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马基雅维利的情绪之丰富就如同百纳被褥的色彩。在某个时刻信心满满,另一个时刻则垂头丧气,从幸福的期待到愤怒的失落,他无不感受体验了。一会儿兴奋得癫狂,一会儿又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现在巴尔托洛梅奥迟迟下不了决心,他既渴望前去,又顾虑重重,就像一个受到诱惑的赌徒,要把赌注下在赢面甚小的赌局中,想赢怕输的心态让他备受折磨。某一天他打算成行,第二天又决定不去了。马基雅维利的消化功能本来就一直不佳,如此的反反复复更让他的胃功能深受其害。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如果因为身体不适而无法把握住机会——一个历尽千辛万苦、耗资巨大而创造出来的机会——的话,那真是太残忍了。他给自己放了血,服了泻药,只能吃些流食。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工作量比任何时候都要多:公爵跟叛乱头领们的谈判已到了紧要关头,马基雅维利要不时地给执政团写信,会见代理人,到宫廷打探消息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还要拜访到伊莫拉来的代表各自国家的权势人物。但最后一刻,好运终于眷顾他了。巴尔托洛梅奥在拉文纳的代理人给他发来一封信,说如果不马上敲定他已谈了一段时间的交易,合同将会易主。这件事让他下定了决心。

马基雅维利的痛苦倏地消失了。那天跟巴尔托洛梅奥交谈之后,他就去拜访了提莫窦修士,他同意把马基雅维利吩咐的话传达给巴尔托洛梅奥。为了迎合奥蕾莉亚,他找到一位商人——在伊莫拉挣钱很容易,商人们都被吸引到这里来了,买了一副用金线缝制的带香味的手套。手套花去他不少钱,不过这不是节约钱的时候。他叫皮耶罗送过去,告诉他去了后找卡泰丽娜夫人,这样仆人们就会认为,他只不过是在给主人捎信;同时,他吩咐皮耶罗告知她,他想跟她在教堂里面谈一番,任何时间都可以,由她来定。皮耶罗回来后告诉他,卡泰丽娜夫人把奥蕾莉亚夫人喊了进去,她非常喜欢这件价值不菲的礼物,马基雅维利听了非常开心。这种手套极受珍爱,曼图亚的侯爵夫人认为,这样的一份礼物法国女王才配拥有。

“她看起来怎么样?”马基雅维利问。

“奥蕾莉亚夫人吗?她看起来很高兴。”

“别装傻了,孩子。她看起来漂亮吗?”

“跟往常一样。”

“笨蛋!卡泰丽娜夫人何时去教堂?”

“她今天下午去做晚祷。”

跟卡泰丽娜夫人见面回来后,马基雅维利满心欢喜。

“人类真是一种了不起的动物,”他在回家的路上想,“只要脸皮厚、头脑活,再加上有钱,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起初,奥蕾莉亚感到紧张,极力排斥提出的建议,但最终还是被卡泰丽娜夫人的看法一点点地说服了。马基雅维利觉得,这些观点都是无可争辩的——这很自然,因为这些都是他提出来的。提莫窦修士温和而坚定的规劝又强化了这些看法。奥蕾莉亚是一名通晓事理的女子,她不得不承认,为获大善,拒斥小恶是不明智的。总而言之,如果确定巴尔托洛梅奥不会造成威胁,她打算准许马基雅维利的请求。

下定决心之后,巴尔托洛梅奥觉得不能再耽搁了。于是,第二天中午,由仆人和马夫陪着,到拉文纳去了。马基雅维利以他惯有的礼貌,前去跟他道别,并希望他的旅程如愿以偿。女仆尼娜被打发回家,跟自己的父母住上一晚。当她离开后,马基雅维利派皮耶罗带着一个篮子到了巴尔托洛梅奥家,篮子里装有从河里直接捞上来的鲜鱼,一对肥大的阉鸡,糖果店里买来的糖果,水果以及一瓶城里生产的最好的葡萄酒。计划将这样进行:马基雅维利要等到晚上九点——就是日落三小时后,这时,塞拉菲娜已经上床睡着了,他来到院子的那个小门口。卡泰丽娜夫人会给他开门,然后,他们共进晚餐。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她会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接下来,就留下马基雅维利和他的心上人了。不过,她要他保证,一定要在黎明前早早离开房间。皮耶罗送完篮子回来,还带来了卡泰丽娜夫人最新的交代。教堂的大钟敲响的时候,她在家门口等她。为确保是他本人,要先快速地敲两下门;等一等,再敲一次;然后稍等片刻,再敲两次。这时,门就开了,进来时什么话都不要说。

“跟经验丰富的女人打交道就是省事,”马基雅维利说道,“真是百密而无一疏。”

他让仆人打了一桶热水送到卧室来,然后把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上次这样洗澡还是在跟玛丽埃塔结婚前的晚上。他记得结果是得了感冒,也自然而然地传染给了玛丽埃塔。洗完澡,他给自己喷了香水——香水是给奥蕾莉亚买玫瑰油时一起买的,然后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因为不想破坏对所盼盛宴的胃口,他拒绝去吃塞拉菲娜准备的简单饭菜,找的借口是,他要跟费拉拉公爵的代理人一起到酒店吃饭。他想读点儿东西,但人太兴奋了,根本看不进去。他漫不经心地弹了弹鲁特琴,手指也不听使唤了。他想起了柏拉图的那个对话——在对话中,柏拉图不无得意地证实:如果快乐跟痛苦糅合在一起,快乐就不再纯粹,这里面还是有一些道理的;不过,有的时候冥想那些永恒的事物,实在有些无趣。当脑子里滑过他所面临过的那些困难,以及采用的巧妙手段时,他在心里笑了起来。不承认自己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这种谦虚是一种虚伪,并不适合他。他不知道有什么人,能像他这样把各方面人士的情感、缺陷以及兴趣娴熟操控,最终屈从于他的意志。教堂的钟敲了八下。他把皮耶罗喊过来,想下下跳棋,把这漫长的一小时打发过去。平时击败皮耶罗轻而易举,但今天晚上,他有些心不在焉,让皮耶罗赢了一局又一局。一个小时看起来漫无尽头,不过,钟突然响了。马基雅维利一下子跳了起来,麻利地穿上外套,敞开房门,走进了夜色里。他正要进小胡同,忽然听到有人脚踏鹅卵石的声音。他把门关上一些,就在里面等着让人过去——甭管他们是谁。但是人没有往前继续走,而是在他的门口停下了,其中一人开始敲门。由于门没上锁,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马基雅维利看到有几个人站在过道里,两人举着火把。

“啊,尼科洛大人,”其中一人说道,马基雅维利马上认出来了,是公爵的一个秘书,“我们来请你。你正要去宫廷吗?公爵想见你,他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前所未有地,马基雅维利一下子蒙了,他想不出任何的借口。如果他没有在出门的当口被碰个正着,他就可以给公爵写封信,说卧病在床,无法赴约之类,现在这话怎么能说呢?对公爵这样的人,你又不能说有其他事情等待处理。再说,如果有重要的消息,他必须去听一听,很可能涉及佛罗伦萨的安危问题。他的心开始往下沉。

“等一下,我告诉一下我的家仆,让他不用陪我了。”

“根本不用陪。有人会把你安全送回来的。”

马基雅维利回到客厅,关上身后的门。

“听着,皮耶罗,公爵派人来请我。我会告诉公爵我肚子绞痛,以便缩短会谈的时间。卡泰丽娜夫人一定会等我。到她家门口,按照他告诉的方法去敲门。告诉她发生的事情,说我会尽快前来的。请她同意你留在院子里,这样我敲门时,你可以给我开门。”

“好呀!”

“说我很痛苦、很窘迫、很不幸、很凄惨、很愤怒。半小时后我就赶回来。”

说完,他跟那些来请他的人去了宫里。他被带到了前厅,秘书告诉他,他去跟公爵汇报一下,然后离开了。马基雅维利就在那里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这时,秘书回来说,公爵请他原谅,信使刚刚从罗马教皇那里回来,带回了一些信函,他正和埃尔纳主教、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商讨这些信件。一忙完就会让他过去。马基雅维利再次被一个人留了下来。他的耐心正经受着痛苦的考验。他烦躁不安,在椅子里晃来晃去,咬着自己的手指,在房间里来回踱个不停。他感到焦躁难抑,愤愤不平,怒气冲冲,抓狂不已。最后,在绝望之中,他跑出了房间,找到正来叫他的秘书,冷冰冰地问他,公爵是否已把他忘了个干净。

“我肚子绞痛,”他说道,“如果公爵不能见我,我回家明天再来。”

“真是不幸。公爵大人肯定不会让你干等的,除非他有重要的紧急情况要处理。我想他有话要跟你说,这对执政团来讲至关重要。请耐心一些。”

马基雅维利竭力抑制住怒火,一屁股坐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秘书想跟他聊一聊,马基雅维利用单音节词回答了他,显然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但这位秘书却依然喋喋不休。马基雅维利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没让自己喝住这个话篓子的连篇蠢话。他满脑子念念不忘的是:如果他们当时晚去一分钟,就找不到我了。最终,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还是过来了,说公爵准备好了接见他。马基雅维利等了一个小时,但一想到皮耶罗正在院子里瑟瑟发抖地等着他,就不无揶揄地笑起来。受苦的人不止他一个,这让他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公爵身边还有他的堂兄埃尔纳主教,一见面就给他送上了亲切的问候。

“秘书先生,我对你一向开诚布公、无所保留。我希望现在向你清楚地表明我的立场,你根据执政团的指示传达给我的善意,我并不满意。因为教皇随时都会驾崩,我要保全我的领地,就必须采取措施来保护自己。法国国王是我的盟友,我自己也有一支武装力量;但这还不够,我希望能跟我的邻国们结成盟友,它们是博洛尼亚、曼图亚、费拉拉和佛罗伦萨。”

马基雅维利觉得现在不是对共和国的善意再次做出保证的时候,因而他很明智地缄口不语。

“至于费拉拉,我获得公爵的友谊是通过他跟我亲爱的妹妹卢克雷齐娅夫人的联姻,以及教皇赐给她的大笔嫁妆,还有我们授予公爵的哥哥以枢机主教这一好处。至于曼图亚,我们安排了两件事:一件是把枢机主教的位子送给侯爵的哥哥,为此侯爵和他哥哥要付上四万达克特的保证金;另外一件是,我把我的女儿嫁给侯爵的儿子,四万达克特作为嫁妆再返给他们。秘书先生,我无需向你指明,互利互惠是持久友谊的最坚实的基石。”

“这个我没有异议,阁下。”马基雅维利笑道,“那么博洛尼亚呢?”

博洛尼亚领主乔瓦尼·本蒂沃利奥加入了叛军头领的行列,尽管他的军队已经从公爵所在城池的边界撤离,但仍处于交战状态。瓦伦蒂诺轻抚着他精心蓄养的、尖尖的胡须,不无敌意地笑了笑。

“我无意占领博洛尼亚,但我要保证一点:它必须跟我合作。我宁愿把乔瓦尼大人当作我的朋友,而不是把他从这个国家赶走——他的国家我可能征服不了,甚至可能会让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再说,如果我不跟博洛尼亚达成协议,费拉拉公爵也不会给我提供任何援助。”

“乔瓦尼大人已经同叛军签署了联盟条约。”

“这一次是你的信息有误了,秘书先生。”公爵和颜悦色地说道,“乔瓦尼大人认为条约不能保证他的利益,所以拒绝签署。我跟他的哥哥,教廷最高书记,一直保持联系,事情正朝着双方满意的方向前进。我们达成协议后,教廷最高书记会得到枢机主教的职位;或者他放弃圣职而娶我的堂妹——博尔贾枢机主教的妹妹。我们四个国家的力量,再加上法国国王的援助,将是非常可怕的。你们的执政者会更多地需要我的帮助,而不是相反。我不想说对他们怀有恶意,但形势比人强,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条约限制,我觉得怎样最好就怎样做。”

天鹅绒手套从覆着铠甲的拳头上滑了下来,真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啊!马基雅维利要把这个事情考虑一下。他注意到,阿加皮托和埃尔纳主教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阁下究竟要我们如何做呢?”他尽量若无其事地问道,“我明白,你已经跟维泰洛佐和奥尔西尼家族达成协议了。”

“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签,就我个人而言,我什么都不愿签。击垮奥尔西尼家族不符合我的方针:如果教皇驾崩了,我在罗马必须得有一些朋友。帕格罗·奥尔西尼来见我时,就曾抱怨过雷米罗·德·奥尔科的行为,我承诺会让他满意的,我应该做到言行一致。维泰洛佐的情况是另一回事。他就是一条蛇,用尽一切手段阻挠我消除与奥尔西尼家族之间的分歧。”

“如果阁下说得再清楚一些,或许更好。”

“好啊。我希望你给你们的执政者写封信,法国国王很有可能会给他们下一道命令,要他们把莫名其妙撤回的雇佣权重新派遣给我,他们将不得不遵守这一命令。主动来做这件事比被迫去做当然要好得多。”

马基雅维利停顿了一下,让自己保持镇定。他知道他说的每句话都可能会招致风险。当他开口时,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愉快、讨好。

“阁下在召集军队与结交盟友方面表现得很是审慎,但说到雇佣兵,阁下不应把自己跟那些雇佣兵头领们相提并论,他们只不过是些出卖自己和手下士兵的雇佣权的小人物而已。阁下您是意大利的大人物之一,跟您结盟要比征召您做雇佣兵更合适。”

“我愿意把这种征召看作一种荣耀,”公爵温和地说道,“来吧,秘书先生,我们当然可以做点儿对我们双方都有益处的事情。我是一名职业军人,我们的友好关系使我对你们的国家负有责任,你们的执政者拒绝我的请求,对我而言是一种侮辱。我要像服务他人那样为你们提供好的服务,我相信我这么想是没错的。”

“我斗胆指出,如果我们四分之三的军队都由阁下您来统帅,我们的政府将不会有太大的安全感。”

“这是不是可以说,你对我的诚意心存疑虑?”

“根本不是如此。”马基雅维利以他自己都不能感觉到的热忱说道,“不过,我们的执政者很谨慎,他们必须考虑周全。每一步都不能留下遗憾,否则他们负担不起。他们最大的愿望是跟所有的人和平相处。”

“秘书先生,你如此聪明不会不懂,确保和平的唯一途径就是为战争做好一切准备。”

“我们的政府如果认为有必要的话,会采取这些措施的。对此,我毫不怀疑。”

“也会雇佣其他头领为你们效力吗?”公爵厉声问道。

马基雅维利一直在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临了。他知道,瓦伦蒂诺动不动就会大发脾气,雷霆一怒就把惹他的人轻蔑地轰走。马基雅维利急于脱身离开,根本不在意有没有惹恼他。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正是他们所打算的。”

令他惊讶的是,公爵笑了起来。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背靠壁炉站着,以愉悦的态度回答道:

“他们有没有想过,在目前悬而未决的情形下保持中立是否可行?当然,他们会有更明智的选择。当两个邻国交战时,其中一个跟你关系亲密而希望得到你的援助,因为它觉得你有义务跟它同呼吸、共命运,但如果你没这样做,它就会对你心存怨言;另一个国家会因为你的胆小怯懦、缺乏勇气而鄙视你。一方认为你是一个无用的朋友,而另一方认为你是一个无需担心的敌人。

“所谓中立指的是它可以帮助双方中的任意一方。但最后它不得不面对的情形是,它将被卷入冲突中——这就违背了它的意愿,因为它最初是不愿以一种无畏而得体的方式参与其中的。相信我:选择一方或另一方,不要犹豫。这历来是明智之举,因为总有一方会获得胜利,否则你就会受制于胜利的一方。谁会来援救你呢?你会找不出任何人们应该来救助你的理由,也不会有任何人前来。胜利者不需要他不信任的朋友,被征服者即使能帮你也不会帮的,因为你的军队本可以救他于困境,你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

这个时刻,马基雅维利根本不想听他探讨什么中立问题,只希望公爵把要讲的话赶紧讲完,但他没有结束。

“无论战争的风险有多大,中立的风险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会让你成为仇恨和蔑视的对象。迟早有一天,会有人站出来,认为有必要把你摧毁,你会成为他的牺牲品。反过来说,如果你坚定地支持其中一方,而这一方获胜了,纵使它的力量强大到令你感到畏惧,你仍可以让它承担一定的义务,并通过缔结友好关系使你们团结在一起。”

“人们对过去所获得的恩惠如此感激涕零,以至于他们会对行使自己的权力却对阁下不利感到犹豫——这是阁下的经验吗?”

“胜利从来不会具有如此决定性的影响,以至于让胜利者可以疏远自己的朋友。公正地对待他们符合他的最大利益。”

“假如你选择的一方输了呢?”

“那么,你对你的盟友就更重要了。他会竭尽全力来帮助你,当好运再次来临时,你会蒙其眷顾。所以,不管你对中立如何看待,它都是愚蠢之举。我就跟你说这么多。我跟你讲的这一小段关于执政艺术的话,如果你转述给你的执政者们听一听,将是明智之举。”

说完这些话,公爵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伸出手去烤火。马基雅维利弯了弯腰,正要离开,这时,公爵转向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说道:

“你告诉秘书没有,他的朋友博那罗蒂在佛罗伦萨有事耽搁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

阿加皮托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阁下。”马基雅维利道。

“当然有——一个雕刻家。”

公爵笑眯眯地看着他,马基雅维利一下子猜出他说的是谁了。他给好友比亚焦写信要他寄些钱过来,比亚焦回信说,他让一个叫米开朗琪罗的雕刻家送过来。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但公爵的话还是提醒了他,他的东西被搜过了,显然是经过塞拉菲娜默许的。他庆幸自己把重要的信函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他的住处仅放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其中就有比亚焦的信。

“佛罗伦萨有很多凿石匠,阁下,”他冷静地说道,“我不可能全部都认识。”

“这个米开朗琪罗并非庸才啊。他用大理石刻了一个丘比特,然后埋在土里,当挖掘出来后,就可以当作古董了。圣乔治教堂的枢机主教购买了它,当他发现是赝品后,把它退给了经销商,最后,又到了我的手里。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曼图亚的侯爵夫人。”

瓦伦蒂诺以打趣的口吻说着这些话,马基雅维利不知怎么地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他有着高度敏感者的暴躁脾气,他变得烦躁起来。他很想惹一惹公爵,只要公爵能让他获得自由去践行自己的约会。

“阁下是想从他那里订购一个雕塑,来跟达·芬奇为米兰公爵做的雕像来比试一番吗?”

尖锐的话语颤抖着划过空中。旁观的秘书们感到惊讶,瞥了公爵一眼,看他怎样应对。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的大型骑马雕像被很多人认为是达·芬奇的杰作,不过在特里武尔齐奥元帅占领米兰时被士兵们毁掉了。那座雕像是弗朗切斯科的儿子——“摩尔人”洛多维科委托达·芬奇做的,他跟切萨雷·博尔贾本人一样是一个篡位者,后来被驱逐出城市,现在被关在洛什的城堡里。马基雅维利的话意图很明显,就是提醒瓦伦蒂诺当前他的处境是多么岌岌可危,如果好运一去不复返,他将陷入怎样的深渊。公爵笑了起来。

“不,和制作雕塑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让米开朗琪罗这小子去做。这个城市的防务形同虚设,我要他制订计划加强防务。不过你提到了达·芬奇,我给你展示展示他为我画的几幅画。”

他给其中一个秘书打了一个手势,后者离开了房间,很快带着一个纸夹回来,他把纸夹递给了公爵。公爵把绘画一幅幅展示给马基雅维利看。

“要不是您告诉我这是阁下您的肖像,我还真看不出来。”他说道。

“可怜的达·芬奇,他画肖像还真是天赋不足。但就素描而言,还是不无优点的。”

“这是可能的,但我觉得遗憾的是,以他的才华,画画、雕刻都是浪费时间。”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为我效劳时,绝不会做这些事。我把他派往皮翁比诺,为沼泽地排水。最近,他到切塞纳和切塞纳蒂科去开凿运河、建造港口了。”

他把画像又递给了秘书,整个过程举止温文尔雅,以马基雅维利敏锐的眼光看来,其气势不亚于法国国王。他终于让马基雅维利走了。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陪着他走出了公爵的书房。在伊莫拉的一个月时间里,马基雅维利煞费苦心想赢得这位首席秘书的信任。他属于罗马著名的科隆纳家族——也就是与奥尔西尼家族矛盾重重的竞争对手,因而可以认为,他对奥尔西尼家族的敌人——佛罗伦萨人——抱有一种友好态度。他通过自己的判断,不时为马基雅维利提供一些他认为或可靠或不可靠的情报。现在,他们正穿过举行仪式所用的会见厅,他抓住马基雅维利的胳膊说道:

“到我的房间来。我有东西给你看——你会感兴趣的。”

“天太晚了,我也生了病。明天再来吧。”

“随你吧。我想给你看看公爵跟叛军签署的协议条款。”

马基雅维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知道文件已到了伊莫拉,他穷尽了各种办法想看上一眼,但毫无结果。对执政团来说,了解协议内容至关重要,他们已写信给他,埋怨他的疏忽大意。告诉他们“所有能找得到的情报都发给他们了”是没有用的。公爵宫廷的秘密一向保守良好,在公爵付诸行动之前,任何人都无从得知。这时候,钟声响起,他已让奥蕾莉亚等了两个钟头了。炸鱼早炸坏了,烤鸡也烤成灰了,他感到饥肠辘辘——中午前到现在他一粒米未进。据说“食”与“色”是人类最根深蒂固的本能,屈从于二者,谁会受到谴责呢?马基雅维利叹了口气:佛罗伦萨的安全命悬一线;她的自由危在旦夕。

“那走吧。”他说。

他痛苦地想,还没有哪个人为了国家的利益被要求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

阿加皮托·达·阿马利亚带着他上了一段楼梯,打开一把门锁,把他领进了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靠墙的小床,一盏油灯摇曳着昏暗的光,把房间照得朦朦胧胧的。他在灯上点了一支牛脂蜡烛,递给马基雅维利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桌上散放着一些文件,他向后靠了靠,舒服地跷起二郎腿。一副时间对我不是问题的样子。

“我先前没法送你一份协议的复制品,至于原因我会告诉你的,同样的原因,我也没有送给费拉拉公爵的代理人或其他任何人。公爵和帕格罗·奥尔西尼起草了一份令双方都感到满意的草稿,帕格罗大人把它拿给那些头领们看,意思是如果他们同意这份协议的内容,他就代表公爵也表示同意——公爵已授予他代理权。但当他动身离开后,公爵又研读了一遍草稿,觉得还应再加上一项条款,这项条款考虑了法国的利益。”

马基雅维利一直听得烦躁不安,因为他想看看协议,如果可能,最好拿上一份然后就离开;但现在,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听起来。

“协议及时修改完了,公爵命我去追上帕格罗大人,告诉他,如果这一条款不被接受的话,他是不会签署协议的。我赶上了他,他断然拒绝接受这一条款;但经过一番讨论后,他说他会把协议带给别人,但他认为不会有人接受。于是我便离开了他。”

“这一条款的主旨是什么?”

阿加皮托笑了,回答道:

“如果这一条款被接受,它就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从协议中脱身而出;如果不被接受,它就开了一道门,让我们可以大步跨出去,呼吸到外面的空气。”

“看起来,公爵所追求的好像不是和平,而是报复那些让他的国家陷入险境的人。”

“你尽管放心,公爵不会让自己的欲望影响到切身利益的。”

“你答应给我看协议内容的。”

“给你。”

马基雅维利急切地读起来。按照协议条款,公爵和叛军从今以后将和平相处、协调一致、团结一心:他们将像以前一样接受公爵的统领,为表忠诚,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一个嫡生儿子作为人质托付给公爵;同时,他们保证,每次至多有一名头领跟公爵共同扎营,不合适了就要撤回。他们作为一方要同意把乌尔比诺和卡梅里诺归还给公爵;相应的,公爵会负责保护他们的国家免受他人的侵扰,除罗马教皇和法国国王之外。这最后一条就是瓦伦蒂诺坚持要加上的——按照阿加皮托的说法,即使小孩子也能看出,它的存在使整个协议变成了一页废纸。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和锡耶纳的彼得鲁奇正要跟教皇签署一个单独的协定。马基雅维利眉头紧锁,又把协议读了一遍。

“他们认为公爵会原谅他们给他造成的伤害吗?”读完协议,他大声问道,“公爵会忘记他们带来的危险吗?”

“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阿加皮托笑眯眯地引用了一句话。

“你可以让我把这份文件拿去复制一份吗?”

“我每时每刻都得看好它。”

“我保证明天就归还。”

“不行。公爵随时都会要的。”

“公爵一直向我保证他对佛罗伦萨的友谊。我们的政府应该了解一下这个协定,这极其重要。相信我,你为我们做的这些,我们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

“我接触国家事务太久了,我并不指望得到君主或政府的感激。”

马基雅维利继续给他施压。最后他终于说道:

“你知道,我可以做很多很多,来帮助你们。我对你的才智的尊重,如同我对你正直人品的仰慕。我这样做是有一些担心,不过,我可以让你在这里复制一份。”

马基雅维利倒吸了一口气。这要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哪个恋人遭遇过这样的窘境呢?但他毫无办法,只好屈从了。阿加皮托把他桌子旁的位置让出来,桌上放着一张纸、一支鹅毛笔。他坐在床沿上,马基雅维利尽可能快地誊抄了一遍。当写完最后一行时,他听到巡夜者在大声地报时。教堂里的大钟也随之敲响——半夜了。

阿加皮托和他一起走下楼,当他们来到宫殿中心的庭院后,喊来两名守卫,点上火把把马基雅维利送回住处。一场冷雨飘落下来,夜色阴冷。到家后,马基雅维利给了两名守卫一些赏钱,然后把他们打发回去了。他打开门锁,进了门,直到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了,他才又悄悄地溜了出来。他穿过了胡同,按事先交代好的办法轻轻地敲门。没人开门。他又敲了一遍,两下——停顿——一下——停顿——两下,他等着。刺骨的寒风从狭窄的胡同里吹过来,阵阵雨滴洒在脸上。尽管他包裹得严实,用围巾挡住夜晚烦人的空气以免吸进肺里,但他仍冻得哆哆嗦嗦。两位女士是不是等烦了呢?皮耶罗在哪儿呢?他让他在院子里等着直到他回来,皮耶罗以前可从没让他失望过。他一定解释过晚来的原因了。无论如何,尽管出于不同的原因——对他来说,事情很急迫,但对两位女士而言,机会同样不可错过。在从宫里回来的路上,从她们的房子前面走过时,他就注意到屋里没有亮灯,他现在想到,最好到房子后面看看灯亮不亮。他又敲了一次门,仍然没有回音,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进了卧室——在这里,他可以看到巴尔托洛梅奥家的院子以及对着的窗子。他的目光穿过密密实实的黑暗,但什么也看不到。皮耶罗或许在那会儿进了房间想喝口酒暖暖身子,现在又回去值守了吧。马基雅维利又一次出了门,走进冷酷的夜色里。他又敲门——等待,如此重复了不知有几遍,手脚冷如冰块,牙齿咯咯作响。

“我会患上致命的感冒的。”他嘟囔道。

突然间,一股愤怒的情绪把他攫住了,他举起双拳就要朝门猛砸,但理智又使他放下了手,如果吵醒了邻居,他就没有进一步发展的余地了。最终,他被迫得出了结论:她们已不再等他,上床睡觉了。他转身离开,凄凄惨惨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感到又冷又饿,失望至极。

“即使我明天没患上重感冒,肚子恐怕也会绞痛了。”

他进了厨房想找点儿东西吃,但塞拉菲娜在每天早上会买好一天的食物,如果吃不完就锁起来,因而他一无所获。火盆已从客厅里搬走,房间里冻得要死,要命的是,马基雅维利连上床睡一觉的安慰也得不到——他要坐下来,根据他和公爵的谈话写一份报告。这花了他很长的时间,因为那些最重要的部分必须用密码书写。然后他把协议的条款誊写了一份,装入信封。当他写完时,已到了凌晨时分。信函紧急,没法等着让要价一两个金弗罗林的普通信使来送信了。于是他爬上楼梯,来到两名仆人住的阁楼上,把他们唤醒,让那个更可靠一些的仆人赶紧备马,做好准备,城门一开就出城去。他等仆人穿戴好了,打发他从大门出去上了街,才终于上床去睡了。

“这本是一夜春宵啊!”他把睡帽扯过来盖在耳朵上,恨恨地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