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声音显得更近了,现在声音很急切,如果再用撞击墙壁的方式去提问题,从而干扰了它们,那可真是罪过了。它们持续到比前一天晚上更晚的时候,辛辛纳特斯俯卧在石板上,张开四肢,就像中暑倒地一样,尽情地享受着感官的虚假表演,清楚地通过耳膜看到了秘密通道,每挖一下就延长一点,还感觉到了——仿佛这样一来他胸口那隐秘而紧张的疼痛也就解除了——一块块的石头如何被刨松,他面对墙壁已经开始猜想,会从哪里裂开,轰一声出现一个裂口。

罗迪恩走进来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和窸窸窣窜的声音仍然依稀可闻。埃米从他身后一下冲了进来,光脚穿着芭蕾舞鞋,身着方格花纹连衣裙。她藏在桌子底下,蹲坐在自己的臀部上,浅黄色的头发,发梢卷起,遮住她的脸和双膝,甚至脚踝。罗迪恩刚一走,她立刻跳起来,直奔辛辛纳特斯,当时他正坐在床上。她把他掀倒,开始在他身上到处乱爬。她用冰凉的手指和温热的肘部戳他。她露出牙齿,门牙上还沾着绿叶的碎片。

“坐着别动,”辛辛纳特斯说,“我已精疲力竭——我一夜没睡——坐着别动,告诉我……”

埃米坐不住,把前额埋在他胸口,发卷跌落下来,悬在一侧,露出后背的上半部分,有一凹陷处随着肩胛移动,背上均匀覆盖着金黄色的汗毛,看上去好像是进行过对称梳理。

辛辛纳特斯轻轻抚摸着她温热的头,想把它抬起。她抓住他的手指,使劲把它们贴在自己敏感的嘴唇上。

“你这宠坏的孩子可真会缠人,”辛辛纳特斯昏昏欲睡地说,“好了,别闹了。告诉我……”

但此时她那股童稚的疯劲儿已经爆发出来了。这位肌肉发达的孩子把个辛辛纳特斯像小狗一样翻过来滚过去。“住手!”辛辛纳特斯喊道。“你不觉得害臊吗?”

“明天,”她突然说,紧紧抱住他,目光紧盯着他两眼中间的地方。

“明天我就得死?”辛辛纳特斯问。

“不,我要救你出去,”埃米忧心忡忡地说(她骑在他身上)。“这太好了,”辛辛纳特斯说。“让各方救星都来吧!这事本来应该来得早些——我都快发疯了。请你下来,你又重又热。”

“我们逃走,你要娶我。”

“也许得等你长大一些,不过我已经有一个妻子了。”

“她又胖又老,”埃米说。

她从床上跳下来,绕着房间跑,像芭蕾舞女演员在快速跨大步,头发摇晃着,然后一跃而起,仿佛飞了起来,最后在一点上高速旋转,让你觉得好像甩出许多手臂。

“学校很快又要开学了,”她说着便坐在辛辛纳特斯的大腿上。突然,她把世上其他一切事情全都拋到脑后,全神贯注地做一件新的事情——她开始抠发亮的胫部上一块黑色的纵长痂,痂已经掉下一半,可以看到粉红色的嫩症。

辛辛纳特斯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她倾斜的侧影,那侧影的轮廓是明亮的阳光勾勒出来的。他觉得充满倦意。

“啊,埃米,你可要记住,记住你做的承诺。明天!告诉我,你要怎样救我?”

“把你的耳朵凑过来,”埃米说。

她用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发出一些温热、湿润、完全听不清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清楚,”辛辛纳特斯说。

她不耐烦地把脸上的头发撩到脑后,再次偎依在他身旁。

“噗……噗……噗,”她的声音兴奋、低沉、嘈杂——说完她跳开去,一跃而起——停在微微晃动的高空秋千上,双脚展开的脚趾并拢成一个尖楔形。

“我对此事仍抱有很大希望,”辛辛纳特斯睡意渐浓地说,他慢慢地把湿润、余音未尽的耳朵贴向枕头。

在他逐渐入睡之时,他可以感觉到她爬到他身上,他似乎模糊觉得她或另一个人不停地在折叠某种发亮的织物,抓住各个角进行折叠,用手掌把它抚平,然后再折——有一个瞬间,他突然醒过来,那是因为罗迪恩把她从囚室里拖出去,她大声尖叫起来。

后来他觉得自己听到墙外那些宝贵的声音又小心翼翼地开始响起来……多么危险啊!这毕竟是大白天……但是他们已无法抑制自己,竟然以如此秘密的方式一步步逐渐向他逼近,但他却担心卫兵会听见,于是便开始来回走动、跺脚、咳嗽、哼唱,待他心脏狂跳在桌旁坐下时,声音早已停了。

黄昏时分,皮埃尔先生来,这似乎已成了习惯。他头戴织锦无檐便帽,自由自在地随意躺在辛辛纳特斯的床上,把刻有妖艳女人的海泡石烟斗点着,用一只手肘支着自己的身子,周围烟雾缭绕。辛辛纳特斯坐在桌旁,津津有味地嚼着最后一点晚餐食品,从褐色汤汁中取出西梅干。

“今天我扑了脚粉,”皮埃尔先生说话的口气很轻松,“请你不要再抱怨再品头评足了。咱们还是继续昨天的话题吧。我们谈的是有关快感的内容。”

“爱的快感,”皮埃尔先生说,“是通过最美丽最健康的身体运动获得的。我用‘获得’,但是如果用‘榨取’可能会更贴切,因为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是,如何从被反复研究过的动物身体深处系统不断榨取快感。在闲睱之时,爱的体力劳动者给旁观者的第一印象是猎鹰般的眼神、欢乐的性情、健康的肤色。再看看我的滑动节奏。这样一来,我们面前就出现一种现象,我们可以笼统称之为‘爱’或‘性爱快感’。”

此时,监狱长踮着脚走进来,示意他们不要去注意他,在他自己带来的凳子上坐下来。

皮埃尔先生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善意。

“继续谈,继续谈,”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低声说,“我是来听的——对不起,等一等——我挪一挪凳子,好靠在墙上。瞧,我已经筋疲力尽。你们呢?”

“那是因为你还不习惯,”皮埃尔先生说。“请允许我接着说。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刚才我们正在讨论生活的乐趣,还对爱神进行了一般的探讨。”

“我明白了,”监狱长说。

“我提出了以下一些观点——对不起,亲爱的同事,我得重复一下,但是我要讲得让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也觉得有趣。我认为,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一个被判死刑的人最难以忘怀的是女人,是女人令人销魂的肉体。”

“还有月夜的诗,”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补充道,用严厉的目光看了辛辛纳特斯一眼。

“不,请别干扰我对主题的发挥。如果你有什么要补充,可以稍后再说。好吧——那我接着说。除了爱的乐趣之外,其他的乐趣还有很多,现在我就一一道来。在一个美妙的春日,你可能不止一次感到心旷神怡,花儿含苞欲放,小树林刚覆盖上嫩叶,羽毛丰满的歌鸟给它们带来盎然生机。最早开放的不起眼小花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张望,仿佛是在卖弄风情,似乎意在诱惑热爱自然的人,它们怯生生地低声细语:‘噢,别,别把我们摘下,我们的生命很短暂。’在这样的日子里,小鸟尽情歌唱,有些树木首先长出嫩小的叶片,人们心旷神怡,呼吸加深。万物皆欢,万物皆乐。”

“你把四月描绘得太精彩了,”监狱长说,下巴抖动了一下。“我看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皮埃尔先生继续说,“可是现在,现在我们每天全都在往断头台上攀登,如此美好春日的难忘记忆会使我们喊出:‘噢,回来吧,回来吧,让我重新再经历一次。’”

“‘重新再经历一次,’”皮埃尔先生重复道,毫不掩饰参看一份类似学生作弊夹带的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下一个,”皮埃尔先生说,“接下去我们谈精神上的快感。可曾记得这样的时候,在美轮美奂的画廊或博物馆里,你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无法从一尊极富刺激性的裸体躯干雕像上移开——天啊,是用青铜或大理石雕成的。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艺术的快感,它在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

“我看也是,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用鼻音说,望着辛辛纳特斯。

“再说美食方面的快感,”皮埃尔先生继续说。“你看枝头上挂满各种上好水果;你看屠夫和他的帮手拖着一头猪,猪长声尖叫,仿佛正被宰杀;你看那精致的盘子上放着一大块猪油;你看那佐餐酒和樱桃白兰地;你看那鱼——我不了解你们还喜欢些什么,但是我对太阳鱼情有独钟。”

“我也好这一口,”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深表赞同。

“如此美妙的宴席必须割舍,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必须割舍:欢乐的音乐,心爱的小玩意儿,如摄影机和烟斗;友好的叙谈;排泄时的痛快,有人把这种痛快与爱的快感相提并论;饭后睡觉;抽烟……还有什么呢?心爱的小玩意儿……对,这已经说过了”(他又拿出那张草稿纸来看)“快感……我也已经说过了。总之,别的东西还有很多……”

“我可以做点补充吗?”监狱长有意讨好地问,可是皮埃尔先生却摇头拒绝:

“不,这就够了。我看我已经在我亲爱的同事的心灵面前展示了各感官领域的无穷乐趣……”

“我只想在食物方面说几句,”监狱长话音很低。“我认为有些细节还是可以提一提。例如,就说肉汤吧……好,好,我什么也不说了,”他遇到了皮埃尔先生的目光,慌忙打住。

“好吧,”皮埃尔先生对辛辛纳特斯说,“对这一切你有什么要说?”

“我有什么可说的?”辛辛纳特斯说,“令人讨厌、强加于人的胡说八道。”

“他已无可救药,”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大声说。

“他是装的,”皮埃尔先生说,脸上露出不祥的皮笑肉不笑。“相信我的话,他完全能感受我所描绘的各种现象的充分美妙之处。”

“……但有些东西他不能理解,”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插话,语气平和。“他不理解,如果现在他能老实承认自己作风上的错误,老实承认他和你我喜欢同样的东西——例如,第一道菜要上甲鱼汤——大家都说喝起来感觉特好——也就是说,我只是想看到,如果他老实承认了,忏悔了——对,是忏悔——这是我的观点——他就还有些渺茫的——我不想说是希望,但是仍然……”

“我把体操给漏掉了,”皮埃尔先生核对他那份草稿上写的内容,咕哝了一句。“真可惜!”

“不,不,你说得很好,非常好,”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再好不过了。你唤醒了在我心中沉睡了几十年的各种欲望。你要再待一会儿?还是和我一起走?”

“跟你一起走。他今天老绷着脸,看都不看你一眼。你对他说得再好,他还是生气不说话。我的要求很低——说句话,点个头。哎,实在没办法。咱们走吧,罗得里格。”

他们刚走不久,灯就灭了,辛辛纳特斯摸黑回到自己床上(发现别人遗下的灰末实在令人讨厌,可是没有别的地方可躺)。他伸展四肢,把软骨和脊椎弄得噼里啪啦响,以此释放自己的郁闷情绪。他吸了一口气,屏住四分之一分钟以上。可能只是个石匠在修理什么东西。也许是听觉差错:这一切可能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把气呼出来)。他仰卧着,扭动从毛毯底下伸出来的脚趾,时而面对不可能实现的拯救,时而面对不可避免的处决。灯突然又亮起来。

罗迪恩回来取凳子,用手不断抓挠长满红毛的胸部。他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当即坐在上面,发出响亮呼噜一声,用一只大手掌按摩自己的下脸部,显然是准备要打个盹儿。

“他还没来吗?”辛辛纳特斯问。

罗迪恩立马站起来,搬起凳子走了。

啪嗒一声。屋里又黑了。

或许是因为审判之后已经过了一整段时间——两个星期,或许是因为逐渐逼近的友好声音给他带来了改变命运的希望,辛辛纳特斯这一夜在心里反复回顾着自己在要塞里度过的时光。无意识听凭逻辑发展的诱惑,无意识(小心点,辛辛纳特斯!)地把互相分开时完全无害的一切东西锻造成一根链条,于是他把无意义的东西变成有意义,把无生命的东西变成有生命。此时以完全的黑暗为背景,他让平常来访的一切人物在聚光灯下出现——他在想象中如此傲视他们,这还是头一回。其中有那位令人讨厌的小个子囚友,发亮的脸,像辛辛纳特斯幽默的内弟前天送来的那只蜡制苹果;有烦躁不安、身材清瘦的律师,长礼服袖子里面的衬衫袖口敞开着;有神情严肃的图书管理员;有戴着光滑黑色假发、身材肥胖的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有埃米;有马思全家;有罗迪恩和其他人,模糊的警卫和士兵——通过想起他们——也许并不信任他们,但还是会想起他们——辛辛纳特斯给了他们生存的权利,用自己支撑着他们,哺育着他们。除了这一切以外,那激动人心的敲打声随时可能再次出现,这种可能性产生的效果有如对令人陶醉的音乐的热切期待——其结果是辛辛纳特斯处在一种奇怪、过敏、危险的状态之中——远处的时钟敲响了,声音越来越欢快——此时,这些被照亮的人物从黑暗中出现,手拉手围成一圈——他们轻轻向一边摆动,左右摇晃,缓慢走动,开始绕起圈子来,起初有些生硬拖沓,但是后来逐渐变得均匀、自在、快速起来,此时他们很认真地旋转着,他们的肩膀和脑袋的巨大阴影从石头拱顶上反复闪过,速度越来越快。照例必有的小丑在转圈时把腿踢得很高,以此逗乐他那些比较拘谨的伙伴,结果他令人憎恶的腾跃在墙上映出许多又粗又黑的曲折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