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睡觉,睡不着,只觉得全身发冷,现在已是黎明”(辛辛纳特斯写得飞快,字迹模糊,字写得不完整,像一个奔跑的人留下一个不完整的脚印),“现在天色已泛白,我冻得受不了,仿佛觉得,‘寒冷’这一抽象概念在我的躯壳上找到了具体表现形式,而且他们随时都可能来把我带走。我为自己的胆小深感惭愧,但我的确胆战心惊——恐惧从未止息,带着不祥的怒吼在我全身奔涌,就像一股激流,我的肉体像瀑布上的一座桥震颤不休,在这怒吼中,说话必须很大声,自己才能听得到。我很惭愧,我的心灵太不争气——本来不该如此,ne dolzhno bïlo bï bït'——只有在俄语的树皮上才会生长出这种动词的真菌簇——噢,我惭愧至极,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占据,我的心灵被这种乌七八糟的细枝末节所堵塞,它们奔涌着,嘴唇都湿了,想说永别,各种记忆都赶着要来道声永别:我,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炎热的阳光下,坐在一条喧闹的小溪岸上。溪流波光摇曳,映照在很古老很古老的诗行上——‘黄昏岁月的爱’——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屈服——‘变得更柔情更迷信’——既不屈服于记忆,也不屈服于恐惧,不屈于感情强烈的晕厥:‘……更迷信’——以前我多么希望,一切都秩序井然,一切都简单利索。因为我知道,死亡的恐惧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一种无害的震动——甚至可能对心灵有益——新生婴儿的哽咽或愤怒拒绝放弃玩具——从前有人住在洞穴里,丁当的滴水之声永续不断,还有钟乳石,他们是圣人,他们以死为乐,他们——大部分是犯过大错的人,这是真的——但他们也以自己的方式掌握着——尽管我知道这一切,还知道另一件这里无人知晓的主要的、最为重要的事情——但是,你们看,傀儡们,我多么害怕,我身上的一切都在颤抖、在喧闹、在奔涌——现在他们随时可能会来把我带走,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我感到惭愧……”

辛辛纳特斯站起来,开始奔跑,一头往墙上撞去——但是真正的辛辛纳特斯仍旧坐在桌旁,注视着墙壁,咬着铅笔,过了一会儿,他的双脚在桌子底下来回滑动,又继续写他的字,速度稍慢了一些:

“把这些匆忙写下的东西保存着——我不知道自己在对谁提要求,但是务必把这些匆忙写下的东西保存着——我可以向你保证,有这样一部法律,查一查,你就会明白!——让他们到处撒一阵子谎——这怎么能伤害你呢?——我十分诚挚地请求你——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你怎么能不答应呢?至少从理论上说,我应该有拥有一位读者的可能性,否则,我真应该把它全部撕毁。得,这就是我必须说的话。现在该做准备了。”

他再次停笔。囚室里已经很亮了,辛辛纳特斯凭借光线的位置判断,五点半的钟声很快就要敲响了。他等到听见远处传来的钟声,才继续写作,但是现在写得很慢,迟疑不决,仿佛他的力量已经全部用在了最初的一些激烈言词上。

“我的话老在一个地方转圈子,”辛辛纳特斯写道。“妒忌诗人。在纸上飞快地写,从纸上飞进乌有之乡,纸上只见影子在继续跑动,那种感觉一定十分美妙。处决前后,一切伪造前后,混乱不堪,令人伤感。斧刃冷冰冰,斧柄很光滑。还有砂纸。我猜测,分别的痛苦一定血腥而喧闹。这个想法一写下来,就不那么令人烦恼了,但是有些想法就像癌症肿瘤:你挤压它,你刺激它,它的情况就变得比以前更糟。很难想象今天早上,再过一两个小时……”

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更多的时间过去了。罗迪恩像往常一样,送来了早餐,把囚室打扫干净,削好铅笔,提走有盖便桶,喂过蜘蛛。辛辛纳特斯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但是罗迪恩离开之后,时间以其惯常的步伐慢吞吞地过去,他才意识到自己再次受骗了,心情的紧张纯属白搭,一切仍然处于不确定状态,一切还和先前一样模糊不清,令人不解。

时钟刚敲过三点或四点(他打了个盹,半醒过来,没有数过钟声,对钟声的总数只留下一个大致的印象),门突然打开,马思走了进来。她双颊绯红,后脑勺上的发梳松了,黑色丝绒连衣裙紧绷的上身不断起伏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够熨帖,这使她显得不匀称,她不断想把连衣裙弄平正,一会儿使劲扯它,一会儿快速扭动屁股,似乎底下有什么不对劲和不舒服。

“这是送给你的矢车菊,”她说,把一束蓝色的花扔在桌上,同时敏捷地把裙摆撩到膝盖以上,把一条穿着白色长袜、丰满可爱的腿放在椅子上,把长袜往上拉到袜带在细嫩颤动的脂肪上留有印痕的地方。“天啊,获准探视可真难呀!当然,我只好做些小让步——就那么回事。说说,你好吗,我可怜的小辛辛?”

“我必须承认,我并不盼你来,”辛辛纳特斯说。“找个地方坐吧。”

“昨天我来试过,可是运气不好——今天我就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也得想办法进来。他耽误了我一小时,就是你们那位监狱长。顺便告诉你,他对你评价很高。噢,今天我十分匆忙,我很担心自己来得太晚了。今天早上,聚集在思里勒广场上的人可真多啊!”

“他们为什么又把原计划取消了呢?”辛辛纳特斯问。

“对了,他们说大家都很累,没睡够。你要知道,人群就是不肯轻易离开。你应该感到自豪。”

长椭圆形、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马思的脸颊和下巴的外形曲线滴落下来——有一滴甚至流到她的脖子上,流进锁骨浅凹处……但是她的双眼依然瞪得滚圆,短小的手指伸张着,指甲上有些白点,薄嘴唇动个不停,话语不断:

“有些人坚持认为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但你又无法查清到底是谁说的。你简直难以想象会有那么多谣言,如此混乱……”

“你哭什么呢?”辛辛纳特斯微笑问。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精疲力竭……”(骄傲地低声说):“我讨厌你们这些人,真是烦透了。辛辛纳特斯啊辛辛纳特斯,你看你惹出多大的麻烦!……人们对你的议论——那真叫可怕!噢,你听着,”她突然改变了讲话的节奏,面露喜色,咂着嘴唇,自鸣得意起来。“有一天——是哪一天呢?——对了,是前天,有一位小个子老太婆来找我,是个女医生或什么的——完全是一个陌路人,你听清了,穿一件非常难看的雨衣,说话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当然,’她说,‘你知道。’我说,‘不,迄今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噢,我知道你是谁,但你不认识我’……我说……”(马思模仿那位女说话人的样子,用大惊小怪、愚昧不堪的腔调,但把“说”字适度放慢,拖得很长,因为她现在说的是自己的话,她把自己装扮得十分冷静)。“简而言之,她想告诉我,她是你的母亲——尽管我认为她连年龄都不对头,但是我们别理睬这点。她说她很怕会遭到迫害,因为,你听我说,他们已经讯问过她,用各种事情折磨她。我说:‘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她说:‘当然有关系,我知道你心肠很好,你一定会竭尽全力。’我说:‘你为什么会说我心肠好?’她说:‘噢,我当然知道’——她问我能否给她一张纸,一份证书,我用手脚一起签字,说明她从未来过我们家,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对马思来说可谓滑稽透顶,实在太滑稽了!我看”(拉长声调,用低沉的声音)“她一定是个怪人、疯子,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无论如何,我当然什么也没有给她。维克多和其他人都说,这件事可能危及到我——因为如果我知道你不认识她,那就似乎我对你的每一行动了如指掌——于是她走了,应该说是垂头丧气地走了。”

“但她的确是我的母亲,”辛辛纳特斯说。

“可能,可能。这件事毕竟不是很重要。但是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无精打釆,死气沉沉,辛辛?我以为你见到我一定会非常高兴,可是你……”

她看了看床,又看了看门。

“我不知道这里有些什么规矩,”她压低声音说,“但是如果你非常需要,辛辛,那就来吧,只是要做得快一点。”

“噢,别这样——你胡说些什么呀,”辛辛纳特斯说。

“也罢,随你的便。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享受一番,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噢,顺便告诉你,你知道谁要和我结婚吗?你猜猜是谁——你永远猜不着。你还记得那个坏牌气老头吗?他就住在我们家隔壁,隔着栅栏都能闻到他的烟斗不断发出的臭气,我爬上苹果树时他总是抬头偷看。你能想象吗?他对此事十分认真!你能想象我嫁给那样一位稻草人般的老头吗?哎,无论如何,我觉得自己该长时间地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应该知道,就是闭上我的眼睛,舒张四肢,什么也不想,彻底放松,当然绝对是独自一人,要不就是跟一个真正关心我,十分善解人意的人在一起……”

她那又短又粗的睫毛再次闪着泪光,眼泪流下来,流过她苹果红的脸颊上的每一个凹处。

辛辛纳特斯蘸起一滴泪尝了尝:既不咸也不甜——只是一滴微温的水。辛辛纳特斯没有这样做。

突然,门嘎吱一声,打开一英寸宽,一只长有红毛的手指头冲着马思示意,她立刻走到门口。

“干吗,你想要什么,时间还没到,不是吗,答应给我一小时的,”她快速地低声说。对方不知回答了什么。

“绝对不干!”她愤怒地说。“这话你可以告诉他。讲好的,这种事我只与监狱长做——”

她的话被打断,她仔细听对方不断的咕哝,她低下头,皱眉,用拖鞋的足尖在地板上磨蹭着。

“那好吧,”她脱口而出,天真轻松地转向她的丈夫说:“我五分钟就回来,辛辛。”

(她不在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不但还没有开始跟她进行紧急磋商,而且现在连那些重要的事情也表达不清楚了……同时,他的心头发疼,同样的老记忆在一个角落里抽泣,自己早该摆脱这一切痛苦了。)

整整四十五分钟后她才回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她把一只脚放在椅子上,啪地束好袜带,气愤地重新整理腰部以下的裙褶,在桌旁坐下来,那架势和刚才完全一样。

“全是窝囊废,”她不屑地说,开始用手指头拨弄桌上的蓝色花朵。“怎么啦,你为什么不对我说点什么,我的小辛辛,我的小公鸡?……你要知道,这些花是我亲自摘的,我不喜欢罂粟花,但这些花很可爱。如果你做不到,就不应该去试,”她用不同的声调出乎意料地补充了一句,眯起了眼睛。“不,辛辛,我刚才的话不是对你说的。”(叹气)“来吧,对我说点什么,安慰我。”

“我的信——你有没有……”辛辛纳特斯开始说话,接着清了清嗓子。“我的信你有没有仔细看过?”

“对不起,对不起,”马思大叫起来,双手捂住自己的太阳穴,“我们谈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谈那封信!”

“不,我们就谈那封信,”辛辛纳特斯说。

她跳起来,神经质地扯直连衣裙,说话开始语无伦次,还有点口齿不清,她生气的时候历来如此。“那封信真是糟透了,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反正我是看不懂。别人可能会认为,你是独自坐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写出来的。我本来不打算提起那封信,但是既然你……你听着,参与传递那封信的人全都看过——他们进行了复制,同时认为,‘哦嗬!如果他能给她写这样的信,她肯定是他的同谋。’难道你就不明白,你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吗,你没有权利给我写这样的信,把我拖进你的犯罪——”

“我给你写的信,一点犯罪的内容也没有,”辛辛纳特斯说。“那是你的看法,可是每个人都被你的信震惊了,非常震惊!我,可能我傻,对法律一无所知,但我的直觉还是告诉我,你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难以置信、说不出口的……噢,辛辛纳特斯,你使我陷入何等窘境——还有孩子们——想想孩子吧……你听着——请你听我说一分钟——”她说话时情绪十分激动,她的话让人听不懂,“全盘翻供,全部翻掉。告诉他们,你是无辜的,你只是信口胡言,告诉他们,忏悔,就这样办——即使这样做仍保不住你的脑袋,你也得想想我他们已经在指责我说,‘就是她,那寡妇,就是她!’”

“等一等,马思,我不明白。忏悔什么?”

“这就对了!把我也搅和进去,叫我引领……如果我知道全部答案,哎呀,我不就成了你的同……同谋了嘛!这是简单明了的事。不,够了,够了。我对这一切害怕极了……最后一次告诉我,你肯定不想忏悔吗,为我,为我们大家?”

“再见,马思,”辛辛纳特斯说。

她坐下来,陷入深思,用右肘支着自己,用左手在桌上画出她自己的天地。

“多么可怕,多么愚蠢,”她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皱起眉头,用指甲画出一条河。“我原来以为,我们今天的见面会是另外一番情境。我是准备好要把一切都给你的。我饱受痛苦竟然得到如此回报!算了吧,事情已经这样了。”(河流汇进了大海——流出了桌子边缘。)“你要知道,我是带着一颗沉重的心离开的。没错,可是我要怎么出去呢?”她突然记起来,很天真,甚至还很高兴。“他们不会那么快就来带我出去,我已经说服他们给我很多时间。”

“用不着担心,”辛辛纳特斯说,“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马上就要来开门了。”

他说得没错。

“再见,再见,”马思嘁嘁喳喳地说。“等一等,别动手动脚的,让我跟我的丈夫说声再见。再见。如果你需要衬衫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噢,对了,孩子们要我亲热地吻你一下。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噢,我差点忘了——爸爸取走了我送给你的那只酒杯——他说是你答应他的——”

“快点,快点,小女人,”罗迪恩打断她的话,熟练地用膝盖撞她朝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