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铅笔,有些人朝里削,像削马铃薯;另有些人朝外削,像削棍子……罗迪恩属于后一种。他有一把旧袖珍折刀,上面有几刃刀片和一个螺丝起子。螺丝起子紧贴在外侧。)

“今天是第八天,”(辛辛纳特斯用铅笔写道,铅笔已短了三分之一多)“我不但还活着,也就是说,我的自我之框仍在约束我的生命,使之暗淡无光,但是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而一个适用于每个人的公式也可以用在我身上:未来时日之多寡与其理论上的遥遥无期成反比递减。当然就我当前的处境,出于谨慎,只能以很小的数目来考虑问题——但这没关系,这没关系——我还活着。昨天晚上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我一层一层地脱去衣服,直到最后……我不知道该如何描绘它,但是我知道这样一个道理:在逐渐脱去衣服的过程中,终于到了那看不见的、毋庸置疑的、光辉灿烂的时刻:我活着!像一枚珍珠戒指镶嵌在鲨鱼血淋淋的脂肪里——啊,我永恒的,我永恒的……能享有这一时刻我已心满意足——实际上已不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也许作为下世纪的公民,一位提前到来的客人(女主人尚未出现),也许在一个令人目瞪口呆、毫无希望却又欢呼雀跃的世界上,这只是一种寻欢作乐的怪异现象,我过的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生活,我要把我的痛苦描绘出来给你看——一但是我有一种恐惧,担心时间不够。就我对自己的记忆所及——我对自己的记忆达到目无法纪的清晰程度,我的同谋就是我自己,知道得太多,因此就很危险。我从极度的黑暗中出来,我像陀螺一样旋转着,推动力如此之大,火舌如此凶猛,直到今天我有时还感觉到(有时在睡梦中,有时沉浸在很热的水里)我那头一次心的激烈跳荡,那刻骨铭心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那是我的‘自我’的主要动力。我扭动着爬出来,滑溜溜的,一丝不挂!对,是从一个别人不得其门而入的禁区里爬出来,没错。我有所知,对……但即使是现在,当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即使现在——我还是担心自己会腐蚀他人?也许我想到说的内容不会产生任何后果,其惟一的痕迹只是被扼杀的文字的残骸,像被绞死的人……黄昏时分伽马和动名词的轮廓,该受绞刑的人——我看我宁愿选择绳子,因为我知道,使用斧头是官方的决定,已不可改变。赢得一点时间,时间,现在对我来说极为宝贵,因此珍惜每一次暂缓,每一次延期……我指的是用于思考的时间,其间我的思想得到休假,可以在事实和幻想之间自由来回驰骋……除此之外,我想的还有很多,可是缺乏写作技巧、匆忙、激动、衰弱……我有所知,我确实有所知。但是要把它表达出来却很难!不,我不能……我想放弃——但是又有一种心潮澎湃并且渐趋强烈的感觉,一种心里痒痒的感觉,如果不用某种方式把它表现出来,你可能会发疯。啊,不,我不能幸灾乐祸地审视我自己,我不能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与自己的灵魂作殊死搏斗。我没有任何欲望,惟表现自我的欲望除外——不顾整个世界的缄默。我惊恐万状。因恐怖而心烦意乱。但是谁也不能让我离开我自己。我深受惊吓——此时我正在失去某种线索,刚才这条线索还牢牢抓在我手里。它在何处?它已从我手中溜走!我面对纸张浑身发抖,咬穿铅笔直至铅芯,弓起身子隐藏自己,不让门外的人看到,那里有锐利的目光盯视着我的后颈,仿佛我马上就要把一切揉成团,把一切全都撕碎。由于阴差阳错我才来到这里——不是特指在这要塞里——而是指这整个可怕的醉醺醺的世界,如果它是蹩脚的工匠之作,似乎倒还并不坏,但实际上它是灾难、恐怖、疯狂、错误——瞧,古董杀害游客,雕刻巨熊抡起大头锤向我砸过来。然而,从孩提时代早期开始,我就有各种各样的梦……在我的梦中,世界是崇高的、纯洁的。我十分惧怕的处于清醒状态的人在梦中仿佛在闪光折射,仿佛他们被抖动的光所充满所包围,在闷热的天气里,这种抖动的光能产生出有生命物体的轮廓来。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脚步,他们的眼睛甚至他们的衣服的表情——都有了令人兴奋的意义。说得更简单些,在我的梦中,世界活起来了,变得极为迷人地崇高、自由和微妙,以后再吸入这种虚伪生活的灰尘会觉得无法忍受。但我早已习惯于认为我们称之为梦的东西乃是一种半现实,有可能变为现实,是对现实的一种预见及其端倪初露;也就是说,它们以一种非常模糊、稀释的状态容纳比我们自夸的清醒生活更多的纯现实,反过来,我们的清醒生活其实是半睡眠状态,是一种邪恶的昏昏欲睡状态,真实世界的声音和景观以怪异的伪装渗入其中,流到思想的范围之外去——因为树枝刮擦到窗玻璃,你在睡梦中就听到可怕阴险的故事,因为你的毛毯滑落,你就看到自己陷入雪中。可是我十分害怕苏醒过来!我十分害怕那一瞬间,或者是已经被伐木工的呼噜声打断的更加短暂的一瞬间——但究竟有什么好怕的呢?对我来说不就是一把利斧的阴影吗?我就不能以另一个世界的耳朵来听那通向灭亡的有力呼噜声吗?我依然害怕!要一气呵成把它写下来绝非易事。让我的思想不断被吸入未来的深穴也不好——我要考虑别的事情,澄清其他的东西……但是我写的文字既晦涩又软弱无力,就像普希金笔下抒情诗式的决斗者。很快我就想到,我应该在脖子后面长出第三只眼睛,就在我脆弱的脊椎之间:一只疯狂的眼,睁得很大,瞳孔不断扩大,光滑的眼球上布有粉红色的血脉。别靠近我!语气更强烈,声音更嘶哑:不许插手!我能预见一切!我的耳边经常响起我注定要发出的啜泣声和刚被斩首者发出的可怕咯咯咳嗽声。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对梦境和清醒的言论也不重要……等一等!重要的是我再次感觉到我应该真正表达自己,应该迫使词语走投无路。唉,没有人教过我这种围追技术,而与生俱来的古老写作艺术都早已遗忘——被遗忘的是不需要上学,只需要像森林大火那样被熊熊点燃的日子,这种事情在今天看来,似乎同以前的音乐通常是由庞大的钢琴弹出来一样令人难以置信,那音乐或灵巧回荡,或突然把世界劈成微微发光的几大板块——我自己能把这一切描绘得一清二楚,但你不是我,于是便出现了无可挽救的灾难。不知道怎么写,而是凭我有罪的直觉去感受如何把词汇结合在一起,应该怎样做才能使一个普通的词复活起来,同时分享其邻词的光辉、热量和阴影,在邻词中映照出自己,并在此过程中更新邻词,惟有如此,才能使整句话变成活的虹彩。虽然我能感觉到邻词之间存在这种性质,但是我无法驾驭它,然而这又是完成我的任务所不可或缺的,当然不是此时此地的任务。绝非此地!‘此地’太恐怖,是黑暗的地牢,是囚禁不断怒吼的心的地方,这个‘此地’囚禁我限制我。可是彻夜发出光芒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它的确存在,那是我的梦境,它一定存在,因为既然有拙劣的拷具,就必定有其原本。它朦胧、浑圆、蓝色,慢慢朝我转过身来。就像在一个阴天你仰卧着,双眼紧闭,突然,眼睑底下的黑暗被搅动了,起初慢慢变成懒洋洋的微笑,接着是令人满足的暖洋洋感觉,此时你便知道太阳从云朵后面露出来了。我的世界就是以这样一种感觉开始的:雾蒙蒙的空气逐渐清澈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光辉灿烂、震撼人心的和善,我的灵魂在其天赋的王国里自由舒展。——可接下去是什么呢,接下去是什么呢?对,写完这句话后我便失去了控制……词句一提到空中便爆破了,就像那些只在海洋深处的压缩黑暗中呼吸并发光的球状鱼,一被鱼网捞上来就炸开来一样。但我还在做最后一次努力——我认为自己已经抓到了猎物……可我的猎物只是一闪即逝的幻影!那里,在那里,人们的目光中闪耀着无与伦比的理解;在那里,在此地备受折磨的怪人可以自由自在不受干扰地漫步;在那里,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塑造时间的形状,像一张有图案的地毯,经过折叠后拼拢在一起,可以使两个图案连接起来——地毯再次铺展开来,你继续生存下去,否则就是把下一个形象加在前一个形象上,永无休止地加上去,就像一个妇女悠闲而专注地挑选配连衣裙的皮带——此时她正朝着我的方向滑过来,双膝有节奏地碰在丝绒连衣裙上,她理解一切,我也理解她……那里,那里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漫游、躲藏的公园的原型;那里的一切以其迷人的特征和完美无瑕的简约,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那里的一切能愉悦你的灵魂,一切都充满童趣;那里,闪光的镜子不时把偶然的映像送到这里……我的话词不达意,不很准确,我把什么都混淆在一起了,一事无成,一派胡言;我在多沙的海底摸索我看到的一丝微光,但我在水里越是使劲到处搜寻,水就变得越浑,我抓到它的可能性也就越小。不,我什么都还没有说过,或者只说了些迂腐不堪的话……到头来,合乎逻辑的结果是放弃,如果我是在为今天的一位读者而费力写作,我真的会放弃,但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说我的语言;说得更简单些,没有一个人会说话;说得再简单些,没有一个人。我必须先考虑自己,考虑敦促我表达自己的那股力量。我很冷、羸弱、恐惧,我的后脑勺在眨眼,在畏缩,并再次以疯狂的强度注视着,但是无论如何挣扎,我还是被拴在这张桌子上,就像一只杯子被拴在一台喷水式饮水器上,我没有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不会站起来。我重复(在重复式咒语的节奏中积聚新的动力),我重复:有些东西我知道,有些东西我知道,有些东西……孩提时代,还住在淡黄色、又大又冷的屋子里的时候,他们就想把我和千百个其他儿童培养成可靠的虚无人,培养成活死人,我所有的同龄人既不挣扎也无痛苦就实现了这一转变。当时在那些糟透了的日子里,在用布裱装的儿童读物中,在漆得很光亮的学校用具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样中,我就已经不加理解地知道了一些东西,我不加怀疑地知道了一些东西,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简单,我知道了不可能知道的东西——可以说,我当时知道的比现在还清楚。因为生活已经使我精疲力竭:持续的忧虑,隐藏我之所知,伪装,恐惧,痛苦地绷紧自己的全部神经——既不放松,也不张扬……甚至直到今天,我的记忆中记录这种最初自我克制的那一部分仍然使我感到心头作痛,也就是当我最初明白我认为很自然的事情实际上是被禁止的,不可能的,甚至一时想及都是有罪的。那一天的情景我仍记忆犹新!我一定是刚学会写字母,因为我还记得自己的第五手指戴着一枚小小的铜戒指,那是赏给已经学会把学校花园里花坛上的字母模型临摹下来的孩子的,花坛上的矮牵牛、福禄考和万寿菊拼写出冗长乏味的格言。我双脚悬空坐在矮窗台上,俯视我的同学们在玩耍。他们身穿和我一样的粉红色长罩衣,手拉手绕着一根饰有锻带的柱子转。为什么把我排除在外呢?是惩罚吗?不。是别的孩子不让我参加他们的游戏;我和他们一起玩自己感受到的极大尴尬、耻辱和沮丧,使我宁愿选择窗台这一白色僻静处,半开的玻璃窗阴影轮廓清晰地把窗台勾勒出来。我可以听到游戏要求的喊叫声和红头发‘小教员’的刺耳发号施令声;我能看到她的鬈发和眼镜。我看见她不断使劲猛推那些最小的孩子,让他们更快旋转,心中一直充满恶心的恐惧。还有那位老师,条纹柱,白云,太阳不时悄悄从云层背后露出脸来,突然溢出激情的光芒,像是在搜寻什么,这一切全都映照在敞开的窗户明亮的玻璃上……简言之,我感到极度恐惧和悲伤,以至在内心试图湮没自己,放慢速度,悄然退出勉强被拖着走的毫无意义的生活。我坐的窗台下面是一条长廊,就在此时,资源教师出现在走廊末端——我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体胖,汗臭,胸毛很粗的男人,他正要去洗澡。离我老远,他就冲我喊叫,要我到花园里去,他的声音因走廊产生的音响效果而变得更加洪亮。他很快走近我,手中挥舞着毛巾。我很难过,心不在焉,下意识地,傻傻地,不是顺着楼梯走到花园里去(长廊在三楼),没有考虑自己在干什么,而是单纯顺从行事,甚至是惟命是从,我直接从窗台上跳到仿佛具有弹性的空中——只隐约觉得自己光着脚(尽管我穿着鞋子)——缓慢地、自然地朝前迈大步,同时还心不在焉地吮吸并仔细检查我当天早上被木头碎片扎伤的手指……可是突然间,一阵异乎寻常、震耳欲聋的静寂把我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这时我才看到下面孩子们吓得目瞪口呆,像苍白的雏菊一样仰头望着我,那位小老师似乎在往后退缩。我还看到了经过修剪的一丛丛球状灌木和尚未落到草坪上的毛巾。我还看到我自己,一个穿粉红色罩衣的男孩,定格站立在半空中,转过身则看见我刚跳离的窗户与我的空中距离已有三步之遥。他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臂,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惊讶——”

(遗憾的是囚室的灯此时灭了——罗迪恩每天晚上总是十点准时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