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辛纳特斯被领着走过石头通道。杂乱的回声随时可闻,时而来自前方,时而来自后面——所有的地道都在塌陷。一片一片的黑暗区域频繁出现,因为有些灯泡烧坏了。皮埃尔先生要求大家步伐要整齐。

有几个士兵,按规定戴着犬面具,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经大师许可,罗得里格和罗曼走在前头,兴高采烈地迈着大步,有条不紊地甩着胳膊,互相赶超。他们喊叫着,拐了个弯消失了。

天啊,辛辛纳特斯早已突然失去了行走能力,由皮埃尔先生和一个戴俄国狼犬面具的士兵扶着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吃力地顺着楼梯爬上爬下——要塞一定是患过轻度中风了,因为向下的楼梯实际是向上的,反之亦然。又走进了长长的过道,但这一回是在有人居住的地方,即明显可以看出——有油地毡,或墙纸,或贴近墙壁的水手柜——它们是和住宅区相连的。在一个转弯处,甚至可以闻到白菜汤的气味。继续往前走,他们经过一扇玻璃门,上面写着“ffice”,又走过一段黑暗区域,他们突然到了院子里,中午的阳光很灿烂。

在这一段旅程中,辛辛纳特斯一直在竭力应对令人窒息、痛苦不堪、无以解脱的恐惧。他意识到,这种恐惧正在把他拖入在他周围逐渐形成的对待事物的荒唐逻辑之中,而在当天早晨他或多或少还能从中摆脱出来。光是想到这位红脸颊的矮胖猎手就要对他挥起斧头,本身就已经是一个不能接受、令人厌恶的弱点了,这会把辛辛纳特斯拖进危险的境界。他对这一切有充分的理解,但是像一个人忍不住要与幻觉争辩一样,尽管他心里完全明白,整个假面舞会都是在他自己的头脑里上演的,他还是枉费心机地想要战胜自己的恐惧,纵使他知道自己应该为觉醒而庆幸。而难以觉察的现象,对日常器皿产生的奇特影响,某种常见的不稳定性,可见物品中的某种缺陷,都预示着觉醒即将来临——但太阳仍然是现实的,世界依然一体,各种客体仍旧遵循外在的行为规范。

第三道门外,马车早已候着。士兵们不再陪他们继续往前走,而是在堆于墙边的原木上坐下来,纷纷摘下布制的面具。监狱职员和卫兵家属胆怯又充满好奇地挤在大门周围——光脚的孩子们冲出来,想进入场景之中,但马上又跑了回去,他们戴方头巾的母亲们让他们安静下来,炎热的阳光给撒落在地上的禾秆镀上一层金色,有一股温热的荨麻气味,一旁有十几只鹅挤在一起,小心地嘎嘎叫。

“好啦,咱们动身吧,”皮埃尔先生喜洋洋地说,戴上豆绿色的帽子,上面还插了根雉鸡毛。

一辆伤痕累累的旧马车套在一匹枣红色老马上,老马牙齿暴露,尖突的腰腿部有些小伤口,引来许多苍蝇,闪着亮光,总之,马已瘦骨嶙峋,躯干好像是一个个圆圈包起来的。手脚伶俐的小个子皮埃尔先生踩上脚踏板时,伴着一声呻吟马车倾斜了一下。马鬃上有一条红丝带。皮埃尔先生往一边挤,给辛辛纳特斯腾出位子,还问放在他们脚边的大箱子是否碍他的事。“小心,我的好伙计,不要踩在箱子上,”他补充道。罗得里格和罗曼爬上了驭者座。罗得里格扮演马车夫角色,啪一声甩动长鞭,马吓了一跳,一下子拉不动马车,一屁股蹲坐下来。职员人群中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刺耳喝彩声。罗得里格站起来,往前探出身子,对准马鼻子就是一鞭。马车猛地被拉动,车身的晃动差点把他在驭者座上摔个仰八叉,他紧紧抓住缰绳,大喊一声“吁!”

“小心,小心,”皮埃尔先生笑着说,用一只胖乎乎的戴着漂亮手套的手拍了一下罗得里格的背部。

灰白的道路顺着要塞的基底绕了好几圈,沿途的自然美景令人生厌。有些地方坡相当陡,这时罗得里格就把刹车把手攥得喀嚓喀嚓响。皮埃尔先生双手扶着拐杖上方的斗牛犬头,喜气洋洋地望着周围的悬崖峭壁以及它们之间的绿色山坡,红花草,藤本植物和旋转着的白尘。与此同时,他还偶尔用爱的目光看看辛辛纳特斯的侧面,其时辛辛纳特斯仍深陷于痛苦的内心斗争之中。坐在驭者座上的两个人,从背后看上去一模一样,骨瘦如柴,灰白色,弯着腰。马蹄之声橐橐。马绳像卫星一样兜着圈子飞。马车有时超过一些步履匆匆的朝圣者(例如,监狱厨师和他的老婆),他们会停下脚步,遮挡阳光和尘土,然后加快步伐。又转过一个弯,道路朝着大桥延伸,已经不再绕着要塞慢慢旋转(要塞已显出破落之相,远远望去杂乱无章,有什么东西松了,悬在半空)。

“真对不起,我发那么大的火,”皮埃尔先生充满柔情地说。

“你可别生我的气,亲爱的。你应该理解,当你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却看到别人敷衍塞责,该是多么伤心。”

他们在清脆的马蹄声中过了桥。此时,处决的消息刚开始在城里传开。穿红色和蓝色服装的男孩们跟在马车后面奔跑。有个假装疯癫的犹太血统老头,多年来一直在无水河里钓着子虚乌有之鱼,也在收拾他的钓具,急匆匆地加入到第一批赶往思里勒广场的人群中去。

“……但是老想着这件事也没有用,”皮埃尔先生说。“像我这种脾气的人,有时会暴跳如雷,但很快就过去了。咱们还不如把注意力集中到女性的行为上。”

几个没戴帽子的姑娘推推搡搡,尖叫着,把一个胸膛晒得黝黑的胖花贩的鲜花全部买了下来,胆子最大的一位姑娘把一束花扔进了马车,差点把罗曼头上的帽子打下来。皮埃尔先生摇动食指加以制止。

几条胖斑点狗跟在马蹄后面纵身奔跑,马用朦胧的眼睛斜睨它们。马吃力地爬上花园街,人群已经赶上来了——又有一束花投到了马车上。此时他们正在右转弯,经过那座古老工厂的大片废墟,然后顺着电报大街行进,街上各种乐器正在调音,敲打声、呜咽声、嘟嘟声响成一片。接着又穿过一条未经铺砌、沙沙作响的小巷,经过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两个身着便服的大胡子男人,他们一看见马车,立即从长凳上站起来,做出夸张的手势,互相告知马车来了——两人都极为兴奋,肩膀高而挺——他们开始和大伙一起奔向同一个地方,抬腿动作有力而笨拙。过了公园,那硕大的白色雕像已被劈为两半——报纸上说,是雷劈的。

“过一会儿,我们就要经过你家的房子了,”皮埃尔先生十分轻柔地说。

罗曼在驭者座上开始显得坐立不安,他扭过身来,对辛辛纳特斯喊道:

“过一会儿,我们就要经过你家的房子了,”说完他马上又转过身去,上下跳动着,像个快乐的淘气包。

辛辛纳特斯不想看,但他还是看了。马思坐在不挂果的苹果树的枝条中,挥动着一条手帕,而在隔壁的花园里的向日葵和蜀葵花中间,却是一个稻草人,皱巴巴的上装,衣袖在风中飘舞。屋子的外墙上,尤其是原来树影婆娑的地方,墙皮已经奇怪地剥落,还有部分屋顶——但是他们的马车已经跑过去了。

“真是的,你这人也太狠心了,”皮埃尔先生叹口气说,不耐烦地用拐杖捅了一下车夫的后背,车夫稍稍站起,疯狂地挥动手中的鞭子,创造出一个奇迹:老马竟然跑起来了。

他们顺着大街继续前行。城里的激动气氛继续升温。大街两旁的房屋正面五颜六色,摇晃飘动,因为它们都被匆忙地用欢迎招贴画装饰起来。有一幢小屋子装饰得特别漂亮:它的门迅速开启,一位年轻人走出来,他全家都跟在后面送他——这一天他刚达到观看处决的年龄。母亲高兴得直流眼泪,祖母把一个三明治塞进他的背包,小弟弟递给他拐杖。飞架街头的古石桥上(一度曾对行人大有裨益,可是现在只有呆望者和街道管理人在使用)早已挤满了摄影师。皮埃尔先生不断举手触帽檐向人群致意。纨绔子弟们骑着闪亮的机械自行车,从马车旁经过,伸长脖子看。一个穿土耳其裤子的人,提着一桶五彩纸屑从一家咖啡馆里走出来,可是没能撒到马车上,却一股脑儿撒在了一个剪短发的人脸上,他刚从对面的人行道上跑过来,手里还端着一只盛有“面包和盐”的欢迎大找盘。

索莫纳斯上尉雕像仅剩下齐臀的两条腿,周围全是玫瑰花——它一定也是被雷劈的。前方某个地方有一支铜管乐队正在使劲演奏进行曲《小鸽子》。整个天空中有白色云朵忽动忽停地飘过一我,看反复飘过的都是同样那几朵云,我看只有三种,我看那都是舞台布景,带有令人生疑的绿色调……

“好了,好了,瞧你这德行,别犯傻了,”皮埃尔先生说。

“你果真要昏过去啦?这可不像个男子汉。”

他们终于到了。当时看客还比较少,但是人潮不断涌来。广场中央——不,不是正中央,那正是最可怕的地方摆放着朱红色断头平台。市里那辆老旧的电动灵车默候在不远的地方。一支报务员和消防员的混合队伍正在维持秩序。乐队显然使尽全力在吹奏,因为只有一条腿的乐队残疾指挥正在疯狂地挥动双臂,但此时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皮埃尔先生提起胖乎乎的双肩,风度优雅地从马车上下来,立即转过身想帮辛辛纳特斯一把,可是辛辛纳特斯已经从另一边下了车。有人发出嘘声。

罗得里格和罗曼从驭者座上跳下来,他们三个人紧贴在辛辛纳特斯周围。

“我自己走,”辛辛纳特斯说。

距离断头台大约还有二十步,辛辛纳特斯为了不让任何人碰他,不得不小跑。人群中某个地方有狗吠。到了绯红色台阶前,辛辛纳特斯停住了脚步。皮埃尔先生挽住他的胳膊肘。

“我自己走,”辛辛纳特斯说。

他登上备有大砧板的平台,那是一块光滑、倾斜、擦得锃亮的厚橡木板,足以让一个人伸开双臂舒服地躺在上面。皮埃尔先生也上了台。台下的公众发出一阵嗡嗡的声音。

他们正忙着用提桶往地上撒锯屑,辛辛纳特斯不知所措,只好靠在木栏杆上,可是栏杆开始微微抖动,下面有些好奇的看客伸手来摸他的脚踝。他走开去,呼吸有点急促,舔湿自己的嘴唇,双臂有点笨拙地端在胸前,好像他是头一次这样做,他开始环顾四周。照明被做了手脚,太阳出了毛病,有一块天空在晃动。广场周围种上了杨树,但很僵硬,还会摇晃——有一棵正慢慢地……

但是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嗡嗡声:罗得里格和罗曼扛着一只沉甸甸的箱子,跌跌撞撞,喘着粗气,嘟嘟哝哝,走上台阶,猛地放在了木地板上。皮埃尔先生脱去身上的夹克,只剩一件背心。在他的白色二头肌上,刺着一个青绿色的女人,活生生的同一个女人正站在人群的前排(尽管消防员们反复劝说,人群还是一个劲地涌向断头台),站在前面几排的还有她的两个妹妹,手持钓鱼竿的小老头,皮肤黝黑的卖花女,手执拐杖的年轻人,辛辛纳特斯的一个小舅子,正在看报纸的图书管理员,还有那位壮实的工程师尼基塔·卢基奇——辛辛纳特斯还注意到一个人,以前他每天早晨去幼儿园上班途中经常遇见他,但是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在前几排后面的其他各排,眼睛和嘴巴就画得不很清楚了。再往后,只能看见一层层模糊的面孔,朦胧之中每张面孔都一样——最远的几排像是随意涂抹在背景幕上似的。又有一棵杨树倒下了。

乐队突然停止演奏——更准确地说,是因为它停住了,人们才意识到它刚才一直在演奏。有一位乐师,肥胖而温和,他把乐器拆开,将闪闪发亮的各连接点中的口水甩出来。乐队背后是一片毫无生气、绿色的寓意景色:柱廊、悬崖峭壁、肥皂泡沬的小瀑布。

市政副执行官敏捷而充满活力地跳上台去(辛辛纳特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不拘礼节地抬起一只脚踏在砧板上(他善于轻松自在地发表演讲),大声宣布:

“市民们!简单说两句话。最近在我们的街道上出现一种倾向,有些年轻人走得很快,我们这些老年人只好让到一边,甚至跌进水坑里。我还想告诉大家,后天在第一大道和布里格迪尔街的拐角处将举行家具展览,我诚挚地希望能在那里见到大家。我还要提醒你们,今天晚上的新编滑稽歌剧《苏格拉底必须消亡》演出,将会取得极大成功。还有人要我告诉你们,基弗分发中心得到大批女士腰带,机不可失。现在我要让位给其他表演者了,市民们,我祝大家身体健康,啥都不缺。”

他同样敏捷地从栏杆横档之间悄然穿过,从台上跳下来,台下发出满意的细语声。皮埃尔先生已经穿上白色围裙(围裙底下露出长筒靴),正在用一条毛巾仔细擦双手,同时用平静善意的目光环顾四周。市政副执行官一讲完话,他立即把毛巾扔给助手,朝辛辛纳特斯走过去。

(摄影师们手中的方形黑色镜头晃动了一阵,停住了。)

“请不要激动,不要忙乱,”皮埃尔先生说。“首先我们得脱下你的衬衫。”

“我自己来,”辛辛纳特斯说。

“这才像个男子汉。把这件小衬衫拿走,伙计们。现在我来给你示范如何躺下。”

皮埃尔先生一下趴在了砧板上。观众中发出一阵嗡嗡声。

“这下你明白了吗?”皮埃尔先生问,蹦起来,把围裙扯平整(后面分开了,罗得里格帮他系上)。“好吧,咱们开始。光线有点刺眼……或许你可以……对了,很好。谢谢你。还可以再多一点点……太好了!现在我要请你躺下。”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辛辛纳特斯说,按照示范脸朝下躺好,但是他马上就用双手捂住了后脖子。

“真像个傻孩子,”皮埃尔先生居高临下地说。“你这样做,我可怎么……(对了,就这样。现在马上把水桶提过来)。可是你的肌肉怎么收缩得这么厉害?不应该有一点点紧张。要彻底放松。把双手挪开,请……(把家伙拿来给我)。完全放松,大声数数。”

“数到十,”辛辛纳特斯说。

“说什么来着,我的朋友?”皮埃尔先生说,似乎是要让他再重复一遍,接着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已经开始举起来了,“往后退一点,先生们。”

“数到十,”辛辛纳特斯重复道,伸开双臂。

“我什么都还没有做,”皮埃尔先生说,显然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他挥动的影子已经沿着台上的木板跑过去了,其时辛辛纳特斯开始大声沉着地数数:一个辛辛纳特斯在数数,但是另一个辛辛纳特斯早已不再注意不必要的数数声音了,那声音正在远处逐渐消失。他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它来得如此突然,起初几乎有些痛苦,但是后来却使他充满快乐,他心里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这样躺着?他问自己这些简单的问题之后,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爬起来四下里张望。

周围是一片奇异的混乱景象。透过刽子手还在摆动的屁股可以看到栏杆。脸色苍白的图书管理员坐在台阶上,正弯着身子在呕吐。看客们都很透明,也很无能,他们全都不断汹涌四散——只有后面几排,因为是画上去的,还留在原处不动。辛辛纳特斯从台上慢慢走下来,穿过移动的碎片正要离开现场,结果被罗曼追上。此时的罗曼已经缩小了很多倍,他同时也就是罗得里格:“你在干什么!”他一边跳脚一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这样做!这对他,对每个人,都不诚实……回来,躺下——毕竟,刚才你已经躺下来,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一切都已完成!”辛辛纳特斯把他推到一边,他发出一声凄凉的惨叫逃走了,心中只考虑自己的安全。

广场上几乎没留下什么东西。平台早已在一片淡红色的粉尘中垮塌。最后从台前跑过去的是一个身披黑色披肩的女人,怀里抱着幽灵般的幼小死刑执行者。倒下的树躺在地上,扁平无立体感,而那些还站立着的树也只有两维,惟有树干横向颜色的细微差别能使人联想到圆形,仅以其枝条挂在空中正撕裂着的网状结构上。一切都在解体。一切都在坠落。一股旋风正在加速、旋转,卷起灰尘、破布、涂过油漆的木头碎片、涂成金色的泥灰小块、纸板砖和招贴画,昏天暗地,疾速飞舞。在浮尘之中,在飘落的杂物之中,在飘动的景色中,辛辛纳特斯正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根据声音判断,那里有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