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魅力十足的早晨!它一扫以前的摩擦,自由地穿透带铁条的玻璃窗,窗玻璃昨天罗迪恩刚擦洗过。论节日气氛,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上墙上的黄色油漆。桌子铺上了一张干净桌布,因为底下有空气,还不很熨帖。水洗过的石头地板散发着经过洗礼后的清新气息。

辛辛纳特斯穿上身边最好的衣服——他套上长白丝袜,那是他当教师时遇上节日表演才穿的——罗迪恩送来一只雕花玻璃湿花瓶,插有从监狱长的花园里釆来的繁瓣牡丹花,放在桌子中央……不,不是正中央。他退出囚室,很快又搬来一张凳子和一张追加的靠背椅,安排家具的时候不是随随便便,而是有见地有品味。他好几次回到囚室来,辛辛纳特斯都不敢问,“快了吗?”——正如人们穿戴整齐,恭候客人到来,特别无所事事一样——他不断来回走动,时而在并不习惯的角落里稍歇,时而把花瓶里的花扶直,最后还是罗迪恩可怜他,说不会等很久了。

准十点,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来了,身着最好且具标志性的礼服大衣,一副自负、冷漠的超然神态,情绪激动但镇静沉着。他放下一只大烟灰缸,对室内的一切(惟辛辛纳特斯除外)进行认真检查,像个尽心尽责的男总管,只关注无生命的东西是否干净整齐,有生命的东西则任其自行设法应对。他带回来一个配有橡皮球的绿色长颈瓶,开始喷洒菠萝香水。辛辛纳特斯无意中挡了他的道,被他粗鲁地推到一边。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安排椅子的方式与罗迪恩不同,他瞪大眼睛冲着椅背看了好久,发现它们彼此不相配——只希腊琴状,另一只方形。他鼓起腮帮子,吐气时吹出口哨,最后转身面对辛辛纳特斯。

“你呢?准备好了吗?”他问。“你需要的东西全都找到了吗?鞋扣扣好了吗?这里为什么有点皱或怎么地?太不像话了——让我们检查一下你的爪子。好,不要把什么都弄脏了。我看用不着等很久了。”

他走出囚室,他那甜美、权威的男低音在走廊上到处回荡。罗迪恩打开囚室门,并把它固定在打开的位置上,然后在门槛上铺上一条褐色条纹长条地毯。“来了,”他眨了一下眼睛低声说,随即又消失了。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钥匙在锁里当啷三次的声音,同时可以听到许多杂乱的声音,一阵风吹乱了辛辛纳特斯头上的头发。

他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抖动的双唇不断做出微笑的形状。“就在这儿,我们已经到了,”他能听到监狱长的洪亮话音,监狱长即刻来到门口,他彬彬有礼地用胳膊肘领进来一位穿条纹服的矮胖囚犯,囚犯进来之前先在地毯上驻足,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

“请允许我把皮埃尔先生介绍给你,”监狱长用欢快的声调说,“进来,进来,皮埃尔先生。你无法想象我们是多么期盼你的到来——互相认识一下,两位绅士——期待已久的会晤——颇有教育意义的一幕……务请对我们多加宽容,皮埃尔先生,不要挑毛病……”

他甚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兴奋不已,不时做一些笨拙的怪异小动作,搓手,乐得不知所措。

皮埃尔先生非常冷静镇定,走进囚室,又鞠了一躬,辛辛纳特斯呆板地与他握手,急欲抽回手来,却被对方的小软爪比平常多握了一小会儿——就像一位温和的年长医师有意延长握手时间一样,十分和善,很能开胃——此时他放开了。

皮埃尔先生用喉部发出的悦耳高音说:“终于有机会和你认识,我也非常高兴。恕我不揣冒昧,希望我们彼此不断加深了解。”

“说得好,说得好,”监狱长声大如雷,“噢,请,请坐……别客气……你的同事能在这里见到你,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皮埃尔先生落座,这一下可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双脚够不着地面,但这丝毫无碍他的尊严,也不影响自然赐予少数杰出小胖子的独特魅力。他水晶般明亮的眼睛很有礼貌地注视着辛辛纳特斯,此时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也已经在桌旁坐下来,他傻笑、鼓励,沉醉在快乐之中,看看这一位,望望那一位,以强烈的兴趣跟踪客人的每一句话对辛辛纳特斯所产生的影响。

皮埃尔先生说:“你的长相特别像你的母亲。我本人从来没有机会见到她,但是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慷慨答应要拿她的照片给我看。”

“乐意效劳,”监狱长说,“我们会给你找一张来。”

皮埃尔先生接着说:“无论如何,除了这个以外,我从小时候起也是个摄影爱好者。现在我三十岁,你呢?”

“他刚好三十,”监狱长说。

“瞧,我猜对了。既然你也有此爱好,我可以给你看看——”他敏捷地从睡衣的胸部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大叠尺寸最小的家庭快照。他飞快翻阅,像在翻阅一副小纸牌一样。他开始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摆在桌子上,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高兴地喊叫着抓起每一张照片,仔细端详良久,时而继续慢悠悠地欣赏手中的快照,时而伸手去抓下一张,把原来的一张传给别人看——尽管在场的人全都沉默不动。照片上尽是皮埃尔的形象,皮埃尔的各种不同姿态——有的在花园里,手里拿着一个特大西红柿,有的是半拉子屁股坐在栏杆上(侧面照,抽烟斗),有的是躺在摇椅上看书,旁边有一只玻璃杯和一根吸管……

“好极了,太棒了,”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大加赞叹,肆意奉承,摇头晃脑,尽情欣赏每一张照片,或者同时拿着两张照片,这张看完看那张。“喔哟哟,这张照片上你的二头肌真够发达!谁能想到——你的体形如此优美。简直无与伦比!噢,这张太可爱了——跟小鸟说话!”

“那是宠物,”皮埃尔先生说。

“真是太妙了!你知道什么……还有这一张……吃西瓜,天啊!”

“是的,”皮埃尔先生说“哪些你都过了。这有一些。”

“太漂亮了,真的。把另外那一批拿过来——他还没看过呢……”

“这是我用三只苹果玩杂耍,”皮埃尔先生说。

“太了不起了!”监狱长鼓动舌头说。

“这是吃早饭的照片,”皮埃尔先生说,“这是我,那是我已故的父亲。”

“对,对,我当然认得出来……多么高贵的额头!”

“这是在斯特罗普河的河岸上,”皮埃尔先生说。“你到过那里吗?”他转向辛辛纳特斯问。

“我看他没去过,”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答道。“还有这一张是在哪里拍的?瞧这件小外套多么精美!要不要我把实话告诉你,这一张你显得比较老。等一等,我还要再看那一张,拿喷壶的那一张。”

“好啦……我带来的就这些了,”皮埃尔说,接着又对辛辛纳特斯说:“要是我早知道你的兴趣如此浓厚,我会多带一些来的——我有十几本相册呢。”

“太好了,妙极了,”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重复道,用一条淡紫色的手帕擦着眼睛,因为不断傻笑和高兴喊叫,双眼湿润了。

皮埃尔先生把照片收拾好,装回皮夹子里。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一副纸牌。

“你们想好一张牌,请,任何牌都可以,”他边说边把纸牌在桌子上摆开。他用胳膊肘把烟灰缸推到一边,继续排列纸牌。

“我们已经想好一张了,”监狱长兴高釆烈地说。

皮埃尔先生做了些神秘动作之后,把食指放到前额上,然后迅速地把桌上的纸牌收起来,巧妙地把纸牌弄得噼噼啪啪响,突然拋出一张黑桃三。

“太神奇了,”监狱长大叫起来,“真是太神奇了!”

那副纸牌突然消失,跟刚才的出现一样突然。皮埃尔先生沉着地做了个苦相说:“有位小老太婆找医生说,‘我患了一种可怕的病,医生先生,’她说,‘我非常害怕因此致死……’‘你有什么症状?’‘我的头摇个不停,医生先生,’”皮埃尔先生模仿小老太婆的样子,一边咕咕哝哝说个不停,一边摇头不止。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爆发出放荡的欢笑,用拳头砸桌子,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然后是一阵咳嗽,一声呻吟,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皮埃尔先生,你是我们中间的活宝,”他说,眼泪还在不住地掉,“的确是我们中间的活宝!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滑稽的故事!”

“我们实在太忧郁,太愁苦了,”皮埃尔先生对辛辛纳特斯说,噘出嘴唇,好像是在逗一个生气的小孩发笑。“我们保持纹丝不动,可是我们的小胡子不停抖动,我们颈部的静脉在跳动,我们的小眼睛泪水模糊……”

“这都是因为髙兴的,”监狱长迅速插话,“别在意。”

“对,这的确是一个开心的日子,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日子,”皮埃尔先生说,“我自己也激动不已……我不想吹牛,但是在我身上,亲爱的同事,你会发现外在的好交际与内在的矜持、侃侃而谈的艺术与保持沉默、戏谑与严肃的罕见结合——谁能安慰啜泣的婴儿,并把他破损的玩具重新粘好?皮埃尔先生。谁能为一位可怜的寡妇斡旋?皮埃尔先生。谁能提出清醒的建议,谁能推荐一种药物,谁能带来好消息?谁?谁?皮埃尔先生。无论什么事情,皮埃尔先生都能搞定。”

“真了不起,难得的天才!”监狱长大叫起来,好像他刚才听到的是一首诗,但是他眉头紧锁底下的双眼始终注视着辛辛纳特斯。

“因此,我认为,”皮埃尔先生继续说,“嗯,对了,顺便问一下,”他打断自己的话,“你对自己的住处满意吗?你晚上不冷吗?他们给你足够的东西吃吗?”

“他吃的和我一样,”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答道,“伙食好极了。”

“上船啰,”皮埃尔先生说了句俏皮话。

监狱长正准备再次大叫起来,但就在此时门开了,愁容满面、又瘦又高的图书管理员腋下夹着一叠书来了,脖子上缠一条羊毛围巾。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把书撂在床上,刹那间,由灰尘组成的这些书的立体幻影仍悬在空中,它们悬浮着、抖动着,散开去。

“等一等,”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说,“我看你们一定还没有见过面。”

图书管理员点头,并未正视对方,而讲究礼貌的皮埃尔先生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请,皮埃尔先生,”监狱长乞求道,把一只手放在衬衫前面,“请你表演一下绝招给他看!”

“噢,那不值一提——真的算不得什么,”皮埃尔先生谦逊地说,可是监狱长不依不饶:

“那是奇迹!惊天魔法!我们大家求你了!哟,你就为我们表演……等等,等一会儿,”图书管理员已经迈步向门口走去,监狱长冲他喊道。“等一会儿,皮埃尔先生要给你露一手。请你别走!别走……”

“你想好一张牌,”皮埃尔先生假装严肃地宣告。洗完牌后,他拋出黑桃五。

“不对,”图书管理员说完离开了。

皮埃尔先生耸动一只小圆肩。

“我马上就回来,”监狱长咕哝着也出去了。

辛辛纳特斯和他的客人单独留下来。

辛辛纳特斯打开一本书,专心阅读起来,实际上是反反复复不断地看第一个句子。皮埃尔先生脸带和善的微笑望着他,一只小手放在桌上,手掌向上,像是要主动与辛辛纳特斯修好的样子。监狱长回来了,手中紧紧抓着一条羊毛围巾。

“也许你用得上它,皮埃尔先生,”他说,接着便递过围巾,坐下,像马一样直喘粗气,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拇指,发现指甲已裂开一半,末端突出,像一把小镰刀。

“刚才我们谈什么来着?”皮埃尔先生机敏圆通过人,高声说道,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对了,我们刚才讨论的是照片。找个时间我把照相机带来,给你们拍照。蛮有趣的。你在读什么?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你应该把书放在一边,”监狱长用愤怒的刺耳声调说,“你毕竟有客人嘛,怎么能这样呢?”

“噢,让他去吧,”皮埃尔先生微笑着说。

一阵静默。

“时光不早了,”监狱长看过手表后说。

“没错,我们这就走……天啊,还在耍小脾气呢……瞧他,他的小嘴唇在颤抖……现在太阳随时可能从云层后面露出来……耍脾气,耍脾气!……”

“咱们走吧,”监狱长站起来说。

“等一等……我太喜欢这个地方,实在舍不得离开……不管怎样,我亲爱的邻居,只要你允许,我会经常来拜访你,经常——当然必须得到你的许可——你会同意的,对不?……那就再见吧。再见!再见!”

皮埃尔先生幽默地模仿某人鞠了一躬,退出去了,监狱长再次挽着他的胳膊肘,发出心满意足的鼻音。他们走了,但最后还是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对不起,我有东西忘在那里了,我很快就会赶上你的,”监狱长飞也似地赶回囚室。他走近辛辛纳特斯,气得发紫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容:“我很难为情,”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为你难为情。你的表现就像......我就来,我就来了,”他高声喊叫,脸上又堆起了笑容。他随即从桌上抓起牡丹花瓶,离开囚室时边走边溅出水来。

辛辛纳特斯始终盯着书本。一滴水溅到了书页上。透过水滴,有几个字母从八点活字变成了十二点活字,像是上面放了阅读用放大镜,字体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