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又以人声嘈杂开始。罗迪恩愁眉苦脸地下达着指令,另有三名随从在协助他。为了会面,马思全家都来了,还带来了他们的全部家具。不是这样,在他的想象中,这次等待已久的见面不是这样……他们十分吃力地走进来!马思的父亲上了年纪,大光头,肿眼袋,黑色拐杖橡胶头点地发出笃笃声响;马思的两个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是一个金色胡须,另一个黑色胡须;马思的外祖父母老态龙钟,你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身份;然而,三个活泼的表妹不知何故最后关头未能获准入内;马思的孩子——跛脚的迪奥梅唐和肥胖的小波林;最后是马思本人,身穿最漂亮的黑连衣裙,冷白的脖子上系丝绒围巾,手持一面小镜子;身边寸步不离跟着一位体面男士,从侧面看倒也无可挑剔。

岳父倚着拐杖,坐在同时送到的皮椅上,费劲地把一只穿绒面革鞋的脚抬起来放到脚凳上,气愤地直摇头,浓密的睫毛下双目紧盯辛辛纳特斯。辛辛纳特斯看到岳父保暖夹克衫上的青蛙装饰图案,顿时产生出熟悉的麻木感觉。他嘴上的褶皱好像是在表达永恒的厌恶,绷紧鼓起的太阳穴上有一块紫色胎痣,像静脉血管上隆起的一颗大葡萄干。

外祖父和外祖母(一个摇摇晃晃,形容枯槁,穿补丁裤,另一个白发剪短,骨瘦如柴,简直可以装进一只丝质伞套)并排坐在两把一模一样的高背椅上,外祖父一双毛茸茸的小手紧紧抓着他母亲的金框大幅画像,画像中模糊的年轻女性也拿着一幅画像。

与此同时,家具、家庭用具,甚至一堵堵墙壁陆续运达。其中有一个嵌镜子的衣框,同时带来了它自己的隐私映像(即夫妻卧室的一个角落,地板上的一抹阳光,掉在地上的一只手套,远处一扇敞开的门)。一辆配备畸形附件的凄凉小三轮车被推了进来,随后是一张有嵌饰的桌子,十年来桌上一直放着一只扁平的深红色带盖长颈小瓶和一个发夹。马思在她那张绣有玫瑰花图案的黑沙发上坐下来。

“哎哟,哎哟!”岳父唤叹道,用拐杖敲着地板。在场几位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笑容。“别这样,爸爸,我们经历这种事情已经有上千次了,”马思镇静自若地说,冷漠地耸耸肩。她身边的年轻男士给她递上一条有缘饰的披肩,但是她薄薄的唇角只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挥手把他敏感的手挡开了(“我看男人首先看他的手”)。他身穿电报职员的漂亮黑制服,身上散发出紫罗兰香水味。

“哎哟!”岳父再次大声唉叹,并开始详尽而津津有味地数落起辛辛纳特斯来。辛辛纳特斯的目光被波林的绿色圆点花纹图案连衣裙所吸引:红头发,斜视眼,戴眼镜,那些圆点图案和她那股肥胖劲儿不是引人发笑,而是让人觉得可悲。她的双腿很胖,脚穿棕色羊毛长袜和有搭扣的鞋子,笨拙地走到每个人面前仔细观看,用她那双黑色的小眼睛一声不吭地认真检视,两只小眼睛在鼻梁后面仿佛挤到了一起。这可怜的孩子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餐巾——显然是早饭后他们忘记把它摘下来了。

岳父停下来喘口气,又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此时辛辛纳特斯说:“骂得对,我正听着呢。”

“闭嘴,无礼之徒,”岳父喊道,“我有权要求你——今天这个日子,当你站在死神门口的时候——对我有一点点尊重。你是怎么弄到这步田地,就要在铁砧上被砍头的……我要你做出解释——你怎么能……你怎么胆敢……”

马思低声问她那位年轻男士什么事情;他正小心地到处翻找,搜遍自己周围和底下的沙发;“不,不,没什么,”他回答的声音和她一样低,“我一定是在路上掉的……别操心,会找到的……但请你告诉我,你真的不冷吗?”马思摇头表示否定,同时把绵软的手掌放在他的手腕上;她立即又抽回手来,把双膝上的衣裙抚平,并严厉地低声叫她的儿子,他正在纠缠两位舅舅,他们不断把他推开——他闹得他们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迪奥梅唐穿一件灰色罩衣,腰间系松紧带。他有节奏地扭曲整个身体,但还是很快就走完了他们和他母亲之间的距离。他的左腿健康红润;右腿装备复杂,像支来复枪:有枪管、固夹带、挂带。他的眼睛淡褐色,眉毛稀少,像他妈妈,但是脸的下半部,包括叭喇狗一样的下颌,则是另一个人的。“坐这儿,”马思低声说,同时迅速伸出一只手,啪一声抓住了正从沙发上往下滑的小镜子。

“你告诉我,”岳父继续说,“你竟敢,你,有妻子儿女,挺幸福——富丽堂皇的家具,活泼可爱的孩子,满有爱心的妻子——你竟敢不考虑这一切,你这个恶棍?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个老傻瓜,什么都不懂,否则我一定会体谅这种令人厌恶……闭嘴!”他大声吼道,老人们又被吓一跳,只好傻笑。

一只黑猫拉直身子,绷紧一只后爪,一跃从辛辛纳特斯腿边擦过,突然跳到餐具柜上,又从那里跳到律师的肩膀上,他刚踮着脚走进来,正要在一个角落里的豪华坐垫上坐下来——他感冒很重,手里拿着备用手帕,正在仔细观察在场的人群和各种家用器物,那些器物把囚室搞得像个拍卖行。猫把他吓一大跳,他用一个猛烈的动作把它摔开。

岳父还在继续大声责骂,诅咒之语无以复加,声音都喊哑了。马思用一只手捂着眼睛,她那位年轻男土下巴肌肉紧绷,注视着她。一张曲背长沙发上坐着马思的兄弟,黑皮肤的一个穿黄褐色套装,敞着衣领,手里拿着卷成管状的五线谱纸,可是纸上却没有乐谱——他是市里最佳歌手之一。他的孪生兄弟穿天蓝色灯笼裤,是个花花公子,但喜欢逗趣,他给姐夫带来一盘蜡制鲜亮水果。他的衣袖上佩戴黑纱,还不断用手指着它,以此吸引辛辛纳特斯的目光。

岳父滔滔不绝的咒骂登峰造极时,喉咙突然梗塞,椅子猛烈扭动,一直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嘴的文静小波林一下仰跌到椅子后面去,她干脆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噼啪一声,岳父开始打开一只香烟盒子。大家全都悄无声息。

被掩盖住的各种声音重新显露出来。马思的黑弟弟清了清嗓子,开始轻声唱起了“Mali é trano t'amesti……”。他突然打住,望着他的孪生兄弟,对方死死地看着他,样子很可怕。律师不知在笑什么,注意力又集中到他的手帕上去。坐在沙发上的马思正与陪伴她的男士窃窃私语,男士正在求她披上披肩——监狱里的空气有点潮湿。他们谈话的时候用的是正式的第二人称复数,这第二人称复数之舟满载着柔情蜜意,沿着他们那几乎听不见的对话之地平线徐徐航行……小老头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里的画像交给他的老伴,掩护着像他本人一样颤巍巍的火苗,朝辛辛纳特斯的岳父走去,正要去点他的……但是火苗灭了,后者愤怒地皱起眉头。

“用那样一个蠢笨的打火机,你真成讨厌鬼了。”他阴沉沉地说,但气已经消了。接着,气氛真的活跃起来了,每个人都同时说起话来。“Mali é trano t'amesti!”马思的弟弟放声歌唱。“迪奥梅唐,立马把猫放开,”马思说,“前天你已经掐死了一只,一天掐死一只太过分了。维克托,亲爱的,把他手中的猫夺下来。”趁着整体气氛活跃的当儿,波林从椅子背后爬起来,悄悄地站起来。律师走到辛辛纳特斯的岳父跟前,帮他点着了烟。

“接受‘焦虑’这个词,”辛辛纳特斯爱逗趣的内弟对他说,“现在拿掉‘微小’这个词,呃?结果变得很滑稽,对不?是的,朋友,你的确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到底是什么使你干出这样的事来?”与此同时,门不知不觉地打开了。皮埃尔先生和监狱长站在门檻上,两个人同样都把双手放在背后勾着。他们不动声色,只是微妙地转动自己的眼球,仔细观察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站在那里,这样看了一分多钟才离开。

“听我的,”内弟呼吸急促地说,“我是你的老朋友了。照我的话去做。忏悔吧,我的小辛辛纳特斯。照我说的做,给我这个面子。你不知道,他们还有可能放过你。明白吗?想想,自己的脑袋被人家砍掉,是多么不愉快的事情。你有什么可失去的呢?照我说的做——别犯傻了。”

“你好,你好,你好,”律师说着朝辛辛纳特斯走过来。“不要拥抱我,我的感冒还很重。你们刚才谈了些什么?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让我过去,”辛辛纳特斯小声说,“我有几句话要对妻子说……”

“好吧,我最亲爱的,咱们讨论一下财产问题,”岳父说,他的精神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伸出拐杖,让辛辛纳特斯绊了一跤。

“等一等,等一下,我还在对你说话呢!”

辛辛纳特斯继续往前走,他必须绕过一张可以坐十个人的大饭桌,从屏风和衣柜中间挤过去,才能到马思跟前,当时她靠在沙发上。年轻男士已经用披肩盖住她的脚。辛辛纳特斯眼看就走到了,可是就在此时迪奥梅唐突然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他转过身,看见了埃米,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此时正在逗小男孩:她模仿他跛脚,拖着一条腿,做出各种复杂的扭曲动作。辛辛纳特斯抓住她的手臂,但是她挣脱逃走了。波林大摇大摆跟在她后面,心中因充满好奇而窃喜。

马思向他转过身。年轻男士十分得体地站起来。“马思,只说几句话,我求你,”辛辛纳特斯的话说得很快。他被地板上的坐垫绊了一下,别扭地坐在沙发边缘上,同时把沾满灰尘的晨衣裹得更紧些。“她有点偏头痛,”年轻男士说。“你有什么要求?情绪激动对她不好。”“你说得对,”辛辛纳特斯说,“是的,你说得对。我想请你……我应该——私下里——”“对不起,先生,”罗迪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辛辛纳特斯站起来。罗迪恩和另一位雇员互递了一下眼色,抓住马思坐靠的沙发,哼了一声,把它抬起来,向门口扛去。“再见,再见,”马思孩子般喊道,身子随着搬运工的脚步摇晃,但是她突然闭上双眼捂着脸。她的陪伴男士忧心忡忡地跟在她后面,手里拿着他从地板上捡起来的黑披肩、一束花、他的制服帽和孤零零的一只手套。到处混乱一片。两个孪生兄弟正把盘子装进箱里。他们的父亲气喘吁吁,正在拆除分成若干部分的屏风。律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张包装纸,到处想塞给人家,人们看见他试图用那张纸把一只装有浑水和一条淡橙色小鱼的小盆包起来,但不成功。在混乱中,大衣柜带着它自己的镜中映像,像一个孕妇站立着,小心地捧着自己的玻璃肚子,不时改变方向,以免有人撞到它。它往后倾斜着,被人们摇摇晃晃地扛走了。人们纷纷走到辛辛纳特斯面前向他告别。“也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岳父冷漠而礼貌地说,还按习俗吻了辛辛纳特斯的手。白皮肤的兄弟骑坐在黑皮肤兄弟的双肩上,他俩就用这种姿态向辛辛纳特斯告别且走了,像一座会移动的山。外祖父母抖抖索索,鞠躬,举起模糊的画像。雇员们不断把家具搬走。孩子们过来了:严肃的波林仰起脸,迪奥梅唐则相反,他低头凝视地板。律师分别拉着他们的手,把他们领走了。最后向他跑过来的是埃米,她脸色苍白,脸上有泪痕,鼻子红红的,潮湿的嘴巴抖动着。她一声不吭,但是突然间听到轻微嘎吱一声,她跑起脚尖,用温热的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含混不清地低声说了些什么,发出一声响亮的呜咽。罗迪恩抓住她的手腕——从他嘀嘀咕咕抱怨不停看,他一定是叫了她好久。现在他紧紧拽住她,把她拖向门口。她身体往后拱,头发流泻的脑袋转向辛辛纳特斯,手掌朝上的可爱手臂向他伸出(看样子像个芭蕾舞迷,却带有纯粹绝望的阴影),埃米很不情愿地让罗迪恩拖着走。她的眼睛不断往后张望,她的肩带滑落。此时他使劲一扭,像是把一桶水泼出去,一下把她摔到走廊上去。他嘴里依然唠叨不停,拿着一只簸箕回来,收拾平卧在椅子下面的猫尸。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现在很难相信,刚才这囚室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