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坐在警车后座,全身发抖,车里暖气已经调到最高,他不得不侧身而坐,手铐才不会陷进他的背,但无论他怎么调整坐姿,他还是抖个不停。“你还好吗?”坐在前座的警察问。克里斯说还好,短短回覆,声音却像被敲裂的瓜果一样粗嘎。

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他一辈子从没这么害怕。

车里充满咖啡味,收音机传出克里斯听不懂的对话,在那片刻之间,克里斯觉得听不懂也没关系:毕竟,他所熟知的世界已经瓦解,难怪他再也听不懂大家的话。他在座位上动了动,试图让自己不要尿湿了裤子。这是个错误,不管警察要把他带到哪里,爸爸和律师会跟他碰面,乔丹·麦卡菲会像电视上的大律师一样滔滔雄辩,警方也会知道搞错了。明天当他一觉醒来,这整件事情将是个笑话。

警车忽然左转,他看到车窗旁灯光一闪一闪,他完全不知道现在几点、或是自己在哪里,但他想大概已经到了班布里奇警察局。“来、下车,”比较高的警察边说边打开车门,克里斯慢慢移到车门口,双手被铐在背后,他得试图保持平衡,他一脚踏出车门,一不注意却摔出车外,整个人跌个狗吃屎。

警察抓着手铐拉他起来,粗鲁地把他拖向警局,他从后门进去,警察把枪收进一个盒子里,对着对讲机说话,然后门哔的一声打开,克里斯发现自己来到收押处,有个睡眼惺忪的警官坐在一旁,他们问他姓名、年龄、地址等问题,他乖乖坐下,尽可能有礼貌地回答,说不定行为良好会留下好印象。那位带他进来的警察叫他靠墙站着,还叫他像电视影集里一样高举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号码和日期。他脸先朝右、再朝左,照相机闪了又闪。

克里斯听从指示掏空口袋,伸出双手按指纹,他分别按了二十一次指纹,一组给地方警局,一组给州警局,一组给联邦调查局。警察随后用湿纸巾擦擦他的双手,拿走他的鞋子、外套和皮带,对着对讲机要求打开三号牢房。“警长这就过来,”他告诉克里斯。

“警长?”克里斯问,忽然又全身发抖。“为什么?”

“你不能在这里过夜,”警察解释。“他会护送你到格拉夫顿郡监狱。”

“监狱?”克里斯轻声说,他要被关入监狱?

他停步,跟在旁边的警察只好也停下来。“我哪儿也不去,”他说。“我的律师会来这里。”

警察笑笑说:“是吗?”然后又拖着他向前走。

牢房在警察局地下室,面积大约六乘五尺。其实克里斯来过这里,幼童军时,他曾到班布里奇警察局参观。牢房里有张床,不锈钢的水槽和马桶连在一起,牢房的门是实心钢管,里面架设着监视录影机。警察把床垫翻过来检查,然后松开克里斯的手铐,把他推进牢房。

“你饿不饿?”警察问。“渴不渴?”

警察居然关心是否舒适,令克里斯甚感讶异。他抬头对警察眨眨眼,他不饿,但其他所有一切都令他非常不舒服。他摇摇头,试图甩去牢房铿锵关上的声音:他等着警察走开,他想站起来小解,他想跟那个拘提他、把他带到这里的警察说:他没有谋杀艾蜜丽·戈德。但爸爸叫他保持沉默,警告言犹在耳,像把小刀一样划破层层围绕住他的恐惧。

他想到妈妈烤的生日蛋糕,蜡烛肯定已经滴到糖霜上,他盘中依然摆着没吃完的蛋糕,草莓夹心宛如鲜血般艳红。

他手指轻刮过坚实的墙面,耐心等候。


对乔丹·麦卡菲而言,再也没有比探索女人曲线更美好的事。

他在床单下忙着,双唇和双手顺着曲线而下,彷佛打算标示出路线。“噢,”她低声呻吟,双手探入他浓密的黑发。“噢、天啊。”

她愈来愈大声,几乎令人不自在,他轻抚她的腹部,“嘘,”他贴着她的大腿轻声说。“小声一点,记得吗?”

“我……”她说。“怎么……可能……忘记?”

他往后一仰,伸手遮住她的嘴,她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她以为这是个游戏,甚至咬了他一口。

“他妈的,”他咒骂一声,从她身上滚下来。他摇头瞪了这个野艳疯狂的女人一眼,热情全都消退。他通常对这类事情颇具判断力,今天却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揉揉发痛的手掌,心想今后绝对不再跟助理的朋友约会,就算一起出去,他也绝对不会喝太多酒、邀请对方到自己家里。“喂,”他尽力做出和蔼的笑容。“我跟你说过……”

这个名叫珊卓拉的女子翻身到他上方,献上热吻,然后她稍微抽身,伸出手指轻抚下唇。“我喜欢味道尝起来跟我一样的男人,”她说。

乔丹感觉自己又硬了起来,说不定现在说再见还太早。

电话铃响,珊卓拉一把推开床头柜上的电话,乔丹边诅咒边爬过去抓住听筒,她握住他的手腕。“别管它,”她轻声说。

“我不能不管,”乔丹边说边滚离她,在地上摸索。“我是麦卡菲,”他对着听筒说。他静静聆听,马上提高警戒,不经思索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纸笔,写下对方说的话。“别担心,”他镇定地说。“我会处理,没错,我跟你在那里碰面。”

他挂掉电话,有如雄狮般优雅地一跃而起,不急不徐穿上扔在浴室门口的长裤。“对不起,”乔丹边拉上拉链边说。“但我得走了。”

珊卓拉惊讶地嘴巴大张。“你得走了?”

乔丹耸耸肩说:“工作就是这样,总得有人出面处理。”

他瞄了一眼蜷曲在床上的女子。“你……你不必等我。”

“如果我愿意等呢?”她问。

乔丹转身背对她。“你可能得等好久,”他说。他把手插到口袋里,最后再看她一眼。“我会打电话给你,”他说。

“你不会,”珊卓拉和颜悦色地说,说完就赤裸裸从床上跳起来,消失在浴室门后,把门锁上。

乔丹摇头,悄悄走进厨房,四处翻找白纸,忽然间,厨房灯光大作,他十三岁的儿子出现在眼前。“你起来做什么?”

汤玛斯耸耸肩。“听些我不该听到的事情,”他说。

乔丹不高兴地对他说:“你应该赶快去睡觉,明天还得上学。”

“现在才八点半,”汤玛斯抗议,乔丹更加不悦,真的才八点半吗?他晚餐喝了多少酒?“你出来透透气吗?”汤玛斯咧嘴笑笑说。

乔丹瞪了他一眼。“你小时候比较讨人喜欢。”

“我小时候一不小心就把尿喷到浴室墙上,我想我现在这个年纪讨喜多了。”

乔丹可不太确定。他从汤玛斯四岁大就独立抚养这孩子,汤玛斯四岁时,他的亲生母亲黛柏拉觉得自己不适合当妈妈,也不喜欢当个律师太太,于是她抱着汤玛斯、离婚协议书和一张飞往尼泊尔的单程机票走进乔丹的办公室,两人的婚姻自此画上句点。乔丹最近听说她和一个年纪比她大两倍的画家住在巴黎左岸。

汤玛斯看着爸爸从咖啡壶里倒了一杯摆了一天的冷咖啡。“好恶心,”他说。“但总比带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

“你说够了吗?”乔丹说。“我是不应该,好吗?你没错,我这样做不对。”

汤玛斯笑得好开心。“真的吗?我们要录音纪录这个历史性的一刻吗?”

乔丹把咖啡壶放回煮咖啡器,拉紧领带。“刚刚有个客户打电话来,我得出去。”他急忙穿上披在椅子上的夹克,转身看看儿子。“你需要我的话,别打呼叫器,我会把它设定在震动功能,可能听不到。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会随时查查有没有留言。”

“我不会需要你的,”汤玛斯说,然后指爸爸的卧室。“说不定我该进去打个招呼。”

“说不定你该滚回自己的房间,”乔丹笑着对汤玛斯说,然后一阵风似地离开家里,依稀感觉身后儿子仰慕的眼光。


葛丝弯进去车子后座,帮凯特把外套扣好。“你够暖吗?”她问。

凯特点点头,警察架走了哥哥,她依然吓得无法言语。詹姆斯、葛丝和律师试图理出头绪时,她得坐在车里等候,这虽然不是最好的方案,但却没有其他选择,凯特才十二岁,不能一个人晚上待在家里,而葛丝能打电话找谁帮忙呢?她爸妈住在弗罗里达州,詹姆斯的爸妈若听到这桩丑闻,肯定心脏病发作,而她唯一的好友梅兰妮、也就是她唯一可以临时打电话拜托照顾小孩的挚友,却认为克里斯谋杀了亲生女儿。

葛丝虽然但愿凯特不要被卷入这一切,但心里也有个声音不断敦促她将凯特留在身边。你只剩下一个孩子,那个声音说,把她留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吧。

葛丝往前移一尺靠向凯特,顺顺女儿的头发。“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她说。“我走了你就把门锁上。”

“我知道,”凯特说。

“乖乖听话。”

不要跟克里斯一样,她们母女不约而同这么想,两人顿时感到惭愧。趁着忍不住大声说出来、或是承认自己竟然这么想之前,两人就赶紧说再见。


葛丝和詹姆斯在警察局外街灯的光影中徘徊,好像若没有警方保护,两人就不敢多跨出一步似地。乔丹过马路时挥手打招呼,大家常说两个人住在一起久了,容貌会愈来愈像,他心想这话果然没错。哈特夫妇的轮廓虽然不是完全相同,但两人眼中都充满殷切的期盼,一看就觉得两人容貌非常神似。

“詹姆斯,”乔丹边说边握手致意。“葛丝,你好。”他朝警局大门瞄了一眼。“你们进去过了吗?”

“没有,”葛丝说。“我们在等你。”乔丹本来想一起进去警局大厅,但想想还是留在原地比较好,他们最好先私下谈谈,更何况他以前是检察官,深知警局里人多嘴杂,有人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造成无谓的困扰,于是他把外套拉紧一点,请哈特夫妇告知事情的原委。

葛丝覆述克里斯晚餐时遭到逮捕的经过,她讲述时,詹姆斯站在一旁,好像他是来参观警局大楼,而不是来解救儿子。乔丹听葛丝说话,但也仔细观察她先生。“事情就是这样,”葛丝边说边摩擦双手取暖。“你可以跟哪位有力人士谈一谈、把克里斯救出来,是吗?”

“嗯、我恐怕不行。在被提讯之前,克里斯得在监狱里过夜,明天早晨可能在格拉夫顿郡法院接受审讯。”

“他得在警局的牢房里过夜?”

“不,”乔丹说。“班布里奇警察局没有足够的设施将他收押,他会被移送到格拉夫顿郡的监狱。”

詹姆斯转过身。“我们能做什么吗?”葛丝轻声说。

“几乎什么也不能做,”乔丹坦承。“我现在进去跟克里斯谈谈,明天早上他接受审讯时,我一定第一个到场。”

“审讯时会怎样?”

“基本而言,检察官会对克里斯提出告诉,我们则提出无罪的抗辩,我会试图让他保释出狱,但检察官提出的罪名相当重大,我想获得保释可能很困难。”

“你的意思是,”葛丝气得发抖,“我这个根本没做错事的儿子得在监狱里过夜,甚至可能待得更久,而你却束手无策?”

“你儿子或许没有做错事,”乔丹口气缓和,“但警方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

詹姆斯清清喉咙,终于开口说话:“你相信吗?”

乔丹看看克里斯的父母:葛丝几乎快要痴坐在人行道上,詹姆斯则极难为情、不自在。他决定跟他们实话实说:“克里斯说他们相约自杀,这听起来……很凑巧。”

如他所料,詹姆斯听了把头转开,葛丝则勃然大怒。“哼,”她轻蔑地说,“如果你不相信他,那么我们只好另请高明,”

“我的职责不是相不相信你儿子,”乔丹说。“而是让他出狱。”他直视葛丝的眼睛。“这点我办得到,”他轻声说。

她瞪他瞪了好久,乔丹觉得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辨识出他心中每个念头。“我要见克里斯,”她说。

“现在不行,换班的时候才可以,但是还有好几小时才换班。你想跟他说什么,我可以帮你传话,”乔丹帮她开门,她的怒气弥漫在空中,他正要跟着进去,詹姆斯却叫住他。“我能请问一件事吗?”乔丹点头。“你会帮我保密?”乔丹点头,但略显犹豫。

“其实,”詹姆斯小心翼翼地说。“那是我的枪。”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是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说警察晓得那把手枪是从我的枪柜里拿的。”乔丹皱起眉头。“这么说来,”詹姆斯说。“我算是共犯吗?”

“谋杀共犯?”乔丹摇摇头说。“你没有故意提供枪枝,也不知道克里斯会用它来杀人。”

詹姆斯慢慢吐口气。“我的意思不是说克里斯用它来杀人,”他澄清。

“是的,”乔丹说。“我知道。”然后跟着詹姆斯走进警察局。

一听到脚步声,克里斯马上站起来,把脸贴在牢房小小的塑胶窗上。“律师来了,”警察说,乔丹·麦卡菲忽然出现在铁栏杆的另一边。

他在警察拿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从公事包里拿出拍纸簿。“你说了什么吗?”他猝然问道。

“关于哪方面?”克里斯回答。

“你跟警察、收押室的警官等人讲了什么?”

克里斯摇摇头。“我只说你会来,”他说。

乔丹显然松了一口气。“好、很好,”他说。他随着克里斯的目光瞄向牢房里的监视录影机。“他们不会录下我们见面,”他说。“也不会监听。这是囚犯的基本人权。”

“囚犯,”克里斯轻声重复,他试图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但声音却发抖。“我能回家了吗?”

“不行,最重要的是,你别跟任何人说半句话。再过一会,警长会把你移送到格拉夫顿郡的监狱,你会被收押。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乖乖照办,你只会在那里待几小时,你明天早上起来,我就会在那里,然后我们一起去法庭,你将接受审讯。”

“我不要进监狱,”克里斯说,脸色逐渐发白。

“你别无选择,你得待在那里等候接受审讯,而且检察官会故意安排你在监狱过夜,”他直视克里斯。“她故意让你吓破胆,她要你明天在法庭看到她时、吓得全身发抖。”

克里斯点头、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你被控一级谋杀罪,”乔丹继续说。

“我没杀人,”克里斯插嘴。

“我不想知道你有没有杀人,”乔丹轻声说。“你有没有杀人都无所谓,我还是会为你辩护。”

“我没杀人,”克里斯重复。

“好,”乔丹冷淡地说。“明天检察官会提出不准交保,一级谋杀罪很严重,所以她很可能会这么说。”

“你是说我会被关起来?”乔丹点头。“关多久?”

克里斯的口气忽然让乔丹心头一震,乔丹稍微侧过头,克里斯惊慌的表情赫然有了不同意义,他似乎看到小小的汤玛斯抬头问他、什么时候才会再看到妈妈,男孩子一旦领悟到无法事事如愿,等待的时间也可能相当漫长,讲起话来语气都相同。“该关多久,就关多久,”他说。


詹姆斯半夜忽然惊醒。迷糊之中,他回想起多年以前,有时突然听到小婴儿凯特大声哭喊,或是克里斯做了恶梦、一双小脚扑扑地爬到爸妈的床上寻求安慰。但现在四下一片沉寂,他慢慢适应黑暗,这才发现床上另一边、葛丝平常睡的地方空空荡荡。

他甩掉睡意,走出卧室,凯特好梦方酣,克里斯……他的床铺得整整齐齐,詹姆斯忽然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胸口彷佛被人打了一拳,痛得几乎站不稳。他蹒跚下楼,依稀听到有些声响,洗衣间里传出一丝灯光,他悄悄走过厨房,走到离洗衣间几尺的地方才停步。

葛丝坐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背部紧贴乾衣机,她故意启动乾衣机,藉此掩盖哭声,她的脸一片潮红,不停流鼻涕,肩膀垮了下来,看起来像个疲惫的老女人。

葛丝的哭相向来不佳,哭起来就像她平日行事一样激动而不知节制。她居然有办法忍到现在,这才是最让詹姆斯吃惊的一点。

他想推开半掩的门、跪在太太面前、抱住她、带她上楼,他举起手轻抚门面,打算说几句话安慰她,但他自己都不晓得如何面对一切,怎么可能提出忠告?

詹姆斯再度上楼,爬回床上用枕头盖住脸。几小时之后、葛丝悄悄上床时,他假装自己感觉不到她的哀伤,哀伤像个小孩一样躺在两人中间,好沉重、好真实,令他无法伸手过去摸摸她。


监狱四周围着高高的铁栏杆,还有一排排铁丝网,克里斯闭上眼睛,像个顽固的小孩一样想着,如果紧闭双眼,说不定就能把这个恶梦排除在脑海之外,眼前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警长扶他下车,带他走到监狱门口。一位狱警打开沉重的铁门让他们进去,克里斯看着大门再度锁上。“乔,你又带人过来?”

“没错,”警长说。“他们像跳蚤一样来个不停。”

他们似乎觉得这话很好笑,两人笑了一会。警长递过去一个塑胶袋,克里斯认得里面的东西:他的皮夹、汽车钥匙、以及一些零钱。另一位狱警接过塑胶袋。“你得填写文件吗?你把他交给我们就行了。”

警长看都不看克里斯就走了,克里斯孤单单跟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在一起,而这两人甚至比警长更陌生,他又开始发抖。“双手朝两侧伸开,”一位狱警说,然后站到克里斯面前,伸出双手从克里斯的脖子一直拍到腰部和大腿,另一位狱警记下克里斯有哪些私人物品。

“来,”狱警抓着他的手肘、把他带向收押室,狱警不耐烦地翻找名牌、递了一张给克里斯、叫他贴着墙站好。“微笑,”狱警嘟囔一声,拍照时闪光灯一闪。

狱警叫克里斯在桌旁坐下,再一次帮克里斯盖指印,然后递给克里斯一条毛巾、叫克里斯把手擦干净,过了一会,狱警从桌子对面推过来一张纸,克里斯低头瞄瞄这份问卷,狱警四处翻找铅笔。“把这个填好,”他说。

第一个问题就吓了克里斯一跳。“你有自杀倾向吗?”他的医生知道他没有,他的律师认为他有,他犹豫了一下,在“有”旁边划勾,然后又擦掉,勾选“没有”。

“你有爱滋病吗?”

“你患有任何疾病吗?”

“你在狱中需要看医生吗?”

克里斯咬咬铅笔末端。“是,”他勾选,然后在旁边写下“费因斯坦医生”。

填好问卷之后,他像检查考卷一样从头到尾仔细把答案看过一遍,如果有人撒谎呢?如果他们真的有自杀倾向、或是患了爱滋病,但却回答说没有呢?

谁会在乎到前来证实?

狱警带他上楼,两人来到摆满小监视器的控制中心,狱警跟值班警员交换了一些克里斯完全听不懂的消息,然后带他走向另一个小房间,大门在身后关上,克里斯不禁打了个寒颤。“你冷吗?”狱警冷淡地说,“算你好运,这里有一些多出来的衣服。”他等克里斯站起来,然后递给他一件蓝色连身衣。“来,”他说。“把这个穿上。”

“在这里?”克里斯不好意思地问。“现在?”

“不,”狱警说,不耐烦地双臂交握。“等你到度假胜地再换。”

没什么大不了的,克里斯告诉自己。他在学校更衣室里、当着一群男孩子的面换了几千次衣服,现在面前只有一位狱警,而且他身上还穿着短裤,根本不算什么。但等他把连身衣的拉链拉到喉头时,双手抖得厉害,他不得不把手藏到背后。

“好,”狱警说。“我们走吧。”

他护送克里斯穿过走廊,进入重度设防区。克里斯每吸一口气,肺部就得更使劲,这是他的想像,还是监狱里的空气比较稀薄?狱警打开一扇厚重的门,带着克里斯走上一个狭长、灰色的走道,走道两旁有一间间牢房,牢房的铁门开着,走道尽头的牢房门外有部电视,电视里正播放晚间新闻。

忽然有人大声喊叫,声音贯穿铁栏杆和空旷的走道。“禁闭时间,”声声回荡在空中,然后克里斯听到犯人们慢慢走回牢房。

“到了,”狱警边说、边把克里斯带到一间空牢房。“你睡下铺。”

克里斯这一区关了另外三个人,一个身材矮小、黑眼、留着山羊胡的男人走进克里斯隔壁的牢房,在床上坐下,走道尽头的电视萤幕一片漆黑。

狱警关紧克里斯的牢门,灯光变暗,但没有完全关掉。监狱慢慢静了下来,只听见犯人们的呼吸声。

克里斯爬到下铺,逐渐适应黯淡的光线之后,他辨识出牢门外狱警的身影,也看到狱警脸上闪过一丝奸笑。

他翻身到另一边,这样一来,他只看得见将他禁闭在此的砖墙。他把连身衣的一角塞进嘴里遮掩声音,然后放声哭泣。


隔天早上麦克下楼到厨房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梅兰妮站在炉子前,一只手握着锅铲,另一只手拿着隔热垫。他看着她把松饼翻面、随手将一簇发丝塞到耳后,心中不禁暗想:唉、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娶的女人。

他故意弄出声响,让她以为他刚刚才进厨房。梅兰妮转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啊,太好了,”她说。“我正想叫你起床。”

“你想叫我起来吃早餐吧?”

梅兰妮笑笑,笑声是如此陌生,她和麦克都愣了一下。梅兰妮随即轻快地转身,从锅子里盛起一叠松饼,她等麦克在餐桌旁的老位子坐定,然后把整叠松饼放在他面前,两人的目光始终交缠。“荞麦松饼,”她轻声说。

“嗨,”他笑笑说。“我叫麦克,你是哪位?”梅兰妮对他微微一笑,麦克想都不想就伸手把梅兰妮揽向他,头紧贴着她的腹部。他感觉她的手轻轻抚弄他的头发。“我好想你,”他喃喃说道。

“我知道,”梅兰妮说,她继续拨弄他的头发,过了一会才往后退。“你需要糖浆,”她说。

她从炉子上端来一个小锅子,热腾腾的糖浆咕咕响,她把糖浆均匀地倒在麦克的松饼上。“我们早上开车出去兜兜风吧。”

麦克咬了一口香甜松软的早餐,他得帮隔壁镇上的一只小狗打预防针、检查一下害疝气的马,还得照顾一只生病的骆马,但他已经好久没看到梅兰妮这么……这么有精神,“没问题,”他说。“让我打几个电话重新安排看诊时间。”

梅兰妮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麦克伸出一只手,她也悄悄把手伸过去。“太好了,”她说。

他吃完早餐,走到办公室里打电话。打完电话之后,他看见梅兰妮站在玄关的镜子前、在嘴唇上涂上一层淡淡的口红。她抿抿嘴、看着麦克在镜中的倒影。“准备好了吗?”她问。

“当然,”他说。“我们要去哪里?”

梅兰妮勾住他的手臂。“如果我跟你说,”她说,“那就不是惊喜了。”

麦克暗自猜想她要带他去哪里。不可能是艾蜜丽的坟墓,梅兰妮绝对不会高高兴兴地去上坟:当然也不可能上馆子,不过他们确实驶过满是餐厅的市中心:现在还早,所以不可能上超市买东西:也不是去图书馆,因为他们正朝着与图书馆相反的方向前进。

过了不久,梅兰妮驶离市区,他们开过光秃秃的田野和农场,开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最后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绿色招牌:伍德斯维尔离此十哩。

伍德斯维尔有什么好看的?

他去过那里一次,有户人家的马摔断腿、请他过去帮它安乐死。但就算他曾开车经过镇上最热闹的地区,他也记不得小镇的模样。

梅兰妮开过一栋砖瓦楼房,楼房四周是高耸的铁丝网。麦克这才想起格拉夫顿郡的监狱在伍德斯维尔,而监狱刚好离法院不远。

他太太把车停在法院的停车场。“这里有个案子,”她不急不徐地说。“我想你得看看。”


清晨五点四十五分,牢门嘎啦地打开,克里斯早就醒了,他觉得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不管他揉得再用力,感觉还是不对劲。连身衣的拉链陷进肉里,而且他好饿。“早,”狱警边说边把盘子推进牢房里。

克里斯先看看盘中那团令人倒胃口的食物,然后看看走道,黑眼男子从另一个牢房里瞪了他好一会,然后慢慢走开,消失在浴帘后面。

克里斯进食、用昨晚在收押室取得的牙刷刷牙、拿起一把狱警放在他牢房里的轻便刮胡刀,他犹豫地踏出牢房,沿着走道走向淋浴间和水槽。

克里斯一边刮胡子、一边等另一个人洗完澡,他眯着眼睛端详镜中的倒影,镜面像锡箔纸一样光亮,看得清清楚楚。另一个人踏出淋浴间时,克里斯点头致意,然后走了进去。

他拉上浴帘,但透过缝隙,他看见黑眼男子站在水槽前往脸上涂抹肥皂,男子把毛巾垂挂在腰际,仔细绕着山羊胡刮脸。克里斯宽衣、把衣服披在浴帘挂勾杆上、扭开水龙头、在全身抹上肥皂,他闭上眼睛,试图说服自己他刚参加四百公尺蝶式比赛、成绩好得不得了、洗完澡就准备回家。

“你为什么被关进来?”

克里斯谜起眼睛,挤出洗澡水。“你说什么?”他问。

透过浴帘和淋浴间墙面的缝隙,克里斯看到黑眼男子靠着水槽。“你怎么在这里?”

克里斯湿淋淋的头发几乎垂到肩上,凭着这一点,克里斯才分辨得出服刑的囚犯、和等着接受审讯的羁押犯:囚犯的头发剪得跟军人一样短,黑眼男子就是如此。“我不应该在这里,”克里斯说。“他们弄错了。”

男人笑笑。“每个人都这么说。这里是监狱,但是里面有好多人都说没有做错事。”

克里斯转身在胸前抹上肥皂。

“你看不看我都无所谓,反正我不会走开,”男人说。

克里斯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关掉水龙头。“你为什么被关?”

“我砍了我老婆的头,”男人无动于衷地说。

克里斯忽然感到膝盖一软,他觉得自己站不稳,赶紧靠在淋浴间的塑胶墙上。他拼命告诉自己:他身边站的不是郡监狱里的重刑犯,他也不会被控谋杀。他麻木地把毛巾围在腰际、一把扯下衣服、跌跌撞撞走回牢房,他颓然坐到床上、把头埋到两膝之间,这样才不会大吐特吐。

他想回家。

狱警走进牢房收回轻便刮胡刀。“你的律师来了,”狱警说。“他帮你带了衣服,赶快准备好,我们带你到楼上换衣服,”

克里斯点头,他以为狱警会跟昨晚一样站在一旁等他穿上衣服,但狱警走了出去,牢门开着,那个砍下他老婆头颅的男人在走道尽头看晨间新闻。

“我……我好了,”克里斯对另一位狱警说,在狱警的护送下,他踱步走出这一区。

“祝你好运,”黑眼男子大喊,两眼却仍盯着电视萤光幕。

克里斯停下来,转头轻声说:“谢谢。”


收押室有套衣服等着他,克里斯认得这件他跟妈妈在波士顿买的“Brooks Brothers”西装外套,他们母子为了大学甄试,特别上街选购面试穿的衣服。

现在他却穿上这套衣服接受审讯。

他穿上白衬衫、灰绒裤、皮鞋,他把领带套到衣领上,试着打领带,但却打不好,他习惯站在镜子前打领带,但收押室里没有镜子。

他只好让领带的后端比前端短一截。

他套上外套、走向在旁等候的狱警、填写了一些文件,然后两人沉默地走向一间克里斯没看过的房间,狱警帮他开门。

乔丹,麦卡菲在面谈室等候。“谢谢,”他边对狱警说、边示意克里斯在他对面坐下。等到狱警关上门,乔丹率先开口:“早,昨天晚上如何?”

乔丹很清楚昨天晚上如何,任何一个白痴都看得出克里斯的黑眼圈,也晓得克里斯根本没睡。但乔丹等着听他客户怎么说,这将是一场漫长的硬仗,他得看看克里斯的耐力如何。

“还好,”克里斯说,眼睛眨都不眨。

乔丹勉强挤出笑容。“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今天的程序?”

克里斯点头。“我爸妈呢?”

“在法院等我们。”

“我妈带这些衣服给你?”

“没错,”乔丹说。“这套行头不错,很有学院风格、很高尚、能帮你在法官心目中树立出一个好形象。”

“我有形象吗?”克里斯问。

乔丹挥挥手说:“当然,你是中上阶级白人、学生运动选手、循规蹈矩的好男孩。”他紧盯着克里斯。“绝对不是一个没出息、低人一等的谋杀犯。”他敲敲面前的拍纸簿,拍纸簿记了几笔信手涂鸦。审讯时,辩护律师必须保持冷静,你得像一只准备接球的小猫,无论球怎么扔向你,你都得冷静拾起。虽然你已经知道客户被冠上什么罪名,但你得等到审讯之后、拿到了所有档案,你才知道检察官打什么主意。“你得照着我的话做。如果我要你做什么,我会写在拍纸簿上,但今天的程序不会太复杂。”

“好,”克里斯边说边站起来,他甩甩腿、好像准备参加赛跑。“我们走吧,”他说。

乔丹抬头一瞥,没料到克里斯这番举动。“你不能跟我一起去法院,”他说。“警长会带你过去。”

“哦,”克里斯说,颓然坐回椅子上。

“我会在那里等你,”乔丹犹豫地加了一句。“你爸妈也会。”

“好,”克里斯说。

乔丹把拍纸簿放回公事包,他看看克里斯、显然对他客户的领带不满意。“过来一下,”他说,克里斯站起来,他调整一下领结、让前后长度看起来刚好。

“我打不好,”克里斯说。“那里没有镜子。”

乔丹不置一词,只是拍拍克里斯的肩膀、点头赞许他的整体外表。乔丹随即走出面谈室,留下克里斯盯着敞开的门、通往监狱的走廊、以及站在门口的狱警。


今天是格拉夫顿郡法院的重刑犯日。

在像新罕布夏州一样比较乡野的州里,重刑犯相当罕见,每隔几星期才有重刑犯的审讯。这些案件比单纯的不法行为来得刺激有趣,所以吸引了不少喜欢到法庭看热闹的民众、地方媒体、以及法律系学生。

哈特家坐在前排、辩护律师的后方,他们六点刚过就抵达法院,以防万一,葛丝说。葛丝搁在膝上的双手握得好紧,几乎不晓得怎样再松开,詹姆斯坐在她旁边盯着法官,法官是个和善、头发烫得不太好的中年妇女,葛丝心想,这么一个女人看了像克里斯一样的孩子之后,肯定马上制止这个错误,不会一错再错。

葛丝倾身靠向正在处理手边文件的乔丹·麦卡菲。“他什么时候会被带进来?”她问。

“随时都会,”乔丹说。

詹姆斯转向坐在她旁边的男人。“这是《纽约时报》吗?”男人递过来已看完的报纸,詹姆斯微笑道谢。

葛丝惊讶地盯着先生。“在这种时候,”她说,“你还看得下报纸?”

詹姆斯仔细折好头版,用拇指一次又一次抚过摺痕。“如果不看报,”他淡淡地说。“我会发疯。”说完便翻阅头版新闻。

葛丝知道法庭里还有其他母亲;她们或许不像她一样穿著名家设计的套装、佩戴钻石耳环,但她们的儿子也会跟克里斯一样被带到法官面前、被控犯下可怕得令人难以想像的重罪,其中有些孩子说不定真的犯了罪,就这点而言,她想自己还算幸运。

那些孩子故意放火烧房子、拿刀刺杀仇家、或是强暴年轻女孩,她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的母亲作何感想。你怎么晓得在你肚子里长大的孩子做得出这种事?你如果没有生下他,世上说不定少了一个横行的恶魔,思及至此,你情何以堪?

一听到座椅间传来脚步声,葛丝马上转头,梅兰妮和麦克悄悄坐到葛丝对面的座椅上,梅兰妮漠然瞄了葛丝一眼,葛丝觉得胸口一紧,她了解梅兰妮的冷漠,她只是没想到对方的漠然会让自己这么难过。

法警打开法庭右后方的门,把克里斯带进来。他双手被铐在前面,手铐与一条铁链相连,他目光始终朝下,乔丹马上站起来,帮克里斯在他旁边坐下。

助理检察官是位年轻女子,一头黑色短发,举止紧张,声音低沉沙哑,好像在刨丝机上磨擦肉桂棒一样刺耳,葛丝听了就不高兴。霍金斯法官把眼镜推上鼻梁。“下一个案件?”她问。

法庭书记官念道:“新罕布夏州控告克里斯多弗·哈特。五三二七号大陪审团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七日提出一级谋杀案,克里斯多弗·哈特被控蓄意、刻意、审慎射杀艾蜜丽·戈德,故意造成她的死亡。”

克里斯全身发抖,手铐随之嘎嘎作响。听到这番话、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牵连在内,他又兴起一股大笑的冲动,就像前几天在艾蜜的追思会上一样。他想起费因斯坦医生说某些强烈的情感相互影响,他不禁怀疑这股冲动是否反映出内心的惊慌。

席间传来尖刻的苦笑,一时之间,克里斯以为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让笑声从紧闭的齿间溜了出来。但当他跟其他人一样四下观望时,他才发现艾蜜丽的妈妈依然冷笑不已。

法官盯着克里斯说:“哈特先生,你如何答辩?”

克里斯看看乔丹,乔丹对他点点头,“无罪,”他说,声音相当微弱。

坐在后方的梅兰妮轻蔑地说:“哪门子无罪?”

法官眯起眼睛看看梅兰妮。“这位太太,”她说。“我得请你保持安静。”

法官出言制止时,葛丝没看梅兰妮,书记官宣读大陪审团的判决时,她的头愈来愈低,“一级谋杀案”只会出现在法律小说、或是电视影集里,真实人生里没这回事,更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检方同意交保吗?”

助理检察官起身。“法官大人,”芭瑞特·迪兰妮说。“基于罪情重大,检方要求不准交保。”

她话还没说完,乔丹·麦卡菲就提出申辩:“法官大人,这不合情理,我的当事人是个好学生、受人尊崇的运动选手,他家人在地方上也颇有声誉,他没什么资源,不可能潜逃。”

“他凭什么自由自在,我女儿却不行?”梅兰妮大喊。

法官敲敲法槌。“法警,请护送这位女士出去。”

葛丝听着梅兰妮的高跟鞋卡嗒卡嗒一路走远。

“法官大人,”检方继续说,好像刚才根本没被打断。“被告被控一级谋杀罪,当然可能潜逃。”

“法官大人,”乔丹辩驳。“检方误以为罪名会成立。”

“好了、好了,”法官双手揉揉太阳穴,闭上眼睛。“你们等到开庭再吵。这是一级谋杀案,被告不准交保。”葛丝深深吸口气,但似乎依然喘不过气,她感觉詹姆斯的手悄悄滑到她膝上,紧握住她的手。

一名法警走向克里斯,把他带出法庭。“等等,”克里斯边说边回头看妈妈和律师。“我现在要去哪里?”

克里斯再度全身发抖,手铐深深嵌进他肌肤中,每走一步,腰际的铁链就铿锵作响。他发现自己被带回警长在法院的办公室,副警长将监禁牢房锁上,“对不起,”克里斯对着已经掉头离开的副警长大喊。“我现在要去哪里?”

“你得回去,”副警长说。

“回去法庭?”

副警长摇头。“回去监狱。”


在法院小小的餐厅里,葛丝怒斥乔丹·麦卡菲。“你连一句话也没说,”她愤愤地说。“你甚至没有替他争取保释。”

乔丹伸出双手,试图安抚她。“一级谋杀罪的审讯过程通常就是这样,我无法多做什么,罪名一旦成立,他可能终身监禁,检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克里斯会自行潜逃,或是你们会帮他逃跑。”他犹豫了一会之后又说:“法官的决定跟克里斯无关,她只是不准被控谋杀的犯人交保。”

葛丝脸色惨白,静默不语,詹姆斯稍微前倾,双手交握。“我们一定可以打电话给某人,”他说。“一定可以找人帮忙。这个决定不公平,他是无辜的,却得在监狱里待到开庭。”

“首先,”乔丹说。“法律就是这样规定。除此之外,过几个月再开庭对克里斯比较有利。”

“几个月?”葛丝轻声说。

“没错、几个月,”乔丹回答,眼睛眨也不眨。“我不打算提出尽速开庭的申诉,他在监狱里待多久,我就有多少时间准备辩护。”

“我儿子,”葛丝说,“将跟犯人们一起关好几个月?”

“他的行为良好,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被移送到中度设防区。他不会跟服刑的犯人在一起,而是跟其他等着开庭的羁押犯在一起。”

“噢,”葛丝忽然大喊。“你是说诸如强暴十二岁小女孩、抢劫射杀加油站老板之类的家伙,或是其他今天早上接受审讯的‘好市民’?”

“葛丝,”乔丹镇定地说。“他们任何人都可能遭到误控,就像你相信你儿子遭到不实指控一样。”

“住嘴!”葛丝猛然站起来,力道猛得撞倒她自己的椅子。“你看看那些人,你瞧瞧他们跟克里斯相较之下的德行——”

乔丹已经帮不少富裕的客户辩护过,他们个个外表温文,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罪犯。他想到富少杀人犯、约翰·杜邦和谋杀亲生父母的曼耐德兹兄弟,这些嫌犯家财万贯,看起来相当迷人。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时间会过得比你想像得快。”

“对你而言是如此,”葛丝说。“但对克里斯不是。这对他会有什么影响?如果他一个星期前想自杀……”

“我们可以要求让精神科医生到牢里探视,”乔丹说。

“他的课业怎么办?”

“我们可以做些安排。”

他瞄了詹姆斯一眼,詹姆斯站在一旁瞪着葛丝,埋身在他自己的恐惧之中。乔丹看过那种表情,詹姆斯并非无动于衷,而是焦虑戒慎,他深怕一流露出任何感情,冷静自持的面具将随之破裂,整个人也将崩溃。“对不起,”詹姆斯低声说,然后快步走出餐厅。

葛丝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抱住自己的双膝。“我得去看他,我一定要看看他。”

“你可以,”乔丹说。“监狱每星期有会客时间。”他坐下、叹了一口气。“葛丝,”他说。“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克里斯获释、让他永远不必再回去坐牢,请你相信我。”

葛丝点头说:“好。”

“好,”乔丹轻声说。“我送你出去吧?”

葛丝呆板地摇摇头。“我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她说,顶着椅脚前后晃动。

“好吧,”乔丹站起来。“我一有消息就打电话给你。”

葛丝瞪着桌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说了几句话,但声音是如此轻柔,乔丹听了以为是自己的想像,但他还是转身,葛丝盯着他说:“克里斯晓得吗?”

乔丹知道她问克里斯晓不晓得自己得在牢里待几个月,但乔丹听到耳里,想到的却是最根本的关键:克里斯晓得吗?他心想,说不定只有克里斯晓得实情。


法警把梅兰妮带到离法庭大门几尺之处,她在庭中出丑,被赶了出来,但她却不在意。她压根没打算大声喊叫,但充满报复意味的话语却脱口而出,就像“妥瑞氏症”患者一样。刚开口时,她感到胸口一震,好像一只发条上得太紧的旧手表忽然松开:再次发言时,她觉得一股正义感贯穿全身,那种感觉好像刚生完小孩的几分钟,整个人疲倦不堪,却又觉得自己有力气搬动山岳。她看到克里斯坐在法庭里,心里甚至一点也不难过。她盯着他手腕上的手铐,手铐在他光裸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红印,太好了,她心中暗想。

她靠着砖墙等候审讯告一段落,结束之后,麦克会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闭上双眼、头微微后仰,有人推开法庭的门,一个穿着麂皮布夹克的年轻人走向她、在离她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年轻人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她。

梅兰妮从一九七三年就没抽烟了,此时,她伸手拿了一根。“谢谢,”她微笑说。

“你看起来好像需要打一针。”

打一针,没错,她确实需要,但她需要的不是毒品,而是一剂强心针。

“我在里面看到你,”年轻人边说、边伸出手。“我叫路易·伯拉德。”

“梅兰妮·戈德。”

“戈德,”路易说。“你一定是死者的母亲。”

梅兰妮点点头。“所以我才在这里。”

“我是《格拉夫顿郡报》的特派员。”

梅兰妮有点吃惊,深深吸口气。“跑法院的?”

“没错,”他笑笑。“我想你一定读过我那些被挤到第十八页、气象报告图旁边的报导。”

梅兰妮用高跟鞋踩熄香烟。“法官作出判决了吗?”

“不准交保。”

梅兰妮松了一口气。“哇,”她轻声说,忽然升起腾云驾雾之感。“我想我还要一根烟,”她说。

路易又在口袋里翻找。“来个交易吧?我给你一包烟,”他把整包烟递给她。“你给我头版新闻。”


克里斯在监狱的收押室换回连身衣,狱警把他带回昨晚睡觉的那一区,电视依然开着,而且多了两个新面孔,一个看起来醉得厉害,另一个对着克里斯牢房的水槽猛吐。

克里斯浑然不顾各种声响和气味,迳自爬上昨晚睡的床铺上。他弯起身子,躺了几分钟。“我想回家,”他说,醉汉茫然瞪着克里斯。“我想回家。”

他站起来,走出牢房,走向一位站在铁门后面的狱警,铁门他妈的紧紧上了锁,这下他真的像只被关起来的动物。克里斯抓住铁栏杆猛力摇晃。

狱警瞪着他,其他囚犯不管他,几个犯人哼了一声。克里斯一次又一次猛摇,直到抓着栏杆的手发痛:他颓然跪倒在地,在原地跪了好久。

然后,克里斯站起来:他双眼干涩、走过自己的牢房、朝向走道尽头的电视前进,他在留着山羊胡的黑眼男子后面坐下,没有人跟他说话,大家甚至一副不晓得他刚才发飙的模样。电视上正播放“Sally Jessy Raphael”脱口秀,克里斯双眼大张、猛盯着萤光幕,一直瞪到眼前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