盘,拍得喇叭声大作。她非常不愿意动用传票,因为这表示州政府必须出面,天晓得中心的辅导员们会怎么讲?说不定他们会说艾蜜丽·戈德到这里哭诉说小宝宝是另一个男人的、克里斯威胁说要杀她等等。

有人忽然猛敲车窗,把塞琳娜吓了一跳,她摇下车窗,发现一位中心的辅导员站在面前。“嗨,”辅导员说。“我在里面听到你讲话。”塞琳娜点点头。“我……我能进去车里吗?外面好冷。”

塞琳娜注意到这位女士仍然穿着皱皱的短袖护士服。“请便,”她边说、边凑过去打开车门。

“我叫史蒂芬妮·纽威尔,”辅导员说。“艾蜜丽·戈德来访的那天,刚好是我轮值。”她深深吸口气,塞琳娜暗自拼命祷告。“我最近在报上读到好多关于她的报导,所以我才记得她是谁。她来了好几次,刚开始谈到堕胎,后来她害怕、一直拖延,我们中心有辅导员,来这里的女孩子都得跟辅导员谈,你了解吧?”塞琳娜点点头。“我是艾蜜丽的辅导员,当我问起宝宝的父亲,她说他不晓得。”

“不晓得?她确实这么说吗?”

史蒂芬妮点点头。“我试着请她多说一点,但她不肯。每次我问他是不是住在外州、他知不知道有这个宝宝,她只说还没跟他讲。身为辅导人员,我们知道怎样帮助这些女孩子做出选择,但我们不能强迫她们改变心意。艾蜜丽常哭,我大部分时间只是听她说话。”她动了动身子。“后来我在报上读到有个男孩因为小宝宝而杀了艾蜜丽,这似乎不太对劲,因为他根本不晓得她怀孕。”

“艾蜜丽可不可能听从你的劝告?说不定她跟你谈了之后改变心意?”

“有可能,”史蒂芬妮说。“但每次我见到艾蜜丽,她都重复同样的话:她还没告诉他、她不想告诉他等等。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也就是她过世的那一天。”


上了铁架的门重重关上,费因斯坦医生闻声发抖,乔丹一看便知不必花太多功夫就能说服这位医生不要再来。“这边走,”乔丹边说、边将医生带往通向狱中访谈室的狭窄阶梯。开门的狱警冷冷一笑,双手插在皮带上,告诉他们克里斯快到了。

“有趣的家伙,”乔丹在狭小、不通风的访谈室里选张椅子坐下。

“你是说克里斯?”

“不、那个狱警。去年监狱暴动时,他成了人质。”

“喔,”费因斯坦医生瞄了门外一眼。“我记得在电视上有看到这个消息。”

“没错,真是乱七八糟。一个等着开庭的杀人犯带头闹事,大伙把那个狱警的脸割得惨不忍睹,然后把他关到牢房里。”他往后一靠、双手交握在肚子上、享受费因斯坦医生脸色发白的模样。“你记得面谈的先决条件吧?”

费因斯坦医生费劲地把头转过来。“先决条件?噢、我记得。但我得再度强调,我的首要任务是治疗克里斯的精神状态,我也跟你提过,了解他在何种情况下受到创伤,可能有助于疗程。”

“嗯、你得采用其他方式来‘治疗’。”乔丹直接了当说。“你们不能讨论案子。”

费因斯坦医生再度试图争辩。“克里斯说了什么都是病患隐私,”他说。“你真的不必在场。”

“第一,”乔丹说。“在重大情况下,病患隐私曾被推翻,而一级谋杀案肯定可说是重大情况。第二,我和客户的关系最重要,你和他之间的互动是其次。如果他必须相信任何人,那人就得是我。费因斯坦医生,你或许能够医治他的精神状态,但只有我能救他一命。”

精神科医生还没来得及回答,克里斯就来到门口,他一看到费因斯坦医生就露出微笑。“嗨,”他说。“我……我改了地址。”

“我看得出来,”费因斯坦医生轻笑,神态自若地往后一靠,乔丹看了真不敢相信这人几分钟前还吓得发抖。“你的律师好意安排你跟我私下会谈,但前提是他必须在场。”

克里斯瞄了乔丹一眼,耸了耸肩。乔丹将之视为默许,他在仅存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手掌摊平在桌上。

“先说说你感觉如何,”费因斯坦医生率先开口。

克里斯转向乔丹。“嗯……有他在场,我觉得很奇怪,”他说。

“就当我不在,”乔丹建议,然后闭上眼睛。“假装我在打瞌睡。”

克里斯拖着椅子刮过地面,把椅子稍微转向一边,这样他才看不到乔丹。“刚开始我很害怕,”他告诉精神科医生。“但后来我明了只要不跟其他人有何牵扯,我就没事,所以我试着不理大部分的人。”他低头搓揉拇指上的茧。

“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克里斯耸耸肩。“或许吧。我偶尔跟我的牢友史提夫聊聊,他还不错,但有些事我没跟任何人说。”

这就对了,乔丹暗想。

“你想谈谈这些事吗?”

“不、不想,”克里斯说。“但我觉得必须谈谈。”他抬头看看精神科医生。“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头快要爆破。”费因斯坦医生点头。“我发现艾蜜丽……我们有个小宝宝。”

他稍做停顿,好像等着乔丹祭起法律大旗,告诉他这件事跟案子关系密切,警告他不要多谈。一片沉默中,克里斯双手交握,紧掐自己的指关节,指关节被掐得发痛,他也就定下心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费因斯坦医生问,同时也小心保持神色自若。

“两天以前,”克里斯轻声说。“但已经太迟了。”他抬头。“你想听听我梦见什么吗?精神科医生不是很喜欢梦吗?”

费因斯坦医生笑笑说:“弗洛依德学派才喜欢,我不做精神解析。请说吧。”

“嗯,我在这个地方不常作梦,这里的铁门整晚开开关关,还有一些傲慢的狱警每隔几分钟就拿手电筒照你的脸,我居然熟睡到会作梦的地步,实在令人讶异。言归正传吧,我梦见她坐在我旁边……嗯,我是说艾蜜丽……她在哭,我把她抱在怀里,但我感觉她愈缩愈小,几乎只剩下皮包骨,所以我把她抱紧一点,但她却哭得更厉害,靠得更近,忽然她变得好轻,我低头一看,看到自己怀里抱着小宝宝。”

乔丹不自在地动了动,他坚持自己必须在场,目的仅是基于律师的立场保护克里斯。现在他慢慢明了,精神科医生与患者的互动、跟律师和客户的关系相当不同。律师只须诱引出事实,精神科医生却有义务引发感情。

乔丹不想听克里斯的感情告白,也不想听克里斯的梦,那会造成私人牵扯,对执业律师绝对不是好事。

他似乎看到克里斯被自己和费因斯坦的话榨得一空,好像豆壳一样被风吹走。

“你想你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费因斯坦医生问。

“我还没讲完,梦还没结束。”克里斯深深吸口气。“我抱着宝宝,宝宝尖叫、好像饿了,但我不知道该喂他吃什么。他愈踢愈猛,我跟他讲话,但一点用都没有。所以我亲亲他的额头,然后站起来、狠狠把他摔到地上。”

乔丹把脸埋在双手间,老天爷啊,他默默祷告,千万别让检方传讯费因斯坦医生。

“精神解析学者会说你想回到所谓的‘感情原始状态’,”费因斯坦医生笑笑。“但我认为这说不定是你上床睡觉时心情沮丧。”

“我在学校修过心理学,”克里斯继续说,彷佛费因斯坦没说半句话似地。“我想我晓得梦里艾蜜丽为什么变成小宝宝,不知怎么地,我把他们联想在一起,我甚至了解我为什么企图杀害宝宝,我的牢友史提夫就是因为把他的小孩摇死,所以才被关起来,说不定我睡觉的时候,脑子里已经想着这回事。”

费因斯坦医生清清喉咙。“醒来之后的感觉如何?”

“这就是问题所在,”克里斯说。“我不难过,而是非常生气。”

“你想你为什么生气?”

克里斯耸耸肩。“你曾说情绪会互相影响。”

费因斯坦笑笑说:“你听进去了,”他说。“你在梦里伤了宝宝,说不定表示你因为艾蜜丽怀孕而生气?”

“等等,”乔丹察觉克里斯可能吐露某些重要讯息,赶紧出言阻止。

但克里斯没听进去。“我怎么可能生气?”他说。“等我发现这件事时,生再大的气也没用。”

“为什么?”

“因为……”克里斯脸色阴沉。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费因斯坦医生说。

“因为她死了,”克里斯情绪赫然爆发,他重重跌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抚过发稍。“天啊,”他轻声说。“我气的是她。”

乔丹倾身向前,双手紧握在双膝之间。他想起黛柏拉离开他的那天,他照常到检察官办公室上班,还到托儿所接汤玛斯下课,表现出一切如常的模样。但一星期之后,汤玛斯打翻了一杯牛奶,从来没对小孩大小声的乔丹却大骂了汤玛斯一顿,骂完之后,他才赫然领悟自己生气的对象是谁。

“克里斯,你为什么气她?”费因斯坦医生轻声问。

“因为她没跟我说,”克里斯气愤地说。“她说她爱我,你如果爱某人,就应该让他照顾你。”

费因斯坦医生沉默了一会,静静看着克里斯恢复镇定。“她如果跟你提到小宝宝,你打算怎么照顾她?”

“我会娶她,”他马上说。“早两年结婚也没关系。”

“嗯、你认为艾蜜丽知道你会娶她吗?”

“知道,”克里斯坚决地说。

“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片刻之间,克里斯无法言语,双眼直直盯着费因斯坦医生,彷佛猜想费因斯坦是不是先知。然后他移开目光,用手背抹抹鼻子。“她是我生命的全部,”他说,声音愈来愈细微。“但如果我不是她生命的全部呢?”克里斯低下头,在此同时,乔丹站起来走出访谈室,他打破了自己先前立下的条件,这么一来,他才不必再听下去。


哈特家大部分的摆设显示出英格兰地区、清教徒家庭的俭朴之风,比方说齐本德耳式的英国古典家具,毛绒已磨光、露出线头的古董地毡,还有几幅容貌严肃、却非家族亲属的人物肖像。乔丹目前所在的厨房却截然不同,厨房的摆设彷佛数个民族的文化庆典竞相争艳:水槽挡水板上砌着蓝色瓷砖,大理石桌面的小圆桌旁边摆了几张椅背成梯状的椅子,日式屏风遮挡着饭厅门口,德国餐厅的陶制啤酒壶四周摆满印地安人图样的七彩餐垫,壶里摆着不成套、各种各样的刀叉及塑胶餐具。乔丹看着葛丝帮他倒杯水,心想这种自成一格的摆设把葛丝衬托得漂亮极了,至于詹姆斯嘛,乔丹将注意力转移到男主人身上,詹姆斯双手插在口袋里、瞪着窗外的喂鸟器发呆,嗯,詹姆斯八成不常待在厨房。

“开始吧,”葛丝边说、边拉把椅子到小圆桌旁,她皱着眉头看看桌面。“我们需要移到其他地方吗?”她问。“这里空间不多。”

他们是该移到其他地方:乔丹带了一大箱文件过来,但他不想待在外面那些呆板、保守的房间里,那些房间毫无吸引力,更何况讨论案子时偶尔得伸展筋骨,那些房间却没有伸展余地。“这里很好,”他边说边揉揉指尖,然后转头看看詹姆斯。“我今天想谈谈你的证词。”

“证词?”

提问题的是葛丝,乔丹盯着她的脸。“没错,”他说。“我们得为克里斯安排一位品德证人。谁会比他母亲更了解他呢?”

葛丝点点头,脸色发白。“我得说些什么?”

乔丹同情地笑笑,大家通常害怕出庭作证,毕竟,法庭里每对眼睛都盯着你看。“葛丝,你只要说一些你已经知道的事情,”他跟她保证。“出庭作证之前,我会跟你讨论我将提出的问题,基本上,我们会谈到克里斯的品格、兴趣、跟艾蜜丽的关系等等,也就是说,根据你宝贵的意见,你儿子绝对不可能犯下谋杀罪。”

“但检察官……她也会问问题吧?”

“她会,”乔丹缓和地说。“但我们或许想得出来她会问些什么。”

“如果她问克里斯有没有自杀倾向呢?”葛丝脱口而出。“我得说谎,对不对?”

“如果她问,我会抗议,理由是你并非青少年自杀的专家。芭瑞特·迪兰妮随后会重新措辞、问说克里斯可曾提过想自杀,针对这一点,你简单回答说没有就行了。”

乔丹在椅子里稍微侧身跟詹姆斯说话,詹姆斯依然遥望着窗外。“至于你嘛,我们不打算请你当品德证人,我只想请你说艾蜜丽可能自己从枪柜取枪。艾蜜丽知不知道你们家把枪摆在哪里?”

“知道,”詹姆斯轻声说。

“她曾看见你从枪柜里取枪吗?克里斯呢?”

“我确定她看过,”詹姆斯说。

“这么说来,虽然你没有亲眼看见,但从枪柜里取出柯特转轮手枪的可能是艾蜜丽、而不是克里斯罗?”

“有可能,”詹姆斯说,乔丹顿时露出笑容。

“这就对了,”他说。“你只要这么说就行了。”

詹姆斯用手指轻推天使图案的彩绘玻璃遮阳片,遮阳片随之在窗边晃动。“遗憾的是,”他说。“我不打算出庭作证。”

“对不起?”乔丹大吃一惊。直到此刻为止,他始终相信哈特夫妇为了让儿子重获自由,容许他采取任何手段,甚至包括贿赂。“你不打算出庭作证?”

詹姆斯摇摇头。“我不能。”

“我晓得了,”乔丹说是说,但心里却不了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墙上的咕咕钟忽然展现生机,小小的布鼓鸟好像吐舌头似地从巢中连续跃出七次。“对不起,我不能,”詹姆斯说。

乔丹最先恢复冷静。“为了让克里斯无罪开释,辩方只需提出‘合理的怀疑’(ReasonableDoubt),你了解这一点吧?身为枪枝的原主,你若出庭作证,光是你的证词,几乎就足以构成合理的怀疑。”

“我了解,”詹姆斯说,“但我拒绝。”

“你这个混帐,”葛丝双臂交叉,站在日式屏风前。“你这个自私、没良心的混帐。”她走到先生面前,距离近到她的怒气似乎震动了他的发丝。“你说你为什么不愿作证。”詹姆斯转过身子。“告诉他!”她绕过去面向詹姆斯。“这跟临阵怯场没有关系,”她愤愤地说。“而是因为他若出庭作证,他就没办法假装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如果他出庭作证,他就必须主动参与帮他儿子辩护……这也表示果真出了问题。”她轻蔑地哼一声,詹姆斯一把推开她,走出厨房。

片刻之间,葛丝和乔丹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她又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不住地把玩啤酒壶里的刀叉,刀叉打在壶口发出当当响声。“我可以把他列入证人名单,”乔丹说。“搞不好他会改变主意。”

“他不会,”葛丝说。“但你可以问我那些你打算问他的问题。”

乔丹惊讶地扬起眉毛。“克里斯从枪柜里取枪时,你看到艾蜜丽跟他在一起吗?”

“没有,”葛丝说。“事实上,我根本不晓得詹姆斯把钥匙摆在哪里。”她用拇指轻抚啤酒壶上的印花。“但为了克里斯,我会说任何你要我说的话。”

“没错,”乔丹喃喃说。“我想你会。”


杀害宝宝的凶手们得不到安宁,这是狱中不成文的规定。他们洗澡时,你大可把东西扔到淋浴间里:他们上厕所时,你大可推门而入;他们睡觉时,你大可把他们吵醒。

中度设防区的囚犯人数逐渐减少(通常在圣诞节之后才再度大量增加),克里斯和史提夫的两位牢友也已迁出,其中一位因为对狱警吐痰而被移送到重度设防区,另一位服刑期满出狱。少了这两位牢友之后,海克特又开始酝酿惩治史提夫。

不幸的是,克里斯依然跟史提夫同一个牢房。

有个星期一、克里斯还在睡觉时,海克特猛力敲打牢门的铁栏杆,监狱里没有个人隐私可言,特别是在非监禁时间。但即使牢门开着,你通常不会不请自入,如果牢房里有人正在睡觉,你也不会打扰他们。

海克特用塑胶椅的椅脚拖过牢房的铁栏杆,弄出阵阵噪音,史提夫和克里斯听了从床上坐起来。“喔,”他一看到他们就不怀好意笑笑。“你们在睡觉啊?”

“老天爷啊,”克里斯从床上跳下来。“你哪里不对劲?”

“不、教授大人,”海克特说。“你哪里不对劲?”他凑近门边,嘴里仍留有隔夜的口臭,“这下就说得通了,你们交换心得吗?”

克里斯揉揉眼睛。“你在说些什么啊?”

海克特凑得更近。“那个女孩怀了你的孩子,所以你杀了她,你以为我不晓得吗?”

“你这个狗娘养的!”克里斯双手不自主掐住海克特的脖子,他感觉史提夫从后面拉着他的肩膀,但他轻易甩开史提夫,使劲全力、全神贯注猛掐眼前这个满嘴谎言的混帐。

他根本不想知道大伙为什么晓得这件事。说不定乔丹跟护士提起时,有位囚犯刚好在医护室外面拖地:说不定哪位狱警偷听到此事:说不定有人把这件事泄漏给媒体,结果在休闲室看电视的囚犯们全都晓得。

“克里斯,”史提夫的声音依稀从他身后传来。“放手!”忽然间,他无法忍受这个鬼地方里每个人都把他和史提夫凑成一伙,他和史提夫来往是因为他愿意、而不是因为交不到其他朋友,这两者的区别相当大。

海克特的双眼暴突、脸颊涨成青紫色,克里斯却觉得没见过这么美好的景象。忽然间,他的双手被扭到背后铐上手铐,有人在他脖子上猛敲一记,敲得他双膝跪地。海克特被另一个狱警拉住,慢慢恢复血色。“你这个混蛋,”克里斯被拖出牢房时,海克特大叫。“我会找你算帐!”

直到接近控制室,克里斯才勉强问说要去哪里,但依然得不到答案。“你表现得像只野兽,”狱警说。“就得受到野兽般的待遇。”

狱警把克里斯带到隔离牢房。解开克里斯的手铐之前,狱警还先检查床垫下面,床上没有枕头。

然后狱警一语不发松开克里斯的双手、把他一个人留在牢房里。

“喂,”克里斯冲向牢门口,除了一个送食物进来的小洞之外,牢门全是厚重的铁板。“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你们得召开纪律覆核会。”

隔着牢门,他听到走道外依稀传来笑声。

他颓然坐到地上,阴郁地环顾四周,说不定他受到惩治之后,狱方才会召开纪律覆核会,天知道他得在这个该死的隔离牢房待多久?小小的牢房肮脏不堪,显然自从上个犯人离开之后就没清扫,角落有滩呕吐的秽物,墙上还沾了一些粪便。

克里斯一跃而起,伸手摸摸莲蓬头上方的小平台,看看有没有人留下什么东西。他还搜索床垫下方和床底下,但皆毫无所获。瞎忙一阵之后,他坐回原来姿势,背靠着门,双膝顶在胸前,每次呼吸都一阵反胃。

十二点十五分,午餐从洞口送进来。

两点三十分,重度设防区的囚犯经过隔离牢房,走向运动室。其中一人朝着洞口吐了一 口痰,溅上克里斯的背部。

三点四十五分,中度设防区的囚犯走向运动室。克里斯脱下衬衫,把衬衫一角卷成一卷从门下塞出去。如雷的脚步声经过之时,他静候某样东西落下,然后小心拉回衬衫,有人丢给他一支笔,他猜大概是史提夫。

他试着在墙上画图,但墨水在砖墙上起不了作用,铁床和淋浴架上面也无法书写,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接下来的三小时、直到吃晚饭之前,克里斯在监狱发放的裤子和衬衫上涂鸦,潦草的图案令他想起艾蜜丽的即兴创作。

晚饭之后,他仰躺在床上,默想以前游泳教练在更衣室黑板上写的每一条练习准则。他手臂交叉在胸前,想像自己的鲜血从心脏流经动脉和血管。

听到外面响起塑胶鞋的吱吱声时,他起先以为是自己的想像。“喂!”他大喊。“喂!谁在那里?”

他试着透过洞口瞧瞧,但再怎么试也看不到外面。凭着直觉,他听出轮子转动和拖地的声音,原来是清洁工。“喂!”他再度大喊。“帮帮我!”

那人肯定暂停拖地,他又把头贴在洞口旁边,有样东西忽然打到他的太阳穴,他赶紧后退几步。

他蹲下来摸索,希望那是食物,却只摸到厚厚的一本《圣经》。

克里斯叹口气,爬回床上,开始阅读。


圣诞假期从星期四开始,因此,当博瑞特太太答应星期三下午跟她谈谈时,塞琳娜甚为感激。她不自在地坐在小小的木椅上,心想究竟是谁以为这种桌椅有助于学习?塞琳娜身高六尺,克里斯几乎跟她一样高,他怎么可能把双脚塞进这种桌子下?难怪现在的青少年等不及放学……

“我真高兴你打电话来,”博瑞特太太说。

“是吗?”塞琳娜有点讶异,打从她担任私人调查员以来,人们一听到她为辩护律师工作就露出奇怪的表情,只有不到五个人听了不觉得奇怪。

“没错,我是说……我当然读了报纸,像克里斯这样的男孩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这种说法实在荒谬。”博瑞特太太咧嘴笑笑,好像光是这么说就能让克里斯无罪获释。“好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塞琳娜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纸笔。“博瑞特太太,”她开口。

“请叫我琼安。”

“好吧,琼安,我们正在收集资料,好让陪审团认为这个谋杀罪名……嗯、就像你所说的,相当荒谬。你认识克里斯多久了?”

“我想四年了吧。他九年级的时候上我的英文课,虽然后来他没有修我的课,但我多少知道他的状况,你知道的,他是那种老师们经常谈论的学生,当然都是讲他好话。今年他又在我班上。”

“你教高级英文?”

“大学预修课程,”她说。“学生们五月份考试。”

“这么说来,克里斯是个好学生罗。”

“好学生?”琼安·博瑞特摇摇头,“克里斯非常杰出,他具有化繁为简、抽丝剥茧的天赋,他上大学之后如果主修文学或是法律,我一点也不讶异。”她加了一句。“一想到这么聪明的孩子居然在牢里浪费了好几个月……”她摇摇头,无法再说下去。

“很多人都有同感,”塞琳娜喃喃说。她皱着眉头看看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档案柜。

“学生们的档案,”琼安说。“课堂上写的文章。”她一跃而起。“我给你看看克里斯的作品。”

“艾蜜丽·戈德也是你的学生吗?”

“是的,”琼安说。“她也是成绩全A的学生,但比克里斯内敛。他们两人总是在一起,我想甚至校长也会跟你这么说。但我对她不像我了解克里斯那么深。”

“她在课堂上看起来沮丧吗?”

“不,她跟往常一样非常专注于课业。”

塞琳娜抬头说:“我能不能也看看她的档案?”

博瑞特太太取来两个档案夹。“艾蜜丽和克里斯的档案,”她指指档案夹说。

塞琳娜先翻开艾蜜丽的档案,里面有几首诗、和一篇类似柯南·道尔爵士风格的小说,但作品中都没有提到死亡,对辩方毫无用处。她阖上档案,再度抬起头说:“克里斯显得沮丧吗?”

虽然明知答案为何,但她还是得问,旁观者不太可能看得出自杀倾向,更别说克里斯根本不想自杀。“噢、老天爷啊,没有。”

“克里斯可曾求助于你?”

“课业方面没有,他自己绝对应付得来:他问过我关于大学的事情,他已经开始申请,我也帮他写了一封推荐信。”

“我是说私人问题。”

琼安皱皱眉头。“艾蜜丽……艾蜜丽过世之后,我鼓励他跟我谈谈。我知道他需要跟某人说说话,但他却没有机会。”她婉转地说。“我们帮艾蜜丽办了一个追悼会,克里斯被请到台上致词时却放声大笑,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这下塞琳娜重新考虑是否该请博瑞特太太出庭作证。

“根据我对里斯的了解,我当然将之归咎于压力,”博瑞特太太说,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显然让她相当不自在,她伸手拿起克里斯的档案、在塞琳娜面前翻开。“我叫那些讲闲话的老师们读读这一篇,”她按住一篇议论文。“这么有潜力的年轻人不可能卷入谋杀。”

塞琳娜见过不少天资聪颖的罪犯,所以不太赞同博瑞特太太的说法,但她依然客气地低头看看文章。“我请学生们辩论某个敏感议题,”琼安解释。“他们必须提出证据支持一方,然后反驳另一方的观点。你知道的,甚至连大部分的大学生都做不到这一点,但克里斯表现得非常好。”

克里斯的作品用电脑打字,段落工整。“总而言之,”塞琳娜念道,“‘选择优先’是个错误用语。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选择’。缩减某人的性命是违法行为,事实就是如此。辩称胎儿不是生命无异是强词夺理,因为等到大部分堕胎手术进行时,所有的人体器官已经成形;辩称堕胎是女人的权利也不成理,因为那不仅是她的身体,也攸关另一个人的生命。很奇怪的是,在一个处处为孩童着想的社会……”

塞琳娜抬头微笑说:“谢谢你,博瑞特太太。”


在狱中,毒品受欢迎的程度远超过《圣经》,送人一本《圣经》作为慰藉似乎有点不恰当,但克里斯却感到欣喜。他从来没有好好读过《圣经》,他上过主日学课程,但那只是因为爸爸认为全家既然隶属圣公会教会,他就应该上主日学校。但后来他们全家也只有节日庆典、左邻右舍都上教堂的时候才去做礼拜。

句句熟悉的经文跃然眼前,克里斯顿时感到小小的牢房里好像挤满了老朋友。“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他瞪着厚重的牢门,看起来不可能有人来开门。

熄灯之后(狱中没有事先宣告,而是突然间一片漆黑),克里斯翻滚下床,双膝跪地,薄薄棉裤下的地面感觉冰冷。在昏暗中,墙上的粪便味似乎忽然更加强烈,但他依然阖起双掌,低头念诵:“我都以灵魂祈求上帝。”他皱着眉头试图想出其余的经文,但却想不出来。

“我好久没祷告了,”克里斯说,感觉有点愚蠢。“我希望您听得见我说话。我不怪您把我关到这里,我说不定不值得您的恩宠。”他慢慢减低音量,想想自己最热切的渴求。如果他只要求一件事情,说不定天主比较可能应允。“我要为海克特祈祷,”他轻声说。“我祈求他赶快离开这里。”

克里斯心想,天主是否已经见到艾蜜丽,他闭上双眼,想像那头缠绕在他手上、有如缰绳般的金发,还有她的下巴和喉头的凹处,他时常把嘴贴在这个小小的凹处,感觉她的脉搏跳动。他记得先前曾读到:“我也要赐给你们一个新心,将新灵放在你们里面。”他希望如今艾蜜丽已得到了这些。

克里斯像个忏悔者一样跪在地上,蒙蒙入睡之际,他听到天主说话。祂踏着脚步声、钥匙开门声、以及零碎的口哨声而来,嘴里喃喃说道:“原谅别人,你就会受到宽恕。”克里斯颈背上的细毛顿时根根竖立。


有样东西重重落在葛丝胸前,她吓得醒过来,挣扎起身,结果却只是凯特按住她的四肢。“妈、起床罗,”她说,她双眼闪烁着光芒,笑得好开心,葛丝受到笑容感染,顿时忘了起来之后又得熬过另一天。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问。“你没赶上巴士吗?”

“哪有巴士?”凯特边说边坐起来。“来、到楼下看看。”她在床单下摸索,惹得她爸爸低声嘟囔,“你也是,”她说,然后跑出房间。

十分钟之后,葛丝和詹姆斯披着睡袍、睡眼惺忪地走进厨房。“你泡咖啡,”葛丝问,“还是我来?”

“你们先别泡咖啡,”凯特边说边跳到他们跟前,她各捉着爸妈的一只手,拉着他们走向分隔厨房和客厅的日式屏风。“你们瞧瞧!”她高兴地说,说完便站到一旁让爸妈看看一棵瘦巴巴、憔悴不堪的盆栽尤加利树,树上草草装点着一些玻璃球和耶诞饰品。“圣诞快乐!”她欢欣鼓舞地伸手抱住妈妈的腰。

葛丝低头看看凯特,然后瞄了詹姆斯一眼。“甜心,”她说,“你自己布置的吗?”

凯特害羞地点点头。“我知道这只是从玄关搬过来的盆栽,装饰得也有点土气,但我想如果我从外面砍棵树回来,你们肯定大发脾气。”

葛丝脑中隐隐浮现凯特被压倒在松树下的模样。“这很漂亮,”她说。“真的很不错,”小小的耶诞灯饰定时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忽明忽灭的灯光让葛丝想起先前到医院探望克里斯时、停在医院外面的救护车。

凯特走进客厅,高兴地在小树旁边坐下。“最近出了这些事情,我想你们大概没空在家布置圣诞树。”她递给葛丝一个包裹,詹姆斯也有一个。“来,”她说。“拆开看看。”

葛丝等一会,詹姆斯先拆开包裹,里面是个假鳄鱼皮的记事簿,然后她撕开手中的包裹,里面是一对玉耳环。葛丝看着一脸高兴的凯特,心想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购物中心,她也不晓得女儿什么时候决定不计任何代价、好好过个正常的圣诞节。

“谢谢你,甜心,”葛丝边说、边紧紧抱住凯特。她在女儿耳边轻声说:“谢谢你做的一切。”

凯特又坐下,满脸期盼。葛丝在睡袍口袋里握紧拳头,瞄了汤姆斯一眼,你怎能告诉你十四岁的女儿、你完全忘了圣诞节?“你的礼物,”她毫无准备地说。“还没做好。”

笑容从凯特的脸上褪尽。

“它……它还在改尺寸,”葛丝说。

母女之间顿时多了一道墙,虽然无影无形,但却令人无法忽视。“它是什么?”凯特问。

葛丝再也撒不了谎,她转身看看先生,他却只是耸耸肩。“凯特,”葛丝低声下气,但女儿已经满脸怒容地站起来。

“你没帮我买礼物,对不对?”她愤愤地说。“你骗我。”她伸手指指尤加利树。“如果我没有装饰这棵可笑的圣诞树,你们肯定像往常一样板着脸过一天。”

“今年情况特别,凯特,你知道克里斯……”

“我当然知道,因为克里斯出事之后,你们根本忘了我的存在!”她从葛丝手中抢下装了耳环的盒子,一把扔往墙上。“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注意到我?”她哭着说。“杀人吗?”

葛丝掴了凯特一巴掌。

客厅里顿时一片凝重,只听到小灯泡忽明忽暗的嘶嘶声。凯特一手紧贴着发烫的脸颊,转身冲出客厅,葛丝全身发抖轻轻甩手,好像手不属于自己似地。她转身面向詹姆斯。“拜托你做点什么吧,”她哀求。

他瞪了她一会,然后点点头走出屋外。


很罕见地,今年的圣诞节和犹太教的献殿节刚好同一天,全世界都在庆祝,这表示麦克今天不必工作,而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他已经在沙发上睡了好几个月——所以他不知道梅兰妮醒了没有。他在楼下的浴室洗个澡,帮自己烤了一个英式松饼带上卡车,然后开往墓园探视艾蜜丽。

他喜欢一个人静静走一走,所以把车停在一段距离之外。白雪在他靴下嘎嘎作响,寒风咬啮耳尖,走到墓园门口时,他停下来抬头凝视宽广、无边无际的蓝天。

艾蜜丽的坟墓在一个小山丘上,隐藏在峰顶之间。麦克漫步前进,想着他要跟女儿说什么。他不介意对着坟墓说话,毕竟他成天都对着马、牛、猫、狗等听不懂他说什么的动物讲话。他奋力走上山丘,来到一处刚好看得见艾蜜丽坟墓的地方,麦克上次在坟上摆了鲜花,现在花朵已经乾枯,坟上却有些缎带垂落在地,小纸片在雪中飘扬。梅兰妮坐在冰冻的地上,正在拆礼物。

“喔、你看这个,”她说,他已经走到听得见她说话的距离。“你一定会喜欢,”她把一条蓝宝石项链挂在已经乾枯的花梗上。

麦克瞥见闪亮宝石旁边还有其他礼物,礼物像供品一样整齐排列在墓石两侧,其中包括一个单杯煮咖啡器、一本小说、几管油彩、和艾蜜丽喜欢的昂贵画笔。

“梅兰妮,”麦克警觉地说。“你在做什么?”

梅兰妮一脸迷蒙地转身。“喔,”她说。“嗨。”

麦克觉得下巴一紧,“这些东西是你带过来的吗?”

“当然,”梅兰妮说,好像是他失去理智似地。“不然是谁?”

“这些……这些是给谁的?”

她讶异地瞪着他。“当然是艾蜜丽,”她说。

麦克跪到她身旁。“梅兰妮,”他轻声说。“艾蜜丽死了。”

他太太眼中顿时充满泪水。“我知道,”她沙哑地说,“但是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这是她第一次不在家过献殿节,”梅兰妮说。“我要……我要……”

麦克把她拉入怀中,这样他才不必看着热泪滚下她的脸颊。“我知道你要什么,”他说,“我也是。”他把脸埋在她发中,闭上双眼。“你跟我走吧?”他感觉她靠着他轻轻点头,衣领间充满了她温暖的鼻息。他们走下山丘,但油彩、画笔、煮咖啡器和蓝宝石都留在原地,以防女儿真的回来。


圣诞节当天,曼彻斯特机场人潮汹涌,到处都是提着水果蛋糕盒和一袋袋礼物的人群,候机室里,汤玛斯在乔丹旁边的座位上动来动去,乔丹看着儿子又把机票甩到地上,不禁皱起眉头。“你确定你记得怎样转机吗?”

“记得,”汤玛斯说。“如果空姐没带我去,我就请其他在登机门的人帮忙,”

“你不要自己乱跑,”乔丹重申。

“在纽约市绝对不行,”父子两人同时说。

汤玛斯双脚不耐烦地抖动,猛踢座椅椅脚。“不要这样,”乔丹说。“这排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在踢椅子。”

“爸,”汤玛斯问。“你想巴黎有雪吗?”

“没有,”乔丹说。“所以你最好回来,那些滑雪板才派得上用场。”他特意买了一对滑雪板给汤玛斯当作圣诞礼物,而且在儿子到巴黎找妈妈之前给他,此举简直就是贿赂。

他和黛柏拉打了几通越洋电话,两人在电话里激辩汤玛斯是否大到可以一个人旅行,最后双方做了妥协。事实上,刚开始的几天,乔丹一口拒绝黛柏拉的请求。但有个周末他半夜醒来、走到汤玛斯的房间里看看,儿子睡得好熟,他忽然想到费因斯坦医生问克里斯·哈特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片刻之间,他晓得自己的答案跟克里斯一样:直到目前为止,汤玛斯的生命中只有乔丹,如果未来另有选择,汤玛斯的生命中不再只有他呢?

隔天早晨,他打电话恭喜黛柏拉,也应允她的请求。

“飞往纽约拉葛迪亚机场第一二四六班机,请在第三号登机门登机。”

汤玛斯飞快站起来,几乎被自己的手提行李姅倒。“哇、慢一点,”乔丹伸手扶住他。他正想帮儿子提起背包,手伸到一半却停下来看看儿子,乔丹赫然明了,终其一生,他会永远记得汤玛斯这一刻的模样:脸颊上一层细柔的胡渣,手臂像集中营的犯人一样细瘦,一个写着“青少年”的橘色牌子在他牛仔裤腰际晃来晃去。乔丹清清喉咙,一把抬起手提行李。“天啊,好重,”他说。“你里面装了什么?”

汤玛斯不怀好意地笑笑,眼中散放出淘气的光芒。“没什么,只是十几本《阁楼杂志》。”

他们始终没有再提起这个敏感话题,但两人在冰箱旁边、或是进出浴室擦身而过时,有时不免感到一丝紧张。这时乔丹总算松了一口气,过去一星期的紧张顿时一扫而空。“别闹了,”他边说边抱抱儿子。

汤玛斯也用力抱抱爸爸。“帮我亲亲你妈妈,”乔丹说。

汤玛斯稍微后退。“亲脸、还是亲嘴?”

“亲脸,”乔丹说,然后轻轻把儿子推向登机门。他深深吸口气、走向与机腹齐高的落地窗旁,他心想他再等一下,以防汤玛斯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他双手放在口袋里在旁守候,看着飞机滑向跑道、飞向天际,直到飞机消失在视线之外为止。

“圣诞快乐,”狱警边说、边推开隔离牢房的铁门。

克里斯坐起来,在地上伸展筋骨。《圣经》已掉落在床下,他赶快把它藏到裤带里。“嗯——”他喃喃回了一句,身子靠着脚后跟前后摇动。

狱警斥喝道:“你要等到过年吗?”

克里斯眨眨眼。“你是说我可以出去了?”

“典狱长今天大发慈悲,”狱警说,他拉着门让克里斯出去,克里斯很快经过走道,在控制室之前停步。“我们去哪里?”

“直接进监牢,”狱警笑笑说,显然觉得自己说得很有趣。

“我的意思是到哪一区?”

“通常你得回到重度设防区,”狱警说。“但你的牢友说对方挑衅你,你被关到隔离牢房前也没有召开纪律覆核会,所以我们决定让你回去中度设防区。”他帮克里斯开门。“对了,”他捕了一句。“你朋友海克特回到楼下了。”

“重度设防区?”狱警点点头,克里斯暂时闭上眼睛。

克里斯进入牢房时,史提夫正在看书。他爬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下,枕头闻起来都是清洁剂的味道,但最起码他有个枕头。即使人在下铺,他依然感觉得到史提夫的注视,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反正迟早都得面对,于是克里斯终于移开枕头,“嗨,”史提夫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克里斯回答。

“你还好吗?”

克里斯耸耸肩。“谢谢你跟他们说是海克特先惹我的。”这话出自真心,海克特则绝对不会原谅出卖他的人。

“没什么,”他说。

“我还是得谢谢你。”

史提夫望向他处,手里挑拣磨损袖口的线头。“我有样东西给你,”他说。“就算是圣诞礼物。”

克里斯大吃一惊,顿感惊慌。老天爷啊,谁会想到在监狱里还要交换礼物?“我没东西给你,”他说。

“其实啊,”史提夫边说、边伸手在床垫下摸索。“你有。”他摸出一件看来可怕的工具,那是一支改装过的原子笔,笔尖有个细长、似乎会致命的针头,“刺青,”他小声说。

克里斯想问史提夫从哪里拿到针头,他实在无法想像哪个人有办法把针头藏在屁眼里走私进来。但他知道自己若想要刺青,时间极为有限。刺青、和刺青所需的工具在狱中里皆属违法,但你若展现出刺青,在监中的地位顿时大为提升,因为你胆敢当着狱警的面,挑明了知法犯法。

史提夫给克里斯的圣诞礼物,其实是帮他保全颜面。

他伸出手臂,虽然不确定想不想刺青,但他也很清楚自己若不想感染爱滋病,他最好先挨针。史提夫很快瞄了巡逻的狱警一眼,然后拿出打火机(这又是一样违禁品),点火烧烧针头。

克里斯把手肘撑在膝上,感觉皮肤上一阵灼热,很奇怪地,闻起来竟似烤肉的香甜,痛苦却直窜鼠蹊。史提夫手执针头加热,划出纹路,克里斯握紧拳头,看着鲜血留下二头肌,然后他感觉史提夫把原子笔的墨汁倒进伤口、把墨汁揉进赤裸的肌肤,自己的手臂上就此留下永远的印记。“洗干净之后就看得到,”史提夫说。“我帮你刺了一个八号球。”他抬头看看克里斯,目光清澈尖锐。“因为我们好像都被困在里面。”

克里斯把袖子拉到最高,舔舔手指,抹去手臂上残留的墨水和血渍。一位狱警经过牢房,史提夫把打火机塞到克里斯手里。“帮我也刺一个,”他说。“拜托。”

克里斯为针头消毒,双手颤抖把针头按上史提夫的上臂。史提夫抽动了一下,然后拉紧肌肉。克里斯画个圆圈和数字8,然后把墨水抹进伤口,很快地把针头交回史提夫手中。

他们的手指稍微接触。“那个小宝宝,”史提夫问道,头抬也没抬。“真有这回事吗?”

克里斯想到乔丹屡次告诫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他也想到自己和史提夫手臂上同样的刺青,两人似乎成了同类:最后他又想到昨晚在肮脏的隔离牢房里阅读的经文:“你们当听从我的话,我就作你们的神,你们也作我的子民”。

克里斯盯着他的朋友、他的心腹、他的子民。“是的,”他说。


今天的探视还不错。麦克习惯性地站起来,看着克里斯离开会客室。他今天本来不打算来,但梅兰妮在墓园的模样令他心神不宁,他想跟人聊聊。最后他还是没告诉克里斯,毕竟跟克里斯谈论此事似乎不太恰当。但圣诞节来探监让他稍微安心,虽然他已经没机会跟艾蜜丽讲话,最起码他可以和克里斯聊聊。

他跟狱警说声圣诞快乐,慢慢走向通往控制室的楼梯,这是离开监狱的唯一通道,换言之,探视犯人时,你也跟犯人一样被关在牢里。

他站在一位身穿驼毛大衣的女士后面耐心等候,一顶毛帽遮掩了她的头发。“是的,”她对狱警说。“我来探视克里斯·哈特。”

“他满受欢迎的,”狱警说,然后对着扩音器大喊:“哈特到控制室。”

麦克觉得一颗心在肋骨间纠成一团。“葛丝,”他说,嘴巴顿感干涩。

她急忙转身,毛帽掉了下来,一头亮丽的秀发流泄到大衣领口。“麦克!”她倒吸一口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很显然地,”他紧张地笑笑说。“我们都来探监。”

她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你……你来看克里斯?”

麦克点点头。“我最近来了几次,”他坦承。

他们互瞪了一会。“你好吗?”葛丝问。麦克也几乎同时说:“最近还好吧?”然后两人握握手、对彼此笑笑。葛丝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她朝着楼梯看看,“我该进去了,”她说。

“圣诞快乐,”麦克说。

“你也是,噢……”

“没关系。”

“献殿节快乐。”

“好吧,”麦克笑笑说。葛丝一手扶着楼梯的扶手,但却没有移动。“你……你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她笑笑,整张脸绽放出光彩。“好,”她说。“但是我……克里斯……”

“我知道,我可以等你,”麦克说。他靠着墙、把大衣叠放在手臂上。“我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