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进行正如查理所预料的完全相同。一切似乎来得太轻易了。杰勤一定以为拉铃的人是那西鲁,因为他很快地便把大门打开,等到看清楚是我之后,他又自顾自地咕哝了一阵子,然后便让我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就见到了约翰·雷门,并向他解释原因。

如果他真的生气了,他也掩饰得很好。“你看我有多傻,竟然未曾事先设想到,尤其在那西鲁一直没有出现之后。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豪雨加上山间融雪使得河水暴涨不止。你当然非得留在此地不可。你真的沿着河流一路爬上去,看看是否能够渡河而过吗?”

“是的,我一直爬到源头,至少我认为那个地方是沙克尔河的源头,就是有个瀑布直接从一处悬崖之上倾泻而下的地方。司机认为如果他助我一臂之力的话,或许我还能够过去,可是那非得要爬岩专家才办得到,我自己是极不愿尝试的。所以我们就放弃了,因此我又重回此地。”

“他回贝鲁特了吗?”

我点点头。“他说河水要等到明天才有退落的可能。所以我请他传了口信给我堂兄查理,要查理明天不必来这里了,因为哈丽特姑婆身体还不十分好,不能见他。”我又继续说道,“我是这么告诉他的。等到见了他本人,我再对他解释清楚。你现在就要告诉她我又回来了吗?”

他面露犹豫之色,然后举起一只手,笑着说道,“我还不确定。我们先把这件事情搁下,等她醒来了再说,好吗?”

“你想见机行事,是不是?”

“正是如此。请回到你的花园,曼薛小姐。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要吃午饭。”

杰勤是否将我重回宫殿之事让莉黛知道,以及莉黛平常是否与约翰·雷门共同进餐,我无由得知。就在他带领我回到后宫花园之后没几分钟,莉黛端来了两人份的午餐,并将午餐愤愤地堆在桌上,然后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望着我,并像只发怒的猫儿似的对约翰·雷门发出连珠炮般的阿拉伯语。

他状似十分镇静,只在中间以稍微有点烦躁的口吻打了个岔。到了最后,他瞥了手表一眼,说了一些似乎令她很满意的话。她听了之后乃噤声不语,看了我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雷门的表情非常尴尬。“对于这件事情我感到很抱歉。喝杯酒吧。”

他递给我一杯酒,当我伸手去按时,我们的手触了一下。“可怜的莉黛,”我说着,并呷了一口酒。这酒和昨天那种金黄色的巴卡酒一样。我赶紧说道,“她要为我多做这么多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了!如果我留一些钱给她,她会不会很不高兴?今天早上我因为还不确定所以没有这么做。”

“生气?”他说,“你送钱给任何一个阿拉伯人,他都不会生气的。”

“多么通情达理啊!我在沙克尔河上头看到的瀑布,和你告诉过我的阿多尼斯这个死而复生的谷神,有没有任何关系?”

“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不过在那个瀑布附近有个小型的遗迹,据说那是座阿富卡维纳斯神庙的分庙。除非你再向上爬到峡谷之外,否则,你是看不到那座神庙遗址的……没有?唔,那你跑这么一趟还真有点划不来呢……”

之后的午餐,我们是在极为愉快的气氛之下进行的。我们不断谈论着与个人无关的话题,我对遇见查理之事绝口不提,而且对再见哈丽特姑婆一面之事也未刻意强调。

我们一吃完午饭,他立刻站起身来。如果我不介意的话……他有重要的事非得过去看看……不知他现在能否告退……我很快地让他安心离去,而且似乎说得太早了一点。下午的后宫花园闷热难当,到处是一片死寂。我会坐在那儿,我告诉他,拿本书,打起瞌睡来。如果我在睡醒过后想到四处走走呢?寝宫不能去,当然,但是还有那儿好去?这么引人心动……一个我今生今世可能都难再遭逢的时机……当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去打扰哈丽特姑婆的安宁……我根本毫无理由让她知道……

我们各自在放松心情,松了一口气之后互道再见。等他拿着餐盘走远了后,我在窗座上抱了几个椅垫来到外面的花园里,在沿着湖边一株柽柳阴影下坐着。

花园里一片寂静。我坐下来没多久便打起盹来。约莫过了一小时之后,我在一片午后昏昏欲眠的闷热中醒来。花园中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站起身来,开始到外面探险。

因为后宫的房间和花园位于宫殿的后面,而且向左右伸展至围墙,占据了宫殿的整个横面。所以,很显然地,我的搜察工作应自这里开始。后门很明显地藏在宫殿东南边角落的树丛中。我从我卧室的窗子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那些自墙角窜出的树梢。那些树的最顶端正与我的窗槛同一个高度。事实上,整个后宫离高地约有一层楼半的高度。那个后门,一定就开在后宫之下的某个回廊上,或是开在一段台阶的底部。

在东边的拱廊和位于角落的一长排浴室里面,我找不到任何楼梯,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通往楼梯的门。过了一会儿之后,我放弃了后宫,开始搜察宫殿里的其他建筑物。

我相信此地未如我想像中的宽阔。但其中却有无以数计的回旋梯,窄暗的回廊和小房间,到处充满了腐朽多年的污秽和黑暗。我很快地就失去了方向感,而只是随处乱逛。我每碰到一扇窗子,便从窗子里望出去,以辨认方位。但是大部分的房间里,只有那从天窗或是开向回廊的窄窗里透进的微弱光线,而且每一扇窗子望出去,所见的都是一个小庭院。唯独一扇位于北边一道黑暗的回廊之后的窗子,它是向外开向村子的。但是这扇窗子却装着有铁栅,在窗子的左右两旁,各立着一道嵌着铁柱的厚门,看起来就像监狱里的牢房似的。

我这样漫无目的地胡乱逛了约莫两个小时之后,双手早已弄得脏兮兮的,皮鞋也已经沾满了厚厚的一层灰。但是我仍然找不到任何可能是后门的们,以及任何可能通往后门的楼梯。四点三刻的时候,我来到一个阳台之上,然后疲惫地坐在一处窗台上休息。那扇寻找中的后门,若不是纯粹的海市蜃楼,就是被藏匿于某扇上了锁的门之后,而未曾被我发现。我的搜巡工作可能只是表面的,是很不彻底的。但是我确实不敢再继续搜巡下去。后门既然没找到。查理只得爬墙进来了。我烦躁地拍拍裤管的灰尘,心想他这么做真是活该。

虽然目的没达成,但至少我的运气还不坏,整个下午没撞见任何人,而且连条猎犬也没有碰到。毫无疑问地,那些猎犬必然也在这一片午后闷热的气氛中睡着了。然而蓦地,我被阳台之下的回廊传来的开门声所惊起。在回廊的另一端尽头,有人打开了一扇门,午睡已经结束,大地正在苏醒之中。我最好赶紧回到卧房里,以免有人要送茶给我时,发现卧房里空无一人。

石板地上响起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道红丝绸的亮光在石板上移动着。莉黛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下,并转身轻柔柔地对着一个仍在房间里的人说话。她那双纤细褐色的手,正慵懒无力地调整腰间那条金黄色的腰带。她已脱下了中午她为我们端来午餐时所穿着的工作服,换上一件深红色的衣裳,同时脚上也穿着一双金光闪闪的高跟拖鞋。她这只小鸟又再一次地换了羽毛,而且比前几次都要来得美丽漂亮。

事实上,她这一身打扮完全是为了赴约而装扮的。我听出在屋子里和她答话的是约翰·雷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也随她走到门口。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丝质的阿拉伯长袍,从领子一直开到腰际,而他脚上没有穿鞋。看起来好像刚刚才睡醒似的。

我想躲起来已经太迟了,我只要一移动便会被他们看到,我只好继续站着不动。

莉黛又说了一些话,而且大笑不已,他将她搂到身旁,睡眼惺忪地在她发际答话。

我从窗边退下,希望他们正专注于彼此间的事情,不要发现我的动作而抬头向我这里望来。但就在刹那间,有个到目前为止我已十分熟悉,但听来仍然令人十分震惊的铃声,打破了昏沉的寂静,惊得我呆立在窗台边,站得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那是从寝宫传来的铃声。而紧跟着铃响而至的,仍是那无可避免的猎犬狂吠声。

我本以为莉黛听到这铃声的反应会和昨晚一样,既惊且惧,而后向寝宫飞奔而去。但是事情却非如此,他们两人抬起头来,却站在原地不动,莉黛的神色稍微有些吃惊,并投以约翰·雷门一个问号。他简短地回答了几个字,她接着又纵声大笑起来。她口中迸出的一连串阿拉伯语夹杂着笑声,使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而那些猎犬则停止了狂吠,一切又恢复寂静。然后,约翰·雷门将女孩推离身边,甩了一下头,并做出一个很明显地意味着“你最好赶紧走”的手势。她则仍然一味地笑个不停,将他额上的头发向后拨,吻了他一下,不急不徐地走开了。

我并未移动身子,我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自从查理提出要在今晚冒险潜入宫殿的计划之后,我第一次热切盼望他赶快来到,因为我迫不及待想把我目睹的这一切事情告诉他。

莉黛的手中一直戴着哈丽特姑婆的红宝石戒指。

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弄错。因为当她举起手来,为约翰·雷门撩头发的时候,从他身后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光,照得那颗红宝石闪闪发亮。而且当铃声响起暗,她大笑不止,但当她离去时,却是不慌不忙,不急不徐。

我紧咬着下唇,目送她离去。我突然想起昨晚那间点着油灯的房间,想起全身被层层的棉毛和丝绸裹得紧紧,而在卧床的角落上塌成一团的老太婆,和站在她身边,不时地以机警的眼光环顾四周的莉黛,以及站在我身后的约翰·雷门……

他转身走回房里,并把房门关上。

我在过了三分钟之后,才静悄悄地走下阳台的台阶,回到后宫花园裒。

起初,我以为查理的冒险计划注定会失败。在六点到七点的黄昏之际,我在湖面北边的拱廊下探巡,我一扇窗子接着一扇窗子地看,检查上面的格子铁柱和其下的石块。所有的窗子都钉得很牢固,我丝毫拿它们没办法。只有一扇窗子未加铁栅,而以厚厚的窗板钉住。虽然每个格子窗户的铁栅或多或少有断裂、生锈或弯曲之处,但是这些铁柱窗户的格子间隔都不大,仅容猫狗出入,人想要爬进来,根本是不可能的。

查理和我都太过乐观了。这儿毕竟是个遗世而独立的地方,而且传说中的哈丽特姑婆又是个极为富有的女人。按常理而言,无论这建筑物的内部有多么破败,它出入的门户和视窗必定是十分牢固,毫无间隙可乘才对。

说来惭愧,我在一扇上了格子铁栅的窗子前面呆站了整整五分钟之久,才蓦然想到,只有一扇窗子是被堵死了的!就是在尾端的那扇,用窗板钉死的那扇。

一扇从里面以窗板钉死了的窗子,当然也可以从里面将窗板取下来。

我沿着拱廊一路狂奔而去,在薄暮中逐渐黯淡的天光下,好奇地看着这扇窗子。

乍看之下,这扇窗子上面的窗板像是被钉得死死,从未被取下似的。两片像双扇门的牢固窗板并立在墙上,在窗板之上则以四个大如铆钉的钉子,钉着一个闩条将窗板托住。我伸手一摸,才发现那些根本不是钉子,而是螺丝钉。

我立刻夺门而出,到拱廊末端的第三个房间,找寻任何可以将螺丝钉取下的工具。因为我印象中似乎记得那儿有个杂物间,或许那儿有我所需要的东西。果然,在细心的翻寻之下,我在一叠积满了灰尘的书堆旁,找到了一把裁纸刀。

这把裁纸刀正好派上用场。我拿起刀子来到门口,将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打掉,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一把裁信刀,而是一把短剑。这把短剑的把柄部分镶嵌精美,剑刃部分则是钢制的,手工精巧而纯熟。我立刻拿着短剑跑回原先那扇钉着窗板的窗子旁边。

我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把两个螺丝钉取下来,但因为这个闩条是横钉着的,所以我只得踮起脚尖,又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另一边的两个螺丝钉也松开。但是我并未将这两个螺丝钉取下,而仍然将它留在闩条上。要将窗板取下,现在还不是时候,在约翰·雷门尚未离开这儿去见哈丽特姑婆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所以我将螺丝钉留在上面,使一切仍旧保持原状。

我刚回到卧房,并把短剑藏在窗座的椅垫之下没多久,杰勤便拿了一盏点着的油灯,一瓶烧酒,和一张约翰·雷门写的纸条来到我房里。约翰·雷门在纸条上面写着他本人必须和哈丽特姑婆共进晚餐,而我的晚餐将于九点送到。他将于十点左右过来一趟,以确定我是否还缺少些什么物品。

纸条上的最后一段这样写着:“我并未禀告她你已至此。时机似乎尚未成熟。我确信你会了解的。”

我想我相当了解,我将纸条放回我的手提袋中,厌恶地望着那瓶烧酒。我倒宁可喝上一大杯茶。

他依约于十点钟来到我房里,和我闲聊了半个小时,而后拿着我的餐盘出去了。在约莫十一点左右,我又听到哈丽特姑婆的铃声猛然响起,以及宫殿里某个角落传来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然后,一切又复归沉寂。我将油灯吹熄,在房里坐了一会儿,等到我的眼睛能适应黑暗后,我跨出门槛,走进花园里。

一阵摸索,我总算来到了那扇被我动了手脚的窗子旁边。我神经绷得紧紧的,加上唯恐被猎犬发现的恐惧感,使得我心惊胆跳不已。幸而这一路都没有猎犬的踪影。我站了一两分钟之后,才开始动手。

螺丝钉在短剑的旋转之下,很快地就被我取下来,然后我将闩条拿了下来。

我原本极为担心窗板可能是固定不动的,但经我用力一拉,右边的窗板打开,并且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声响似乎弥漫了整个黑夜。我一慌张,便匆忙将窗板拉回墙上,并且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没事,连只夜莺的鸣声都没有,到处是一片沉寂。

这样最好,我将另一边的窗板拉开,并且探身出去看个仔细。

我的头能够探得出去,因为这扇窗子除了几根数吋长的铁条嵌在石墙上之外,所有的格子铁柱早已不见了。这扇窗子离地约有三十尺高,在窗子的正下方,就是那条绕着北面宫墙的小径。小径的另一边种着一丛丛矮树和灌木,在陡落至沙克尔河的边上还立着几根细柱子。在我的左手边,我看到一大丛无花果树,将从悬崖顶端通到下面河流浅滩的小径给遮了起来。

除了这几根无法攀爬的石柱之外?没有任何靠近窗子且和窗子同样高度的东西,看来我堂兄想爬上来还得费一番工夫呢。我将我的白毛巾挂在窗台上,做为记号,而后匆匆转身沿着拱廊跑回去。

过了好久,从北边围墙的正下方传来两声狐狸尖锐的号叫声,那是查理的信号。

我转身睁大眼睛仔细看,我似乎看到远处的阴影里有人在移动。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进来了。

我正准备跑过去见他时,却听到庭院大门外头响起一阵猎犬的叫声,以及爪子扑在木门上叭嗒叭嗒马蹄似的声音。我现在已经可以看得相当清楚了,他此时正以急快的速度沿着东边的回廊向我走来。

我跑过去见他。“真抱歉,可是这些狗,这些该死的猎犬!它们发出吓死人的声响,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陡然停住脚步。那个模糊的身影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真的感到万分地抱歉,”他说,“那些猎犬把你吓着了吗?那个白痴杰勤,他忘了把门关上,那些狗就跑了出来。”

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根本不是查理。他是约翰·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