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他们给他送来报纸,这使他想起被囚禁的最初日子。他立即注意到报纸上的彩色照片:蓝天下,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只能看到红色讲台的边缘。在讨论处决的专栏里,有一半字行被擦掉了,在剩余的文字中,辛辛纳特斯也只能找出他已经从马思那里听来的消息——大师身体欠安,演出推迟,可能推迟很久。

“你今天可是大饱口福了,”罗迪恩这话不是对辛辛纳特斯说的,而是对蜘蛛说的。

他双手小心翼翼但同时又有点神经质地(出于关爱,他把它紧贴在胸前;出于厌恶,他把它举得远远的)拿着一条包成一团的毛巾,里面有什么大家伙在窸窸窣窣地动个不停。

“在塔楼的窗玻璃上抓到的。怪物!你看它不停地拍动扑棱——简直叫人拿不住……”

他像往常一样,正要把椅子拉过来,好站到上面去,把那飞虫送给牢固的蜘蛛网上那只贪食的蜘蛛享用(蜘蛛感觉有猎物来了,顿时趾高气扬起来),可是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出了毛病——他那些拗弯、胆怯的手指头不巧把毛巾的主要折叠处松开了,他立刻大叫起来,缩成一团,就像人们见到的不是蝙蝠而是普通的老鼠而产生厌恶和恐惧,从而大叫起来,缩成一团。一只又大又黑、长有触角的东西从毛巾里爬出来。罗迪恩大喝一声,在原地直跺脚,既怕它跑掉,又不敢去抓它。毛巾掉了下来;那只相当大的飞虫附着在罗迪恩的袖口上,用它的六只吸足紧紧抓住。

原来只是一只飞蛾,但那飞蛾特别大!和人的一只手一样大,深棕色的厚翅膀,灰白内衬,灰色尖状边缘,每只翅膀中央有一眼状斑纹,像钢一样发亮。

它分节的四肢毛茸茸的,时而抓紧,时而松开,双翅凸起的羽片下面有同样的闪亮眼点和波状灰色图案。飞蛾缓慢摆动双翅,顺着衣袖摸索着往上爬,罗迪恩大骇,眼珠子骨碌碌转,拼命甩手臂,呜咽着说:“快把它抓走!快把它抓走!”

飞蛾爬到肘部后,开始无声地拍动起笨重的翅膀,其重量似乎超过它的身体。飞蛾在罗迪恩的肘关节处翻了个身,双翅倒挂,仍然牢牢附着在衣袖上——此时你可以看清它棕色有白斑的腹部,松鼠一样的脸,眼睛上的黑色小球,和如同尖耳一样的轻柔触须。

“把它抓走!”罗迪恩恳求道,他感情失控动作疯狂,结果那灿烂的飞虫掉了下来。它撞在桌子上,停在上面有力地震颤,突然从桌子边缘上飞走了。

可是在我看来,你的白天就是黑夜,你为什么要扰我清眠?它扑棱扑棱只飞了一会儿,速度也不快。罗迪恩从地上拾起毛巾,疯狂地挥舞扑打,想把那盲目乱撞的飞虫打下来,可是它突然消失了,仿佛被空气吞没似的。

罗迪恩找了一阵子,没找到它,在囚室中央停下来,双手叉着腰,转身面对辛辛纳特斯。“呃?真是个捣蛋鬼!”他意味深长地沉默一阵之后突然说。他吐唾沐,他摇头,取出一个装有备用苍蝇的颤动着的火柴盒,看来失望的蜘蛛也只好将就满足了。然而,飞蛾藏身何处,辛辛纳特斯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罗迪恩最后离开时,一气之下把胡须连同头发蓬乱的头套一起摘了下来,辛辛纳特斯从床边走到桌旁。他后悔把所有的书全还了,只好坐下来写东西消磨时间。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写道,“也就是说,一切都欺骗了我——所有的表演,所有的哀怜—— 一位轻浮少女的各种承诺,一位母亲的泪眼,墙上的敲击声,一位邻囚的友情,最后还有那些像致命皮疹一样爆发出来的群山。一切在尘埃落定的过程中全都欺骗了我,一切。这就是今生的终结,我真不该在它的界限之内寻求救助。我会去寻求救助的确是件怪事。这就像一个人最近在睡梦中失去了自己在现实中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而感到伤心,或者希望明天又能梦见把它找回来了。数学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它有其致命弱点。我已经发现了它。我已经发现了生命中的那个小裂缝,即生命的中断之处,生命曾在那里被焊接到别的东西上面,那东西充满生机,重要、非同一般——如果我要让自己的表述词语充满清晰的意义,就必须具有十分巨大的词汇量……最好还是留着有些话不说,否则我又该犯糊涂了。在这无法修复的小裂缝里,腐朽应运而生——啊,我认为我还能把这一切全都表达出来——梦、合并、分裂——不,我又离题了——我所有的最佳词藻全是离题的话,全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其余的也都有缺陷。噢,要是我早知道我还能在这里逗留这么长的时间,我从一开头就会着手写作,逐渐沿着彼此有逻辑联系的思想之最佳途径走,并且会已有所获,有所成,我的心灵早已用语言体系把自己围绕起来了……迄今我在这里所写的一切只是我情绪激动所产生的泡沫,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空欢喜,原因是我实在太匆忙了。可是现在,我已变得冷酷无情,我几乎不畏惧……”

这张纸写完了,辛辛纳特斯意识到纸也用完了。然而,他又设法硬找出一张来。

“……死亡,”他在纸上继续把句子写完,但他马上又把这个词抹掉,他应该换一种说法,更准确的说法:“处决”,也可以是“痛苦”或“离别”——诸如此类的东西。他用手指头转动着用短了的铅笔,停下来进行思考,刚才飞蛾抖动过的桌子边缘上留下了一根棕色的小细毛,辛辛纳特斯想起那一幕,从桌旁走开去,桌上只留下那张空白纸,上面只写着孤零零的一个词,而且已经被抹掉。他在床边弯下身子(装作是在修整拖鞋的底部),飞蛾就停在铁床腿上,睡着了,它那具有视力的双翅一本正经、一动不动地舒展着,不会受到外来伤害。只是他为那绒毛覆盖的背部感到伤心,在磨掉一根细毛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秃点,像栗子一样发亮——但又大又黑的翅膀是不可侵犯的,它们有灰白色的边缘,眼睛永远睁着——前翅稍低些,部分叠在后翅上,这种疲乏的姿态可能是因为困倦而产生的弱点之一,要不是上部边缘仍保持整体笔直,所有的发散光线仍保持完美对称的话——这一姿态十分迷人,辛辛纳特斯不能自持,用指尖去抚摸右翅底部的脊状突起,然后又抚摸了左翅的(动作十分轻柔坚定,十分坚定轻柔!)。然而,飞蛾并没有醒来,他直起身子,轻轻叹了口气,走开了。他正要重新在桌旁坐下来,突然听到门锁有钥匙的响动声,门打开了,其吱呀、喀嚓、嘎吱之声与对位声部的一切规则完全吻合。肤色红润的皮埃尔先生身穿豆绿色猎装,先探进头来,然后走了进来,他后面跟着另外两个人,简直叫人认不出他们就是监狱长和律师:形容憔悴,脸色苍白,两人都穿灰色粗布衬衫,破鞋子——没有任何化装,不用衬垫,不戴假发,双眼充满黏液,身体骨痩如柴,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白色的肋骨——他们彼此十分相像,一样的脑袋在各自的痩脖子上一样地动着,灰白色高低不平的秃头,两侧各有一个带蓝色的点彩,招风耳。

皮埃尔先生搽了胭脂,惹人注目。他鞠了个躬,把双脚漆革靴尖并拢,用戏剧式的假声说:

“马车在外面等着,请,先生。”

“我们上哪儿去?”辛辛纳特斯问,起初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坚信这种事应该在黎明时发生。

“哪儿,哪儿……”皮埃尔先生模仿他的腔调。“你知道上哪儿。不就是去喀嚓嘛。”

“可是我们不必立刻就走,对吗?”辛辛纳特斯问,对自己正在说的话颇感惊奇,“我还没完全准备好……”(辛辛纳特斯,这是你在说话吗?)

“不,现在立刻就走。天啊,我的朋友,你有差不多三个星期做准备。谁都会认为这已经很够了。他们是我的助手,罗得和罗姆,请对他们客气点。他们看样子不起眼,但是他们很勤快。”

“我们尽力效劳,”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单调地说。

“我差点忘了,”皮埃尔先生继续道。“依照法律,你仍然有权……罗曼老弟,请把程序单给我。”

罗曼用夸张的匆忙动作,从他帽子的衬里底下摸出一张对折黑框卡片。在这过程中,罗得里格机械地拍打自己的身体两侧,好像是在前胸口袋里搜寻,胆怯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同伴。

“为简单起见,”皮埃尔先生说,“这里预先准备了一份最后心愿的清单。你可以从中选择一个,只能一个。现在我来宣读,你听着:可以喝一杯酒;可以上一趟厕所;可以草草看一眼监狱里的法国明信片收藏;也可以……这是什么……第四——写一篇讲稿对监狱长表达……感激他的悉心……见鬼,我从来没有!罗得里格,你这个混蛋,这是你自己加上去的。我真不理解,你竟敢如此放肆。这是一份正式文件!瞎搞,你这是对我的侮辱,尤其是我对有关法律的事如此一丝不苟,我如此努力想……”

皮埃尔先生一怒之下,把卡片摔在地上,罗得里格连忙把它捡起来,展平,深感谦疚地咕哝道,“你别担心……不是我干的,跟你开玩笑的是罗姆卡……我懂规矩。这里的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当天的全部要求……否则就按清单办事……”

“放肆!不可容忍!”皮埃尔先生一边高喊,一边在囚室里踱来踱去。“我身体不好,尽管如此,我还是尽职尽责。他们拿变质的鱼给我吃,给我送来一个令人讨厌的妓女,他们对我的不尊重堪称闻所未闻,就这样,他们还要我干得干净利索。不,先生!够了!如今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断然拒绝——你们自己干去吧,喀嚓,当屠夫你们是内行,损坏我的工具……”

“公众把你当成偶像来崇拜,”罗曼卑躬屈膝地说。“我们恳求你,请你消消气,大师。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那是粗心大意造成的,是一个愚蠢的错误,一个过分热心的愚蠢错误,如此而已!因此请你宽恕我们。女人都喜欢你,人人都宠着你,难道你就不能笑一笑,分散一下注意力,把愤怒的表情放到一边……”

“行了,行了,你的话圆通狡猾,”皮埃尔先生说,语气稍有缓和。“不管怎么说,我履行职责比我能叫得出名字来的其他人更认真。好吧,我原谅你们。但是我们仍然必须就那该死的最后心愿做出决定。说吧,你选择了哪一条?”他问辛辛纳特斯(辛辛纳特斯已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床上)。“快点,快点。我要赶紧把这件事打发掉,过于胆小的人就不必看了。”

“把我的东西写完,”辛辛纳特斯用探询的口气低声说,可是他马上又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突然明白过来:其实一切都已经写完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皮埃尔先生说。“也许有人能听懂,但是我听不懂。”

辛辛纳特斯抬起头来。“我想要的是,”他把话讲得十分清晰。“我就要三分钟——在这三分钟里,你们必须离开,起码保持安静——对,我想休息三分钟——三分钟过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在你们十分愚蠢的节目中,我会始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咱们妥协一下,两分半钟,”皮埃尔先生说,掏出他那块厚厚的手表。“让步半分钟,好吗,朋友?你不肯让步?也罢,那就让你当一回强盗——我赞成。”

他摆出放松的架势靠在墙上,罗曼和罗得里格也学他的样子,可是罗得里格有一只脚扭歪,差点跌倒,惊慌地看了大师一眼。

“嘘嘘,你这狗娘养的,”皮埃尔先生用嘶嘶的声音说。

“活该,你们为什么就这么爱舒服呢?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小心点!”(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罗得,我给你找个活干——你可以着手把这个地方打扫干净,只是声音不要太大。”

有人从门外给罗得里格递进来一把扫帚,他开始打扫起来。

首先,他用扫帚末端把窗洞里的全部铁栅清理干净,远处传来微弱的叫好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囚室——桌上的纸张被吹落到地上,罗得里格把它们扫到一个角落里。接着,他又用扫帚把厚厚的灰色蜘蛛网连同蜘蛛一起扯了下来,那蜘蛛是他曾经精心照料过的。罗曼为消磨时间,把蜘蛛捡起来。蜘蛛虽然做得粗糙,但很精巧,由一个圆形长毛绒身体和用弹簧做的抽动腿组成,背部中央附一个长弹簧,罗曼抓住弹簧末端让蜘蛛悬空,他的手上下移动,弹簧交替收缩舒张,蜘蛛时升时降。皮埃尔先生冷眼斜睨蜘蛛玩具,罗曼扬起眉毛,连忙把它塞进口袋里。与此同时,罗得想把桌子的抽屉拉出来,使尽全力拽,结果把它移动了,桌子一下裂成两半。同时皮埃尔先生所坐的椅子发出一声哀鸣,什么东西断了,皮埃尔先生的表差点掉在地上。天花板上的泥灰开始往下掉。墙上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裂缝。囚室已经没有用了,很显然正在解体。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皮埃尔先生数着数。“时间到。请起来吧。今天天气很好,坐车是一大乐事,随便换一个人,都会急着要出发的。”

“再等一下。我的双手抖得厉害,这不仅荒唐可笑,而且有失面子——可是我既停不下来,也无法遮掩,对,就是手抖,没别的。我那些纸张你们会毁掉,垃圾你们会扫出去,飞蛾晚上会从破窗口飞走,四墙之内将不会留下我的任何东西,墙壁也快倒塌了。可是现在对我来说,化为尘土和被遗忘都不算一回事了,我只剩下一个感觉——恐惧,恐惧,令人羞愧而又无济于事的恐惧……”实际上,辛辛纳特斯并没有说这些话,他正一声不吭地换鞋子。他前额上的血管隆起,缕缕金发飘落其上,衬衫上的绣花衣领敞开着,给他的颈部带来一种独特的青春气质,也给他那金色胡须抖动的红脸带来独特的青春气质。

“咱们走吧!”皮埃尔先生尖声叫道。

辛辛纳特斯举步如行走在光滑倾斜的冰面上,尽量不碰到任何人或任何东西,最后终于走出了囚室,囚室实际上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