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孤独的小狼崽对我的观点更了解一些,他就不会再回避我了。然而,事态确已取得了一定进展,对此我衷心表示欢迎,”皮埃尔先生说,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一侧,肥胖的小腿肚紧密地交叉在一起,一只手在油布上像是弹拨着无声的琴弦。辛辛纳特斯用一只手支着脑袋,躺在床上。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天又下着雨,”皮埃尔先生接着说,“亲密无间地闲聊,这种天气是最理想的了。咱们就一次彻底谈透吧……我得到的印象是,管理部门对我的态度使你感到吃惊,甚至愤怒,似乎我处于特权地位——不,不,你先别争辩,让我们把话全说出来。请允许我告诉你两件事。你知道我们那位亲爱的监狱长吧(顺便提一下,小狼崽对他不完全公平,但是关于这一点我们留待以后再谈),你知道他有多敏感,多热情,多么容易为每一种新奇事物而着迷——我看你刚来那几天他一定也对你着过迷,因此,他现在对我燃起热情,你不必感到难受。咱们都别嫉妒,我的朋友。其次,也真够奇怪的,你显然还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进来的,可是我一旦告诉你,很多事情你就都明白了。对不起,你脖子上那是什么东西——就在这儿,这儿——对,就是这儿。”

“哪儿?”辛辛纳特斯毫无表情地问,同时摸了摸自己的颈椎骨。

皮埃尔先生走到他身边,坐在床缘上。“就是这儿,”他说,“但是现在我看清了,只是一块阴影。我还以为我看到的……一个什么水肿块。你转头的时候好像有些不舒服。痛吗?你受凉了吗?”

“噢,你就别再纠缠我了,行吗?”辛辛纳特斯伤心地说。

“不,就一下子,我的手很干净——让我摸摸这里。它好像,毕竟……这里疼吗?这里呢?”

他用肌肉发达的小手迅速地触摸辛辛纳特斯的颈部,仔细进行检查,呼哧呼哧的鼻息声隐约可闻。

“没事,没事,一切正常,”最后他说,移动身子,轻轻拍了拍病人的后颈——“只是你的脖子实在太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只是有时候,你知道……让我看看你的舌头。舌头是胃的镜子。盖好,盖好,这里面挺凉的。刚才我们聊什么来着?给我提个醒。”

“如果你真关心我的健康,”辛辛纳特斯说,“你就别打扰我。请你走开。”

“你的意思是真的不想听我要说的话,”皮埃尔先生用微笑表示反对,“你真那么固执地坚信自己的结论绝对可靠——我不知道的结论——请注意这一点,不知道的。”

辛辛纳特斯非常伤心,一言不发。

“但是请允许我告诉你,”皮埃尔先生仍保持一定的严肃性继续说,“我的罪恶属于什么性质。我被指控——无论公正与否,那是另一回事——我被指控……犯了什么罪,你猜猜?”

“别卖关子了,痛痛快快说出来,”辛辛纳特斯沮丧地叹了口气说。

“说出来你会大吃一惊。我被指控试图……噢,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朋友……我被指控试图帮助你越狱逃跑。”

“这是真的吗?”辛辛纳特斯问。

“我从不撒谎,”皮埃尔先生神情极为郑重地说,“也许有时候人是应该撒谎的——那是另一回事——也许如此诚信很傻,到头来没有好下场——情况可能的确如此。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我从不撒谎。我终于进来了,我的好朋友,都是为了你。我是在夜里被捕的。在何处?就算是在上埃尔德贝里吧。对,我是埃尔德贝里人。那里有制盐厂和果园。如果你想来看我,我会请你尝尝我们的接骨木果实(对此双关语我不承担任何责任——它出现在我们的市标上)。瞧——不是在市标里,而是在监狱里——你恭顺的奴仆在那里待了三天。然后就把我转到这里来了。”

“你是说你曾经想救我……”辛辛纳特斯忧虑地说。

“我是否想过要救你,那是我的事,我心上的朋友,壁炉底下的蟑螂。不管怎么说,我被指控的就是这个罪名——你要知道,告密的是一个年轻鲁莽的杂种,于是我就进来了:‘我痴迷地站在你面前……’——记得这首歌吗?指控我的主要证据是这座要塞的某张草图,据说上面有我留下的印记。你看,他们认定我已经设计好你逃跑的每一个细节,我的小蟑螂。”

“他们认定你,还是……?”辛辛纳特斯问。

“他是多么天真可爱的小虫!”皮埃尔先生咧嘴而笑,露出许多牙齿。“他希望一切都十分简单——可是天啊,现实生活从来不是如此!”

“可我还是想知道,”辛辛纳特斯说。

“什么?我的法官们是否正确?我是否真的策划要营救你?真丢脸,真丢脸……”

“这么说是真的啦?”辛辛纳特斯低声说。

皮埃尔先生站起来,开始在囚室里兜圈子。“咱们先放下这个话题,”他顺从地说,“你自己判断吧,多疑的朋友。非此即彼,但是因为你,我进来了。我还要告诉你:我们还将一起上断头台。”

他以无声、轻快的脚步继续在囚室里兜圈子,他身着囚服,身体的柔软部分轻微抖动着,辛辛纳特斯用沮丧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灵巧的胖子跨出的每一步。

“就为好玩,我相信你,”辛辛纳特斯最后说,“我们不妨看看此事会是什么结果。你听着,我相信你。为了更具说服力,我甚至向你表示感谢。”

“噢,何苦来着——没有必要……”皮埃尔先生说,重新在桌旁坐下来。“我只是想让你对情况有所了解。这下好了,我们都把心头的重负倾吐出来了,对不?我对你不了解,但是我想哭。这是一种良好的感觉。哭出来,有益健康的泪水就让它尽情地流吧。”

“这个地方实在糟透了,”辛辛纳特斯小心翼翼地说。

“倒也谈不上有多糟。顺便说一句,对于你对这里生活的态度,我早就想提出责备了。别,别,别转过脸去,允许我,作为一个朋友……你既对我们的好人罗迪恩不公平,更重要的是对监狱长阁下也不公平。没错——他不是很聪明,有点爱炫耀,有些轻率——他不反对发表演说——这些都是实情,我本人有时候也不喜欢他,当然也就不能与他分享内心深处的想法,像你我之间这样,尤其是当我的心灵——请原谅我使用这个字眼——痛苦时。但是无论他有什么缺点,他是个坦率、诚实、善良的人。是的,是个难得的善良人——你先别争辩——如果我不了解,我就不会这样说,我从不说无根据的话,我的经历比你丰富,对生活和人的理解比你更深刻。因此,当我看到你以残酷的冷漠、傲慢的轻蔑把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拒之于千里之外时,就觉得特别痛心。有时我能从他的眼中看出这种痛苦来……说到罗迪恩,他表面上粗暴,其实内心像大小孩一样敦厚,你这么聪明,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噢,我知道你精神紧张,你性饥渴——别动,辛辛纳特斯——你会原谅我的,但是你那样不对,完全不对……总的说来,你看不起别人……你几乎不碰我们给你送来的美餐。好吧,就算你不喜欢那些食品吧——相信我的话,我也懂一点美食学——可是你表现出不屑一顾,你要知道那饭菜是人做的,有人干得很辛苦……我知道,这里的生活有时显得枯燥乏味,你想出去散散步或嬉闹一番——可是你为什么只考虑自己,只考虑自己的欲望,可亲又可悲的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挖空心思给你讲些小笑话,你为什么一次都不笑?……事后他可能哭泣,可能夜里睡不着觉……”

“不管怎么说,你的答辩的确很巧妙,”辛辛纳特斯说,“但我是个玩偶专家。我不会退让。”

“真令人遗憾,”皮埃尔先生用受到伤害的口吻说,“我认为这应归咎于你的年轻,”他稍一停顿后又补充说。“不,不,你不应该如此不公……”

“告诉我,”辛辛纳特斯问,“他们也把你蒙在鼓里吗?关键人物刽子手还没来?砍头集会不是定在明天?”

“你不应该使用这样的字眼,”皮埃尔先生神秘兮兮地说,“尤其不应该用这种腔调……其中有几分粗鄙,有失绅士风度。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真让我感到吃惊……”

“请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辛辛纳特斯问。

“如期进行,”皮埃尔先生闪烁其词地说,“为什么如此一个劲地傻好奇?一般说来……不,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如此傲慢,还有先入之见……”

“可是他们也真能拖拉……”辛辛纳特斯困倦地说。“对此我当然也会逐渐习惯……一天又一天,你的心灵随时准备着——他们也还是会让你措手不及。十天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没有发疯。当然也总还是心存希望……模模糊糊,像在水下,因此更具魅力。你说到了逃跑……我看,我猜测,与此事有关的还有另一个人……有些迹象……但如果这只是一个骗局,是模仿一副人脸编造出来的东西……”

“这就奇怪了,”皮埃尔先生说,“这些希望是什么,这位救星又会是谁呢?”

“想象呗,”辛辛纳特斯回答,“还有你——你想逃跑吗?”

“你说的‘逃跑’是什么意思?逃到哪里去?”皮埃尔先生惊讶地问。

辛辛纳特斯又是叹气。

“逃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可能,你和我……可是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体态能否跑得快。你的腿……”

“得啦,得啦,这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皮埃尔说,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只有在童话里才有越狱这一说。至于你想对我的体态妄加评论,你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

“我想睡觉,”辛辛纳特斯说。

皮埃尔先生挽起右袖,露出一个文身。在白得出奇的皮肤下,他的肌肉隆起,似乎还会滚动。他摆出一副纹丝不动的架势,用一只手抓住椅子,把它反转过来,并开始慢慢举起。他因用力身体有些摇晃,但他还是把它举过头顶,然后慢慢放下来。这只是他的一个准备运动。

他掩盖起自己的气喘,用一条红手帕擦着双手,擦了好久也很仔细。与此同时,马戏团家族中最年轻的成员蜘蛛在它的网上表演了一个简单的技巧。

皮埃尔先生把手帕扔给他,用法语惊叫一声,突然倒立起来。他的圆脑袋渐渐充满了美丽的红润血色。他的左裤腿往下滑,脚踩露了出来。他颠倒的眼睛——任何人在这种姿态下都是如此——看上去像章鱼眼。

“这一手怎么样?”他问,双脚重新站立在地上,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走廊上传来一阵掌声。接着,小丑开始单独鼓掌,同时轻巧灵便地走动着——直至撞在了栏杆上。

“怎么样?”皮埃尔先生重复道。“我的力气如何?我的敏捷程度还可以吗?或者你还没有看够?”

皮埃尔先生一纵身跳上了桌子,倒立起来,用牙齿咬住了椅背。音乐突然停止,气氛令人窒息。皮埃尔先生用牙齿紧紧咬住椅子,把它举了起来。他的肌肉在抖动,他的下颌嘎吱嘎吱响。

门轻轻打开,进来的是——脚蹬长靴,手执皮鞭,脸上搽粉,在令人目眩的聚光灯紫光照耀下——马戏团团长。“太棒了,独特的表演!”他低声说,摘下黑色高顶大礼帽,在辛辛纳特斯身边坐下来。

什么东西突然松动,皮埃尔先生把嘴里的椅子松开,一个筋斗翻下来,重新站在地板上。但是显然并非一切顺利。他马上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往桌子底下迅速扫了一眼,然后认真检查椅子,突然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气得差点骂出声来,使劲想把他那嵌入椅背的带铰链托牙拔出来。托牙上的假牙尽露,十分抢眼,像斗牛犬的牙齿一样紧紧地咬在椅背上。在此重要关头,皮埃尔先生不慌不乱,抱起椅子就走。

罗得里格·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注意到,却拼命地在鼓掌。然而,表演场地上仍然空荡荡。他用疑惑的目光望着辛辛纳特斯,又拍了几下掌,但已失去了先前的热情,略显吃惊,显然颇感沮丧,离开了包厢。

演出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