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头上披着一条白色浴巾,一直垂到身上。女孩在浴巾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棉质睡袍,胸前有一个黄色的和平标志。

浓密的黑睫毛下两潭碧蓝的池水闪了一下,接着又闪了一下。“我很抱歉。”女孩用颤抖的声音说。

“为什——?”

一个坚硬的重物突然砸到萨蒂背上,拨火棍和手电筒飞了出去,她整个人栽向地面。萨蒂急忙伸出双臂,想支住跌倒的身体。她撞到结冰的地上,膝盖先着地,接着手掌向前滑去,肚子也贴在地上,手掌更是擦得火辣辣地疼。萨蒂痛苦地喘着气,接着闭上双眼,心脏在胸中狂跳不止。

真想索性躺在这里……死在这里。

沉重的脚步声穿过树林——渐行渐远。萨蒂抬起头,但只看到一晃而过的影子。她的指尖触到了冰冷的金属。她拿起拨火棍,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寻找手电筒。

但到处都找不到。

“等等!你是谁?”萨蒂侧耳倾听,但树林里一片寂静。“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想……”

她到底想要什么?

萨蒂转过身,向上帝祈祷着,希望这是通往木屋的方向。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方向,她小心地在灌木丛与树木间移动,不时停下来探听水流的声音。当萨蒂闯出树林时,发现自己就在岸边,离木屋不过几米之遥。她大步走向屋子,又焦虑地回头望望。

有人袭击了她,但又是谁干的呢?

萨蒂曾感觉背后有个强壮的身躯,但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只有那个女孩。

“这周围没有小孩。”萨蒂喃喃自语,“是啊,说得没错,艾玛。”

很明显,有人带着女儿住在附近。

无穷木屋独自伫立在那里——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欢迎萨蒂的归来。她一边咒骂自己不该丢了手电筒,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亮油灯。她果断地大步走到后门边,插好门栓。萨蒂盯着门栓看了又看,还觉得不安全,一点都不安全,于是又把扶手椅推到门前。

“我看你怎么进来!”

作为最后一项措施,萨蒂拿了一把扫帚顶在推拉门的门框上,不把扫帚挪开,谁也别想开门。她又倒好一杯调了可乐的朗姆酒,还从卧室拿来毛毯,然后就蜷在沙发上,拨火棍立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以防万一。

清晨爬进木屋,一个不详的声音突然在屋内敲响,接着又变成低沉的嗡鸣。

萨蒂昏昏沉沉地坐起来。她掀开毯子,膝盖和手上袭来的疼痛让她不禁深吸了口气。萨蒂看看自己的手掌,上面的擦伤是新的,血已经干了。她的目光从衣服上——还是昨天那一身——转到落地钟,又转向静静燃烧着的壁炉。

萨蒂眉头紧锁。“好吧……我怎么在这儿?”

钟又响起来,但敲到一半就停下了,好像有人锁住了它的喉咙。

萨蒂看看手表。“十点了,你就只响两声吗?”她看见门前的椅子,“我昨晚到底在搞什么?”

萨蒂揉着脑门,想要恢复昨晚的记忆。

女孩!她在树林里见到一个女孩。

“真的见到了?”

疑惑困扰着萨蒂,当她注意到台子上开过瓶的朗姆酒之后,更加搞不清状况了。她踉跄走进浴室,看了一眼镜中蓬头垢面的那个人,又对自己做个鬼脸,接着拿起发刷,专心梳理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可没过一会儿就皱起眉头,把发刷丢在浴室柜上。

费这个劲干吗?又不会有人看见。

或许除了那个女孩……

“你见到的是幻象,就是那样。你太长时间没喝过那么多酒,你产生幻觉了,”萨蒂哼了一声,“而且还自言自语。”

她自认为把前一夜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了,于是决定好好泡个澡。她得用科尔曼牌双灶炉和壁炉烧水——一次只能烧三壶,最后一共烧了十五壶热水,再兑上些凉水才把浴缸灌个半满。管他呢,反正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萨蒂泡了很长时间,要把这一周来的忧虑都洗掉。她给头发打上洗发水,然后在洗澡水里清洗干净,接着闭上眼睛,滑进水里,直到完全沉入水下。萨蒂屏住呼吸,能憋多久就憋多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钻出水面来吸气。她有些失望,因为溺死自己完全不可能。

用毛巾擦干头发以后,萨蒂披上外套,伸手去开推拉门。看到滑轨上的扫帚,她停了下来,用力把扫帚拽开,眉头困惑地拧在一起。她想把什么挡在外面?

萨蒂将自己的思绪扫到想象中的地毯下掩藏起来,然后抓起笔记本电脑和手提袋,走下了小路。她一接近艾玛的木屋,就听到老女人在里面唱歌,那声音可说不上和谐。

萨蒂犹豫不决。我该不该请她和我一起去镇上?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她扼杀掉了。这种时候还去与人深交不公平,对艾玛不公平。

奔驰还在原地停着。萨蒂钻进车里,才一发动,引擎就突突作响,这声音让她觉得很欣慰。她把车倒出空地,缓缓开上马路,又看看向后视镜,发现艾玛正站在冰柜旁望着自己。

“这么快就回来啦,萨蒂·康奈尔?”埃德狡黠地向她眨眨眼,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着的杯子,“离不开我了,是吧?”

萨蒂扭头扫了一眼,墙角的桌子空着,起哄的人今天没在。

“是啊,再加上我的笔记本电脑没电了,我还要给手机充电。”

“你的手机?”

萨蒂扬起手中的电话。

“哦,”埃德边点头边说,“我绝不要这种东西。我听说,会引起脑癌,你多保重,年轻的女士。”埃德朝柜台末端摆了摆头,“电源在那边的柱子上。”

萨蒂谢过他,从电脑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放在柜台上。一将电脑和电话连接好开始充电,她就坐上一张高脚凳,手肘撑在光滑的吧台上。

埃德推给她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看样子你需要这个,昨晚没睡好吧?”他的目光飘到萨蒂潮湿、蓬乱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上。

“你可以这么说,”萨蒂啜了一口咖啡,满意地叹了口气,“这简直是天堂,埃德,谢谢。我还是没想出在木屋里煮咖啡的办法,咖啡渗滤壶可不是我这个时代的产品。”

埃德把抹布甩到肩头上。“窍门就是多放小半勺,再加点肉桂,别煮太久。”

“干脆你每天早晨给我送壶咖啡怎么样。”萨蒂开玩笑式地提议。

老人满面笑容,脸上的光彩简直能照亮整个镇子。“好久没听到过这么让人开心的要求了,有……几十年了。”他脸一红,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一样。

萨蒂边喝咖啡边问:“你老婆今天怎么样?”

“你就会破坏气氛,”埃德抱怨道,“玛莎挺好,她在图书馆工作。”

他说成了“胡说馆”。

这给了萨蒂一个启发,等待充电的这一个小时里,她要找点事做。

“图书馆怎么走?”

“开到主路上,向南拐,过了加油站两个街区,右手边就是。”

“我把这些东西放在这充电不碍事吧?”萨蒂指着电脑和手机问。

“没问题,直到午夜我都在这,不会有人动的。”

一阵凉风吹得萨蒂直哆嗦,在她身后,有人进了酒吧。萨蒂回过头,看见一个光头男人穿过大厅走向洗手间。

她又转回来对埃德说:“谢了,我一小时内就回来。”

“不用着急。”

萨蒂走向门外时,点唱机里《风月俏佳人》的主题曲在身后响起。埃德用沙哑的声音唱和着,他的声音和他姐姐一样——一样糟糕。

萨蒂把车开到“胡说馆”。停车场里空空荡荡,她将车停进靠门的车位,旁边是一辆表面有凹痕的深红色凯迪拉克,车主的自选车牌是BUKS4U,意思可能是送你钱或者送你书。

她翻了个白眼。“我赌十加元这是玛莎的车。”

欣顿公共图书馆的藏书量不算很大,墙壁上贴满色彩缤纷的海报,令人眼花缭乱,毫无疑问这些海报都是镇上的孩子们画的。右边远处的角落设立了一个舒适的儿童区,配有松软的靠垫和低矮的书架,头顶的天花板上吊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玩具蝙蝠。萨蒂进门时,一阵风——也许是从窗户吹进来的——让蝙蝠摆动起来。她注视着它,嘴唇颤抖了一下。

“需要我帮忙吗?”

萨蒂转头,一位六十多岁、穿着得体的女士匆忙向她走来,手中还抱着一摞绘本童书。这个女人胖乎乎的像祖母一样招人喜欢,花白的卷发之下是一张圆润的脸庞,脸上长着淡褐色的眼睛,挂着亲切的笑容。一副带有银色链子的眼镜从她脖子上垂下来,挂在胸前,外套的翻领上别着个名牌:“玛莎·V”。

“我来镇上呆一天,”萨蒂解释道,“我想我该来你的图书馆看看,玛莎。”

“好的,你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这位小姐,您叫……”

“萨蒂·康奈尔。我是——”

女人手里的书差点掉到地上。“不会是作家萨蒂·康奈尔吧!”

萨蒂有点吃惊。“实际上……是的,就是我。”

玛莎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真是的!我都没认出你来。你看起来——”她突然打住,露出灿烂的笑容,然后领萨蒂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边。“我给你倒杯咖啡或者别的什么吧?”

“谢谢,但我喝咖啡已经喝到饱了,我刚去过你丈夫的酒吧。”

玛莎放下书,端坐在椅子上。“请坐,康奈尔小姐,你感觉还好吗?你脸色不是很好。”

何止是脸色不好,萨蒂非常明白对方说得很婉转。

“我最近没睡好。”

“那可真难受。”玛莎短短胖胖的双手拘谨地交叠在膝上,“你怎么到这来了?”

来赴死神的邀约,萨蒂想这么说。

“我要在卡多明住一阵子。”

玛莎立马笑逐颜开。“你要知道,我们这附近可找不出几个你这么大名气的作家,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搞个读书活动?”

读书活动是萨蒂最避之不及的,那意味着要出去跟人寒暄,不停地微笑,肯定没时间完成给萨姆的书。

“我很抱歉,但我只是路过这里,我还有……稿子要赶着交。”

玛莎的笑容消褪了。“也许晚点再办吧,夏天可能不错。对了!你要呆多长时间?”

“不长,再住一个月吧。”

“好吧,要是你改了主意……”

我不会的。“我会告诉你的。”

“那么欣顿公共图书馆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萨蒂耸了耸肩。“我就想打发一点时间,我在等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充电,它们都在埃德那里。”

玛莎优雅地站起来。“那么,我带你参观一下如何?我们这里有些历史纪念品,你可能会感兴趣。”她们走到一面满是照片的墙前,玛莎把眼镜架在鼻子上说道,“这是我们的历史墙,欣顿在一百年以前太平洋铁路大干线通过这里时,成为真正的定居地。到了1931年,欣顿开掘了矿井。十年后,欣顿变为鬼城,直到1955年,第一间纸浆厂成立,才又繁荣起来。”玛莎停下来,有点喘不过气,“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完全没有。”

确实如此,历史总是能令萨蒂入迷,而且经常会在她的小说里派上用场。

玛莎用一根手指轻轻敲着嘴唇。“你说你住在卡多明,是吗?”

“在和谐租屋。”

“太好了,埃德老是担心他姐姐一个人住在野外,嗯,如果不把其他木屋的那些男人算在内的话。艾玛周围能有其他女性再好不过了。”

萨蒂注意到一张山洞的照片。“这是在附近吗?”

“卡多明山洞,这里的主要景点之一。不算太远,跟着回你租屋路上的标志牌就能到,标得很清楚。”

萨蒂叹口气。“我儿子准会喜欢的。”

“很不凑巧,它关闭了,要等到五月才能进去,否则你会打扰到蝙蝠,它们会死的。”

“会死?”

“如果在春季苏醒得太早,它们就会饿死。”玛莎解释说。

萨蒂继续看下一组照片,很多边缘褶皱的黑白照片都是经过修复的,它们展示了小镇的发展进程。其中一些照片上,辛勤工作的农民在开垦麦田和草场。

“农业在这个地区一直很重要,”玛莎继续道,“现在依然如此,很多欣顿的家庭几代人都在务农。”

再远处,有一排女人的肖像装饰在墙上。

萨蒂朝肖像那边努努嘴。“她们是谁?”

“我们历代的馆员。”

“怎么没有你?”

“我只是个义工。”玛莎有些神情失落地说。

萨蒂拍拍她的手臂。“我知道你一定不比她们差。”

萨蒂端详着这排肖像,不禁赞叹艺术家们的技艺。有趣的是可以从中看出流行时尚与面部表情的发展历程,早期的照片上,人人都直视前方,不苟言笑,到了中间的照片,里面的人就不一样了。

但最后一幅肖像令萨蒂驻足不前。

上面那个女人似曾相识。她坐在一张绿格子花呢靠背椅上,淡金色的头发梳成一个松散的发髻,似笑非笑,但空洞的蓝眼睛中全无笑意。

玛莎清了清嗓子。“你认识卡瑞萨?”

“她的样子……很眼熟,我想我最近见过她。”

“那不可能。”玛莎快速回应道,差点喘不上气来。

“不,我肯定见过她,就在某个地方。”

“她已经去了。”

“去了?”萨蒂看到了玛莎眼中悲哀的神情。死了,你个白痴,就像萨姆一样。

“是的,四年前。”

“嘿,你这里不会恰好有我的书吧?”萨蒂问道,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当然有,”玛莎自豪地回答,“全部都有。是卡瑞萨发现了你,就在死前那一年,她去城里的时候。”玛莎蹒跚走向一个书柜,抽出一本精装书,“就在这里,《致命钻石》,我最喜欢这本了。”

萨蒂伸手到手提袋里找笔。“我能签个名吗?”

“真的?天呐!那可太好了。”

萨蒂在《致命钻石》的扉页上给图书馆写好献词并签上名字,接着又签了三本并交给玛莎。

“其余的都借出去了。”玛莎说,“当然,这一些我们要特别留心,确保不会被人永久地借走。”她像小女孩一样咯咯地傻笑,双下巴跟着颤动起来,“也许我能找个时间请你给我的书也签上字。”

“两天内我还会来的,我的笔记本电脑顶多能撑那么久,到时我尽量过来。”

“我每天在这工作到两点。”

萨蒂看了一眼手表,电脑的充电时间已经将近一个小时。现在一点钟刚过,午餐时间也过了,她感到腹内空空,是回去搜刮冷柜里的香肠与奶酪的时候了。

“哦,我该回酒吧了。”刚往外走,萨蒂又想起件事,“玛莎,你开哪种车?”

“红色卡迪拉克。”玛莎回答说,“怎么了?”

“只是好奇。”

萨蒂笑了。十块钱!可以叫份外卖。

回到埃德的酒吧,萨蒂取走电脑和电话,又叫了份炸鱼和薯条。她在五金店买到一支黄色的小手电筒——只有这么一支了——又额外买下几节电池,然后开车回木屋。途经那块卡多明山洞的路标时,萨蒂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转向那条路,但又记起玛莎的警告——山洞五月份才开放。

她想起照片上的金发馆员。

直到在阳台上吃午饭时,萨蒂才回忆起在哪里见过她。那个女人当时穿着蓝绿色的外套。

而且拉着萨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