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的人下山后的第五天黄昏,下了一场大雷雨。

那时,藤十和疾风之介正在藤十家中,这才各自用过晚餐而已。阿凌下山期间,藤十的三餐全由村里一个女眷送来。这一天,送完饭她正要回自家的家,却在半路上被雨淋湿了,于是折了回来。说是外头闪电打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雷,可怕得让人一步也走不得。

疾风之介曾听村里的人说过,雷是这座山的“特产”,但遇见这么吓人的大雷雨却还是头一遭,那倾盆大雨下得教人以为山就要崩了,而雷声则此起彼落、忽远忽近。不时地,在闪电的青光之后,就听见震天价响的雷声和大树折裂的巨大声响。

“好大的雷呀!”藤十说道。望了望门外,突又说道:“我曾经在像这样的大雷雨中打过仗哩!”

“哪一场仗呢?”疾风之介问道。他一向就觉得藤十绝不是生来就当上野武士的,从藤十的举止动作便看得出来,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问过。

“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的话,那就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了。”

疾风之介想起小时候听起来的几场战争,从弘治到永禄年间。

“那一仗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场面,但却很令人厌烦。就是攻打美浓的明智城那一仗。当时围城围了五十天左右,就曾下过像今天这样的雷雨。”

藤十尚未说罢,疾风之介即将锐利的眼光射向他。

“这么说,你是?”

“我是斋藤义龙的家臣岩田茂太夫的家臣的家臣。”

跟着,藤十哑着嗓子轻声笑了起来。

疾风之介则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坐在未曾点灯的一片黑暗中。

“那,你是?”过了一会,疾风之介又说道。

“不错!我正是一个落难武士!”

藤十又接着说道:“那场仗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斋藤义龙杀了养父道三,而后又攻打亲戚明智,这种父子亲族之间的仗是最教人受不了的了。不过,我听说斋藤义龙也在十年前被织田灭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嘛!人本就不应该做伤天害理的事嘛!”

“那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当武士了是吗?没什么当不当的。我原本就只是个小卒,明智城一战后过了一年,就突然憎恶起这种戎马生活来了!”

或许是由于村里的人下山后留在山上的这份冷清闲散使藤十不由得回味往事罢,这天藤十难得地说了许多话。

藤十说,二十年前他和几个伙伴一块儿上这比良山。当时和藤十年纪相仿的约有三、四个人,在这二十年中相继去世,如今就只剩下年纪仅次于藤十的仙太了,仙太当年上山时也才只有二十岁而已。而今,仙太是唯一知道那些陈年往事的人了。其余的人若不是当时年纪都还小,就是后来才上山的。

尽管藤十说他是突然憎恶起戎马生活的。不过,既然会退隐到这比良深山来,想必有某种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只是藤十并不曾提及。如果真是不愿过戎马生活的话,现在他所做的“生意”又未免太“激烈”了。

但疾风之介并不想问他,也提不起兴致来问。这个时局实在太乱了,乱到根本无暇去关心别人的过去。

然而对疾风之介而言,藤十的话里最大的冲击莫过于他曾以斋藤义龙的家臣的身分攻打过明智城一事。

就算是小谷城一战,疾风之介都不曾如此憎恨过织田敌军。在这世上唯一教自己憎恨的,就只有斋藤义龙和他的手下了。

倒不是因为为了那一仗,耸立于美浓的一角达两百五十年之久的山城就这么烧了,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和伯父们在那一仗中统统成仁了。他们为城而生,也为城而死,他们带着对斋藤义龙的恨而战,也带着恨殉城。

疾风之介年幼时,每听到母亲陈述这段往事,都禁不住血脉贲张、愤恨填膺。他恨极了当时包围明智城的敌军。这心头之恨至今仍未消褪。

当闪电划过屋子里的黑暗时,藤十忽地“呀!”地一声,头往后仰去。因为在隔了约一丈远的地方,疾风之介正站起身来,带着一脸杀气盯住藤十。疾风之介的这种怪异的举动实在教藤十意外极了。

“疾风!”

藤十忍不住大叫,跟着也站了起来。

但疾风之介没有答话。

藤十屏着气。两人之间的黑暗充斥着一种令人生惧的杀气,纹丝不动。

接着,在闪电又一次照亮屋内时,正立着摆定架式准备一搏的藤十却看到疾风之介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脸孔朝外。这会儿,藤十又感到意外极了。原来确实漂浮在他四周的杀气此时已然消失,只见疾风之介静静地,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他端坐在那儿。

在恢复黑暗的屋子里,藤十不禁怀疑起自己和自己的眼睛来了。难道那是闪电的青光一瞬间的恶作剧吗?藤十觉得自己的心跳正不断地加快着。这并不是出于对疾风之介的恐惧,而是因为自己正摆好架式,准备应付一个混身杀气的对手,因而精神亢奋不已。

“老爹,休息吧!我回去了!”

疾风之介静静说道。

“再等会儿吧!等会雨就小了。”

藤十也静静地答道。

见雨一转小,疾风之介便走出藤十家。被大雨冲洗过的道路石头都露了出来,变得崎岖难行。

一走出藤十家,疾风之介松了口气。幸亏没将藤十杀掉。他一度曾想杀他。所以才站起身来。那一瞬间,他的确对藤十这个老武士恨入骨髓,不共戴天。

然而,就在那当儿,他清楚地听见阿凌喊“爹!”的声音。这当然只是幻觉而已。可是就在听见阿凌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时,他突然恢复意识,这才坐了下来。

一回到家中,疾风之介仍旧坐在黑暗里,一如适才在藤十家时一般。

不知不觉地,雨停了,跟着月亮也迟迟地出现了。月光下,套窗敞开着的屋子前那狭窄的空地上,浮现出一片朦胧的树影。雨滴从树枝上滴落地面。

半晌,疾风之介才倒头大睡。方才那一阵意外的激动害得他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