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静悄悄地过去了,但是下午大约五点钟,使劲挖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管他是何人,他干得很疯狂,不顾一切地连续挖掘,发出清脆的声音,但是实际上从昨天以来并没有逼近多少。

突然,一桩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墙内的什么障碍物垮塌了,此时声音变得清晰有力(一下子从背景走到前台,直至脚灯处),显然已经逼到眼前了:他们已近在咫尺,只隔一层薄墙,而且正在像冰一样融化,随时可能凿穿。

这时,囚犯认定行动的时候到了。他火急火燎,全身发抖,但仍极力控制自己。他钻出被窝,穿上胶鞋、亚麻裤子和他被捕时身上穿的那件茄克。他找出一条手帕,两条手帕,三条手帕(眼前闪过好几条被单系在一起的幻象)。为防万一,他把偶然发现的,还连着木把,用于提包裹的一根绳子放进口袋(无法全部塞进去——末端还悬在口袋外)。他冲回床边,打算把枕头拍松,盖上毛毯,让人家看了好像一个人还在睡觉。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冲向桌旁,打算把他自己写的东西带走,但是到了半途他又改变了方向,因为那欢欣鼓舞、疯狂的猛烈撞击声把他的思想打乱了……他笔直站立,双手垂在裤缝处。此时他的梦想完全实现了,距地面大约一码处的黄色墙壁上裂开闪电似的一道缝,并立即从里面鼓出来,突然豁开一个大口子。

从黑洞里爬出来的是皮埃尔先生,周围全是瓦砾,手里拿着鹤嘴锄,全身是白色灰尘,在尘土中扭动拍打,像条胖鱼,发出阵阵笑声。紧跟在他后面出来的是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但他像螃蟹一样先露出后背,上衣裂开一个口子,白色的棉絮突出来。他没有穿外衣,满身是各种各样的碎片,同样捧腹大笑。他们俩从洞里滚出来之后,坐在地板上,毫无顾忌地笑得前仰后合,从开怀大笑转为轻声的笑,然后又是大声狂笑,两次狂笑之间发出可怜的尖叫,同时不断互相推搡,相互把对方扑倒在地……

“是我们干的,是我们,就是我们,”皮埃尔先生终于费力地说出话来,转过沾满白垩的脸,面对辛辛纳特斯,此时随着一声滑稽哨声响,他的黄色小型假发竖了起来,然后又回归原处。

“的确是我们,”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用不寻常的假声说,再次开始纵声大笑,甩起柔软的双腿,脚上套着马戏团笨拙型小丑奇形怪状的鞋罩。

皮埃尔先生突然静下来,说了声“嗬!”他从地板上站起来,用一只手掌拍另一只手掌,回过头去看墙上的洞:“我们还真干了不少活,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快,站起来,我的好朋友,这就够了。干得还真棒!这下好了,我们现在可以使用这条豪华的隧道了……请允许我请你,亲爱的邻居,过来和我一起喝杯茶。”

“如果你竟敢碰我……”辛辛纳特斯咕哝着。此时,他的一边站着满身灰白、满头大汗的皮埃尔先生,随时准备抱住他,把他推进隧道,站在另一边的是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也张开双臂,双肩裸露,假领松开歪向一旁,两个人都憋足了劲,向他紧逼过来。辛辛纳特斯别无选择,只有一个方向可走,那就是摆在他面前的隧道。皮埃尔先生从后面轻轻推他,帮助他爬进隧道口。“和我们一起来吧,”他对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说,但是后者以衣冠不整为由加以拒绝。

辛辛纳特斯躺平身子,双眼紧闭,手足并用爬了进去,皮埃尔先生爬在他后面。漆黑中充满垮塌声和碎裂声,从四面八方朝辛辛纳特斯挤压过来,压到了他的脊柱,刺痛了他的手掌和两膝。辛辛纳特斯多次发现自己爬进了死胡同,这时皮埃尔先生就使劲拽他的小腿肚,拉他退出死胡同。时刻都有墙角、尖突,他也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碰得他脑袋很痛。总之,他已经被如此可怕、有增无减的沮丧所压倒,如果不是还有一个气喘吁吁的伙伴在后面不断用头顶他,他早就躺下当即死了。然而,他们在狭窄漆黑中(有一个地方,旁边有一盏红灯笼给黑暗送来了些许朦胧的光芒)爬了很长时间之后,经历了挤压迫近、暗无天日、闷热难当之后,终于到了一个拐弯处,最后爬到了出口。辛辛纳特斯笨拙、胆怯地从墙洞里跌下来,落到了石头地板上,这里原来是皮埃尔先生充满阳光的囚室。

“欢迎,”主人跟在他后面爬出来说。他立即取出一把衣刷,开始熟练地为不断眨眼的辛辛纳特斯刷去身上的尘土,在可能的敏感部位上,他的动作特别轻柔。他一边刷,一边弯下身子,绕着辛辛纳特斯转圈子,像是要用什么东西把他缠起来一样。辛辛纳特斯一动不动地站着,为一个极为简单的想法感到震惊,准确地说,不是被想法所震惊,而是为自己没有更早想到所震惊。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换换衣服,”皮埃尔先生说,随手脱下沾满尘土的毛背心。有一瞬间,他假装无意中屈起手臂,斜睨一眼自己青绿色和白色相间的二头肌,同时散发出他特有的臭气。他的左乳头周围有一处颇具想像力的文身——两片绿叶——于是乳头本身看起来就像一个玫瑰花蕾(用杏仁蛋白糊和糖制当归做成)。

“请坐,”他说,随即穿上一件有阿拉伯式花饰的长袍。“我只有这一件衣服,但它毕竟还是我的。你看得出,我的住所几乎和你的完全相同。惟一的差别是我保持干净并加以装饰……我尽最大努力进行装饰。”(他轻轻喘气,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激动。)

我搞装饰。墙上有挂历,上面是一幅描绘日落时分要塞的水彩画,数字是绯红色的。床上铺的是一条百衲被式的毛毯。上方挂着一些淫秽照片和皮埃尔先生合乎礼仪的照片,是用图钉固定的。一把折叠式纸扇从骨架边缘后面露出波纹状褶痕。桌上有一本鳄鱼皮相册,一只金色旅行钟的钟面在闪光,五六朵丝绒般光滑的圆三色堇花,从绘有德国风光的大瓷杯擦亮的杯缘上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在囚室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只大箱子,可能装着某种乐器。

“我能在自己这个地方见到你特别高兴,”皮埃尔先生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每次从斜射的阳光中经过时,泥灰尘土仍然在光束中飞舞。“我觉得,一个星期以来,我们已经结成了亲密的朋友,相处得很好,彼此诚挚相待,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我看得出来,你很想知道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让我(他吸了一口气),让我先把话说完,然后再让你看……”

“我们的友谊,”皮埃尔先生继续说,仍是一边踱步一边轻轻喘气,“是在一座监狱温室般的气氛中开花的,是共同的忧虑和共同的希望哺育起来的。我认为,在全世界,现在我比任何人了解你,当然也比你的妻子对你的了解更深刻。因此,当你对别人表现出恶意或不体谅的感情时,我觉得特别痛苦……例如,刚才,我们高高兴兴地去看你,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满怀好意、满腔热情地给你制造惊喜,你却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这对他又是一种侮辱——别忘了他岁数已经不小,自己也有很心烦的事。不,现在我不想谈这些了……我只是想证实,你再微小的感情变化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因此,我个人认为,那众所周知的指控并不是很公平的……在我眼里,你是透明的请原谅我用一个不落俗套的比喻——就如在经验丰富的新郎目光中,满脸羞红的新娘是透明的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呼吸有些问题——对不起,一会儿就过去了。但是,如果我已经对你研究得如此深入——为什么还要保密呢?——而且我已经开始喜欢,非常喜欢你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也必须对我有所了解,习惯和我相处——不仅如此,还应依附我,就像我依附于你一样。要获得这样的友谊——这是我的第一任务,看来我已经成功地完成了。很成功。现在咱们该喝茶了。他们为什么还不把茶送上来,真是叫人无法理解。”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在辛辛纳特斯对面的桌旁坐下来,但很快又跳了起来,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摩洛哥羊皮革皮夹,从皮夹中取出一个软皮护套,从护套中取出一把钥匙,走到角落里放大箱子的地方。

“我看得出来,你对我的利索劲儿颇感惊诧,”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把立着的箱子放倒在地,看样子那箱子很笨重。“可是你要明白,干净利索可以为孤独的单身汉生活增添色彩,他可以向自己证明……”

他把箱子打开。箱子里黑丝绒上放着一把又宽又亮的斧头。

“……向他自己证明他的确有一个小小的窝……一个小小的窝,”皮埃尔先生继续说着,把箱子又锁了起来,把它靠在墙上,他自己则弯下身子,“一个他应该拥有的小小的窝,是他亲手建造起来的,充满了他的热情……总而言之,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但是某些迹象表明,我认为你和我一样,现在没有谈论这些问题的心情。你知道该怎么办吗?我倒有个建议:我们一起喝茶的事以后再说,但是现在你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就这样,你走吧。咱俩都还年轻——你不应该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明天他们会向你做出解释,但是现在请你走。我也很激动,我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辛辛纳特斯一声不吭地拨弄着上了锁的门。

“不,不——你应该使用我们的隧道。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不是没有目的的。爬进去,爬进去。我对洞口做了点装饰,否则它不好看。你走吧。”

“我自己走,”辛辛纳特斯说。

他从黑糊糊的洞口爬进去,双膝又被碰得很痛,于是开始手足并用,在狭窄的黑暗通道中不断向深处爬去。皮埃尔先生在他后面高声喊叫有关喝茶的事,接着显然是把帘子拉上了,因为辛辛纳特斯感到自己已经与刚才那间明亮的囚室割断了联系。

在污浊的空气中困难地呼吸,撞上尖利的突出物——觉得隧道随时可能垮塌下来,但也不特别害怕——辛辛纳特斯盲目地在蜿蜒的通道中摸索前进,发现自己爬进了石头死胡同,便像某种有耐心的动物一样往后退,摸清隧道的延伸方向,继续往前爬。他迫不及待地想躺在柔软的东西上,即便只是他的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什么都不想。这一趟回程拖延良久,始终担心爬进死胡同,但他不顾擦破双肩皮肤,还是一个劲地拼命往前爬。空间狭窄使他头晕,他正决定要停下来,仰卧,想象自己就躺在床上,安然入睡,他正在爬的平面突然开始倾斜,他发现前方的一道裂缝有微红色的光芒,嗅到了一股潮湿和发霉的气味,仿佛自己已经从要塞城墙深处进入一个天然洞穴,洞穴不高,顶上挂着许多蜷曲的蝙蝠,像一个个皱巴巴的水果,它们用一只爪子吊着,头朝下,正在等待它们的信号。在强烈的光线中,裂缝豁然展开,傍晚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辛辛纳特斯从一道岩石裂缝爬进了自由境界。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草皮覆盖的斜坡上,众多的斜坡像墨绿色的波浪,在岩石和要塞的防御土墙中间,在不同的高度上层层叠叠起伏着。起初,他因突然自由、海拔高和周围空旷而感到眩晕,于是紧紧抓住湿润的草皮,除了黄昏中的燕子用它们黑色的剪刀剪断五彩天空,同时发出尖声鸣叫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晚霞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在他脑后巍然矗立的是朦胧、陡峭、险峻的石头要塞,他像一滴水刚从要塞里渗出来,脚下则是奇形怪状的悬崖峭壁和弥漫着红花草气味的薄雾。

他终于缓过气来,习惯了令人目眩的强光,习惯了自己身体的颤抖和从他心中涌出、在远方回荡的自由。他把后背贴在岩石上,面对朦胧的景色陷入沉思。俯瞰山下,暮色渐浓,缕缕薄雾缭绕,他几乎看不清那座装饰华丽的拱桥。更远处,在另一边,是模糊不清的蓝色城市,一个个窗户像余火未尽的煤块,如果不是落日余辉的映照,便是城市自费点起了灯。斯蒂普大街上的街灯被逐一点燃时,他可以看出它们像明亮的珠子逐渐连成一串——大街上端有一个特别清晰雅致的拱形。城市以远,一切趋于朦胧,模糊,以至消失。但是在看不见的公园上空,在天空的玫瑰色深处,有一串半透明火一般的碎云,其下缘是一长条紫色云堆,中间有些罅隙——辛辛纳特斯向更远更远处眺望,橡树覆盖的小山闪烁着威尼斯绿,渐渐阴暗下来。

他陶醉,他虚弱,在粗糙的草皮上滑跤,恢复平衡,开始顺坡下行。此时,一处黑色有刺灌木丛突然窸窣作响,像是发出某种预警,紧接着,埃米立即从防御土墙一个突出部后面飞奔而出,朝他猛冲过来,她的脸和双腿被落日染成了粉红色。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往前跑。她的全部行动显露出激动和发疯似的匆忙。

“我们上哪儿去?下坡?”辛辛纳特斯结结巴巴地问,因为焦急而笑起来。她领着他沿着要塞墙迅速前行。墙上一扇绿色小门开启了。向下的阶梯难以看清,在脚下走过。又有一扇门嘎吱作响,进了门是一条昏暗的通道,有几只箱子,一个衣柜,靠在墙上的一架梯子,还有一股煤油的气味。现在明白了,他们是从后门走进了监狱长的套房。埃米不再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实际上已经漫不经心地松开了。她带他走进餐室,他们全都围坐在一张点了灯的椭圆形桌旁喝茶。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胸前围着大餐巾,他的妻子——单薄,有雀斑,白睫毛——正把椒盐卷饼递给皮埃尔先生,他身穿一件俄罗斯衬衫,上面绣有雄鸡图案。俄国式茶炊旁,一只篮子里放着各种颜色的毛线球和亮锃锃的织针。一个尖鼻子干瘪丑老太婆,戴头巾式室内女帽,黑色披肩,弯着身子坐在桌子一端。

监狱长见到辛辛纳特斯不禁目瞪口呆,嘴角淌出口水。

“呸,你这淘气的孩子!”监狱长的妻子对埃米说,略带德国口音。

皮埃尔先生正在搅茶水,故作庄重地低下头。

“搞这样的恶作剧是什么意思?”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说,瓜汁不断从嘴里滴下来。“更不用说这样做违反了所有的规定!”

“别理他们,”皮埃尔先生说,眼睛都不抬一下。“他们俩毕竟都是孩子。”

“她的假期快结束了,于是便想搞个恶作剧,”监狱长的妻子插话。

埃米在桌旁坐下,故意让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不断把嘴唇舔湿,早已把辛辛纳特斯彻底遗忘,开始把糖(糖立即显出橙色)摊在一片长满柔毛的瓜上,接着便大口大口咬着吃,双手抓住瓜片两端,瓜片几乎触及双耳,肘部撞到邻座身上。她的邻座继续一口一口抿茶,用第二、三两个指头夹住从杯里伸出的茶匙,但他悄悄把左手伸到桌子底下。“唷!”埃米因怕痒而惊叫一声,但是她的嘴并没有离开瓜。

“你就暂时坐在那儿,”监狱长用水果刀指着一张有椅背套的靠背椅对辛辛纳特斯说,椅子孤零零地放在打褶悬挂的窗帘旁。

“我们喝完茶,我就带你回去。我叫你坐下。你怎么啦?他出了什么毛病?真是个笨头笨脑的家伙!”

皮埃尔先生向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探过身去,有点脸红地对他说了些什么。

后者的喉咙里照例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好啊,恭喜,恭喜,”他说,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一阵阵爆发出来。“这可是好消息!——你早该通知他——我们全都……”他瞥了辛辛纳特斯一眼,准备开始发表正式——

“不,别这样,我的朋友,别让我尴尬,”皮埃尔先生低声说,摸了一下衣袖。

“不管怎么说,你不会拒绝再喝一杯茶吧,”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经过一番思考和咀嚼之后,他对辛辛纳特斯说。

“嘿,别愣在那儿,你可以利用这个时间看看相册。孩子,快把相册拿给他。她”(用水果刀做了个手势)“就要回学校去了,我们这位亲爱的客人特地为她做的——为她做了一——对不起,派奥特尔·彼得罗维奇,我忘了你把它叫做什么了。”

“是一本摄影算命册,”皮埃尔先生有点羞怯地说。

“柠檬还要放在茶里吗?”监狱长的妻子问。

高悬的煤油灯照不到餐室的后部(那里只有一个钟摆,随着时间一秒一秒不断流逝,一闪一闪地发出一点光芒),但它用充满家庭气氛的光把铺得很舒适的桌子照得通亮,灯光逐渐化为饮茶礼仪的丁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