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葛丝梦见在六号公路上开车。克里斯在后座拿起玩具士兵猛敲孩童座椅的扶手,小宝宝在他旁边,从后照镜里看不太清楚宝宝的脸。“她在喝牛奶吗?”葛丝问克里斯,这个小家伙不但是大哥哥,还是副驾驶。

但他回答之前,有个男人敲敲车窗。她微笑摇下车窗,准备指引方向。

他却在她面前挥舞手枪。“下车,”他说。

葛丝颤抖地关掉引擎。她下车(他们总是叫她下车),尽可能把钥匙丢到远处,钥匙掉在隔壁车道的中央。

“贱女人!”男人一边大骂、一边冲过去拿钥匙。葛丝知道自己只有不到三十秒的时间,不足以让她解开两个儿童座椅、把两个孩子拖下车、确保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他又追向她,她必须做决定:她边哭边慌张搜寻后座车门的把手,“赶快、赶快,”她哭着猛拉儿童座椅的把手,把宝宝抱入怀中,然后飞奔到车子另一边,克里斯还坐在车里,但男人已经发动引擎,她手里抱着一个小孩,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小孩被抢走。


“葛丝、葛丝!”她醒来全身发抖,试图看清楚先生的脸。“你又哭了。”

“你知道的,”葛丝上气不接下气。“大家说你如果边作梦边哭,这就表示你在梦里尖叫。”

“同一个恶梦?”

葛丝点头。“这次是克里斯。”

詹姆斯一把揽住葛丝,揉揉她的大肚子,轻抚那些可能是宝宝膝盖或是手肘的小肿块。“这样对你不太好,”他喃喃说。

“我知道,”她汗水淋漓,心跳急速。“说不定……说不定我该找人谈谈。”

“心理医生?”詹姆斯不屑地说。“算了吧,葛丝,这不过是恶梦。”他放缓语调继续说:“更何况我们住在班布里奇。”他吻吻她的脖子。“没有人会劫车,也没有人会抢走我们的孩子。”

葛丝抬头盯着天花板。“你怎么知道?”她轻声问道。“你怎能确定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然后她蹒跚走到儿子的房间,克里斯四肢大张睡在床上,小小的身体散发出无言的保证。葛丝心想,他睡觉的模样,好像知道某人会确保他的安全似地。


那年夏天格外炎热,葛丝认为这不是因为圣婴现象、或是全球暖化,而是“莫非定律”:任何你觉得可能出错的事,它就真的会出错。她为什么这么想呢?因为那时她刚好怀第二胎怀到四、五个月,过去两星期来,每天一早气温就爬升到三十度,葛丝和梅兰妮都带着小孩到镇上的游泳水塘消暑。

克里斯和艾蜜丽在水塘边,两人头靠着头、光溜溜的四肢晒得跟檀香木一样。葛丝看着艾蜜丽双手涂满泥巴、轻柔地贴上克里斯的脸。“你是印地安人,”艾蜜丽说,小指头在克里斯的双颊留下一道道泥印。

克里斯蹲到水里,两手各挖出一滩泥巴,然后把泥巴抹到艾蜜丽的胸前,泥尘一路滴到她肚子上。“你也是,”他说。

“唉,”葛丝喃喃说。“我想我最好及早改掉他这个习惯。”

梅兰妮笑笑。“你是说对女孩子动手动脚?运气好的话,等到非改不可的时候,他动手动脚的对象说不定已经穿上比基尼。”

艾蜜丽从克里斯身边跳开,尖叫着跑向沙滩另一头。梅兰妮看着他们消失在峡角后面。“我最好过去把他们带回来,”她说。

“嗯、你绝对比我更快追得上他们,”葛丝说。她把头往后仰,小睡片刻,直到有人在旁边的沙地上跳来跳去,她才慢慢醒来。她睁开眼睛一看,艾蜜丽和克里斯站在她面前,两人全身上下光溜溜。

“我们想知道艾蜜丽为什么有‘阴岛’?”克里斯大声说。

梅兰妮渐渐出现在他们身后,手里握着两人丢弃的泳衣。“阴岛?”

克里斯指指他的小鸡鸡。“嗯,”他说。“我有小鸡鸡,她有‘阴岛’。”

梅兰妮淡淡一笑。“我把他们带回来了,”她说。“轮到你来回答问题。”

葛丝清清喉咙。“艾蜜丽有‘阴道’,”她说。“因为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有阴道,男孩子有小鸡鸡。”艾蜜丽和克里斯看看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能不能买小鸡鸡?”克里斯问。

“不行,”葛丝说。“你有什么、就是什么,就像万圣节讨来的糖果一样。”

“但我们要一模一样,”艾蜜丽抱怨。

“不、你们不会一模一样,”葛丝和梅兰妮不约而同地说。梅兰妮把泳装递给艾蜜丽。“把衣服穿上,”她说。“你也是,克里斯。”

孩子们依言穿上湿湿的泳衣,晃到沙滩另一端去看看刚才堆的城堡。梅兰妮看看葛丝。“万圣节糖果?”

葛丝笑笑。“你晓得怎么回答更好吗?”

梅兰妮坐下。“在他们的婚礼上,”她说。“我们会回忆起这件事,大笑一番。”


詹姆斯的猎犬查理已经病了好一阵子,前一年麦克诊断出查理患了胃溃疡,也帮它开了一些“泰胃美”、“善胃得”之类的药,这些人吃的药花了不少钱,他们得喂查理吃少量、非常清淡的食物,而且严禁它接近任何有培根屑的垃圾桶。但查理的病情时好时坏,有时连着几个月都没事,有时病情转剧,葛丝就带过去让麦克看看,她把帐单藏起来,因为她知道詹姆斯绝对不会为了一只垂死的狗花五百美金,但葛丝拒绝考虑其他可行之道。

那年夏天查理出现新毛病。它不停喝水,抽水马桶、克里斯的洗澡水、泥坑里的水都是它的目标。过去六年来,查理从来不在家里大小便,现在却在地毯和被子上撒尿。麦克说查理说不定有糖尿病,史宾格猎犬不常患糖尿病,虽然不会致命,但控制病情相当麻烦,葛丝每天早上都得帮查理注射胰岛素。

每个星期六早上,葛丝带查理到戈德家让麦克检查,他们每星期都讨论病情为何不见好转、以及要不要让小狗安乐死。“它是只病狗,”麦克跟她说。“如果你决定让它安乐死,我绝不会怪你。”

八月的第三个星期六,葛丝走在她家和戈德家之间的小径上,查理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克里斯和艾蜜丽也在她身边,他们已经在哈特家玩了一早上,孩子们和小狗在小径上留下一个个足迹和脚印。一行人走到戈德家时,梅兰妮按着门,孩子们跑进厨房,查理冲到梅兰妮双腿之间。“还撒尿吗?”葛丝点点头。“查理!”梅兰妮大喊,“过来!”

小狗还没弄脏地毯、或是冲到楼上前,麦克就出现了,小狗乖乖跟在他旁边。“你怎么办到的?”葛丝笑着说。“我连叫它坐下都没办法。”

“这是多年训练的结果,”麦克笑笑回答。“你准备好了吗?”

葛丝转身对梅兰妮说:“帮我看着克里斯?”

“我想艾蜜丽够他忙了。我们今晚几点得到你家?”

“七点,”葛丝说。“我们可以送孩子们上床睡觉,然后假装我们都没小孩。”

麦克拍拍葛丝的肚子。“有这么一副小女孩的身材,你假装起来肯定非常容易。”

“你如果不是我家小狗的兽医,”葛丝说。“我这就拿球扔你。”

他们有说有笑走向麦克在车库的办公室,完全不晓得梅兰妮一直看着他们。在她眼中,他们的默契有如旧毛毯一样舒坦、自然。


葛丝对着镜子旋紧左耳耳环,詹姆斯从后面走过来。“我几岁了 ?”他边说边伸手顺顺头发。

“三十二,”她说。

詹姆斯双眼大张。“才不是呢,”他坚称。“我三十一。”

葛丝笑笑。“你一九五二年出生,自己算算吧。”

“噢、天啊,我以为我三十一。”他看着太太露出笑容。“这很严重,”他说。“有时候你醒来以为今天是星期五,其实却只是星期二,我就有这种感觉。唉、我少算了整整一年。”

楼下门铃响了。“爸,”克里斯边说边跳进来,身上穿着蝙蝠侠的睡衣。“艾蜜来了、艾蜜来了。”

“去帮她开门,”葛丝说。“跟梅兰妮说我们马上下去。”

詹姆斯迎上她在镜中的双眼。“我有没有跟你说你今晚好漂亮?”他喃喃说。

葛丝笑笑。“那是因为你从镜子里看不到我腰部以下。”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很漂亮,”詹姆斯轻声说,同时亲吻她的脖子。

“我有没有跟你说,”葛丝说,“我好爱三十一岁的你?”

“三十二岁。”

“噢,”葛丝皱皱眉头。“这样喔?那就算了、”她笑笑抽身,她身穿一袭金黄色丝质长袍,看起来真的很漂亮。“一起下楼吗?”她问。詹姆斯点点头,于是她关掉卧房的灯,迈步下楼。


晚宴进行到一半狗就病了。

他们刚吃完主菜,男士们上楼帮躺在主卧室大床上的克里斯和艾蜜丽盖被子,詹姆斯下楼时听到一声咳嗽,接着传来一阵令人难以忽视的嚎叫。

他走到楼下,发现查理在古董地毯上吐了一地,周围还有一滩逐渐扩散的尿液。“该死的,”他低声咒骂,而后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他抓住查理的项圈,猛力把它拉到屋外。

“这不是它的错,”葛丝轻声说,梅兰妮已经跪在地上用擦碗巾清理地毯。

“我晓得,”詹姆斯愤愤地回答。“但事情还是一样麻烦。”他转身面向麦克,麦克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远处观看。“你不能想个法子吗?”

“不能,”麦克说。“我不能造成它胰岛素休克。”

“这下可好了,”詹姆斯边说、边用脚摩擦地毯。

葛丝从梅兰妮手中接下擦碗巾,梅兰妮慢慢站起来。“说不定我们该走了,”她说,麦克点头。在葛丝和詹姆斯忙着挽救古董地毯时,戈德夫妇迳自上楼,他们看到小女儿跟克里斯埋在一堆床单里,两人的头发散布在同一个枕头上,一缕缕金色和黄褐色的发丝交错。麦克轻轻抱起艾蜜丽,一路抱着她下楼。

葛丝等在大门口。“我再打电话给你,”她说。

“好,”梅兰妮悲伤地笑笑,伸手按住大门。

麦克只多待了一会,他把怀中女儿温暖的身躯换个姿势。“说不定是时候了,葛丝,”他说。

她摇摇头。“今晚真是抱歉。”

“不,”麦克说。“该说抱歉的是我。”


这次劫匪有个狗鼻子和黑色的眼屎。“下车,”他说。葛丝慌忙下车,丢车钥匙时,她刻意想丢得远一点,也要跑得更快。

她猛力打开后座车门,拼命解开儿童座椅的安全带,把宝宝从车里抱出来。“自己解开安全带!”她对克里斯大喊,克里斯努力尝试,但他小小的指头却派不上用场。“自己解开安全带!”

她跑到克里斯那一边,劫匪已经坐进驾驶座,把枪抵在她头上。葛丝手腕上有道刮痕,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宝宝,这才发现她始终抱着查理。


詹姆斯天还没亮就起床,他穿上牛仔裤和T恤,心想晨雾散尽之前不知道会有多冷?他坐在餐桌旁吃了一碗谷片,刻意让脑中一片空白,然后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查理总比任何人更早察觉他的到来,这时它已经在笼子里走来走去。“嗨、好家伙,”詹姆斯边说边打开笼子。“你想出去?你想出去打猎?”小狗眼睛骨碌碌转动,高兴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然后蹲下来在水泥地上撒了一泡尿。

詹姆斯吞口口水,伸手到口袋里翻找枪柜的钥匙。他拿出那把口径点二二、专为克里斯保留的手枪,克里斯年纪够大就可以用它猎兔子和松鼠。詹姆斯用矽胶布擦拭平滑的木头枪杆以及闪闪发亮的枪身,他取出两发子弹,把它们放进口袋深处。

查理赶在詹姆斯前面冲出门,善尽其责地嗅闻地面,突袭一只肥硕的褐蟾蜍。小狗绕自己的尾巴转圈,追踪自己的气味。

“来、朝这里走,”詹姆斯吹吹口哨,带着小狗走向屋子后面林木更茂密的地方。他把子弹装进枪里,看着查理在矮树丛里钻来钻去,查理试着追出雉鸡或是竹鸡,正如它从小所接受的训练。詹姆斯看到查理停下来,抬头看着天空。

詹姆斯走到小狗后面,泪水悄悄滑下脸庞:他的行动是如此轻缓、如此熟悉,查理甚至没有转身、然后詹姆斯举枪,一枪射中小狗的后脑杓。


“嗨,”葛丝边说边走进厨房。“你起得真早。”

詹姆斯在水槽里洗手,头抬也没抬。“唉,”他说,“狗死了。”

葛丝停步,站在厨房中央,她靠着流理台,眼泪马上夺眶而出。“一定是胰岛素,麦克说……”

“不是,”詹姆斯说,依然回避她的眼光。“我今天早上带它去打猎。”

还有好几个月才是新英格兰的打猎季节,但就算葛丝觉得奇怪,她也没说什么。“是癫痫吗?”她皱着眉头问。

“不是癫痫,是……葛丝,是我动手的。”

她一只手伸到喉口。“你动手做了什么?”她边哭边说。

“该死的,我杀了它,”詹姆斯说。“满意了吧?我也很难过。我不是因为地毯而生气,我只想帮它、让它不要受苦。”

“所以你就开枪杀它?”

“你会怎么做?”

“我会把它带到麦克那里,”葛丝说,声调高昂急促。

“好让他帮查理打一针?”詹姆斯说。“查理是我的狗,它的事情由我处理。”他走过厨房低头看着太太。“怎么了?”他质问。

葛丝摇摇头。“我不认识你,”她说,说完就冲出家门。


“哪种人,”葛丝问梅兰妮,握着咖啡杯的双手依然颤抖。“会射杀自己的狗?”

梅兰妮隔着餐桌凝视葛丝。“他没有恶意,”她说,但却有点言不由衷。直到几分钟前、她最要好的朋友哭着从侧门冲进来,梅兰妮才明了自己多么珍惜麦克的行医热诚。

“他不会杀他的病人,对不对?”葛丝冲口而出,彷佛能够读出梅兰妮心思似地。“我该怎么跟克里斯说?”

“跟他说查理死了、也不必受苦了。”

葛丝伸手揉揉脸。“这样是说谎,”她说。

“这样他就不会太伤心,”梅兰妮回答,然后两人都不由自主想着詹姆斯做了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这么做。


葛丝回家时,克里斯在前廊阶梯上等着。“爸爸说查理死了,”他大声说。

“我知道,”葛丝说。“我很抱歉。”

“我们会把它放进棺材里吗?”

“棺材?”葛丝皱眉,詹姆斯怎样处置狗的遗体?“甜心,大概不会吧,你爸爸说不定已经把查理埋在树林里了。”

“查理变成了天使吗?”

葛丝想到那只活蹦乱跳的猎犬,它四只脚上似乎总是长了翅膀。“没错,我想是的。”

克里斯揉揉鼻子、“嗯,我们什么时候能再看到它?”

“等我们上了天堂才行,”葛丝说。“还得过好久呢。”

她抬头看着克里斯,小孩脸上充满闪亮的泪光。冲动之下,她走进屋内,克里斯紧跟在后,她走到浴室里拿起牙刷、洗发精、剃刀、杏果香香水,一股脑把东西包在棉睡袍里,摆在卧室床上,然后从抽屉和衣架上胡乱扯下衣服。“如果我们去跟艾蜜住几天,”她问克里斯,“你高不高兴啊?”


葛丝和克里斯睡在戈德家的客房里,客房在兽医诊所两间检验室中间,空间不大,里面有张双人床和一个摇摇摆摆的衣柜,而且始终弥漫着酒精味。葛丝知道她们母子不请而入,情况相当尴尬,所以她帮克里斯换上睡衣,两人八点就上床睡觉。她躺在黑暗中,试着不想詹姆斯。

麦克和梅兰妮没说什么,其实他们什么也不能说,反正不管怎么说,听起来总是不对。詹姆斯已经打了四次电话,这点倒值得称许,他还两度亲自来到戈德家,葛丝却从屋里大喊不要见他。

葛丝等到楼上的水声停息,数了数克里斯均匀的呼吸声,然后蹑手蹑脚下床,她穿过走道到书房,电话的按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电话响到第三声,詹姆斯接起电话。“哈罗?”他的声音充满睡意。

“是我。”

“葛丝,”她听得出他忽然醒来、坐直身子、拉近话筒。“我真希望你现在就回来。”

“你把它埋在哪里?”

“树林里的石墙旁,你要的话,我会可以带你去。”

“我只是想知道,”葛丝说。“这样我才可以告诉克里斯。”其实她根本不打算告诉克里斯。她自己也说不清,但她害怕过了几年,哪天下了暴风雨之后走到树林里,走着走着碰到一具尸骨。

“我不想伤害查理,我根本不在乎那张该死的地毯,如果我能用地毯换回查理的健康,你知道我绝对会的。”

“但你没有,”她说。“不是吗?”她轻轻挂了电话,指节贴上唇际,过了一会,她才发现麦克站在面前。

他穿着一件膝盖上破个洞的体育裤、和褪色的塔夫特大学T恤。“我听到一些声音,”他说。“所以下来确定你没事。”

“没事,”葛丝接着他的话回答。她想到梅兰妮总是用字精准,也想到詹姆斯今早所言:狗死了。但你若想得仔细一点,狗其实不是死了 ,而是被杀了,两者是有差别的。

“唉,我不太好,”她说。“我一点都不好。”

她感觉麦克的手搭在手臂上。“他做了他觉得最适当的抉择,葛丝,动手之前,他甚至带查理去打猎。”他在葛丝身旁蹲下。“查理死的时候,身边有它最爱的人相伴。我可以帮它打一针,但它走得不会那么快乐。”他起身、拉住她的双手。“去睡吧,”他边说边带她走回客房,一只手搭上她温暖的腰际。


隔天,梅兰妮和葛丝带孩子们到水塘。两个妈妈还忙着铺毯子、摆设海滩椅和冰桶时,克里斯和艾蜜丽就一股脑冲向水边,救生员忽然吹哨,一位身强力壮、晒得发黑、身穿红色泳衣的青少年随即跳入水塘,飞速游向一块大岩石。梅兰妮和葛丝呆坐在海滩椅上,两人忽然同时想到:孩子们不见了!顿时吓得无法动弹。

这时,有个她们不认识的女人带着艾蜜丽过来,混浊的蓝色水塘里有个身影上下沉浮,似乎被困在水中。救生员潜下水面,不一会破水而出,把救起的小孩拖到沙滩上。

克里斯躺得笔直,小脸发白,胸部没有起伏。葛丝推过人群,她无法言语,也无计可施,只能虚软跌坐在离儿子几寸之处,救生员俯身,嘴唇贴上克里斯的小嘴,救回他一条小命。

克里斯的头转到一侧,吐出一滩水,一边猛咳一边哭,伸出双手寻求葛丝的慰藉。青少年救生员站起来。“太太,他应该没事了,”他说。“那个小女孩是他的朋友吧?她从岩石上滑下去,所以他跳下去救她,问题是她掉到一个站得住脚的地方,你儿子却不是。”

“妈,”克里斯说。

葛丝颤抖地转向救生员。“对不起,谢谢。”

“不客气,”青少年说,然后走回救生站。

“妈,”克里斯说,然后叫得更大声:“妈!”他伸出一双冰冷、颤抖的小手,圈住她的脸。

“怎么了?”她说,一颗心涨得好满,几乎压到肚子里的宝宝。“什么事?”

“我看到它了,”克里斯说,双眼闪烁着光芒。“我看到查理了。”


那天下午,葛丝和克里斯搬回家里,他们带着盥洗用具和衣物上楼,打开行李箱、仔细把东西放回原处。夜晚时分,詹姆斯从医院回家、上楼看看熟睡中的儿子、看见太太在床上等他,感觉好像他们母子从未离家出走。


这次在恶梦中,葛丝设法把钥匙丢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远,钥匙掉到停在对街的一部车子下面,她解开安全带,走到儿童座椅的门边,设法把宝宝抱出来,却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你这个混蛋!”葛丝大叫,然后第一次在梦中出手还击。她猛踢轮胎,盯着后座,以为会在渐远的车中看到儿子的脸,但她反而看到她先生伸手到车后松开克里斯的座椅。她不禁猜想:自己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注意到詹姆斯始终坐在驾驶座旁边的乘客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