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巴尔托洛梅奥提议,他们再举行一次聚餐和歌唱会,上一次太令人尽兴了。于是,他们又举行了一次。过程跟上一次相同。愉快的谈话,迷人的音乐,奥蕾莉亚从来都不太爱说话,这一次更安静了。但马基雅维利发觉,当他以轻松活泼的语气跟别人交谈时,她总是以评判的眼光看着他。有一点他相当肯定:她母亲已经跟她谈论过他及他对她的倾慕了。她对他探寻的扫视意味着,她在考虑他能否成为一个好情人呢。他清楚,他有女人缘并非因为他长得帅,而是因为他令人愉悦的谈吐、他的智慧以及轻松自如的处事方式。他表现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他知道,女人喜欢的不是讥讽,也不是挖苦,而是简单的笑话、诙谐的故事——这两个东西他最不缺少。他的俏皮话很受欢迎,大家的笑声让他兴奋不已,他从来没这样风趣过,他感到非常得意。但他小心翼翼地不让人觉得他只是一个爱讲笑话的人,他还是一个好性情的男人,善良而易交,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一个一不小心就会让人爱上的人。在他不时捕捉到的奥蕾莉亚的眼神里,他读出了笑意和柔情,这表明她对他并非无动于衷,这一切是否只是他的幻觉呢?他也见过其他女人相同的眼神。女人都是奇怪的生物,凡事都要掺入个人情感,仁慈的上帝为补偿被驱逐出伊甸园的人类始祖,赐予他们的后代一种欢乐,但女人却令人厌烦地把这种欢乐复杂化了。不过有时候,这种小毛病倒是能带来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他脑子里闪过玛丽埃塔,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他,现在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一时看不见他都无法忍受。她是一个好女人,他对她也怀有真情,但她不能指望用围裙带把他捆住。

马基雅维利的出访使命使他此后的几天事务缠身,这让他耗去了几乎所有的时间;不过,他还是打发皮耶罗给奥蕾莉亚送去了一瓶玫瑰油。玫瑰油是从黎凡特刚来的一位商人那里买到的,所出的价格几乎让他承担不起。她没有拒收,这是一个好征兆。他为皮耶罗的机智和灵巧庆贺——他把玫瑰油送过去,而没让任何人发现。他给了他一斯库多。这样,他可以追求尼娜了。

“我的男孩,你的情况进展得如何了?”他问。

“我觉得她不讨厌我,”皮耶罗说道,“但她害怕她们那个男仆,他是她的情人。”

“这个我不太信,不过不要泄气;如果她喜欢你,她会找到办法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下午,下起雨来了。巴尔托洛梅奥派人来问马基雅维利,是否有时间到他家下一盘棋。马基雅维利觉得把手头要做的工作推迟一下没什么不可以,于是就去了。巴尔托洛梅奥在书房接待了他。房间里没有壁炉,但有一个火盆,多少能让房间变得暖和一些。

“在这里下棋,要比周围有两个叽叽喳喳的女人便利多了。”巴尔托洛梅奥说道。

马基雅维利前来,是希望能见到奥蕾莉亚的,心情便有些不悦,但他还是回答得客客气气。

“女人喜欢说话,而下棋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游戏。”

他们下起棋来,或许是马基雅维利分心的缘故,巴尔托洛梅奥轻轻松松地击败了他,这令巴尔托洛梅奥很开心。他叫人送酒来,酒到后,马基雅维利又把棋子重新摆好,准备再下一盘。巴尔托洛梅奥靠在椅子上说道:

“尼科洛,我请你来下棋,不只是图个乐,我还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我乐意为你效劳。”

“你听说过圣维塔莱吗?”

马基雅维利的两唇间发出了轻微的、满意的呼气声——提莫窦修士没有让他失望。

“很奇怪——你问这事!你是说拉文纳教堂吗?那里埋着圣人的骸骨。不久前,佛罗伦萨的每个人都在谈论他。”

“二者有什么联系?”

“人类要多愚蠢就有多愚蠢,我们优秀的佛罗伦萨人,一向自豪于自己聪明过人,但事实上却轻信得让人难以置信。”

马基雅维利看着巴尔托洛梅奥急切询问的神情,心想要好好地吊吊他的胃口。

“你指的是哪方面?”

“事情太荒唐,我都羞于开口。在圣教会所限定的范围内,我的同胞们抱有一种适度的怀疑精神,他们不愿相信任何不能亲身所见、所闻、所触摸的东西。”

“所以他们能够成为优秀的商人。”

“或许是吧。但是他们经常会成为荒谬迷信的牺牲品。告诉你真相吧,我都无法鼓起勇气透露给你这件事,他们真是太可笑了。”

“我基本上就是一个佛罗伦萨人,你不告诉我,我心里将永不安宁。听你说话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这样一个乏味的日子里,笑笑多好啊!”

“那好吧。情况是这样的:朱利亚诺·德利·阿尔贝特利是佛罗伦萨的一名市民,正当壮年,广有资财,城里有一座漂亮的房子,有一个他深深爱恋着的妻子。他本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但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因为他总是跟他哥哥吵架。一想到他哥哥这个人和他那帮哭哭啼啼的小屁孩将来的某一天要继承他所有的财产,他就无法忍受。他带他的妻子去洗温泉,到各个圣地去进香,还咨询了很多医生和老年妇女。那些老太婆装模作样地说,她们有神奇的草药可以让女子怀孕,但什么用都没有。”

巴尔托洛梅奥大口地喘着气,听着马基雅维利的话,好像他的生命全系于此。

“后来发生的情况是这样的:一个去过圣地朝拜的修士告诉他,在他的归途中,他在拉文纳逗留了一下,那里有一座圣维塔莱教堂,里面的圣人有神奇的力量,能治愈男子的不育症。尽管他的朋友劝阻他不要去,但朱利亚诺还是坚持去拜访了神殿。你可以想象,当他出发的时候,人们怎样极尽嘲笑之能事。讽刺文章纷纷出笼,人人争相传阅。当他回来时,人们从他眼前跑开,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当着他的面发出爆笑。他回来九个月后的一天,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九磅重的儿子。现在轮到朱利亚诺笑了。整个佛罗伦萨都感到困惑不解,那些虔诚者更是大声宣布:奇迹就是这么诞生的!”

汗水在巴尔托洛梅奥的眉毛上闪烁。

“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

“在此四壁之内,亲爱的朋友,我不妨跟你直说,创造奇迹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毫无疑问,我们自身的罪过使我们不配拥有奇迹,但我必须得承认,这件事让我极为震撼。我也只能重复一下你的话,如果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呢?我把情况给你陈述过了,怎样理解就看你自己了。”

巴尔托洛梅奥灌了一大口酒。马基雅维利决定再给提莫窦修士教堂中制造神奇的圣母献上一支蜡烛——修士的创意真是帮了他的大忙。

“亲爱的尼科洛,我知道你是值得信赖的,”巴尔托洛梅奥停顿了一下说道,“对于人性我是有鉴别力的,我肯定,你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我问你是否听说过圣维塔莱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肯定了我所获知的信息。”

“你在打哑谜呢,朋友。”

“你很清楚,我也热切地渴盼有一个儿子,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资产、土地和房屋留给他,他也可以继承公爵赐予我的财富和头衔。我有一个寡居的姐姐,她有两个儿子,因为我自己没有孩子,我正在考虑收养他们。尽管这对他们有好处,但她仍不愿意跟儿子们分开;坚持要跟我们住在一块儿。她跟我一样,性格都比较独断专行,这种性格成就了今天的我,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三个尖声尖气的女人,我看是居无宁日了,争吵恐怕是无止无休的。”

“我相信会这样。”

“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了。”

“你的生活将变成一种折磨。她们会把你撕扯得支离破碎。”

巴尔托洛梅奥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么你是想在这个问题上听听我的建议?”马基雅维利问。

“不。昨天我刚跟提莫窦修士聊过我的问题,真是奇怪,他跟我谈到了圣维塔莱。在这个事情上,我绝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毛病,但是,如果圣人的遗骸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有着神奇的力量,我不妨到拉文纳看一看。我去那里还要做点儿生意,即使主要任务无法完成,也不至于空手而归。”

“要是这样,你还犹豫什么呢?只有收获,没有损失。”

“提莫窦修士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圣徒,但他对世俗之事一无所知。如果圣人拥有人们所说的神力,他的名声早就应该远播到他国了。这似乎很奇怪。”

马基雅维利一时间被问住了,但只持续了片刻。

“你忘了一点:男人们不愿承认自己有毛病,而是往往归咎于他们的妻子。我们可以肯定,男人们都是秘密前去找圣人祈祷的,他们的妻子是如何怀上孩子的,他们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秘而不宣的。”

“这个我没想过。但是不要忘了,如果我前去朝圣,而不能得到好的结果,被人知道了,我将成为全城人的笑柄。这就等于承认自己不能生育了。”

“别人怎么会知道呢?提莫窦修士没有告诉你如何去做吗?按照朱利亚诺的做法,你必须花上一宿的时间,在圣人遗骸前进行祈祷和冥想。”

“这怎么可能呢?”

“给看门人一点儿赏钱,他就会让你留下来。他锁上门后,你就可以在那里待上一个晚上了。你可以参加第二天早上的首场弥撒,然后开斋。做完这些,根据你的情况,你还可以处理一下自己的事务,然后,就可以回家见你即将怀孕的妻子了。”

巴尔托洛梅奥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要是我尝试这么做的话,你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大傻瓜吧?”

“我亲爱的朋友,上帝如何行事,我们是无从猜测的。我只能告诉你朱利亚诺·德利·阿尔贝特利身上发生的事。它到底是不是个奇迹,哪里轮到我来发表意见呢?”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巴尔托洛梅奥说道,“我要试一试。朱利亚诺大人都成功了,我没有理由不成功。”

“是没有理由。”马基雅维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