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想象,堂胡安和堂娜比奥兰特是多么欢欣地渴望着看到分离了这么多年的那两个儿子!

那修士偶尔有信来,可是堂胡安和他做面包师的儿子都不大提得起笔来,反正也没有信心能给一个有学问的教士写文笔优美的回信,所以他们总是叫多明戈·佩雷斯代写。他写的使他们和他本人完全满意,因为他对自己优雅的文笔颇为得意。

另一方面,堂曼努埃尔却跟他们从来不通音讯,除了那回他谋求卡拉特拉瓦勋章,必须提供他祖先血统纯正的证明时,才写过信来。那回也动用了多明戈的才能,他编写了一份家谱,依法由地方官员宣誓作证,这家谱追溯到娶英王亨利二世之女埃莉诺拉为妻的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八世,中间丝毫不混杂犹太血统。

堂胡安的两个儿子的归来,不仅是堂曼努埃尔长年转战沙场之后的衣锦荣归和布拉斯科修士晋升为主教,而且欣逢他们双亲的金婚典礼。

两兄弟约定在离城二十英里光景的一个镇上相会,然后一起隆重地进城。堂胡安想到全城准备欢迎他们的盛况多少可以抵消可怜的马丁长年的丢丑,心里满高兴。他当然不可能安顿他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随从人员在他破破烂烂的田庄里住。于是安排好让主教在多明我会女修道院里下榻,而罗德里格斯堡公爵的总管,因为主人到马德里去了,在公爵府里让出了一间屋子请堂曼努埃尔居住。

这重大的日子到来了。城里的贵族骑着马,行政官吏和教士们骑着骡子,走在前头;堂胡安和堂娜比奥兰特带着马丁和他的妻儿乘着一辆由一位贵族借给他们的马车,跟在他们后面。不多一会儿,就看到大家热切盼望着的来客顺着那条尘土飞扬、弯弯曲曲的大路过来了。

主教穿着多明我会修士的服装,骑在骡背上,和他骑着战马的弟弟并肩齐行。堂曼努埃尔穿着一身镶金的盔甲,绚烂夺目。他们后面是主教的两个同一修会的秘书和他的仆人们,然后是这员名将的一些服饰豪华的侍从。

主教向那些前来迎接他的显贵人物致了意,听完了一些雄辩的欢迎词,便要求见他的父母亲。他们原先谦恭地待在后边,这下可走到前面来了。堂娜比奥兰特正要跪下来吻主教的戒指,主教连忙挡住她,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双颊,使旁观者同声赞叹。老母亲哭了起来,许多在场的人都感动得淌下了眼泪。他吻了他父亲,然后,当二老转向他们第二个儿子的时候,他问起马丁。

“面包师傅。”有人大声叫喊。

马丁带着妻子和一群孩子从人丛中挤出来。他们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这个面孔红彤彤的笑嘻嘻的胖子看上去精神挺饱满。主教亲切地跟他打招呼,而堂曼努埃尔则带着点儿屈尊垂顾的神气。孔苏爱洛和孩子们跪倒在地上,吻主教的戒指。主教谦和地祝贺他兄弟人丁兴旺以及孩子们身体都很健壮。

堂胡安和堂娜比奥兰特在给主教的信中把小儿子结婚和一个个孩子生下来的情况都告诉过他,但是从来没有敢把他成了个做小买卖的事告诉他。这回他们兄弟碰头了,老两口看着他们,心中惴惴不安。明知道这事情就要露马脚,可他们总巴望不要在这欢庆的日子里出什么煞风景的事。

经过好一番争论,才商定由谁骑马走在这城市的两个显要儿子的右边,谁走在左边。尽管还有不少人对这样的安排心里有疙瘩,但是队伍总算排好,浩浩荡荡开进城来。当他们进入城门口时,教堂钟声齐鸣,爆竹喧天,吹喇叭的吹喇叭,打鼓的打鼓。街上挤满了人,他们在一片欢呼声和鼓掌声中一路向大教堂行进,那里将唱起《感恩赞美诗》。

弥撒仪式之后举行盛大宴会。宴请主教的主人们发现,虽然这一天是欢庆日,他也既不吃肉也不喝酒。宴会结束后,他暗示想跟亲人单独团聚一下,于是马丁去接他母亲,原来她已经跟他的妻儿一起回面包房了。等他赶回来的时候,他看见他哥哥布拉斯科单独和父亲在一起,可是他刚和堂娜比奥兰特走进屋子,堂曼努埃尔就骑着马来了。他双眉紧锁,两只眼睛因愠怒而阴沉沉的。

“哥哥,”他对主教说,“你知道这个古老世系的大家子弟马丁是个做糕点的吗?”

堂胡安和他妻子一愣,但主教只微微一笑。

“不是做糕点的,弟弟。是个面包师傅。”

“你的意思是说你早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有好几年了。尽管我的神圣职责使我无法如愿照顾我的父母亲,可我一直遥遥地惦记着他们,并经常为他们祈祷。我们修会在这城里的修道院院长向来随时向我报告他们的情况。”

“那你怎么可以让他给我们家带来这样的耻辱呢?”

“我们的弟弟马丁是个正直虔诚的人。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市民,对穷人乐善好施。我们的父母亲老来全靠他悉心照顾。他为环境所迫,总得找条出路,这我不能责怪他。”

“我是军人,哥哥,我把荣誉看得高于生命。他这样做毁了我的计划。”

“我看决不至于吧。”

“你怎么知道?”堂曼努埃尔恼火地说,“你又不知道我的计划是什么。”

一个微笑的影子刹那间掠过主教严肃的面容。

他回答说:“要是你不懂得我们的私事很少瞒得过仆人们的耳目,弟弟,那你就太不通世故了。你忘记了我们在到这儿来的路上有两天同住在一起。我有所耳闻,听说你这次回来,不光是为了尽孝道,而且要在这城里的贵族中间物色个妻子。尽管我们的弟弟拣了这个行业,但是单凭圣上恩赐给你的爵位和你在征战中得来的财富,我看你就足以轻而易举地达到你这个目的了。”

马丁在旁边听着,丝毫没有羞愧的表情。他那张和善的脸上的神气很像是正在咧着嘴笑。

“不要忘记,曼努埃尔,”这时他说话了,“多明戈·佩雷斯把我们的祖先一直追溯到一个卡斯蒂利亚国王和一个英国国王。你打算娶哪户人家的女儿来给他们增添光彩,这一点一定会使他们郑重考虑。多明戈对我说,有个英国国王也是做饼的,因此国王的子孙烘制面包也许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尤其是那正是一致公认的全城最好的面包。”

“你说的这个多明戈·佩雷斯是谁?”这位军人绷着脸问。

这个问题不太容易回答,可马丁还是尽力回答了。

“一个有学问的人,还是个诗人。”

“我记得他,”主教说,“我们一起在神学院念过书。”

堂曼努埃尔不耐烦地把头一仰,转向他父亲。

“你为什么听任他这样羞辱我们?”

“我当初并不赞成。我曾经千方百计阻止他这样做。”

这时堂曼努埃尔严峻地转向他弟弟。

“这样说,你胆敢违背你父亲的意志?父亲的意志对你应该就是命令。你替我说出一个理由,只要一个,说明白你为什么把体面抛到九霄云外,堕落到竟当了面包师傅。”

“饥饿啊。”

整个世界好像一座砖石大厦般塌倒下来。堂曼努埃尔硬压下了冲到嘴边的一声憎恶的怒骂。主教嘴角上又一次泛起一丝微笑。即使圣人也还有一丁点儿人性,他们两人相处了两天,主教得出的结论是他对这个当军人的弟弟实在不大有好感。他责怪自己,可是他那满腔的基督徒的博爱精神都不足以克服他对堂曼努埃尔的这种看法:他是个粗野、残暴和盛气凌人的家伙。

幸喜这时有人来通知他们是去看斗牛的时候了,这才打断了他们一家的团聚。

两兄弟被安排在荣誉席上。市政当局花了许多钱才买到头等的公牛,这场斗牛的场面正配得上这一天的盛况。等斗牛结束后,主教和他随从的修士们同到多明我会女修道院休息,堂曼努埃尔则到为他准备好的住所去。市民们各自分散,有的回家,有的上小酒店,去议论这令人兴奋的一天。多明戈·佩雷斯最终回到了他妹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