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踩在泥泞的地板上,一股细小的微粒——灰尘、蜘蛛网、还有天知道什么东西——飘了起来,陈腐的空气中夹杂着烂鸡皮、烂鱼和馊牛奶的恶臭,让人简直无法忍受。这让萨蒂想起那次垃圾处理器堵塞了,脏东西返上厨房水槽时的气味。

艾玛冲过去打开窗户。“太抱歉了,亲爱的。我被布兰达的问题缠住了,一直没来打扫这个地方,看来我应该早点过来。”

是啊,我觉得也是。萨蒂想这样说,但没有开口。

萨蒂屏着呼吸穿过房间,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然后打开通往阳台的推拉门。阳光照亮了每个肮脏的角落,有那么一会,她都想转身离开了。

但去哪里呢?

水槽里、残破的层压板橱柜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未洗的碗碟,萨蒂扫了一眼,恶心地撇撇嘴。角落的垃圾桶里有两个爬满苍蝇的肥大鱼头,还有一团黏糊糊、黑黢黢的绿叶蔬菜——可能是做色拉用的生菜或菠菜。水槽旁的橱柜上是一个双灶科尔曼炉,上面扔着一口铸铁锅。萨蒂往里看了看,马上就后悔了。锅底覆盖着一层褐色的、毛茸茸的东西,黑蝇、苍蝇幼虫和蠕动着的白蛆正爬在上面大饱口福。

她强忍着作呕的感觉。“上一个租客是什么时候走的?”

“大概2周前,那人走得很急。”

“要是住在这么臭的地方,我也会急着离开,那人可真懒。”

萨蒂盯着沙发床上凌乱的床单,以及散落在地板上的脏袜子和脏T恤。

“他怎么没把东西拿走?”

艾玛耸了耸肩。“说是家里有急事。”

“他也是石油工人?”

“不是,他说是什么医生。不过我跟你说啊,我可不会让他给我打针,他抖得厉害着呢。”艾玛看着屋子。“我看他需要个老婆给自己打理起居。”

“或是女佣。”萨蒂咕哝道。

“我带你四下看看吧,亲爱的,这边是卧室。”

艾玛打开房门。萨蒂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这里干净、整洁,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双人床、梳妆台和床头柜上那层薄薄的灰尘。床脚处是一个没有门的小壁橱,一扇长方形的窗户正对着墙外的树林。

“估计那人没怎么用过这个房间。”艾玛画蛇添足地说。

“我想知道为什么。”

“不晓得,这床比那个沙发舒服多了,我可想不通。”艾玛走到壁橱前。“这边有个柜子,里面有干净的床上用品。你把要洗的东西都给我就行,我去埃德店里洗。”

回到厅里,萨蒂意外地在客厅一角发现一件东西——一座古老的落地钟。钟上蒙着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尽管前面的玻璃不见了,木座上也出现了几道裂纹,但那钟似乎还在走。

“我婆婆的,”艾玛皱着眉头说,“我是忍受不了那个噪音——虽然那破玩意儿已经不会每个钟头响一次了,你不会嫌吵吧?”

“应该不会。”

“那就好,我可不打算把它搬走。”

艾玛带萨蒂看了看卫生间,卫生间就在厨房旁边,里面的古董四脚浴缸和光亮洁净的新马桶与木屋其他地方简单原始的风格极不相称。

“你得自己烧洗澡水,”艾玛愁眉苦脸地说,“没有热水箱。”

“没关系,有马桶我已经很欣慰了。”

艾玛抬着下巴说:“我还是认为,在旧式的室外独立厕所里跟大自然母亲沟通是最好的。”

独立厕所还是留给你自己享用吧,萨蒂想,还有大自然。

“上一个租客居然给你留了这么一个烂摊子。”

艾玛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得你来收拾,亲爱的。”她把木屋的钥匙交给萨蒂。“每个房间里应该都有一盏油灯,灯油在水槽下面。你自己把行李搬过来没问题吧?我知道有点远。”

“我能行。”

“是啊,你以前有更多事要应付。”一只干瘦的手搭在萨蒂肩膀上。“像我说的,从你眼里能看得出来,亲爱的。”

萨蒂皱了皱眉头,以后在艾玛面前得格外小心。

“那边有个壁炉,可以做饭和取暖,”老太太接着说,“你知道怎么生火吧?”

萨蒂点了点头。

说到营火,萨蒂称得上是火花女王。3年的女童军生涯、多次与父亲和弟弟野外露营的经历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她和菲利普带萨姆去露过几次营,点着营火的人总是萨蒂——这让菲利普非常懊恼。

艾玛在门口停下来,又点上一支雪茄,香甜的烟味与各种刺鼻的气味夹杂在一起,掩盖了那股恶臭……效果甚微。

“趁我没走,萨蒂,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就一个,怎么存放容易变质的食物?”

“我木屋外有个旧冰柜,你可以随便用。冰柜没有插电,但我每隔一天会加一次冰块,实际上是埃德在做。现在天还够冷,东西基本上都能冻住。不过要给你的东西贴上标签,否则他们那些男人会给你吃光的。噢,那下面有个地窖,”艾玛指着高背躺椅旁那块破旧的正方形地毯。“存蔬菜很好用。”

萨蒂恐惧地看着那块地毯,她打死也不会钻到一个发霉的地窖底下去,只有天知道那里面长了些什么东西。

“当然,你可以用外面的冰柜放小东西,”艾玛补充道,“我会给你带些生活用品来。如果还有其它需要,尽管来找我。”

“我能行的,艾玛。”

“我知道,但这树林相当安静荒凉,尤其对城里人来说。这里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都没有,但我们这儿也没有那么可怕的汽车噪音。”

“说起车,我的车停在你的木屋旁边没事吧?”

“没事,晚上把它锁好就成,我们这儿没有你那种那么花哨的车。你也别诱惑我,”艾玛走出屋外,露出了她的大黄牙。“我一直想开开跑车。”

艾玛离开后,一种奇怪的失落感涌上萨蒂心头。她看了一眼脏乱的木屋,马上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忙得感觉不到孤独了。她双手叉腰,抿着嘴、畏惧地审视着整个房间。

“现在肯定怀念你的中央吸尘系统和速易洁了吧。”

萨蒂在厨房水槽下找到一盒垃圾袋,床单、毛巾和男人的衣服装了一袋,垃圾和3个夹着死老鼠的捕鼠器又装了一袋。半小时后,她开门去扔垃圾袋的时候,在屋外发现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清洁用品、一支蓝色的大手电筒——手电筒标签上写着无穷木屋,还有炉子用的燃料、一张地图和艾玛写的字条。

萨蒂:

这里有些清洁用具,如果不够,喊一声就成。手电筒换好了新电池。地图是新的,标出了欣顿和埃德森的位子,欣顿近些。买东西最好的地方是索贝斯。埃德的酒吧有全镇最好的洋葱猪肝、炸鸡、炸鱼和薯条。

P.S.因为房子太脏,你清洁干净了,5月的房租付一半就成。

艾玛

差不多2小时后,萨蒂精疲力尽地倒在扶手椅上,心里却很满意。木屋内明亮洁净,腐臭味也被清新的橙子味取代了。

“但你现在还不能休息,”她叹了口气。

萨蒂跑了两趟才把行李箱和旅行袋从奔驰上搬回来。她考虑过把枪留在车上,但脑子里浮现出艾玛用电线启动奔驰、开着车去兜风,后面还追着警察的情景。

枪盒在双人床下安了家。

有一瞬间,萨蒂放任自己思考起它的用途来。她仔细看着地板,想象着上面溅满——她赶紧喝住自己。“别想下去了。”

萨蒂饿坏了,整整一天,她只吃过在加油站买的一个不新鲜的甜甜圈和咖啡。她打开橱柜,看看那3听罐头——两个金枪鱼、一个芸豆,然后饥肠辘辘地扫了一眼水槽上方的墙壁。花型挂钟指在6点10分,还有足够的时间往返一次镇上。

萨蒂锁好门,穿过树林,然后爬进奔驰,按艾玛的地图朝欣顿开去。她紧握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狭窄的砾石路,所幸的是,这次没人想把她挤下路去。

萨蒂挂到低档,转过一个盲角。出乎意料地,她驶下一道斜坡后,发现眼前的道路沿着河岸向前延伸着。经过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时,萨蒂将车速减到最低,欣赏着周围的景色。河水在桥下几米处流淌过去,从尚未解冻的土地上冲出一条路,然后绕过一个弯,从萨蒂的视野中消失了。在萨蒂右边,一个灰色的屋顶从树丛中凸显出来。

萨蒂斜着眼看着,那是自己的小木屋,她敢肯定。

突然,她注意到河对岸有些动静。

一个戴黑色牛仔帽、穿及膝黑外套的男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走到河边、蹲下来——可能在洗手吧——然后站起来悠然自得地伸个懒腰。

萨蒂敢肯定他就是那辆黑色货车的车主。

艾玛叫他,沙基。

那人突然扭头朝桥的方向看过来,朝萨蒂看过来。因为离得太远,萨蒂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但萨蒂感觉他不是在笑。那人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

“这下可好!”萨蒂一边加速一边咕哝道,“他会以为我是个爱管闲事的邻居,噢,慢着,萨蒂,你确实是。”

萨蒂驶离桥边,庆幸那人住在河那边,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客人了。

埃德的酒吧里很安静,只有一台华丽的50年代风格点唱机热情地唱着约翰尼·卡什的《与歌同行》,几个顾客——有些刚高中毕业——正在最里面的3张台球桌上打着落袋台球。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有两个原始人般的男人正喝着啤酒,他们穿着沾有泥点的工装裤,浓密的灰色胡须在湿漉漉的桌面上拂来拂去看起来就像是克朗代克年代的淘金者。

一看到门口的萨蒂,这两人张大了嘴巴,然后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萨蒂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径直走向吧台。一个男人正站在吧台里,背对着萨蒂整理着镜墙上的酒瓶。他一转身,萨蒂就看出来了,他是艾玛的弟弟——埃德。

“来点什么,小姐?”他问。

“冰茶,谢谢。”

埃德嘴角带着微笑,问:“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萨蒂笑了。“你这话可没有什么独创性啊。”

“双胞胎很难有什么独创性。”

埃德和他姐姐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是那么瘦,连灰色短发和黑眼睛都一模一样,但艾玛的眼神严肃世故,而埃德的眼神仿佛会跳舞。他一边俯身从吧台下拿出玻璃杯,倒满冰茶,一边还在用眼神挑逗着萨蒂。

他把杯子从吧台上推给萨蒂。“你来这里干什么,除了让我的心狂跳不已之外?”

“我要完成一项工作,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所以住在你姐姐的一间木屋里。”萨蒂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我让你的心狂跳不止,可能你今天早上忘记吃药了。”

“啧啧,”埃德轻声笑着说,“你嘴皮子可真厉害。”

“我丈夫也是这么说的。”

埃德突然脸色一变,萨蒂差点大笑起来。

“该死,你结婚了?”

萨蒂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就要离婚了。她伸出一只手。“萨蒂·康奈尔。”

“埃德·普雷奇。”埃德微笑着说,“萨蒂·康奈尔,你刚打碎了我所有的希望。”

萨蒂笑着拍拍他的手。他的手上长着老年斑,无名指上带着一只简单的金戒指。“你妻子肯定松了口气。”

萨蒂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窃笑。坐在桌边的那两个人,正厚着脸皮偷听萨蒂和埃德说的每一句话。

“是啊,玛莎会很高兴的,埃德,”其中一个人大声说,“别以为她会跟别人分享你,尤其是你刚过完50岁生日。”

埃德挥了挥手。“啊,闭嘴,巴格西,我那是在逗这位女士呢。”

巴格西小声对他同伴说了句什么,另外那个人大笑起来,在小小的酒吧里引起一阵回声。

“抱歉。”埃德轻声说。

“没什么可抱歉的,”萨蒂咧嘴一笑,提高音量说,“如果你没结婚,埃德……”

“啊,对于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来说,我实在是太老了。”埃德难为情地咕哝道,蹒跚地走进后面的房间。

萨蒂坐在吧台边,一阵悲伤袭来,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和菲利普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庆祝金婚和钻石婚纪念日,一起坐在后廊的一对摇椅上。

她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茶。

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埃德回来了。“再来一杯?”

“不了,谢谢。”萨蒂从钱包里翻出几枚硬币放在吧台上。“艾玛说你不会介意我偶尔把笔记本电脑插在这里,给电池充充电。这样可以吗?”

“你随时都可以给我的电池充电!”巴格西大声说。

“嘿!”埃德吼道,“不许再说这些,你们这些下流的蠢货,否则你们就甭想再进我的门。”

巴格西长满胡子的嘴紧紧地闭上了。

“要用电就来找我,”埃德跟萨蒂说,“告诉艾玛,明天早上我会多拿些冰块过去。”

萨蒂点了点头,然后走出酒吧。外面阳光灿烂,路面和所有金属的物体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但空气中仍有一丝寒意。

欣顿这个地方缺乏活力,交通也不繁忙,只有很少的几辆车。索贝斯商店就在街那头,只隔了一个街区,所以萨蒂决定把奔驰留在酒吧的停车场里,走走路对她有好处。

萨蒂不紧不慢地走在街道上,享受着周围宁静的气氛。突然她听到一阵孩子的笑声,于是回头朝后面看去。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正朝萨蒂走来,女孩们咯咯地笑着,男孩们则竭力扮着酷。一个小伙子——一身朋克打扮,头发挑染成了黑色和紫色——正大摇大摆地走着,连约翰·特拉沃尔塔看到都会觉得丢脸。男孩的胳膊搭在一个金发姑娘的肩膀上,那姑娘像厌食症患者一样骨瘦如柴,看起来注定会在康复中心呆上一阵子。

“想找麻烦吗,女士?”他们经过萨蒂身边时,那个男孩问。

“不想。”萨蒂咕哝道,心里在想萨姆是否也会这么说话。

她匆匆走进索贝斯。

半小时后,萨蒂拎着4袋杂货和1袋在附近商店里买的酒回到车旁。她把袋子放在地上,打开右边的车门,然后把它们塞在座位和脚垫上面。

萨蒂离开停车场时,一辆黑色小货车转过她前面的拐角,飞快地开了过来,货车压起的小石子打到萨蒂的挡风玻璃上。那车猛地停在酒吧门口,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还扬起了一片尘土。萨蒂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戴牛仔帽、穿长外套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即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萨蒂也知道那人就是沙基,之前差点把自己从路上挤下来的那个白痴。

也是我河对岸的邻居。

萨蒂很想跟着沙基进去,好好教训他一顿,但她退缩了。她不擅长与人当面对峙,她已经不止一次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