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毫无疑问地确实是个光怪陆离、无奇不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国度。在经过哈丽特姑婆宫殿里那些奇异古怪的哑仆、猎犬、花园等等事物之后,再也没有任何神奇的事情会使我感到讶异的了。而此时使我微感惊讶的是,我竟然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瞬间辨认出查理来。我竟然是在这么短促的一刹那间认出他来,而且还带着一股喜悦的感觉。

在炎炎烈日下,我直挺挺地坐在圆石头上,定定地望着他。

在距离山坡底下还有段距离的时候,他举起手来,和我招了招手。而后似乎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因为他停下了脚步,并转身过去。我睁大眼睛一看,才知道原来他正和盘腿坐在我原先误以为是一片黑影的黑山羊旁边的牧童说话。他们谈了一两分钟之后,那个男孩站起身来,他们两人乃双双下山,朝河岸走来。

我又再度走到我这一边的河岸,我们三人就隔着这条浊浪排空,约莫二十尺宽的河水互望着对方。

“嗨!”查理说道。

“嗨!”我大声回叫道。“我们被困住了。这儿涨大水了。”

“看来是如此。你简直是罪有应得,谁要你抢先我一步。哈丽特姑婆还好吗?”

“她很好。你比原定计划早到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旅馆人员告诉我的。我今天早上看到你的司机,我告诉他我会来接你。”

“真的?很好,你就往前走,过来接我吧……噢,查理,那个男孩说水要到明天才会退。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这就过去。”堂兄说道。

“不行!这河水太深了。昨晚贝鲁特下雨了吗?”

“贝鲁特怎样?”

“下雨?”我指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下雨?”

“我真不懂,我们为何要隔着二十尺之遥的距离大谈天气如何如何,”查理说道,而且他开始解开他的衬衫钮扣。

我尖声警告他,“查理,不行,你不能过来!”

“看不看随你便,”堂兄说道。“你记不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共个澡缸一起洗澡呢!别担心,我自能应付”

“我可不能坐在这里看你被河水吞噬掉!”我说道。“不过,如果你先听听——”

他停止了解开钮扣的动作,脸上打满了问号。“什么?”

我转过头去,瞄了后面悬崖一眼。站在这山谷间,大声尖叫着我们彼此之间的私事似乎很不妥当。不过,在我身后那处悬崖上,除了一簇簇的矮树丛和高树之外,什么东西都看不到。那座宫殿已在视线之外,山道上也杳无人影。

我于是大声叫道:“你就是能渡河过来,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她说她不愿意见你。”

“不愿意见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

我做了一个手势。“我没办法在这里告诉你。反正她不愿意就是了。”

“唔,那么她何时才要见我?”

“永远不——她的意思是根本不要见到你。她根本不想见任何人。查理,我真抱歉——”

“她真的这么告诉你吗?”

“是的,而且她似乎有点——”说到此时,我的喉咙因为刚才大声叫喊了那么久,以致于喑哑疼痛,口不能言,而猛地咳个不停。

我看到查理急躁不安地动了动,然后他转过身去,面对着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男孩。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查理身后还站着那个男孩。从那个男孩的手势,和他手中那只不断指指点点的木棍,很显然的查理正在问他问题。蓦地,查理转身面对着我,又大声叫道。

“他说我可以到上面一点的地方涉水而过。”

“他刚才告诉我那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过去。”

“不过仍然有一两处你无法渡过而我可以的地方。”他回嘴说道。“而且我们也不能隔着这条二十尺宽的河,大声嚷嚷有关哈丽特姑婆的私事。”他指了指我头顶上那个悬崖顶端的渺不可见的宫殿。“不过,我又必须和你谈一谈。这个男孩说上游有一个地方可以渡河。你那边可以上去吗?”

“我试试看。”

我转过身去,开始沿着我这边的河岸向上游爬去。此处毫无山道或小径可依循,悬崖之下的河水又在我身边急流而下,加上遍地长满了小树丛,使得爬岩的进行更加艰钜。我一路攀着树丛和巨岩而上,过了没多久,我已看不到查理和那个男孩了。

我沿着山谷约莫向上爬了半哩左右之后,发现此时的河水蜿蜒而曲折,河床本身也很陡峭地向上倾斜至一处很窄的峡谷。这儿的河水既深又急,在一连串的急湍中,自一个水潭奔至另一个水潭。查理和那个男孩在几次消失了踪影之后,总算又再度出现了。在此处,他们的山径很显然地就紧挨在湍流的边上。可是,虽然此处的河流很窄,而且到处都有岩石可攀扶,但是却仍然找不到一处可以安全渡河之地。况且山谷愈狭,湍流也愈急,声音也愈大。所以我们除了靠打手势互相沟通之外,毫无他途可想。

那个男孩不断地朝着上游指去。查理向我伸出双手,并竖起大拇指为我打气。我们就又隔着浊浪淘天、声势浩大的急湍各自艰辛费力地向上攀爬。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向上攀爬了约莫整整一哩远之后,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河水陡然向上升起,就像是笔直地沿着悬崖扶摇而上似的。当然,事实上河水是从悬崖上怒吼翻腾,奔泻而下的。急湍浩壮的回音回响在整个山谷之间。悬崖正上方的艳阳,将瀑布装扮得点点晶亮,但是悬崖之下,我们立足之处,却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冷冽的寒风挟着水气直打在我们身上。

我沮丧而失望地环顾四周。如果刚才在下游浅滩处我们无法沟通交谈,而在中间的峡谷我们更难以传达意思的话,那么在此处声浪震天的瀑布下,一切的联络沟通根本都是不可能的。急湍的怒吼声,以及比这怒吼声还要大上十几二十倍的回音,使得只隔八九尺距离的我们丝毫听不到对方所说的话。更糟糕的是,我在此处仍然找不出任何可以渡河而过的地方。想要在此处渡过这急湍到对岸去,无异是送死。

那个男孩所指的就是这个地方。蓦地,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看到查理正向我这边爬岩而来。我尖叫着阻止他,并举起双手猛挥不已。他看到了我的手势乃停下脚步,向我点点头,并竖起大拇指向我示意,而后以极度的自信爬向悬崖。我在那一瞬间才想起,查理留在欧洲的那几年间,常以爬岩自娱。想到此处,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只能祈求老天爷让查理安然渡河而过。

结果,他果然办到了。我丝毫不知道此处的悬崖是很容易爬呢?还是他故意做出轻而易举的模样?不过,尽管急湍中有许多处的岩石是滑湿而松动的,他确实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安然地抵达沙克尔河靠我这边的河岸。

“哈啰。”

“真高兴能见到你。可是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你渡过此处的急湍到对岸去的。我不干。”

“我自己也不会轻易尝试的。不,我想你真的被困住了,亲爱的堂妹。这里冷得要命,是不是?而且水声又吵得要把人的耳膜给震破了……我们到阳光底下,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好吗?”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们赶快走吧,在这里谈话简直不太可能。”

“噢,等一等,”堂兄说道。“我要告诉那个男孩——他人呢?你看到他去那儿了吗?”

“你有没有想到?他不是个男孩,而是希腊神话中的林野之神。他可随意隐身或出现。”

“很有可能,”查理冷静地点头称是。“唔,等到他想起要向我收小费时,他自然就会出现的。”

我随着他走出峡谷,过了没多久,我们便来到了一处遍地皆石的高地上。太阳光白花花地照在地面上,使得此地一片燥热。

这里和多尼斯河的源头一样,在高地上兀自矗立着几处古老神庙的遗迹和废墟。现在这里除了一些门廊的台阶、一片破败的地板、和两个仍然站得直挺挺的石柱之外,别无他物。这里在往昔一定只是个小地方,或许只是个建筑在支流之旁的小神庙而已。而今,此地只剩下一片杂草丛生,被时间遗忘,而且丝毫引不起人们发思古之幽情的荒凉景象了。

我们坐在廊柱阴影底下的台阶上。不远处瀑布的奔腾怒吼声已被峡谷挡住,所以此地是一片寂静。

查理拿出香烟,并递给我一支。

“不,谢谢你。噢,查理,我真高兴你来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根本爬不过那道可怕的悬崖,而且那个林野之神也告诉我,河水要到明天才会退落。”

“我也是这么猜想的。事实上,我们还有其他法子可想。他告诉我这里有条小径向上可通到阿富卡附近的高地。不过那条路又远又难爬,如果我要回去把车子开到路边接你,那你就得自个儿爬了。可是这样的话,你根本找不到路。我想那个男孩可能会想办法过来这里,做你的向导,带你到阿富卡去。不过我觉得这样还是很危险,这一路上到处有裂口,处处都是陷阱。”

“而且可能还会有野猪或是食人族之类的恐怖东西。不,”我说道,“我绝不爬到黎巴嫩高地去,不管有没有那个男孩做向导。”

“我举双手赞同。”堂兄慵慵懒懒地倾身靠在石柱上,并朝天吐着烟圈。“如果今晚以前河水不退落的话,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回到宫殿里去。”他扬起眉毛斜楞着眼睛看我。“我原本就是这个打算。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不让我进去?”

“她只是说她不愿意见到你。而且事实上,我也并不是很想再回那里。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为什么……可是,刚才在浅滩的地方,我听不懂你对我吼叫些什么——你是说你见到了我那个司机汉弥德吗?他今天早上应该来此地接我的。”

“是的,我见到了他,结果我代他前来。你知道班西拉的父亲有事耽搁了,要到星期天,也就是昨天才能到家?唔,他昨天晚上又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他有要事缠身,仍然无法赶到,而且还不确定何时才能返抵大马士革。所以我告诉班西拉,我得趁你还留在贝鲁特时先赶来这儿找你,稍后再回大马士革。我昨晚并没有打电话给你,因为他父亲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已相当晚了。我在天未破晓时就出发了。公路上没有其他任何车子,我以高速一路奔驰,八点就到了贝鲁特,我想我一定破了世界纪录。我在旅馆柜台办理住宿手续,并询问你的去处时,你的司机正好在大厅里,他告诉我你要在此地过夜,他还说他答应要来此地接你回去。所以我就告诉他别费神多跑一趟,我会直接到山上找你。”

“希望他可别因为这样而白白地损失了一天的生意。”

“别担心,我已经付给他钱了,”查理说。“我相信他今天一定能接到其他生意的。腓尼基旅馆里总是挤满了想要租辆车子旅游的观光客。他看起来似乎非常高兴。”

“那就好。其实他人很好,昨天我过得很快乐。”

查理将烟灰弹在一丛杂草间。“我之所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而来到这里,就是要听听你的奇遇。哈丽特姑婆真的这么痛恨你,以致于拒绝再见到其他任何人吗?”

“或许吧。”我坐直了身子。“噢,亲爱的,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打算到那座宫殿里拜访哈丽特姑婆的。只不过是我们来到这村子时,汉弥德停下了车子,而那座宫殿看起来就近在咫尺,而且有点古怪和浪漫。当然,我从来没想到她会拒绝接见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你看,就在那边下面,看到了吗?你从这里也一样能够看得很清楚。宫殿看起来很壮观堂皇,是不是?可是我告诉你,‘距离产生美感’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等你走到它面前一瞧时,你便会知道那只不过是堆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而已。”

我们在这个位置,所看到的是宫殿的后面。我看到了宫殿的高,其内围绕着湖水四周的拱廊。后宫花园的尽头展现着许多屋顶和庭院,那些地方我至今还弄不清楚。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宫殿看起来很是荒凉萧瑟,像座暴露于炎炎烈日之下的废墟似的。

“看到那个绿色的庭院和那个湖吗?”我说。“那就是我昨晚过夜的后宫花园。”

“真不错,”查理说道。“那哈丽特姑婆住在那里?”

“她住在王侯的寝宫里。”

“她是应该住在那里的。唔,告诉我全部的经过。汉弥德说你的到来使他们大为吃惊,不过后来你总算进去了。”

“你说‘后来总算进去了’。没错,不过我到了凌晨时分才见到哈丽特姑婆。”

然后我就一五一十地将昨晚的全部经过说给他听。

他全神贯注地竖耳倾听,等我讲完了,他很小心地将烟屁股扔在地上,将它踩熄。然后他皱着眉头看我。

“好个奇遇。呃,我们的处境很奇怪,是不是?可是,我这儿有个比你想像的还要奇怪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她的神智很健全吗?”他问道。

“是的,她的神智当然很健全!我刚刚也告诉过你,她既古怪又迷糊,而且她说她很健忘。除此之外,她在某方面真的很刻薄难缠,不过……”我略为犹豫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不过她的神智看起来确实很健全。不管她的行迳有多古怪,以及她的衣着,和其他一切事情……查理,她的眼神很正常,丝毫没有神智不清的迹象。”

他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不,等一等,你还没听听我的独家新闻。”

“你的独家新闻?你是说你在我们上一次见面之后还得到了什么消息不成?”

“正是如此。我星期五晚上打电话回家,告诉家人我即将离开大马士革,赶赴贝鲁特。我说我将来找你,和你共渡两三天的假期,而且我们打算上山看望哈丽特姑婆。我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代达。唔,结果我母亲说他们刚接到一封哈丽特姑婆写来的信。”

我满脸惊讶地注视着他。“一封信?你是说另一个遗嘱吗?”

“不,是一封信。大约在三个星期之前,也就是我在北非的时候寄到的。那时你一定刚走没多久。我母亲确实曾在信上对我提过这件事,然后我打电话回家时,她说她已经把这封信寄来贝鲁特了。”他伸手在衣袋里摸索。

“你已经收到信了?”

“今天早上才收到的。你先把信看一遍,然后再告诉我这信中的内容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他把信递给我。信纸看似十分粗糙,好像是随手撕下的包装纸似的。上面的字迹则似乎是以鹅毛笔写就的,字体又细又长,而且墨汁溅得满纸都是。事实上也应该是以鹅毛笔写成的。不过字迹倒仍然清晰可辨。

亲爱的侄儿:

上个月我收到外子的同事温弗瑞·福特写来的一封信,此人你应该尚有记忆才对。他分别在一九四九、一九五三、以及一九五四年和我们同往雷沙达从事考古工作。他告诉我,他最近自朋友处得知亨利之子查理,也就是你的养子,此刻正在研习东方语文,以思继承外子之衣钵。温弗瑞尚言查理今年将至叙利亚一游。设若他有来访之意,我将与他约定时日见面一叙。虽然你的儿子正是我母亲所谓的公子哥儿,但他的确不失为伶俐活泼的男孩,我将乐于款待他。就研究东方的生活与习俗而言,此地有许多素材是他极为感兴趣的。

我在此地生活得很好。请代向侄媳妇以及我另一个侄儿及侄媳妇夫妇俩问好。那个小女孩想必已经长大成人了吧,她真是个奇怪的小东西,不过却和那个英俊潇洒的男孩长得很像。

挚爱你的姑母

哈丽特·波德

附——时代周刊的海外版的篇幅仍然未见增加,所以我无法相信你的抗议已经奏效。

又附——我在本地已经购置一块绝佳的墓碑。

我把信看了一遍,而后又以较慢的速度再读了一遍。我想我的嘴自始至终一定都是张得大大的,而后我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的堂兄。他倾身靠在石柱上,仰着头,眯起眼睛望着我。

“唔?”

“可是,查理……她什么时候——上面写了日期吗?信的上端有条弯弯曲曲的线条,不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阿拉伯文,”他说。“这封信是二月写的。从信封上的邮戳看来,她似乎不是写完信立刻就把信寄出,而且她不是以空邮寄出,所以经过了快三个月才送到我母亲手上。不过这并非重点所在。这封信当然是在去年圣诞节那份遗嘱写成之后才写的。你说这是不是封邀请函?”

“我当然认为是的。两个月之前?唔,显然有人使她改变了主意。”

“约翰·雷门?”

“你认为有此可能吗?”我问道。

“还没有见到他本人,我不能妄下断语。他这个人怎样?”

“长得高高瘦瘦的,而且有点驼背。浅色的眼睛——”

“我亲爱的小女孩,我对他的外貌一点兴趣都没有。你认为他老实吗?”

“我怎么知道?”

“还没有观人的慧眼吗?唔,那么他给你什么印象呢?”

“他给我的印象还不错。我刚才也告诉过你了,他刚开始时是有点推脱,不过很显然地,他只是在执行哈丽特姑婆的命令而已。得到她的指示之后,他的态度就很正常了。她大概告诉他,眼前这个奇怪的小东西没什么好害怕的,不管她和那个英俊潇洒的男孩长得有多像。”

他并没有笑。“所以你认为他可能营私中饱,从中搞鬼吗?”

“我是曾经有过这个想法,”我说道,“是汉弥德先提起的。这有关系吗?”

“只要这是哈丽特姑婆以及约翰·雷门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想法,那当然没什么关系。”

“我认为这点你大可不必操心。我所得到的印象是,她独断独行,没有一件事不是她自己的意愿。我怀疑她想做的事情,他是否阻止得了。”

“如果你说的是事实……”

“我发誓句句皆真。你知道,我们在这里捕风捉影委实没多大意义。她只是在写了那封信之后,又改变了心意就是了。或许她真的忘了你以前是个破坏性有多大的男孩。人们通常都是如此的。”

“噢,上帝,我真的很在乎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以及她究竟做何打算。而且你刚才说那个家伙抽大麻烟,我听了也觉得很不乐观。我们对他一无所知,现在他可能好端端的,但是他正走向他的末路,这点你一定要知道。”他烦躁地动了动身子。“毫无疑问地,如果她这一段日子里都住在这里,她应该很能明察秋毫才对。你说你觉得她能够对付他——”

“嗯。”

“我只是想亲自到那儿看一看,仅此而已。你得承认昨晚所发生的一切和她这封信上所说的不符。”

“你希望互相吻合吗?”

“不,不过——她没有告诉你她为何不肯见我的理由吗?”

“根本没有。我真的觉得她在见到了我之后,她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现在她希望回到她自己的生活之中,不要受到外人干扰。刚才我也告诉过你了,她会在好长一段时间之内显得相当正常,然后便又突然变得离你很远,而且说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以前从未见到任何神智不清的人,所以我无从分辨。不过,我认为她充其量只不过是上了年纪,有时候会心不在焉而已。我所能告诉你的只是我十分喜欢约翰·雷门,以及哈丽特姑婆除了有点气喘之外,似乎很快乐自足,而且也无病无痛、相当健康。至于你问到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千万别忘了我对她几乎是一无所知,而且那个古怪的地方也使我自己觉得很不舒服。噢,查理,我几乎忘了……房间里有只猫,原先我并不知道。那只猫大概一直都躲在丝绒床帷后面。我一直觉得那间房间很奇怪,我还以为只是因为房间里空气不流通,令人窒息,或是其他原因。不过,现在想想,应该就是那只猫在作怪。”

“猫?”他瞪大眼睛注视着我。“亲爱的思蒂,还怕吗?”

我自幼患有惧猫症,我很喜欢猫,尤其喜欢猫的长相。但我就是无法与猫共处一室。每次我想抑制住恐惧,轻轻触摸猫时,我便会像得病一样,难受不堪。猫是我的梦魇。我有这个弱点,但查理并不因此而取笑我,捉弄我,或是像别的小孩故意把我和小猫关在一起,吓得我歇斯底里,惊慌失措。他并不惧怕猫,但是他却很了解我这一点。

我对他笑了笑。“是的,我还未克服我的惧猫症。我不知道别人得了惧猫症是否能够克服。我是在要离开房间时才看到那只猫的。它从床帷后头一跃而出,然后又窜到她的身边。那只猫不可能一直都待在房里的,我曾经想到那个房间一定有另外一个门是我所没注意到的。按照常理来讲,任何一个和那个房间一般大小的房间应该都会有两个门的。”

他噤声不语。我又拿起手中的信再看了一次。

“你知道,查理,这封信可以从两方面来看……如果她在看到我时,已经忘了她在这封信中所说的话,那么,她现在可能也已经忘了她昨晚说过不让你去看她的话。你听懂我的意思吗?而且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了,约翰·雷门说他会劝劝她的。如果他的诚意可信,那么他必然会和她谈一谈。而且纵使他没那诚意,他也不敢就这样把你的事给甩在一边。同时他也对我说过他要和你联络。既然这样,那你就可以把哈丽特姑婆的信给他看,说服他允许你进去。”

“我想是的。”不过他的声音很茫然,而且他正忙着点起另一根香烟。

“或者,嘿,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既然我现在被困在此地,你为什么不立刻和我回去?我们可以现在就把这封信拿给约翰·雷门看,看看你能不能在今晚见到哈丽特姑婆。如果你已经到了门槛上,他就很难把你挡在门外了……查理,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觉得他并未听我说话,他的眼睛并未看着我,而是向下望着远方那个面朝宫殿的山谷。

“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俯视的方向看去,我看到在距离宫殿不远处,阿多尼斯峡谷边缘上的岩石和树丛之间,有个身穿阿拉伯衣服的人正慢步走向宫殿。他的步伐很慢,不时地消失在岩层及树丛之后。但过了没多久,他便出现在宫殿后面高地那开阔的岩块之上。他手持一根拐杖,肩上似乎背负着一个袋子。

“看起来好像是个朝圣者,”我说,“唔,如果他想进入宫殿休息的话,他一定会大失所望的。然而除了那座宫殿之外,我找不到其他他可以前往的地方。那位林野之神说的没错,那附近一定有条山路。”

“一定要有的,是不是?”堂兄说道:“你难道从来没想到以前约翰·雷门是如何回到宫殿的吗?”

“我真傻,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点。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座宫殿好像就位于旧时从黎巴嫩高地到海边的骆驼商队所必经之地。果真如此,那儿一定有条山路。”我对他咧齿而笑。“可是——不能,我亲爱的查理,我可不走那条山路。”

“正好相反,”堂兄说道。“我开始认为——等一等,你再看看那个人。”

那位“朝圣者”已经来到宫殿的后墙,但他却不沿着后宫花园的围墙,绕到北边的正门去。相反地,他走向另一个方向,绕到宫殿直接突出于阿多尼斯峡谷悬崖之上的围墙。在悬崖陡落的边上种着一丛树,他就走进那树丛间,消失了踪影。

“可是他不能拐到那个方向去!”我马上叫道。“那就是我卧室的方向,向外直接陡落在阿多尼斯河谷上。”

“那里是他约会的地点,”查理说道。

我再仔细一看,才看到那丛树木之间,有一个穿着欧洲服装的人站在那人身旁。他们缓缓地自树丛中走出,很显然地他们正在谈话。

“约翰·雷门?”查理问道。

“一定是的。你看,那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我确信我看到那丛树之间,有另外一个人也在移动。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衣服。”

“是的,另一个阿拉伯人。我想那人一定就是门房杰勤。”

“不然就是那西鲁——噢,不,我忘了,他今天根本不可能渡河过去的。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杰勤了。”我紧皱着眉头。“我不懂,难道他们一直都在外头等那个人吗?我虽然并未特意地留意他们,可是如果他们是从正门绕过去的,我们应该看到才对啊。”

“从正门有一条路可绕到那里吗?”

“是的,沿着后宫花园里的拱廊绕到北边去。那条路环绕着宫殿,并穿过沙克尔河正上方的树丛。”

“如果他们走的是那条路,那我们必然会看见他们。很明显地,宫殿一定有个后门。推诸常理,也应该有的。那个后门一定就蔽在那些树丛之间。”

“零售商的出入口?”我说。“我想你说得没错。你看,他把他肩上的那包东西交给他们。他现在要走了。他们如果朝我们这边望来,会看得我们吗?”

“毫无希望。我们隐身在石柱的阴影之中,而且他们抬头看这里时,正好面对着刺眼的太阳光。我希望我身边有个望眼镜,那样的话就可以看看你的雷门先生了。是的,他走了。你注意另外那两个人。我敢打赌我们一定看不到他们如何消失的。”

远方那个旅游的阿拉伯人已经转过身去,正缓缓地走在岩石之间。另外那两个人则消失在树丛之中。我们静静地等着。那个阿拉伯人已经走远了,另外那两个人则自始至终一直未从那树丛中出现。那么,那里一定另有通道可通往宫殿了。我先是闷闷不乐,而后是烦躁不堪地想到如果要回宫殿去,还得沿着沙克尔河的峡谷长途跋涉。

我陡然说道:“我真的不想回到宫殿里去,我们难道不能取消这个计划吗?”

“不,很显然的,你必需回到达伯拉汉宫,而且这是阿拉的旨意。这一次阿拉出现的正是时候,因为祂的旨意正和我的意愿相符。你应该回去——而我会陪你一道回去。”

“真的?你是说你现在要把那封信拿给约翰·雷门看,并且要求他让你进去吗?”

“不。这件事与约翰·雷门无关。要让我进去的人应该是你。”

我陡然站起身来。“你是说——”

“宫殿有个后门,”

“然后呢?”我尖刻地问道。

“我一直在想……”他慢慢地说,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的宫殿。“今天早上我们见面的那个浅滩……宫殿里的人看得到吗?”

“是的。可是,查理——”

“你说你第一眼看到我走下那道斜坡时,你以为我是你的司机是吗?”

“是的,可是,查理——”

“他也见过你的司机,但是他们从来没见过我,而且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会来到此地,正如你一样。如果他们一整个早上都看着外面的话,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你下山到河边,会见你那位正从村子下来的司机。对不对?”

“对的,可是,查理,你不能这么做!你真的认为?——”

“我当然这么认为。现在你闭嘴,听我说!我想亲自到那里面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且我想现在就进去,但不要等待雷门那好意的安排。目前河水暴涨似乎正是天赐良机,阿拉的旨意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你那一边是相当简单而直接的。你现在就回到宫殿里去,再次拉铃,等杰勤出来之后,你把实情告诉他。告诉他你和你的司机都无法渡河,然后你们两人沿河而上,寻找可以渡河之处。但你们在到达了源头之后,却发现毫无渡河的可能。”他露齿而笑。“到目前为止,这个故事倒还离事实不远。然后你要你的司机先回贝鲁特,等明天河水退落时再回来接你。你同时要你的司机传话给你的堂兄查理,说你还要在此过一夜,你要到了明天才能和他在腓尼基旅馆碰面。”

“可是,查理——”

“他们不可能不让你进去的。事实上,刚才听你的叙述,使我觉得你的雷门先生很高兴能留你做伴。谁能责怪他呢?如果是你住在那种地方,你恐怕连雪人的到来都会很欢迎的。”

“谢谢你。”

“不客气。所以,你就回到宫殿里去。你说你除了王侯的寝宫之外,可以任意地走动,随便溜跶。唔,你就这么做。这一次,白天你有很多时间。看看能不能找到后门,反正那道门就在你住处附近。”

“一定是的。我告诉过你,昨天夜里那个人穿过后宫花园。不管那个人是谁,我敢发誓他并不是经过我的房门走向花园大门的,所以他一定经由其他的地方出入花园的。可是——你是当真的吗?你真的打算潜进宫殿里去?”

“有何不可?如果你找到了那扇门,别忘了到晚上时把门锁打开。”

“如果我找不到呢?”

“那么我们就得另想法子了。在面向着高地的宫墙上没有窗子——没有,我在这里看得很清楚,那里没有窗子。唔,可是你说在面对着村子的北边,有道拱廊之类的东西,而且下面有条走道?”

“是的,不过上面的窗子上都装上铁栅了。”

“可是,你不是说那个地方已是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吗?那上面的铁窗有没有断裂了的?再不然,那些铁栅弄得断吗?”

“是的,我想可以。可是那些窗子在围墙的最上面。而且——”

“唔,我可以爬上去——”查理说道。“如果那道围墙真的有待整修的话,那上面一定有许多可以攀爬的立足点。”

“不过,你为何不试试最直接了当的方法呢?和我一起从大门进去?”

“因为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非但你进不去,就是连我这个潜入者也毫无进去的机会了。再说,我也要尽可能地回避雷门才好。”

我本想继续追问下去,问我堂兄,为何他要回避雷门。但是看到了他的脸孔,我决定不再徒费唇舌,我知道查理的性子。因此我改问道,“唔,你一旦得逞,进到宫殿里面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呢?如果你被逮到了呢?”

“如果我被逮到了,充其量也不过是场小小的争吵而已,最糟最糟也还只不过是和约翰·雷门大打出手罢了。这个我倒不担心,至少我还可能因此而被带至哈丽特姑婆面前,纵使要被她撕裂衣服都无所谓。”

我看看他。“这个我不赞成。我是说,好奇是一回事,但是像你这样猛然爆发的热忱………不,查理,我真的不能苟同。你不能做出这种事来。”

“是吗?我们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你今晚非得回去不可,而你不愿意回去,难道你也不希望我待在那里吗?”

“在那种情形下,”我说,“我倒宁愿是雪人待在那里。”

“谢谢你。那么,亲爱的思蒂——”

我当然又坚持下去,力持己见。结果当然还是他得到了胜利,就像他以往一样。除此之外,他的最后一个论点是最具信服力的理由。不管我昨晚在达伯拉汉过得有多“浪漫”,我可不希望再独自一人重来一次。

“那么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他果决地站起身来。“我现在再爬到对岸,顺着原路走回去,如果他们兴致高昂的话,他们将看到我走回村子里去。你说你们大约在十点以前吃完晚饭,而哈丽特姑婆要到十二点之后才会要你过去她那儿。如果她今天还要再见你一次的话,那么,我最好在十点半以后就到宫殿后面等着。如果你无法将后门的锁打开,那么,我会学狐狸在墙下大叫几声。那时,你衡量时机,我若是可以爬上来,你就扔一条毛巾出来,或是任何颜色明亮我可以看得到的东西。事实上,如果围墙好爬的话,我倒宁愿爬窗而入,只是怕猎犬在晚上能够自由地走动。”

“老天,是的,我忘了这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把那些猎犬怎么样。如果他再带我去见哈丽特姑婆,他很可能会把猎犬关起来,可是。如果——”

“我们总得碰碰运气,不必担心。我们回去了,好吗?”

“那林野之神怎么办呢?”

“我敢说我能贿赂他绝口不提此事,你说呢?”

“我绝对相信你能够办到的。”我说。

“而且也不可能有人能渡过沙克尔河,跑去告诉他们有辆白色的保时捷跑车在村子外头停了一整天。顺便告诉你一声,我会等一会儿,等到我确定他们让你进去之后再展开行动。如果他不让你进去,你就再回到下面的浅滩来,我们再想个法子。不过我相信他们会让你进去的。”

于是他便转身爬过瀑布,沿着峡谷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