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安玛丽·玛洛震惊的事情相当少。

在华盛顿特区的市警队待了十年之后,她以为班布里奇这个宁静的新罕布夏州小镇,发生不了什么令她感到惊讶的案件,但这么想就错了。在华盛顿特区,她向来不认识管区的民众,但不知道为什么,广受敬重、堪属地方传奇的班布里奇小学校长涉嫌家暴,却格外令她气馁:特区里帮派操控的毒品集团,感觉上也不像英格努克老太太种植大麻一样令人不安,老太太把大麻种在九层塔和马郁兰草等香料旁边,把大麻当作香料一样悉心栽培。现在警方发现一位伤重不治的少女、和一位血流不止的少年,案发现场还有一把冒烟的手枪,班布里奇虽然很少发生类似案件,但并不表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我想跟克里斯谈谈,”她重复。

“你错了,”葛丝·哈特说,双臂交握在胸前。

“说不定你儿子可以亲自纠正我。”她不想跟面前这位母亲讲真话:虽然她还没有足够的证据逮捕克里斯多弗·哈特,但在证实他没有涉案之前,警方依然将他视为谋杀案的嫌犯。

“我晓得我的权利……”葛丝开口 ,但安玛丽举手示意她不要多说。

“哈特太太,我也晓得。如果你要的话,我乐意对你和你儿子宣读两位的权利。他现在还未涉嫌,他只是帮助我们进行调查。他是本案唯一活着的证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说话。除非……”她说,“他跟你说了一些你觉得需要隐瞒的事?”

葛丝·哈特双颊通红,随即退后一步、让探长走进病房。


虽然这个女人没穿制服,除了笔记簿之外,显然也没有佩带具有威胁性的物品,但她却带着一股傲气跨进病房,詹姆斯不禁站起来走到克里斯的床边。“詹姆斯,”葛丝悄悄说,暗自希望儿子睡着、不必面对这一切。“玛洛探长想跟克里斯谈谈。”

“嗯,”詹姆斯说。“我是医生,我跟你说他现在不行……”

“我不想冒犯你,哈特医生,”玛洛探长说。“但你不是值班医生。柯尔曼医生已经让我进来。”她在床边坐下,把笔记簿摆在膝上。

葛丝看着这个女人坐在她应该坐的地方,胸中升起一股怒气,那种感觉很像多年以前有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在操场推挤克里斯,或是克里斯五年级时,有个老师在家长会中悄悄跟她说克里斯有些小缺点。詹姆斯总说她像只母老虎,为了保护孩子不惜大发雌威,但此时此刻,她该如何保护儿子?

“克里斯,”探长轻声叫他。“克里斯……我能跟你谈谈吗?”

克里斯眨眨眼张开眼睛,一双葛丝总是称为“朦胧睡眼”的眼睛深邃而神秘,映着乌黑的头发显得格外惨白。“我是班布里奇警局的玛洛探长。”

“探长,”詹姆斯说。“克里斯受到严重惊吓,我不明白有什么事情非得现在谈不可。”

克里斯双手紧抓着被单边缘,他抬头看看探长。“你知道艾蜜丽怎么了吗?”

安玛丽愣了一会,不晓得这个男孩是询问消息、还是打算忏悔。“艾蜜丽,”她说。“跟你一样被送到医院。”她舔舔笔尖。“克里斯,你们今晚在旋转木马场做什么?”

“我们……嗯……我们去那里晃晃。”他搅弄被单的一角。“我们带了一些加拿大威士忌过去。”

葛丝惊讶得张开嘴。克里斯曾跟她在MADD担任义工,怎么可能酒后驾车?

“你们只带了酒吗?”

“不,”克里斯小声说。“我还带了一把我爸的枪。”

“什么?”葛丝惊呼一声,大步向前,詹姆斯也同时打算抗议。

“克里斯,”玛洛探长眼睛眨也不眨地说。“我只想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她紧盯着他。“我得知道你的说法。”

“因为艾蜜丽不能告诉你她的说辞,对不对?”克里斯弓着身子向前。“她死了?”

葛丝还来不及走到床边抱住儿子,玛洛探长就替她这么做。“没错,”她说,克里斯马上嚎啕大哭,探长搂着克里斯,葛丝只看得到他的背部,他不停咳嗽喘息,背部一阵阵抽搐。

“你们吵架了吗?”探长边说、边放开克里斯。

葛丝和克里斯同时听出探长的暗示,滚出去,她想说,一股强烈的怒意浮上心头,但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半句话。她跟詹姆斯一样等着儿子提出抗议。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们都猜想他会不会抗议。

克里斯猛摇头,好像玛洛把某个念头深植到他脑海中,他得用力把它甩开。“天啊,不、不,我爱她,我爱艾蜜。”他在被单下拱起膝盖,把脸埋在两膝之间。“我们打算一起做,”他喃喃自语。

“做什么?”

提出问题的虽然不是葛丝,但克里斯抬头看着他的母亲,脸上充满恐惧。“自杀,”他轻声说。“艾蜜丽打算先动手,”他解释,依然面向葛丝。“她……她开枪射自己,我还没来得及动手,警察就来了。”

别想太多,葛丝无声命令自己,采取行动就好。她跑到床边抱住克里斯,深感不可置信,脑中也随之麻木:艾蜜丽和克里斯?自杀?这根本不可能。但事情若非如此,只剩下另一种更丑恶的可能性,也就是玛洛探长所提出的猜测。艾蜜丽会自杀已经令人难以置信,但克里斯杀了艾蜜丽!这种想法更是荒谬。

葛丝从克里斯宽阔的肩膀旁边抬头看看探长。“请你出去,”她说。“马上出去。”

安玛丽·玛洛点头。“我会保持联络,”她说。“我很抱歉。”

玛洛离开时,葛丝一直抱着儿子轻晃,心中亦不禁猜想,探长不知道是为了已经发生、或是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抱歉?


麦克扶梅兰妮上床休息,有个好心的急诊室医生帮他开了镇定剂,药效让他头重脚轻,他坐在床的另一边,耐心等到梅兰妮呼吸平缓,沉沉入睡,除非确定她不会也在他浑然不知的情况下、从他生命中消失,否则他不愿离开。

过了一会,他走向艾蜜丽的房间,房门紧闭,一推开房门,回忆如潮水般涌现,好像房内蕴藏着女儿的灵魂。他悲喜交加,感到头晕目眩,他倚在门柱边,深深吸一口艾蜜丽惯用的“美体小铺”香水味,香水气味甜腻,带点坚果果香,他伸手拿起床头的毛巾,毛巾还湿湿的。

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这里还有太多尚未完成的梦想。

他在医院里跟负责此案的探长聊了一会,他先前以为案子跟蒙面强盗、杀人抢劫、驾车开枪射击等等有关,也一直幻想着紧紧勒住这个素昧平生、夺走女儿性命的人的喉头。

他不晓得这人竟是艾蜜丽自己。

但玛洛探长也跟克里斯谈了,她说像这种一人生还、一人死亡的案子都会被视为凶杀案,克里斯·哈特还提到自杀盟约。

麦克试图回想过去的对话、或是事件,他最后一次跟艾蜜丽讲话时,两人正在吃早餐。“爸,”她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背包?我哪儿都找不到。”

那是某种暗语吗?

麦克走到挂在艾蜜丽衣柜上方的镜子前,看到镜中自己深似女儿的脸。他双手摊放在衣柜上,一不小心撞翻一小条护唇膏,护唇膏油亮亮的油腊上有个指印,那是她的小指吗?那是她小时候从脚踏车上摔下来、或是被抽屉夹到时,麦克所亲吻的那只指头吗?

他冲出房间,悄悄走出家门,开车朝北前进。

辛普森家的得奖纯种种马上星期难产,生下两匹小马时几乎丧命。辛普森先生清晨喂马时在马房里看到麦克,感到有点讶异,辛普森先生说过去几天情况还不错、不需要医生照顾等等,但麦克挥挥手请他走开,还跟他保证难产之后包括一次免费的后续诊疗。麦克站在马房里,背对着辛普森先生,过了一会,马主耸耸肩离开,麦克轻抚母马修长的脊背,摸摸小马笔直的毛发,试着提醒自己曾经具有疗伤的力量。


醒来之时,克里斯觉得好像有块柠檬堵在喉咙中央,他的眼睛好乾,眼睑一闭一合好像刮在碎玻璃上,头也好痛,但他不晓得这是因为跌伤、还是伤口缝线。

他妈妈蜷曲在床脚,他爸爸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没有医生、护士,也没看到探长。

他试着想像艾蜜丽现在在哪里?某家殡仪馆、还是停尸间?医院里有停尸间吗?电梯里从来没有列出停尸间在哪一楼。他不自在地移动身子,头痛得呻吟了一声,试图回想艾蜜丽最后跟他说了什么。

他头好痛,但远远不及心痛。

“克里斯?”妈妈的声音像烟雾一样笼罩着他,她在床边的地上坐直身子,毛毯在她脸上留下一道印子。“甜心?你还好吗?”

他感觉到妈妈的手摸摸他的脸颊,如同河水般冰凉。“你的头痛不痛?”她问。

过了一会爸爸也醒了,现在爸妈各自坐在病床一边,好像一套成双的书夹,两人脸上皆写满怜悯与痛苦。克里斯把脸埋在枕头下。“等你回家,”妈妈说。“就会舒服一点。”

“我这个周末打算租个砍木机,”爸爸加了一句,“如果医生同意,你就没有藉口不帮忙。”

砍木机?该死的砍木机?

“甜心,”妈妈把手搁在他肩头。“你想哭也没关系,”她重复着昨晚急诊室心理医生交代了半天的陈腔滥调。

克里斯毫无移开枕头的迹象,葛丝捉住枕头一角轻轻拉扯,枕头从病床上掉下来,露出克里斯的脸庞,他满脸通红,双眼干涩,带着一丝怒气,“走开,”他小心翼翼吐出每个字。

直到听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当一响,他才举起颤抖的双手遮住脸,他摸摸眉毛、鼻梁和空洞的双眼,试着发觉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詹姆斯把纸巾揉成一团塞到咖啡杯底。“嗯,”他瞄瞄手表说。“我该走了。”

葛丝抬头、透过茶的热气看他。“什么?”她问。“你要去哪里?”

“我今天早上九点有个近视角膜手术,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葛丝喉头一紧,不可置信得几乎呛到。“你今天要去开刀?”

詹姆斯点头。“我现在哪能取消?”他动手把杯子和纸盘堆在餐盘上,“如果我昨天晚上想到这件事,那就另当别论,但我没想到。”

葛丝觉得他讲话的语气,彷佛这全都是她的错。“老天爷啊,”她不屑地说。“你儿子有自杀倾向,他女朋友死了,警方还有你的枪,你却打算假装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你可以照常过活?”

詹姆斯站起来,迈步离开。“我如果不这样的话,”他说,“我们怎能期望克里斯也照常过活?”


梅兰妮坐在殡仪馆的一个房间里,等着沙兹曼兄弟之一协助处理丧女的种种细节。坐在她旁边的麦克打了领带大感不自在,他只有三条领带,却坚持戴上其中一条来这里,梅兰妮则拒绝换掉从昨晚穿到现在的衣服。

“戈德先生,”一个男人匆忙跑进来。“戈德太太。”他分别跟两人握手,握得比平常来得久。“我对你们所失去的深感抱歉。”

麦克喃喃道谢,梅兰妮眨眨眼,这个男人讲话不清不楚,她怎能把丧礼交由他全权处理?什么叫做“所失去的”?这话着实荒谬,又不是失去一双鞋或是一副钥匙,你不能对着遭逢丧女之痛的人说这种话,丧失子女是个大灾祸、大悲剧、有如置身炼狱。

雅各·沙兹曼悄悄坐到他那张大办公桌后面。“我跟两位保证,我们将尽全力让这个过渡阶段顺利一点。”

过渡阶段,梅兰妮心想,从蛹变为蝴蝶叫做过渡阶段,而不是……

“您能告诉我艾蜜丽现在在哪里吗?”沙兹曼问。

“喔,”麦克说,然后清清喉咙。梅兰妮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听起来好紧张,肯定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出丑,但他凭什么要留给雅各·沙兹曼好印象?“她在班布里奇纪念医院,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们必须进行解剖。”

“然后她会被送到康科特,”沙兹曼轻声说,同时在便条纸上记笔记。“我想您们大概想尽快举行葬礼,也就是……下星期一。”

梅兰妮知道他正计算解剖需要一天、把尸体运回班布里奇也需要一天等等,她清咳一声,勉强压下开口的冲动。

“我们必须讨论一些事情,”沙兹曼说。“首先当然是棺材。”他站起来、指指跟他办公室相连的一扇门。“请两位进去看看,您们才晓得有哪些选择。”

“最好的,”麦克坚定地说。“我要最顶级的。”

梅兰妮看着沙兹曼自在地点点头,心想葬仪社这一行怎么样都会赚钱,这肯定会是她和葛丝谈笑的话题,哪个悲伤的亲人会为了棺材讨价还价、或是要求廉价款式?

“您们已经有墓地了吗?”沙兹曼问。

麦克摇摇头。“你能处理吗?”

“我们能处理所有事情,”沙兹曼说。

梅兰妮板着脸聆听刊登讣闻、冷藏保存遗体、丧礼回条、墓碑等事宜,置身此地就像获准进入至圣所,你静静提出问题,其实却不希望得到答覆。老实说,她从不知道死亡包括这么多细节:棺材盖要打开还是盖上?葬礼的来宾签名簿要精装还是平装?告别花环应该插上几朵玫瑰花?

梅兰妮看着帐单慢慢累积成惊人的数目:棺材两千美金,水泥封箱两千美金,却只是延缓尸骨不免腐化的过程,聘请拉比三百美金,《纽约时报》刊登讣闻五百美金,整治坟地一千五百美金,殡仪馆礼堂租金一千五百美金。他们上哪儿凑出这么多钱?然后她忽然想到:艾蜜丽的大学基金!雅各·沙兹曼把总数递给麦克,麦克连眨都不眨一眼。“没问题,”他再度声明,“我要最好的。”

梅兰妮慢慢转身朝向沙兹曼。“玫瑰花,”她说。“桃花心木棺材、水泥封箱、和登在《纽约时报》上的讣闻,”她开始颤抖。“最好的一切,”她冷冷地说。“也不能让艾蜜丽死而复生。”

麦克脸色发白,把一个购物袋递给沙兹曼。“我想我们该走了,”他轻声说。“衣服在里面。”

梅兰妮刚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时赫然停住。“衣服?”

“她下葬穿的衣服,”沙兹曼镇定地说。

梅兰妮一把抓住纸袋,打开封口,拉出一件七彩印花、十一月穿了绝对太冷的洋装,还有一双艾蜜丽两个夏天都没穿过的凉鞋,她继续翻找,抓出一件依然带着衣物柔软精清香的内裤、和一个扣不起来的发夹。麦克没带件胸罩或是衬衣过来,他们记得的是同一个女儿吗?

“你为什么带这些东西过来?”她轻声说。“你在哪里找到这些东西?”这些衣物早已过时,艾蜜丽根本不想要,更受不了穿上它们迈向永生。这些衣物赋予他们最后一次机会,让他们证明他们确实了解艾蜜丽,也确实听进她的话。但如果他们从头到尾都错了呢?

她冲出办公室,拼命试图忽略真正的问题。问题不在于麦克的决定都是错的,而是他毕竟做出了决定。


他们回到家时,安玛丽·玛洛在车道旁等候。

麦克昨晚匆匆和玛洛见过面,但当时没心情多听。她已传达艾蜜丽和克里斯相约自杀的坏消息,况且艾蜜已经死了,麦克无法想像玛洛还能跟他们说什么。

“戈德医生,”玛洛探长边叫他、边从她的车里下车,她踏上碎石小径,朝着他们走过来。就算她注意到梅兰妮仍坐在前座、呆呆凝视前方,她也没说什么。“我不晓得你是医生,”她指指他的卡车、口气和缓地说,卡车停在左边,上面漆着诊所的名字。

“兽医,”他简短说明。“跟一般医生不一样。”然后他叹了口气,不管今天过得多糟,这都不是安玛丽·玛洛的错。她只是善尽其责。“玛洛探长,我们刚从殡仪馆回来,我真的没时间多谈。”

“我了解,”安玛丽很快地回答。“我只占用你几分钟。”

麦克点点头,指指屋子说:“门没锁。”他看得出探长似乎有意开口告诫这样不对,但想想还是没说。他走到乘客座位旁,打开车门把梅兰妮拖下车。“进来屋里,”他放缓语调,声音低沉温和,好像安抚一匹受惊的马儿。他扶着太太走上石阶,走进厨房,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毫无脱下外套的意思。

玛洛探长倚着流理台。“我们昨晚谈到哈特家的男孩招供他们打算一起自杀。”她开门见山地说。“你女儿说不定是自杀,但你得知道除非证实没有他杀,不然这个案件将被视为谋杀案。”

“谋杀?”麦克深深吸口气。听到这么一个可怕、充满暗示的字眼,他忽然觉得有个辩白的机会,这下除了自己之外,他总算可以把艾蜜丽的死归咎于某人。“你是说克里斯杀了她?”

探长摇摇头。“我什么都没说,”她说。“我只是从法律观点解释事情。就一般程序而言,我们会仔细盘查身旁有支冒着烟的枪的人,尤其是那个人刚好还活着,”她补充说明。

麦克摇摇头。“如果你过几天再来,等到……等到事情缓和一点,我会乐意让你看一些旧相簿、艾蜜丽的纪念册、或是克里斯从夏令营写给她的信。他没有谋杀我的女儿,玛洛探长,如果他说他没有,我就相信他。我可以帮克里斯担保,我非常了解他。”

“就像你非常了解你女儿吗?了解到你甚至不晓得她有自杀倾向?”玛洛探长双臂交叉。“如果克里斯多弗·哈特的说法是真的,这表示你女儿虽然看不出有忧郁症,但却打算自杀,而她也确实自己结束了生命。”

玛洛探长擦擦鼻梁。“为了你好,也为了艾蜜丽和克里斯好,我希望这个案子真的是双双自杀未果。自杀在新罕布夏州不犯法,但如果证据显示是他杀,州检察官会将这个男孩子以谋杀罪起诉。”

玛洛探长不必明说,麦克也晓得所谓的“证据”将来自艾蜜丽的尸体,也就是她的解剖报告。“我们会拿到一份法医的报告吗?”他问。

安玛丽点点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拿给你看。”

“好,”麦克说。“请拿给我看,”这将是最后一份声明,也是她身后的告白。“但我相信事情不会到这种地步。”

安玛丽点点头走向门外,走到门口时她转头说:“你跟克里斯谈了吗?”

麦克摇头,“我……现在似乎不太恰当。”

“当然,”探长说。“我只是想晓得。”她再次志哀,然后走向门外。

麦克走到地下室,开门让两只爱尔兰雪达犬出来,小狗爪子乱抓,疯狂地跑来跑去。他把小狗赶到车道,在开着的门口站了一会。他没注意到梅兰妮在忽然吹入屋内的寒风中拉紧外套,她悄悄念出“谋杀案”这个字眼,咬牙切齿,毫不留情。


詹姆斯跟克里斯在医院,等着值班医生把克里斯从普通病房转到警卫森严的青少年精神病房。医生的建议让葛丝安心不少,她先前显然观察不出任何忧郁症的徵兆,现在怎能相信自己看得出蛛丝马迹?克里斯还是待在训练有素的医院里、让有经验的医护人员来看顾比较安全。

詹姆斯发了一顿脾气。这个医疗纪录会永远跟着克里斯吗?克里斯已经十七岁,这是否表示他随时可以自己签名出院?学校、未来的雇主、以及政府会晓得他曾在精神病房待了三天吗?

葛丝望向窗外,看着她家和戈德家间的小径。每年这个时候,小径上布满松针,路面因晨霜而湿濡。她看到梅兰妮卧室的灯亮着,她悄悄走到凯特的房里看看女儿睡得好不好,凯特下午刚得知艾蜜丽的死讯,不出她所料,女儿哭着睡着了。

葛丝披上外套跑过小径,迳自进入戈德家的厨房,除了布谷鸟吊钟的滴答声之外,屋里一片沉静。“梅兰妮?”她大喊。“是我。”她迈步上楼,探头到卧房和书房里看看,艾蜜丽的房间房门紧闭,葛丝决定还是不要闯入。她敲敲另一扇关着的门,然后慢慢推门而入。

梅兰妮坐在马桶盖上,葛丝一进来,她就抬头看看,但不显得惊讶。

葛丝这会儿人到了,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己也置身这个悲剧之中,由她来安慰别人似乎相当荒谬。“嗨,”葛丝轻声说。“你还好吧?”

梅兰妮耸耸肩。“我不知道,”她说。“星期一举行葬礼,我们去了殡仪馆。”

“感觉一定很糟。”

“我不在乎,”梅兰妮说。“我现在很受不了麦克。”

葛丝点点头。“我晓得,詹姆斯跟要把克里斯转到精神病房的医生吵架,因为这样有辱家庭的名声。”

梅兰妮抬头看着她。“你看得出来会发生这种事情吗?”她问,葛丝知道她的意思。

“不,”葛丝说,声音变得嘶哑。“如果我看得出来,我一定会跟你说,我知道你也会告诉我。”她颓然坐到浴缸边缘。“什么事情会糟到这种地步?”她喃喃自语。她知道她跟梅兰妮都有同样想法:克里斯和艾蜜丽在众人的关爱中长大,家境富裕,又有彼此相伴,他们还需要什么?

梅兰妮抓住卫生纸的一角,在手指间玩弄。“麦克帮艾蜜挑的衣服好难看,”她说。“我一把抢走,我不能让她穿这套衣服。”

葛丝站起来,一听到有些事情可做,她马上松了口气。“这么说来,我们得帮她挑些其他衣服,”她说。葛丝握着梅兰妮的手拉她站起来、把她带到艾蜜丽的房间。葛丝扭开门把,好像一点都不怕迎面而来的种种回忆。

但那仍是艾蜜丽的房间。房里到处是服饰的衣服、香精、和克里斯的照片,梅兰妮犹豫地站在房间中央,葛丝则在衣柜里东翻西找。“这件学校拍照时、她穿的蓝绿色衬衫如何?”葛丝问。“她的眼睛在衬衫的衬托下好漂亮。”

“那件衬衫无袖,”梅兰妮心不在焉地说。“她会冻死。”话一出口,梅兰妮马上遮住嘴,葛丝的手还搁在衣架上。“不、不,”她呻吟,眼中充满泪水。

“噢、梅兰妮,”葛丝一把抱住她的朋友。“我也爱她,我们都爱她。”

梅兰妮抽身,背对着她。“你知道吗,”葛丝犹豫地说。“说不定我可以问问克里斯,他比我们都晓得艾蜜丽喜欢穿什么。”

梅兰妮没有反应,探长跟戈德夫妇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他们相信吗?“你晓得克里斯爱她,”葛丝轻声说。“你晓得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梅兰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完全陌生的表情。“我只晓得,”她说,“克里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