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萨蒂醒过来,头脑里想着两件事:找到那瓶泰诺止痛片,去掉舌头上的恶心味道。

“嘴里真臭。”她嘟哝着从床上爬起来。

萨蒂打了个寒战,抓起睡袍套在睡觉穿的那件大号旧T恤衫上面,接着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她在洗脸盆上方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憔悴的样子,顿时吓得停住脚步。

“你……看起来……真恐怖。”

她轻轻拨弄缠结在一起的头发。萨蒂从未剪过短发,判断不出自己现在看起来是老了还是年轻了。不管怎样,她看上去很糟。

“感谢上帝,菲利普看不见你现在的样子。”

她俯身靠近镜子,撩起刘海,看着自己苍白的额头,肿痛的伤痕吸引了萨蒂的目光——那是雾魔的馈赠。她的眼睛——和萨姆一样的蓝眼睛——迎面直盯着自己,黯淡而倦怠,下面的眼袋浮肿得有如芭比娃娃的枕头。

“恐怕今天你不光是要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了。”

萨蒂还没有整理出行李箱的东西,于是就随便抓起上位房客留下的一管牙膏,挤出一些在手指上,然后把牙膏在牙齿和舌头上涂了个遍,又把多出的吐掉。她伸手要去拿毛巾,手刚伸到半空就暗暗骂出一声,她忘了换上干净的毛巾和床上用品。

萨蒂用袖子把嘴擦干。“是时候把这里弄出个家的样子,就算只是暂时住着,有几样东西可以派上用场。”

镜子里的萨蒂蹙起眉头。“收拾这个烂摊子比整形医生的工作还棘手。”

她从水壶里倒出些热水,快速用海绵擦洗了身子,然后套上昨天穿过的牛仔裤、一件干净的T恤衫和一件她母亲织的毛衣。接着她来到客厅,往壁炉的余烬里添上一些引火柴和木材。煮好一壶咖啡后,萨蒂开始了艰巨的工程——把箱子里的行李往外搬。在这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尽量不去注意台面上的巧克力棒。

那是艾玛留给她的吗?

萨蒂回到卧室,把一个行李箱拽到床上。梳妆台的三个抽屉马上被塞得满满的。接着她把另一个行李箱拖进厨房,打开箱子,拿出画具和《疯狂蝙蝠》的手稿,又给装有剪报的塑料盒在茶几上找到了容身之地。

一阵剧烈的头痛让萨蒂跌坐在扶手椅上。她拿起利娅的照片,自己最好的朋友——自己的知心姐妹——正对她咧嘴笑着,褐绿色的眼睛里闪着顽皮的光。利娅的上方悬着一条色彩缤纷的生日会横幅。

这张照片是三年前拍的,那天晚上萨蒂悄悄为利娅办了场生日会。萨蒂借口找不到保姆,叫利娅过去吃晚饭,而利娅一点都没有起疑心。早在利娅到达之前,她的一些朋友和家人就埋伏在厨房,等利娅一坐到沙发上,他们突然一起跳出来。利娅的表情像是被告知中了彩票,唯一煞风景的是菲利普突然回来。他本来约好要和人谈案子,后来临时取消了,幸好他直接躲回自己的书房。生日会才开到一半,利娅就喝多了,不得不上楼休息,只留下萨蒂招呼客人。后来利娅说她不舒服,要提前离开,萨蒂只好说服菲利普开车送她回家。

萨蒂半是苦涩半是甜蜜地叹了口气。“家。”

她没有家,再也没有了。埃德蒙顿的生活似乎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萨蒂把利娅的照片放回茶几上,然后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接下来做什么?”

后门传来的敲门声回答了她的问题。

艾玛站在门廊上,头上套着一顶深蓝色无边毛线帽,连耳朵也遮住了。“想拉你和一个老寡妇到外面走走。”

“如果你想和一个离过婚的作家一起散步的话。”萨蒂一边去拿外套,一边自嘲地说。

艾玛把一根雪茄送进嘴里,跟着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飘散开去。“你写些什么书,萨蒂?香艳爱情小说?”

“不是,这个我的朋友拿手,我主要写悬疑小说。”

“啊,”艾玛说着点点头。“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好的悬疑故事。”

那块好时巧克力棒在萨蒂脑中一闪而过。

“我在阳台上找到一块巧克力。”萨蒂脱口而出。

艾玛偷笑起来。“一定是附近哪个男人送的,你有仰慕者了。”

她们安静地穿过林子。萨蒂感到出奇的平静,她的头痛也迅速消失了。乡间的空气让萨蒂精神一振,她鼓起勇气问艾玛一些问题。

“你说你有孙子,他们现在在这儿吗?”

艾玛嘴里叼着雪茄。“他们在埃德蒙顿,暑假才过来。怎么问起这个?”

萨蒂盯着脚下结冰的石头。

她要不要告诉艾玛昨晚自己看到什么了?

“那些石油工人呢?”萨蒂问。“他们有孩子到这儿来玩吗?”

艾玛将雪茄烟头弹进河里。“没有,离这儿最近的孩子在镇上。”她疑惑地看着萨蒂。“怎么对孩子感兴趣了?”

“我想我见过一个。在——噢,算了,”萨蒂烦躁地说。“我想是我昨晚喝多了。”但她忍不住去想自己扔进冷柜里的那块好时巧克力棒。

“酒精会害死你的。”艾玛认真地说,又点燃一根雪茄。

她们沿河信步走着,聊着天气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两人走近一段弯曲的河面时,萨蒂注意到有几块顶部如石板一样平整的岩石从水中半露出来,石头之间相隔约有五六十公分。它们看上去排列得太过齐整,不像是天然的。

“过河的石头?”萨蒂问。

艾玛看一眼石桥。“没错,沙基弄的,好让他的孩子来看我和布兰达,比走大路过来要近些。”

萨蒂站在河边,一只手挡在眼睛上方遮住刺眼的阳光。

“水好像挺深的。”她说。

“春天河水上涨了,瞧见那块大石头没有?”艾玛指向河对面。“如果水涨到橘色线那里,就要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得赶在进镇的桥梁被冲垮之前撤到卡多明去。”

萨蒂凝望河面。“多久发一次洪水?”

“大概每隔三四年一次。”

她们往回走时,萨蒂脑中还回荡着艾玛的话。她必须保持警觉,洪水可能会毁掉她的计划。

“谢谢你陪我散步。”回到无穷木屋后,萨蒂说。

艾玛瞥了她一眼。“亲爱的,你还很年轻,现在就窝在屋里还太早了。活着就应该享受生活,别忘记这一点。”艾玛挥挥手,信步走下小道。

接下来整个下午,萨蒂都在修改《疯狂蝙蝠》的稿子,直到笔记本电脑彻底没电。她皱着眉头把电脑推到一边,默默提醒自己明天到镇上给电池充电。

晚饭是一份丰盛的厨师沙拉,里面有加拿大干酪碎和熏肉丁。萨蒂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想起了菲利普。如果她晚餐做沙拉吃,菲利普肯定会感到很厌恶,肉和土豆才是他的最爱。叫外卖已经够糟糕了,如果他们不在饭桌上像正常的家人一样一起吃饭,那上帝也要看不过去了。

萨蒂满脸坏笑。“让正常见鬼去吧。”

萨蒂洗好碗碟,摊开手脚靠在沙发上注视着火焰,极力抑制住跳进去的冲动。她一只手里握着手机,另一只手里拿一杯调了可乐的朗姆酒。

“你做得到的,今晚只喝一杯。”

萨蒂先打电话给父母。他们担心萨蒂,这是自然的。萨蒂说正在给自己放个小假,好好休息一阵子,让他们放心。

“好吧,你听起来还不错。”她父亲说。

奇怪得很,萨蒂自己也觉得还不错。事实上,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

“爸,我爱你,妈也是。”

她又和母亲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盯着手中的酒,悠闲地摇着杯子。

“再打一通电话。”萨蒂咽下最后一口酒说道。

但她就是拨不出那个号码。

半小时后,萨蒂干掉第三杯酒,然后拨通了电话。她向电话那边的人解释自己有急事——家事——那人让她等着,然后一个看守找到菲利普,把他带到电话前。

“萨蒂?我刚在想你什么时候——”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会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我,菲利普,这里没有电。”

“你是什么意思?你在哪里?”

萨蒂缓缓地啜了一口酒,一边沉思着。

她在哪里?哪里都不在。

“萨蒂,你还好吧?”

萨蒂注视着萨姆的照片。“嗯,我没事。”

“我听说你开了我的车。”菲利普的声音绷得很紧,显得很慎重。

“你是怎么——?你和利娅说过话,为什么?”

“是什么原因不要紧,听着,萨蒂,有一些重要文件在车的后备箱里。你能不能把它们装进一个盒子,马上寄给我?”

“可以,”萨蒂生气地说。“等我下次开车去镇上。”

“妈的,我差点忘了,启动装置有点问题。”

“启动装置?”

“车上的,如果它还有问题,你就得送修理店。”

双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萨蒂,你需不需要——?”

“不用,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得挂了。”

“等一等!告诉我你在哪——”

“我的手机快没电了。”她撒了个谎。“再见,菲利普。”

萨蒂挂了菲利普的电话,不明白自己一开始为什么要打给他。也许这样一来,菲利普就不会以为她失踪而跑去报案,或者让人来找她。萨蒂很想打给利娅冲她发顿火,可自己不是一个有勇气的人。

最后,她在一杯朗姆酒中找到了慰藉。

纯的朗姆酒。

一只鸟在卧室窗外扯着嗓子乱叫,毫不顾及住在屋里的人。这一连串刺耳的尖叫径直钻进萨蒂无休无止的梦境里,她翻个身趴在床上,拉起毯子捂住头。

“呱呱!”

“闭嘴!”

话刚一出口萨蒂就呻吟起来,脸也扭做一团,头像被铁钳夹过似的抽痛着。她掀开毯子,睁开酸痛的眼睛,发现卧室里漆黑一片,只有床头柜上那个电子时钟发出一丝微光。她松了口气,窗户上挂的双面窗帘真是上天的恩赐,可它们还是没能屏蔽那只鸟喋喋不休的聒噪声。

萨蒂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气呼呼地看了一眼时钟。

“凌晨两点?开什么玩笑。”

又是一声尖叫,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好了,够了!”

萨蒂把灯点燃,然后朝窗口大步走去,打算轰走那只讨厌的飞禽。她用一根手指勾住窗帘,缓缓地把它拉开。窗外漫无边际的黑暗吓了萨蒂一跳,玻璃那边一对黑黢黢的眼睛更是吓得她魂不附体。

那只乌鸦——和昨晚是同一只——正注视着萨蒂。

“滚开!”萨蒂用指关节敲击窗户,可那只鸟一动不动。“天啊!你想要怎样?”

乌鸦又尖叫一声,然后开始啄起玻璃来。

笃!笃!

萨蒂就快忍无可忍了,她真想掐死那只可恶的鸟。

“不要逼我,你这只黑毛贼。”

她正要从窗边走开,突然后门台阶下面的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外面有人。”

萨蒂整个人立即清醒过来。她大步来到客厅,迅速披上外套,穿好靴子,接着踮起脚尖走近推拉门。

“要监视我,是吗?想都别想。”

门很顺畅地被拉开,萨蒂走到阳台上,随身带上一把手电筒和一根铁制拨火棍。她等着,然后试探性地往外迈出一步,手电筒的光束扫过脚旁的一个物体。

一个卡片大小的白色信封。

萨蒂捡起信封端详起来,是个空白信封,没写地址,没贴邮票,什么都没有。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同样空空如也。

她想起冷柜里的巧克力棒。

“真见鬼!到底怎么回事?”

周围有人咯咯一笑。

萨蒂关掉手电筒,天上的一牙弯月熠熠生辉,河面的月影也映出亮光。她借着光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底下的草丛里,又沿着木屋的一侧,蹑手蹑脚地绕到后门。萨蒂的靴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她屏住呼吸,希望外面藏着的人没有听到。夜晚的空气虽然十分清冽,可她的掌心还是冒出汗来,开始有点抓不稳拨火棍的手柄,棍子有两次差点从手中滑落。

萨蒂停下来侧耳倾听。

离她站着的地方不远,树叶微弱地沙沙作响。这时,一道白光在树丛间一闪而过。

昨晚的那个鬼孩?

萨蒂一步一个脚印,不顾一切地继续往前走。路面突然出现一个小斜坡,她身子前倾,脚一下子踩了个空。失去平衡的瞬间,萨蒂一只手臂勾住一棵树干,绕着它转了半个圈,像乡下人在谷仓里跳的传统方块舞。

缓过气来以后,她眯起眼凝视着前面的暗处。

你在哪儿,该死的?

此时她看见那个孩子——如果它是个孩子的话——藏在一棵树后,只露出了半个身子。萨蒂猫着腰等待时机,直到那白色身影一移动,就立马冲进林子里去。她的动作毫无闪失,成功地靠在一棵树后。

“真是疯了,”萨蒂责骂自己,“你在干什么?”

她捂住嘴,不光要捂住声音,还要捂住嘴里呼出的白气。她的心剧烈跳动,快得就要跳出胸口,声音那么大,肯定别人也能听见。

那白色身影就在前面。

借着月光,萨蒂继续在林子里穿行。

还剩下不到六米。

她回头眺望,想确保自己还能看见木屋里的灯光。那里似乎离木屋很远,尽管如此,萨蒂还继续向前走。河水涓涓流过岩石的声音掩盖住她的脚步声。她把拨火棍高举过头,又往前靠近一步,此时她的靴子喀嚓踩断了地上的一根树枝。

在萨蒂前方,有人咕哝了一句什么,但她听不清楚。

她打开手电筒。

一张空灵的脸,上面一对纯真的大眼睛注视着萨蒂。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蒂疑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