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冷静下来。蜘蛛已经用大理石花斑前肢吸干一只毛茸茸的飞蛾和三只家蝇,但还是没有吃饱,仍死死盯着门口不放松。让我们冷静下来。辛辛纳特斯全身伤痕累累,青一块紫一块。冷静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昨天晚上,他们把他带回囚室时,两名雇员正往刚挖不久的洞口上抹灰泥,已接近尾声。现在那地方的惟一特征是旋涡形油漆比别处更圆更厚。墙壁重新恢复又盲又聋的不可穿透状态,面对此情此景,他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前一天留下的另一个痕迹是那本鳄鱼皮相册,上面有银灰色花押大字,相册是他昨天一时胆怯不经意间捎带过来的,那是工于心计的皮埃尔先生拼凑起来的独一无二的摄影算命册,也就是表现某个人完整一生的自然历程的一系列照片。它是怎么做出来的呢?原来是这样的:对埃米现在的各种脸部快照进行全面修整,用其他人的照片作为补充——为服装、家具和环境之故——创造出她未来人生的整个布景和舞台道具。照片一张接一张粘在用金边硬纸板做成的多边形小框里,用小型字体注明日期。这些轮廓清晰、乍一看十分真实的照片,首先表现的是埃米当前的情况;接下去是十四岁,一手拿着公文包;再接下去是十六岁,穿紧身衣和短裙,背上长出气体状的翅膀,放松地坐在一张桌子旁,举起一杯酒,和一群浪荡公子厮混在一起;再往后是十八岁,衣着妖冶,站在瀑布上方的栏杆旁;再往后……噢,还有许多照片,神态各异,姿势不同,最后一张平卧的照片也不例外。

通过修整和其他各种摄影技巧,埃米的脸部实现了渐进式变化的效果(顺带说一句,这位魔术师利用了她母亲的照片)。但是你只要贴近仔细看,就会觉得恶心,这些模仿时光变化之作,所用的手法全是老一套,显然毫无新意。埃米身穿毛皮衣服,手抱鲜花贴在肩部,正要离开舞台,但她的脚却是从来没有跳过舞的。另一张照片表现她已披上新娘婚纱,她身旁的新郎又高又痩,但却有一张皮埃尔先生的小圆脸。三十岁时她脸上已经有了看上去像皱纹的东西,但那是画上去的,毫无意义,毫无活力,对皱纹的真实意义毫无理解,在行家眼里显得特别荒唐可笑,就像把摇动一棵树的树枝等同于聋哑人的手语一样。到了四十岁,埃米已经快死了——说到这里,请允许我祝贺你犯了个逆向错误: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绝对冒充不了死人脸!

罗迪恩把相册拿走,咕哝着说这位小姐就要走了,可是当他再次出现时,他觉得有必要正式宣布这位小姐已经走了:

(叹气)“走了,走了……”(对蜘蛛)“够了,你已经吃够了……”(伸开手掌)“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吃了。”(再对辛辛纳特斯)“往后会很沉闷,我们的小女儿不在,这里会很沉闷……她到处跑,轻快得像飞一样,她制造出来的音乐多动听,这宠坏了的小宝贝,她是我们的金花。”(停顿。然后用不同的口气)“怎么啦,可敬的先生,你为什么不再提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了?啊?也罢,也罢,”罗迪恩令人信服地自问自答,摆出一副尊贵的模样走了。

晚餐过后,皮埃尔先生来了,这一回打扮得很体面,不再穿监狱囚服,换上一件丝绒茄克,还附庸风雅地打了个蝶形领结,脚蹬高跟新靴,靴子发出的嘎吱声令人疑虑丛生,靴筒光洁闪亮(这使他变得有些像歌剧中的伐木人)。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他毕恭毕敬地让皮埃尔先生走在前头,让他先说话,什么都让着他。同时进来的还有提着公事包的律师。这三个人径自坐在桌旁的柳条椅上(椅子是从等候室搬来的),辛辛纳特斯则在囚室里来回走动,独自与羞人的恐惧作斗争,但不久他也坐了下来。

律师笨拙地(但这是经过反复练习,十分熟练的笨拙)摆弄着公事包,猛地拉开黑色颊板,一半放在膝盖上,一半靠在桌边上——不是膝盖这边滑下去,就是桌旁那边滑下来——取出一大本拍纸簿,把公事包锁上,更准确地说是扣上,由于文件夹太听话,这一下并没有扣在夹头上。他正要把它放在桌子上,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抓住它的拎环,让它垂到地板上,靠在一条椅子腿上,那样子就像一个有气无力的醉汉。接着,他从翻领上取下一支漆皮铅笔,打开拍纸簿,旁若无人地开始用均匀的字体写满一页又一页活页纸,然而,正是他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更加彰显出他手下铅笔的快速动作与大家聚在这里开会之间的关系。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坐在安乐椅上,稍往后靠,他那结实的背部压得椅子嘎吱作响,一只有点发紫的手放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插进礼服大衣胸部。每过一会儿,他就甩一下松、垂的脸颊和下巴,下巴扑过粉,像一块撒有糖粉的土耳其软糖,似乎是要甩掉什么黏稠而有附着力的东西。

皮埃尔先生坐在中间,从细颈瓶里为自己倒出一杯水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互相交织在一起(小手指上一只人造蓝宝石闪闪发光)。他垂下眼帘大约十秒钟,极为认真地考虑自己的讲话该如何开头。

“诸位大度的先生们,”皮埃尔先生终于朗声说道,眼睛仍未抬起来,“首先,最重要的是,请允许我用简单的几句话概括一下我已经完成的任务。”

“你就说下去吧,我们求你了,”监狱长用洪亮的声音说,身子一动,椅子发出严厉的嘎吱声。

“诸位先生当然知道,我们这个行业的传统,为什么会要求有一套有趣的神秘化程序。你们说,如果我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身份,同时对辛辛纳特斯·C表示友好,会是什么结果?先生们,这样做肯定会引起他的反感,使他惊恐万状,使他充满敌意——简而言之,我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演讲人从杯子里抿了一口水,小心地把它放在一旁。

他扑闪着眼睫毛继续说:“我用不着解释,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取得成功,那种亲密无间的温馨气氛是多么重要。凭着耐心和宽容,这种气氛已经在被判决者和执行判决者之间逐渐形成了。回首过去那些漫长的野蛮日子,很难甚至不可能不为之颤抖,两个人,彼此完全不认识,彼此完全陌生,硬是被无情的法律联系在一起,直到举行圣礼之前的最后时刻才被迫彼此见面。现在,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就像古老野蛮的婚礼,更像是拿一个活人去做牺牲——惟命是从的处女被父母硬推进一个陌生人的帐篷——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发生了变化。”

(辛辛纳特斯在口袋里摸到一块锡纸包装的巧克力,开始使劲捏它。)

“因此,先生们,为了与死囚建立起最友好的关系,我搬进了一间和他的囚室一样阴暗的牢房,把自己伪装成和他一样的囚犯,如果不是比他更像的话。我的善意骗局只能成功,因此我不会有任何自责之意,但是我的确希望,我们的友谊之杯不被一丁点儿痛苦所毒化。尽管现在有目击证人在场,而且我知道自己是绝对正确的,我还是要请”(他向辛辛纳特斯伸出一只手)“你宽恕。”

“做得对,你堪称足智多谋,”监狱长低声说,他那对青蛙眼因激动而湿润。他拿出一条折叠手帕,准备擦频频抖动着的眼皮,但是经过考虑后改变了主意,用严厉、期待的目光盯着辛辛纳特斯。律师也瞥了他一眼,但只是顺带而已。同时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那样子就像他在写字,也就是说,他不打断与字行之间的联系,字行虽已从纸上分离出来,但是随时准备立即继续写下去。

“把你的手伸出来!”监狱长大声咆哮起来,他使劲往桌上一拍,用力过猛伤了拇指。

“你别这样,如果他不愿意,你不要强迫他,”皮埃尔先生温和地说。“这毕竟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咱们接着说吧。”

“噢,你真是个正直的人,”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激动得声音发颤,深情地望了一眼皮埃尔先生,目光之亲切有如一吻。

“咱们接着说吧,”皮埃尔先生说。“在此期间,我已经成功地与我的邻居建立起密切的友谊。我们共同度过了……”

辛辛纳特斯往桌子底下看。皮埃尔先生由于某种原因不禁失色,开始显得坐立不安,向下斜视一眼。监狱长掀起油布一角,也往下看,然后又用怀疑的目光盯住辛辛纳特斯。律师则进行一番探究,环顾周围每一个人,继续写下去。辛辛纳特斯直起身来。(没什么特别的事——他的小锡纸团掉在了地上。)

“我们共同度过了,”皮埃尔先生用受委屈的声调说,“漫漫长夜,互相交谈,一起玩游戏和各种娱乐活动。我们像孩子一样比力气。我,可怜弱小的皮埃尔先生自然,噢,自然比不过我这位强壮的同龄人。我们无所不谈——比如性和其他高尚的话题,小时过得像分钟一样飞快,分钟过得像小时一样充实。有时,在平和的静默中……”

此时,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太妙了,‘自然’,”他低声说,对这一笑话的理解显得有点晚。

“……有时候,在平和的静默中,我们并肩而坐,几乎相互搂抱着,各想自己的朦胧心事,当我们开口说话时,两个人的思想就像河流一样汇到了一起。我把自己的风流经历拿出来与他共享,教他下棋,不失时机讲述逸事让他开心。我们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结果现在就摆在你们面前。我们彼此有了感情,现在我对辛辛纳特斯的灵魂结构的了解,如同对他脖子结构的了解一样透彻。这样一来,帮助他登上血淋淋台阶的就不再是一位可怕的陌路人,而是一位亲切的朋友,他就能毫无恐惧地把自己交给我来处置——永远,甚至处死。让公众意志得以实现!”(他站起来,监狱长也站起来,律师忙着写字,只欠了欠身子。)

“好吧。现在,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我要请你正式宣布我的头衔,对我作个介绍。”

监狱长连忙戴上眼镜,仔细看着一张纸片,像用了喇叭筒那样大声对辛辛纳特斯说:

“好吧——这位是皮埃尔先生。简单地说,他就是死刑执行人……对此我深感荣幸,”他补充道,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坐回椅子里去。

“得了,你的介绍不怎么样,”皮埃尔先生不高兴地说。“毕竟是有一些正式的程序形式,必须严格遵循。我绝不是迂夫子,但是在如此重要的时刻……你把手放在胸前无济于事,只能算是拙劣的表演,朋友。不,不,你坐着,这就够了。现在咱们继续。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程序表在哪儿?”

“我给过你了,”律师不假思索地说。“但是……”他开始在公事包里翻找。

“我找到了,别忙活了,”皮埃尔先生说,“这么说……执行时间定在后天……地点是思里勒广场。他们选择的地点真是再好不过了……太棒了!”(继续宣读,低声咕哝着)“允许成年人入场……马戏团订票的票根将得到承认……还有,还有,还有……死刑执行者穿红裤子……接下去净是胡说八道——他们做得太过分了,通常……”(对辛辛纳特斯)“后天,定了。你懂吗——?明天,依照值得称道的惯例,你和我必须一起去拜访城市元老们——我想你应该有这份名单,对吗,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开始在穿着棉衣的身上到处拍打,眼睛骨碌碌转,出于某种原因还站了起来。名单终于找到了。

“这下好了,”皮埃尔先生说,“把它放进你的档案吧,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我看事情办妥了。根据法律,现在发言权属于——”

“噢,不,不必多此一举了……”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急忙打断他的话。“这毕竟是很陈旧的法律了。”

“根据法律,”皮埃尔先生坚定地重复道,转向辛辛纳特斯,“现在你可以发言。”

“真是个老实人!”监狱长用爆发式的声音说,肉冻般的下巴直抖动。

接着是一阵静默。律师写得飞快,铅笔的闪动令人眼花缭乱。

“我可以等上整整一分钟,”皮埃尔先生说,把一块厚厚的手表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律师忽动忽停地吸着气,开始收拾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张。

一分钟过去了。

“会议结束,”皮埃尔先生说。“咱们走吧,先生们。罗曼·维萨里奥诺维奇,你在拿去油印之前,会让我再检查一下细节,对吗?不,得等一会儿——现在我的眼睛太累了。”

“我应该承认,”监狱长说,“有时我不由自主觉得遗憾,怎么不再使用那……”他在门口侧过身在皮埃尔先生耳边说。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律师警惕地问。监狱长又低声对他重复了一遍。

“对,你说得对,”律师表示赞同。“但是,这可爱的小法律是可以绕过去的。例如,如果我们把喀嚓的时间多延长几次……”

“得了,得了,”皮埃尔先生说,“够了,不要再开玩笑了,我从不绕弯子。”

“不,我们刚才说的只是在理论上,”监狱长脸上堆满迎合的微笑,“只有在旧时代,当时可以合法使用——”门砰的一声关上,说话的声音在远处逐渐消失。

但是,马上又有一位客人来找辛辛纳特斯,——图书管理员,他是来取书的。他的脸又长又苍白,一圈尘黑的头发围着个秃顶,上身很长,穿淡蓝色毛衣,直打哆嗦,长腿上穿截短了的裤子——这一切制造出一种古怪、令人厌恶的印象,好像整个被挤扁压平了。然而,在辛辛纳特斯眼里,除了书尘,图书管理员身上还附着一层超然的人性。

“你一定听说了,”辛辛纳特斯说,“后天将是我的末日。我不会再借书了。”

“是不会再借了,”图书管理员说。

辛辛纳特斯接着说:“我想剪除几条带毒的真理。你有时间听吗?我想现在就说出来,在我已获准信之时……原来蒙在鼓里觉得压抑,其实是多么愉快……别再拿书来了……”

“你想看点有关神的书吗?”图书管理员建议。

“不必了,用不着麻烦了。我不想看那种书。”

“有些人想看,”图书管理员说。

“对,这我知道,但其实不值得花这个时间和精力。”

“可以打发最后一个晚上,”图书管理员颇为费劲地说完自己的想法。

“你今天话真多,”辛辛纳特斯微笑着说,“不用了,你把这些书全搬走。我没能看完《奎尔库斯》!噢对了,顺便告诉你,这本书送错了……这些小册子……是用阿拉伯语写的,对吗?……遗憾的是我没有时间去学习那些东方语言。”

“真可惜,”图书管理员说。

“这倒没关系,我的心灵可以弥补。等一等,你先别走。尽管我知道,当然,你只裹着一层人皮,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如此,但是……我知足了,虽然几乎没有……后天——”

可是图书管理员颤悠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