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蜜丽过世几天之后,梅兰妮发现自己专注于最平常的事物,比方说饭厅桌上的木头纹路、密封塑胶袋上的拉链、卫生棉条纸盒上的中毒性休克症候群警示等等,她可以连着好几小时盯着这些东西,好像以前从没看过、从不晓得自己错失了什么似地,她晓得如此注重细节过于偏执,但却有其必要:如果明天早上其中一样东西不见了呢?如果这些东西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呢?她现在明了自己随时可能面临失去。

梅兰妮已经花了一早上撕下笔记簿的纸张,一页页丢到垃圾桶里。她看着白纸愈叠愈高,有如一滩白雪。垃圾袋半满时,她从垃圾桶中抽出袋子提到屋外,外面已经开始下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她看得发呆,垃圾袋掉落在地,浑然不觉自己没穿外套冷得颤抖。她伸出双手,雪花飘落在手掌心,她把雪花举到面前仔细观察,还没来得及细看,雪花就在眼前融化。

敞开的厨房门口传来阵阵尖锐的电话声,她不禁吓了一跳。她转身回到屋里,喘嘘嘘地拿起听筒。“哈罗?”

“哈罗,”对方的声音显得飘邈。“我想跟艾蜜丽·戈德说话。”

我也是,梅兰妮心想,然后悄悄挂上听筒。


克里斯不自然地站在艾曼纽·费因斯坦医生的办公室里,假装看着挂在墙上的照片,不时偷偷瞄秘书一眼,秘书打字打得好快,十指几乎像一团蓝色的迷雾。对讲机忽然响起,秘书对克里斯笑笑说:“你可以进去了。”

克里斯点头,穿过相连的门,心想如果没有其他病人,他何必苦苦等候半小时?精神科医生站起来,绕过桌子向前一步说:“克里斯,请进,我是费因斯坦医生,很高兴见到你。”

他朝一张椅子点点头(克里斯注意到那是椅子,而非沙发),克里斯稳稳坐定。先前听到艾曼纽·费因斯坦医生的名字,克里斯以为是个老先生,但对方却是结实健壮的中年人,彷佛能像伐木工人一样搬运木材、或是操作油井。费因斯坦医生有一头及肩的浓密金发,站起来比克里斯足足高半尺,办公室装饰得跟他爸爸的办公室差不多:暗色的原木地板、方格花纹的粗呢地毯、以及皮面的精装书。

“嗯,”精神科医生在克里斯对面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你感觉如何?”

克里斯耸耸肩,医生倾身拿起两人之间咖啡桌上的录音机,他倒带、听听自己的问题、然后摇摇这个仪器。“这些东西啊,”费因斯坦医生说。“只录得到声音。克里斯,我只请你遵守一个规则,你必须出声回答问题。”

克里斯清清喉咙,他先前对这个医生的少许好印象再度消失无踪。“好,”他不情愿地说。

“好什么?”

“我感觉还好,”克里斯喃喃说。

“你睡得好吗?胃口呢?”

克里斯点点头,然后盯着录音机。“不错,”他简要地说。“我胃口还好,但有时候睡不着。”

“你以前有这种问题吗?”

以前,克里斯听了一愣,他摇摇头,眼中随之充满泪水。他已经渐渐习惯这种感觉:一想到艾蜜丽,他就不禁热泪盈眶。

“家里如何?”

“有点奇怪,”克里斯坦承。“我爸装出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我妈跟我讲话的模样,好像我是个六岁的小孩。”

“你觉得你爸妈为什么这样对待你?”

“我想他们有点害怕吧,”克里斯回答。“换成是我,我也会害怕。”

前一刻钟,你的孩子像日出日落一样可靠,霎时之间,你却发现他跟你想像的完全不同,那是何种感觉?克里斯忽然对着精神科医生皱眉头。“你会把我跟你讲的告诉我爸妈吗?”

费因斯坦医生摇头。“我支持你、跟你站在同一边,你在这里说的话绝对不会泄漏出去。”

克里斯怀疑地看了医生一眼,难道他听了这番话就会好过一点吗?他根本不了解费因斯坦。

“你仍然想自杀吗?”精神科医生问。

克里斯翻弄牛仔裤上的一个破洞。“有时候,”他喃喃说。

“你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

“星期五晚上发生的事会不会让你改变心意?”

克里斯忽然抬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他说。

“嗯,你何不跟我说说你对那件事的感觉?看着你的朋友开枪射杀自己,你的感受如何?”

“她不是我朋友,”克里斯更正他。“她是我心爱的女孩。”

“那肯定更难消受,”费因斯坦医生说。

“没错,”克里斯说,他似乎又看到当时的景象:艾蜜丽的头往左倾斜,好像被隐形的手重重打了一巴掌,鲜血从他指间汩汩流下。他瞄了精神科医生一眼,心想这人不晓得等着他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之后,医生再度尝试:“你一定非常气恼。”

“我几乎动不动就哭。”

“嗯,”医生说。“这很正常。”

“是吗?”克里斯轻蔑地说。“很正常吗?我星期五晚上缝了七十针、女朋友死了、被关在精神病房关了三天,现在我人在这里,还得把心事告诉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是喔,我确实是个完全正常的十七岁小伙子。”

“你知道的,”费因斯坦医生平缓地说。“人类的心智非常神奇。虽然你没看到伤口,但这并不表示心中没有创伤。我们的心不断受创,但是总会愈合。”他倾身向前。“你不想来这里,”他说,“那么你想去哪里?”

“我想跟艾蜜丽在一起,”克里斯毫不犹豫地说。

“你想死?”

“不是,嗯,是,”克里斯回避医生的注视。他发现自己看着另一扇刚才没注意到的门,这扇门并不通往他先前等候的候诊室,而是通往出口,换言之,他从这扇门出去之后,没有人晓得他曾经到过这里。

他看着费因斯坦医生,心想这人答应保障他的隐私权,想必不是个坏人。“我只想,”克里斯轻声说。“回到几个月之前。”

电梯门一开,葛丝马上跑过去抱住儿子,她伸出手臂怀抱他的腰际,一边讲话、一边陪着他走出费因斯坦医生办公室所在的医学大楼。“嗯,”两人一上车,葛丝马上问。“进行得如何?”

克里斯把头转向另一边,没有回答。“这么说吧,”她问。“你喜欢他吗?”

“这又不是个盲目约会,”克里斯喃喃说。

葛丝把车开出停车场,默默为儿子的冷漠找藉口。“他是个不错的精神科医生吗?”

克里斯凝视窗外。“不然会是什么?”他问。

“嗯……你觉得好点了吗?”

他慢慢转头面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然,”他冷冷地说,“还能怎样?”


詹姆斯的父母是波士顿的中上人家,亦将新英格兰地区的矜持发挥到极致,詹姆斯从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他在家里住了十八年,只看过他父母在公众场合亲吻一次,而那个吻是如此短暂,让他几乎以为那是出自想像。他父母向来不鼓励坦承流露伤心、悲痛、快乐等情绪,詹姆斯青少年时只因为小狗过世而哭了一次,他父母却表现得好像他在玄关的大理石地砖上切腹自杀。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或是心情起伏时,他们就忽视令人不悦的状况,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地继续过日子。

等到詹姆斯结识葛丝时,他已熟知那种技巧,而且马上决定将之放弃。但那天晚上、独自一人待在地下室时,他却绝望地试图重新捕捉那种刻意、可喜的盲目。

他站在枪柜之前,钥匙仍插在锁孔中:他误以为孩子们已经够大,也就不像多年前那么过分小心。他扭动钥匙,柜门摇摆而开,猎枪和手枪像一排排火柴一样呈现在面前,柜内明显少了那把柯特转轮手枪,警方已将枪没收。

詹姆斯摸摸柜中一枝口径点二二的手枪,这是他送给克里斯的第一把手枪。

这是他的错吗?

如果詹姆斯不是猎人,或是枪枝不易取得,这事会发生吗?如果这两个孩子嗑药、或是瓦斯中毒,结果会比较乐观吗?

他摇摇头甩开这种想法,再想下去也无济于事,他必须往前看,继续过日子。

詹姆斯重重踏上楼梯,彷佛忽然发现宇宙奥秘似地。他看到葛丝和克里斯坐在客厅,他一走到门口,他们就抬头看他。“我认为,”他断然宣布,“克里斯应该星期一就回学校上课。”

“什么?”葛丝边说边站起来。“你疯了吗?”

“我没疯,”詹姆斯说。“但克里斯也没疯。”

克里斯盯着他。“你认为,”他慢慢说,“回去学校、让每个人跟看疯子一样看着我,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这太荒谬了,”葛丝说。“我打电话问问费因斯坦医生,我想太快了。”

“费因斯坦知道什么?他只见过克里斯一次,葛丝,他会比我们了解克里斯吗?”詹姆斯走过房间、站到儿子面前。“一回到朋友圈里,生活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你晓得这样没错。”

克里斯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他不能回去学校上课,”葛丝坚持。

“你这样太自私。”

“我自私?”葛丝冷笑、双臂交叉在胸前。“詹姆斯,他晚上甚至没睡,而且……”

“好,我会回学校,”克里斯轻声插嘴。

詹姆斯高兴地拍拍儿子肩膀。“太好了,”他得意洋洋地说。“你会重回游泳队,也会高高兴兴准备上大学,一旦开始忙,感觉就好多了。”他转向太太。“他最好不要待在家里,葛丝,你太宠他,他没事做就会胡思乱想。”

詹姆斯往后一靠,确定家中的气氛已经因为这个小小的改变而轻松多了,葛丝怒气冲冲走出去,他皱着眉头看着她的背影,“克里斯没事,”他大声强调。“他没问题。”

但不到几分钟,他就感觉到儿子愤怒而沉重的注视,克里斯的头歪到一边,好像不是生詹姆斯的气,而是极为困惑。“你真的认为如此吗?”他轻声说,然后转身离去,留下他爸爸独自站在原地。


梅兰妮在电话声中惊醒,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不知自己置身何处。她先前躺下来打盹时,外面依然艳阳高照,现在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

她沿着床头柜乱摸。“喂,”她说,“哈罗?”

“艾蜜丽在吗?”

“拜托你不要再打来了,”梅兰妮轻声说,她任凭听筒滑落,再度把自己埋在床单之下。


梅兰妮每个星期天早上八点半出去买菜,这个时候其他人大多还在床上喝咖啡或是看报纸。上个星期天她当然没去买菜,现在除了守丧所留下的食物之外,家里已经没东西吃,她套上外衣、使劲拉上拉链,麦克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你知道的,”他不自在地说。“我可以帮你忙。”

“帮什么忙?”梅兰妮边说边套上手套。

“买菜、处理杂事,什么都行。”看到梅兰妮愁容满面,麦克不禁怀疑自己处理的方式是不是错了。艾蜜丽之死让他内心一天天绝望枯竭,但他外表看起来却没变,不知怎么地,这样却让人觉得他不像他太太一样难过。他清清喉咙,强迫自己看着她。“如果你还不想出门,我可以去买菜。”

梅兰妮笑笑,笑声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好像用酒吧钢琴弹奏出应该是竖笛吹奏的曲调。“我当然可以去,”她说。“不然我今天能做什么?”

“嗯,”麦克忽然福至心灵。“我们何不一起去呢?”

梅兰妮眉头轻轻一皱,然后耸耸肩。“随便你,”她说,却已准备出门。

麦克抓起大衣跑出去,梅兰妮已经坐在车里,车子引擎运转,废气在车旁形成一团白雾。“我们去哪里?”

“购物篮超市,”梅兰妮边说边倒车。“我们需要牛奶。”

“我们大老远跑一趟就为了买牛奶?我们可以去……”

“你要好好陪我,”梅兰妮噘嘴说,“还是要乱出点子?”

麦克笑笑,一时之间,一切显得好自然。过去这一星期里,他用五只指头就数得出像这样的时刻。

梅兰妮驶离车道,开上伍德哈洛街,然后加速行驶。虽然不想偏离视线,但麦克还是不自主地瞄了哈特家一眼,他们家的车道旁有个人影,好像有人出去倒垃圾,车子一开近,麦克才看出那是克里斯。

他戴着帽子和手套,但没穿大衣,诚如麦克所料,他一听到车子开过来就抬头看看,一看到车里是戈德夫妇,他马上挥手打招呼,说不定连想都没想。

麦克感觉车子朝右行驶,好像克里斯不但吸引了他们的思绪,也将车子拉了过去。他在座位里动了动,等着梅兰妮重新调整方向。

但车子却一直向右开,甚至开下了柏油路。梅兰妮踩油门,麦克感到车子猛然往前冲,直朝克里斯而去,克里斯的嘴张成O型,双手紧握着垃圾桶盖,彷佛双脚生了根似地站在车道上,梅兰妮双手一动,把车开得更近,麦克从惊愕中清醒、正准备从她手中夺下方向盘,她就自个儿转弯,撞上了垃圾桶。克里斯退后几步,安全无事,垃圾桶却弹跳到街上,垃圾散落在伍德哈洛街上。

麦克的心跳得好快,直到车子行至伍德哈洛街尾、等着左转开往镇上,他才恢复镇定看看太太。他伸手握住梅兰妮的手肘,两人依然一语不发。

她转过头来,一派镇定,一脸无辜。“怎么了?”她说。


克里斯记得小时候跟艾蜜丽假装具有隐形超能力,他们戴上滑稽的棒球帽、或是平价商店买来的便宜戒指,砰的一声,大家就看不到他们溜到储藏室里拿巧克力饼干,或是把沐浴香精全倒进马桶里。这种想像的游戏做来不费事,而且显然长大了就忘记。但是此时此刻,他走在学校狭长的走廊上,无论怎样想像没有人看得到他,他却依然无法相信自己是个隐形人。

下课时间,学生们鱼贯而行,有些情侣靠着置物柜亲热,几个粗鲁的学生找机会打架,他小心穿梭其间,眼睛始终直视前方。在课堂上,他可以跟往常一样低头坐着发呆,但在走廊上可没这么容易。学校里的每个人是不是都紧盯着他?他真的感觉如此。没有人跟他提到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反而背着他窃窃私语。一、两个他认识的家伙说他回来上课很好等等,但他们跟他讲话时却离得老远,以免被传染到忧伤和悲痛。

发生了这些狗屎事情之后,你很快就晓得谁是真正的朋友。对克里斯而言,显然只有艾蜜丽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第五节课是博瑞特太太的英文课,他喜欢这门课,课堂表现也很好,博瑞特太太甚至鼓励他大学主修英文。下课铃响时,他起先没听到,依然垂头丧气地坐在座位上,后来博瑞特太太过来碰碰他的手臂。“克里斯?”她轻声说。“你还好吗?”

他抬头对她眨眨眼。“还好,”他清清喉咙。“嗯、还好。”说完就夸张地把书本收到背包里。

“我只想让你知道,如果你需要找人谈谈,你可以来找我。”她在他前面的桌上坐下。“你或许想写下你的感受,”她建议。“有时候写作比大声说出来更能抒发感情。”

克里斯点点头,但他只想赶紧逃开。

“好吧,”她拍拍手说。“我很高兴你还好。”她站起来走回她的桌子旁边。“教职员正帮艾蜜丽筹办追思会,”她边说、边等着克里斯的回应。

“这样很好,”克里斯喃喃说,然后从如同油锅的教室跨入宛如火坑的走廊,外头还有上百双与他保持距离、充满好奇的双眼。


克里斯一走进费因斯坦医生办公室就感到轻松,想来有点荒谬。这里原本是他最不想来的地方,现在这个头衔却属于班布里奇高中。他坐着,手肘搁在膝上,双脚不安地轻敲地面。

费因斯坦医生推开通往候诊室的门。“克里斯,”他说,“很高兴再见到你。”克里斯刻意在书柜前闲晃,医生走过来站到克里斯旁边。“你今天似乎有点心神不宁,”费因斯坦医生说。

“我回学校,”克里斯回答。“糟透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怪人。没人过来找我,老天爷喔,他们哪敢跟我有所接触……”他愤愤地说。“好像我有爱滋病似地。不、让我更正,他们说不定比较能接受爱滋病人。”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跟你保持距离?”

“我不知道,我不晓得他们听说了什么,我也没办法打听出大伙听到哪些谣言。”他揉揉太阳穴。“每个人都知道艾蜜死了,也都知道我在场,至于究竟发生什么事,他们只能自行猜测。”他往扶手椅上一靠,用拇指抚摸离他最近的一排皮面精装书。“他们其中一半大概以为我打算在学校餐厅割腕。”

“另外一半的人怎么想?”

克里斯慢慢转身,他很清楚另外一半的人怎么想:只要是刺激精采的谣言,他们就照单全收“我不知道,”他尽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他们说不定以为我杀了她。”

“他们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在场,”他脱口而出。“因为我还活着。天啊,我哪知道!去问警察吧,他们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

克里斯一直试图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此时话一出口,他才晓得自己多么厌恶这种指控。

“那让你气恼吗?”

“他妈的,当然,”克里斯说。“换作是你,你难道不会吗?”

费因斯坦医生耸耸肩。“这很难说。如果我说的是真话,我想希望大家迟早都将会接纳我的想法。”

克里斯轻蔑地说:“我敢打赌那些沙林女巫被送上火架时,心里一定也这么想。”

“什么最让你气恼?”

克里斯沉默不语,他气的不是大伙不相信他的话,今天如果情况扭转,他说不定也会起疑:学校里每个人都把他视为一夜之间长出六个头的怪物,这倒也还好。最让他气恼的是,大家都看过他和艾蜜丽在一起的模样,他们怎么可能相信他会刻意伤害她?

“我爱她,”他说,声音变得粗嘎。“我忘不了这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忘了。”

费因斯坦医生再度朝着扶手椅动了动,克里斯整个人陷进椅子里,呆呆看着录音机的小转轮缓缓转动。“跟我说说艾蜜丽吧,”精神科医生说。

克里斯闭上双眼,艾蜜丽始终带着一股雨的清香,每次一看到她甩甩头松开发辫,他的胃就纠成一团;她替他讲完他想说的话,然后拿起他们共用的马克杯、嘴唇贴上他刚刚喝水的地方,他怎能跟一个从未见过艾蜜丽的人解释这种感觉?他怎能解释不管是在更衣室、水面下、或是缅因州的松林中,只要艾蜜在他身旁,他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她飓于我,”克里斯简单说。

费因斯坦医生扬起眉毛。“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她有我欠缺的一切,我也有她欠缺的一切。她能绕着每个人画圆圈,我却连直线都画不好:她向来不喜欢运动,我却一直是运动迷。”克里斯伸出手掌心,弯起手指。“她的手,”他说。“跟我的手相配。”

“还有呢?”费因斯坦医生继续诱导。

“嗯、我们不是从小就约会,而是最近两年的事,但我认识她一辈子了。”他忽然笑笑。“她还是小宝宝的时候,最先叫的就是我的名字。她以前叫我‘克斯’(Kiss),后来她发现真有kiss这个字,而且是‘亲嘴’的意思,她有点搞不清楚,所以她看着我、噘起嘴唇。”他抬头看看。“其实我不记得这回事,我妈告诉我的。”

“你遇见艾蜜丽的时候多大?”

“三个月大吧,”克里斯说。“也就是她出生那天。”他倾身向前,若有所思。“我们以前每天下午都一起玩,她住在我家隔壁,我们的妈妈是好朋友,所以我想我们很自然就在一起。”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约会?”

克里斯皱眉。“我不晓得确切日期,艾蜜晓得。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大家早已料到,所以没有人感到讶异。有一天我不经意看看她,我看到的不只是艾蜜,而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然后……嗯……你知道的。”

“你们有亲密关系吗?”

克里斯感到一股热潮涌上胸口,他不想讨论这方面的事。“如果我不想讲,我还是非得跟你说吗?”他问。

“你若不愿意,什么都不必讲,”费因斯坦医生说。

“嗯,”克里斯说。“我不想讲。”

“但你爱她。”

“是的,”克里斯回答。

“她是你第一个女朋友?”

“嗯、没错。”

“这么说来,你怎么知道?”费因斯坦医生说。“你怎么知道那是爱?”

医生语调不刻薄,也不是刻意挑衅,而只是想知道。如果费因斯坦像那个凶巴巴的女探长,口气尖酸或是问得很冲,克里斯肯定马上不说话,但费因斯坦医生让他觉得这是个值得一问的好问题。“我们互相吸引,”他小心翼翼地说。“但不只如此。”他咬咬下唇,过了几秒之后说:“有次我们分手了一段时间,我跟一个我始终认为很正点的女孩约会,她叫唐娜、是啦啦队队长,我一直很迷唐娜,说不定连跟艾蜜在一起的时候也想着她。总而言之,我们开始约会,也有些亲密举动,但每次跟唐娜出去时,我总觉得不太了解她。在我心目中,我把她捧得好高,其实她根本不是那样。”克里斯深深吸口气。“艾蜜和我复合之后,我晓得她始终就是我心目中的她,甚至比我记得的更好。我想那就是爱。”

他陷入沉默,精神科医生抬头看看。“克里斯,”他问。“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克里斯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大笑说:“记忆?我不知道,嗯,等等,我记得我有一部小火车,火车上有个按钮会发出汽笛声。我记得我把它抓在手里,艾蜜丽试着抢过去。”

“还有呢?”

克里斯揉揉指尖回想往事。“圣诞节,”他说。“我们下楼,电动小火车绕着圣诞树跑。”

“我们?”

“没错,”克里斯说。“艾蜜丽是犹太人,所以她过来我们家庆祝圣诞节。我们小时候,她每年平安夜都睡在我们家,”

费因斯坦医生慎重地点头。“请告诉我,”他说。“你的童年回忆中,有没有哪一件事不包括艾蜜丽?”

克里斯试图回想,把自己的一生像影片胶卷一样在脑中重新播放。他看到自己跟艾蜜丽站在浴缸前,他对着洗澡水尿尿,艾蜜丽咯咯笑,他妈妈高声大骂;他看到自己做雪天使,用力挥动手臂,打到在他身旁做着同样动作的艾蜜丽:他隐约看到爸妈的脸,但艾蜜丽始终在身旁。

克里斯摇摇头。“说真的,”他说。“没有。”


那天晚上克里斯洗澡时,葛丝大胆溜进他的卧室里清扫。她很惊讶地发现房间里不太乱,只有一碟脏碗盘,盘中的食物动都没动。她顺顺克里斯的床单,然后跪下来看看床下有没有不成对、等着清洗的袜子,或是不注意滚落到床下的食物。

床下有个鞋盒,她还没想到里面摆了什么,拇指已经悄悄掀开盒盖。她把手伸进去,摸到一叠纸和几副破烂的3D眼镜,克里斯和艾蜜丽以前用柠檬汁写下秘密,然后对着灯泡解读。天啊,他们那时多大?九岁?十岁?

葛丝拿起最上面的秘密信函,艾蜜丽细长的字迹写道:“波兰斯基先生是个蠢蛋”(Mr. Polaski is a dork)。她用手指轻抚“is”一字,字母“i”上面的小点圆圆滚滚,好像一个随时可能挣脱纸张飞去的气球。她在纸张间翻找,摸到一支没电的手电筒和一面镜子。她感伤地笑笑,坐在床边把玩镜子,看着镜子反射出的光影在外面黑暗的树林中一闪一闪。

艾蜜丽卧室的窗户中传出一方光影。

葛丝惊讶地走向窗沿,她从艾蜜丽的卧室窗户看到麦克的身影,麦克手中也握着一个小小的方镜。

“麦克,”她轻声说,同时挥挥手打招呼,但却看见艾蜜丽的爸爸迳自拉下卧室的窗帘。


班布里奇高中星期三为艾蜜丽举办追思会。

礼堂挂着她遗留的画作,她去年秋天拍的学生照被放大到几乎不像话,高高悬挂在舞台后方的布幕上,在舞台的灯光下,她的凝视带点诡异,似乎紧紧跟随着换座位、或是起来上厕所的学生。校长、副校长、资深辅导老师、和青少年忧郁症专家宾耐欧博士坐在照片前方的一排椅子上。

克里斯和一些老师坐在前排,倒不是有人特意帮他留了座位,而是大家都认定他应该坐在这里。其实这样也不错,他可以盯着艾蜜的照片,而不必看着其他学生集会典礼时的举动,比方说讲悄悄话、做功课、或是在黑暗中爱抚对方。校长介绍坐在他旁边的肯莉太太,肯莉太太教美术,说不定是全校最了解艾蜜丽的师长。她站起来,说了一番艾蜜丽天生具有原创性等废话,但克里斯心想,这些废话还算中听,艾蜜丽听了会高兴的。

宾耐欧博士随之起身,讲了一些关于青少年自杀的胡言乱语,比方说种种前兆,自杀又不是感冒,观众席的学生们哪会感染什么前兆?这个家伙讲话时,克里斯低头戳弄自己的牛仔裤,但他晓得这人一直盯着他。

克里斯还搞不清是怎么回事,礼堂的前三分之一排、也就是三百六十三位高年级的学生,已经全都站起来聚集到后方,后方的老师们排成长长一列,一直延伸到舞台的阶梯上。每个高年级生走到艾蜜丽的照片前之时,手中已拿着一朵老师们递过来的康乃馨,大伙鱼贯把康乃馨摆在艾蜜丽的肖像下。

此举似乎是个好主意,但克里斯却感到荒谬,他站在队伍最后面,倒不是因为他跟艾蜜丽关系特殊,而是因为没有人晓得他和老师们坐在最前排。鲜花被丢掷到一个儿童专用的塑胶泳池里,春季庆典时,泳池在钓鱼游戏中也派上用场,一片粉红花海中隐约可见一只只小黄鸭。好俗气,艾蜜丽会说。克里斯走到池子前时,舞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把康乃馨丢到高耸的花海上,抬头看看艾蜜丽庞大的脸,那是她,但又不像她:照片经过特别处理,她的牙齿像超级名模一样雪白,鼻孔跟他整个头一样大。

他转身走下舞台,瞥见校长紧盯着他。“克里斯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之一,”罗伦斯先生说,“说不定他想说几句话跟大家分享。”

他感到校长的手紧掐着他的肩膀,把他拉向讲台,讲台上有支麦克风,看起来像是一只伺机攻击的响尾蛇。他的双手开始颤抖。

克里斯盯着黑压压的人群,他清清喉咙,麦克风发出尖锐的声响。“啊,”他退后一步。“对不起,这个……嗯……谢谢大家帮艾蜜丽举办追思会,我确定她正在某个地方观看。”他稍稍转身,在一片灯光中眨眨眼。“她会说……”克里斯看着成堆逐渐枯萎的康乃馨,盯着眼前大家为艾蜜丽而设的纪念龛,心里却想着他和艾蜜丽可能并肩站在后排,一起嘲笑这个俗气的摆设,她也会低头看表,看看还剩多少时间才下课。

“她会说”克里斯重复。

事后,他永远也想不通怎么回事。但忽然之间,那些自从听从爸爸指示、回学校上课之后所压抑的情绪,全都从内心深处泉涌而出。花朵在灯光下枯萎的气味、那张庞大诡异的肖像、数百张等着他说话的脸孔、以及所有等着他回答问题的人,全都让他不知所措,于是他放声大笑。

他起先只是轻笑几声,后来高声狂笑,好像打嗝一样猛烈而无礼。他笑了又笑,笑声与台下的沉寂形成强烈对比。他笑得好猛,后来竟然哭了起来。

他鼻水直流,眼睛模糊到看不清面前的讲台。他推开麦克风,走向舞台边缘的阶梯:他冲过礼堂长长的走道,一把推开礼堂的双门,跑到外面空荡荡的回廊,一路直奔体育馆的更衣室。

更衣室空无一人,大家全都在礼堂里。他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套上泳裤,把衣服丢在水泥地上,然后走向通往游泳池的门。平静澄蓝的池水宛如玻璃,纵身跃入池内时,他想像池水应声破裂,片片刺穿他的身躯。

他头壳上的伤疤一阵刺痛,毕竟昨天才拆线。但池水感觉跟爱人一样熟悉,在池水的拥抱中,克里斯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断断续续的抽水声,他任凭自己在水面下漂浮,偶尔看看水波和日光灯影,然后他小心、刻意地从嘴巴和鼻子里吹出泡泡,慢慢抽空体内的氧气,感觉自己痛苦地一寸寸下沉。


“喂,”对方说,听起来口气更冲。“艾蜜丽到底是不是住在这里?”

梅兰妮把听筒抓得死紧,指关节都发白。“不,”她说。“她不住在这里。”

“这里是六五六-四三零九吗?”

“是。”

“你确定?”

梅兰妮把头靠在储藏间冰冷的门上。“别再打来,”她说。“不要烦我。”

“喂,”对方说。“我有东西要给艾蜜丽,拜托你见到她的时候、跟她说一声,好吗?”

梅兰妮抬头。“什么东西?”她问。

“你跟她说就是了,”对方说,然后挂了电话。


费因斯坦医生皱着眉头开门。“克里斯,”他斥责。“你知道你不能像这样跑进来,你若有问题,先打电话过来。今天我另一个病人刚好身体不舒服,不然我不会有空。”

克里斯连听都不听,直接绕过精神科医生走进办公室。“我也没打算这么做,”他喃喃说。

“你说什么?”

克里斯抬起头,一脸悲痛。“我也没打算这么做。”

费因斯坦医生把门带上,在克里斯对面坐下。“你还在生气,”他说。“冷静下来再说。”他耐心等待克里斯深呼吸几次,然后坐直身子。“好,”精神科医生终于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们今天在学校帮艾蜜丽办追思会,”克里斯用手背揉揉眼睛,他手上残留着游泳池的漂白水,心里又很难过,眼睛顿时一阵刺痛。“实在很没意思,那些康乃馨……唉。”

“你因为这事生气?”

“不,”克里斯说。“他们叫我上台……你知道的、叫我讲几句话。每个人都看着我,好像我应该晓得怎样安慰大家、或是该说什么。因为我在场、因为我想跟艾蜜丽做同样的事,所以我就可以跟大家解释为什么我们想自杀?”他轻蔑地哼一声。“好像参加该死的‘匿名戒酒会’:嗨、我叫克里斯,我曾经想要自杀。”

“说不定他们想藉此让你知道你对大家有多重要。”

“是喔,”克里斯不以为然地说。“大部分的学生整个典礼都在台下丢纸团。”

“还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低下头。“他们要我谈谈艾蜜丽、说个哀悼词什么的,我张开嘴……”他抬头看看,举起手掌。“我崩溃了。”

“崩溃?”

“我笑了,我他妈的笑了。”

“克里斯,你最近面临非常巨大的压力,”费因斯坦医生说。“我相信当人们……”

“你没听懂吗?”克里斯大喊。“我笑了。追思会等于葬礼,而我却笑了。”

费因斯坦医生倾身向前。“有时候强烈的情绪会互相影鎏,你最近相当……”

“沮丧、难过、伤心,”克里斯站起来,开始踱步。“随便你说吧。我因为艾蜜丽的死而难过吗?没错,每一该死的分钟、每呼一口该死的气,我都难过的不得了。但每个人都以为我疯了、随时会拿把刀割腕自杀,每个人都以为我正等待适当时机再试一次,整个学校都这么想,大家等着看我崩溃,说不定就在台上发疯,我妈这么想,连你也这么想,不是吗?”克里斯愤愤瞪着医生,往前走一步。“我不会自杀,我不想自杀,我从来没想过要自杀。”

“即使那个晚上也不想?”

“没错,”克里斯轻声说。“即使是那个晚上也不想。”

费因斯坦医生慢慢点头。“但你在医院里为什么说想要自杀?”

克里斯脸色发白。“因为我昏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警察已经拿着枪站在我旁边。”他闭上眼睛。“我吓坏了 ,我得给他们一个听起来合理的解释。”

“如果你没打算自杀,那么你为什么有枪?”

克里斯颓然坐到地上,整个人垮了下来。“我拿枪给艾蜜丽,因为她真的想自杀。而我以为……”他低下头,话语又像连珠炮似地脱口而出。“我以为我能阻止她,我以为我们走到那个地步之前,我能劝她改变心意。”他抬头看看费因斯坦医生,双眼闪闪发亮。“我好累,我不想再假装了,”他轻声说。“我不是去那里自杀,我去那里是为了救她。”说着说着,他不禁热泪盈眶,眼泪流过脸颊,浸湿了衬衫。“但是,”克里斯啜泣地说。“我却办不到。”


格拉夫顿郡高等法院的大陪审团花了一天聆听助理检察官芭瑞特·迪兰妮陈述种种证据,证据显示克里斯多弗·哈特涉嫌谋杀艾蜜丽·戈德。他们听了法医讨论死者的死亡时间、原因、以及子弹穿过脑部的轨迹,也听了班布里奇警局的执班警员描述犯罪现场:他们看了安玛丽·玛洛探长解说弹道证据,助理检察官请问探长,在谋杀案件中,百分之几的死者认识嫌犯?探长回答说百分之九十,大陪审团也都听了进去。

诚如大多数大陪审团的听证会,被告不但不在场,而且很幸运地,他不晓得听证会乃是因他而召开。

三点四十六分,芭瑞特、迪兰妮接到一个密封的信封,信封内是一纸起诉书:克里斯多弗,哈特以一级谋杀罪遭到起诉。


“哈罗,我找艾蜜丽。”

梅兰妮全身僵硬。“你是哪位?”

对方稍微犹豫。“我是她朋友。”

“她不在,”梅兰妮紧抓着听筒,拼命吞咽口水。“她死了。”

“噢,”对方似乎愣了一下。“噢。”

“你是哪位?”梅兰妮重复。

“我叫丹娜,我在‘淘金热’珠宝店工作,我们的店在大街和卡特街口。”女人清清喉陇。“艾蜜丽在店里买了一样东西,我们帮她准备好了。”

梅兰妮抓起车钥匙。“我马上过去,”她说。

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梅兰妮把车停在店门正对面的停车位,走进店里,钻石在柜子里对她眨眼,金项链安放在蓝色的天鹅绒布上,一个女人背对着梅兰妮,站在收银机前面瞎忙。

她一脸笑容地转身,一看到梅兰妮披头散发,身上也没穿大衣,笑容随之消失。“我是艾蜜丽的妈妈,”梅兰妮说。

“噢,”丹娜足足瞪了梅兰妮五秒钟,然后才勉强有所反应。“我真抱歉,”她边说边从收银机下面取出一个狭长的盒子。“你女儿好一阵子以前订了这个,上面还刻了字。”她打开盒盖,里面是支男用手表。给克里斯,梅兰妮念道,长长久久。爱你的艾蜜。她把手表放回缎面的盒内,拿起收据,收据最下面清楚写出对店员的指示:“礼物必须保密,打电话过来时,请说找艾蜜丽,不要留下任何资讯。”难怪对方总是欲言又止,她想。但为什么要保密呢?

然后梅兰妮看到价钱。“五百美金!”她惊叹。

“这是十四X;金,”女人赶紧强调。

“她才十七岁!”梅兰妮说。“难怪她要保密。如果她爸爸、或是我发现她花这么多钱,一定会强迫她把表退回去。”

丹娜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表的钱一次就付清,”她似乎带点忏悔地说。“说不定你依然想把它交给你女儿想送的人。”

梅兰妮这才想到:这是艾蜜丽送给克里斯的生日礼物,也是一份庆祝他十八岁的特别贺礼。在艾蜜丽心目中,就算花了整个暑假打工的工钱也值得。

梅兰妮拿起盒子,带回车里。她坐着凝视挡风板,脑中依然浮现那四个极为讽刺的字:长长久久。

但她也猜想,如果诚如克里斯所言,他们已经打算在他生日之前一起自杀,艾蜜丽为什么帮他订了一支手表当作生日礼物?


梅兰妮的手一搭上门把,屋内就响起电话声。她赶紧推门进去,心中隐隐希望珠宝店的丹娜打电话来说她搞错了、克里斯和艾蜜丽另有其人……

“哈罗?”

“戈德太太?我是检察官办公室的芭瑞特·迪兰妮,我上星期跟你通过电话,”

“是的,”梅兰妮边说、边把表放在流理台上。“我记得。”

“我想你或许想知道,”芭瑞特说。“大陪审团今天决定以一级谋杀罪起诉克里斯多弗·哈特。”

梅兰妮觉得膝盖发软,她滑坐到地上,双腿不自然地张开。“嗯,”她说。“他……会进行审讯吗?”

“会的,”芭瑞特说。“明天在格拉夫顿郡法院大楼。”

梅兰妮在便条纸上匆匆写下地名,她听得见检察官说话,但却无法了解对方说些什么。她轻轻挂下听筒。

她盯着珠宝盒,然后小心翼翼从缎面盒内取出手表,用拇指摩擦宽阔的表面。她晓得今晚是克里斯的生日,正如她知道艾蜜丽哪天出生。

她想像葛丝、詹姆斯、甚至凯特坐在樱桃木餐桌旁,他们的谈话有如小拳头般重重落在她胸口:她想像克里斯站起来、对着蛋糕弯腰,五官在闪烁的烛光显得柔和。换作不同的状况下,梅兰妮·麦克和艾蜜丽也会受到邀请。

梅兰妮把手表握得好紧,表缘掐进手掌心:她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怒气,怒气从胸口蔓延,贯穿肌肤,彷佛多出一条腿似地向外伸展,迷蒙之中,她几乎感觉得到它的重量。


事事都得完美。

葛丝从餐桌退后一步,然后又靠向前调整餐巾。水晶杯排列整齐,火腿卷成一片片摆在餐盘上,收藏在橱柜中、只有感恩节和圣诞节才使用的精美瓷器气派地展现神采,酱汁器皿也上桌。葛丝走出饭厅叫大家吃饭,同时暗自提醒自己,今晚庆生的主角不是一个想要自毁生命的年轻人。

“来吧,”她大喊。“吃晚饭罗。”

詹姆斯、克里斯和凯特从客厅进来,大伙刚才在那里看新闻,凯特比手画脚,兴奋地告诉大家学校的科学展把一个跟汽车一样大的氢气球送上天空,气球上还附上信函,“气球说不定已经飞到中国,”她兴高采烈地宣称。“或是澳洲。”

“它连街角都飞不过去,”克里斯喃喃说。

“它飞得过去!”凯特大喊,然后很快闭上嘴、低头看着大腿。克里斯瞄了妹妹和爸妈一眼,故意用力往椅子上一坐。

“唉,”葛丝说。“这不是很好吗?”

“你们看看蛋糕,”詹姆斯说。“椰子糖霜耶。”

葛丝点头。“还有草莓夹心。”

“真的吗?”克里斯问,不由自主起了兴趣。“你帮我烤的?”

葛丝点头说:“不是每一天都有人庆祝十八岁生日。”她瞄了一眼火腿、红萝卜,和甜薯派。“说真的,”她加了一句,“为了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想我们应该先吃蛋糕。”

克里斯眼睛一亮。“妈,你说得没错,”他大表同意。

葛丝从蛋糕盘旁边拿起一盒火柴,点燃十九枝蜡烛(多出的一枝表示好运),她用三枝火柴点燃所有蜡烛,火柴燃尽的火花烧灼她的指尖。“祝你生日快乐,”她开始唱,但没有人加入,于是她站起来、双手叉腰训斥说:“想吃蛋糕就得唱歌。”

此话一出,詹姆斯和凯特马上加入。克里斯拿起叉子,葛丝还没开始切蛋糕,他已准备大快朵颐。

“十八岁了,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吗?”凯特问哥哥。

“哎呀,”克里斯开玩笑说。“我开始风湿痛罗。”

“哈哈、很好笑。说真的,你有没有觉得……嗯……比较聪明、或是成熟?”

克里斯耸耸肩。“我可以被徵召入伍了,”他说。“只有这点不一样。”

葛丝张开嘴,正想说感谢老天爷、目前没有战事,但忽然想到其实这也不对,战争是自己挑起的,美国政府虽然没有派兵打仗,但并不表示克里斯无需奋战。

“嗯,”詹姆斯边说边伸手拿第二块蛋糕。“我想克里斯应该每天都庆祝十八岁生日。”

“我附议,”葛丝说,克里斯低头微笑。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葛丝边说边把餐巾往桌上一丢。

她还没走到门口,门铃又响了。她开门,前廊的灯光下站了两位穿制服的警察。“晚安,”比较高的那一位说。“克里斯多弗·哈特在家吗?”

“嗯、他在,”葛丝说。“但我们刚刚坐下来……”

警察递出一张纸。“我们有权将他拘提。”

葛丝喘不过气,肺部的空气似乎全被抽空。“詹姆斯,”她勉强大叫,她先生应声而至,他从警察手中接过拘票,看了一眼。“根据什么理由?”他简要问道。

“先生,他被控涉嫌一级谋杀罪,”警察走过葛丝身边,朝向灯火通明的客厅前进。

“詹姆斯,”葛丝说。“想想办法。”

詹姆斯抓住她的肩膀。“打电话给麦卡菲,”他说,然后冲向客厅。“克里斯!”他大喊。“什么都别说,一个字都不要说。”

葛丝点头,但没有去打电话。她跟着詹姆斯走向骚动的客厅,凯特坐在餐桌旁啜泣,警察们把克里斯从椅子上拉起来,一位把他双手拉到背后、铐上手铐,另一位宣读他的权利,他眼睛大张,脸色惨白,下唇的一抹椰子糖霜微微颤动。

两位警察一人一边、抓着克里斯的手肘走向大门口,他呆呆在他们之间蹒跚而行,眉头深锁,满脸困惑,屋里熟悉的家具顿时显得陌生。一行人走到饭厅门口时,葛丝站在门边,警察们犹豫了一会,等着她让路,在那短暂的一刻,克里斯直挺挺盯着她,“妈咪,”他轻声说,然后就被警察架走。

她试着摸摸他,但他们离开得太快:她伸到半空中的手握成拳头,紧贴着自己的嘴,她可以听见詹姆斯在家里跑来跑去,忙着打电话给麦卡菲:她可以听见凯特在隔壁房间啜泣:但她满脑子只听见克里斯的声音:十八岁的他,轻声用他十年来都没用过的昵称呼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