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过后,下山去的这伙人回村子来了。这时刚过了正午。

他们的任务是将藏在坚田的破寺庙里的武器交到本愿寺指定的淀川流域的一个小村子手上。这任务并不如口头上说的一般轻松,因为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必须在夜里偷偷进行。

最麻烦不过的,莫过于坚田到石山这段路了。这个地带到处布满了织田的眼线,他们只得搭两条小船渡过湖上,上了石山后,沿淀川步行。

等到将武器交到对方手上时,已是下山后的第六天清晨了。像女儿节上供的点心一般的红色的百日红开得满山遍野,小村子便位居其中。一送到,他们立刻循原路回去。踏上归途的第二天,却被一群武士叫住。看他们的装束,一时很难分辨到底是织田的人还是野武士。但怕有万一起见,阿凌一伙人便各自向四方散逃了,就像小蜘蛛一样。每个人逃的方向都不同。而后,从第三天晚上到第四天的清晨,便又各自回到他们在坚田的连络站——一座寺庙——来了。幸好,没有不到的。

回到山上,所有留守山上的人全部都站在自家门口迎接大伙儿回来。唯独不见疾风之介的人影。阿凌对此十分不满。

一见到藤十,阿凌立即问道:“疾风呢?”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正如小孩儿一回到家就先问母亲的行踪一样,问得大大方方地。

“疾风呀?”藤十说道,跟着顿了一会,这才又说道:“他下山去了!”

“什么?”阿凌说着,脸上开始泛红,连藤十也都察觉得到。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凌,人逃都逃了!”

“逃了?”

“说起来就像逃了一样。他昨儿个夜里到我这儿来跟我说他要下山去了,没想到今天早上真的就走了。”

“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可我没派人追他。我老觉得这家伙还是别待在这儿比较好。”

藤十说道。眼前浮现出三天前在闪电的青光中所看到的疾风之介那张杀气腾腾的脸。直到现在,藤十仍旧觉得疾风之介是个恐怖人物,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来。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最好是不要留在这里。”

“爹!”阿凌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

“疾风是下东谷呢?还是下中谷?”

“他是下中谷,不过现在就算追也追不上了。如果他还是个人的话,自然不会忘了我们对他的救命之恩的。所以说,我们就随他去吧!”

阿凌就这么呆立着,也不知是否把藤十的话听进去了。不一会,便又突然走进屋子里去。

而藤十和男人们则在藤十家的廊下坐了下来,喝起女眷们送上来的冷酒了。

阿凌走进屋子,穿过大厅,从屋旁朝疾风之介的屋子走去。疾风之介的屋子敞开着,屋里屋外自然都不见疾风之介的踪影。明知是白费力气,阿凌仍旧绕过屋后,穿过院子,然后将仓库的门给打开。但,那儿还是没有疾风之介的人影。阿凌固执地把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量,这个直到今天早上为止,疾风之介休息、呼吸、睡觉的屋子。尽管主人才不过离开一会儿,家中却已然充斥着一种荒屋特有的恐怖死寂。没有升火的炕里的灰看上去湿答答地,而大厅的天窗上的蜘蛛窝、破木门、铺在炕四周的脏席子,在阿凌看来一切的一切都和疾风之介在时迥然不同了。

阿凌亲眼证实了疾风之介已经不住在这儿之后,忽地便像虚脱了一般,在坑沿坐了好一会儿。

“畜生!竟然逃了!”

阿凌好不容易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把手伸进怀里。伸手所及的,是一口怀剑。

阿凌取出剑、拔出鞘,凝视着那短刀的刀尖。究竟为什么要取出剑来,阿凌自己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自己心中已充塞着一股冲动,非得盯着刀尖不可。不过,既不是准备用它来杀抛弃自己的男人,也不是要自杀。阿凌没想那么远。

轻轻地,阿凌将怀剑收入鞘中。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带着一脸果决,突地站起来。跟着走过疾风之介屋旁的竹林子,出了墓场道,行至半途又转向往中谷去的小斜坡上的叉路。

阿凌微倾着身子,以平均的步伐,横越过小斜坡,然后又快步爬过层层相叠的几个小斜坡。阿凌想起来,十天前自己也在这条路上赶过路。只不过当时是晚上,现在是白天。而且,当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涌泉一般温暖美妙的感觉,但如今她的心中只有暗澹。怀剑在她怀里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路赶得再怎么急,阿凌的脚步始终不乱。她攀上斜坡,下斜坡、越过山脊、穿过杂树林,又不时地跳过几个断崖。

当一池绿水呈现在她的眼前时,已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池上漾着绿波。绕池半周,跟着步上杂树林中的一条笔直的路时,阿凌这才停下已经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脚步。

“疾风!”阿凌在嘴边拱手大叫。

“疾风!疾风!”

阿凌不断地变换方向,向四方大叫。虽说是夏天,但黄昏的冷空气已开始在四周游移。阿凌那清澈、美妙的声音响遍了整座林子。而回声更掩过阿凌的声音,紧随着它飘过山谷,滑过山脊。

阿凌又开始赶起路来了。赶了一会儿便又站住脚,拱着手大叫:“疾风!”

起风了。风从山下往斜坡上吹了上来。阿凌任风吹拂着披在背后的丰沛的秀发,只管漫无目的地在中谷的各个地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跑。跑一会,她便大叫:“疾风!疾风!”跟着又跑了起来。

过了好几个时辰,阿凌走到一个红土断崖下。虽说四下黑漆漆地,她仍依稀看到月亮挂在某处,而崖下则草木不生。

砂子静静地从断崖上落下。走了这许久,阿凌这才头一回在这儿坐了下来。一种既非怒亦非喜的感觉陡地涌上心头。

“畜生!”

阿凌开口骂道。随即却又不死心地拱着手大叫:“疾风!”

当叫声消失在远山的那一头时,取而代之地,阿凌彷佛听见了枭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