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看到前面闪起警灯,并且听到了警笛声。

她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帆布包。“该死!”

前方有一个穿着橘红色马甲的交警,依照他的指示,萨蒂的奔驰减速跟在一辆两边装饰着木板的旅行车后面缓缓而行。旅行车上有四个纹身的摇滚乐手,他们的脸上到处都打着孔、穿着环。其中一个年轻人坐在后座上,转过头向萨蒂笑,还用打着钉的舌头做出一些下流的动作。萨蒂没理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道路上。

“快点,动一动啊!”

一分钟后,萨蒂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前面有一辆银色油罐车侧翻在马路中央,压着标志线。车流正在改道。

萨蒂沮丧地叹了口气。“我该去哪里?我需要一点启示。来吧,萨姆,告诉我哪里才……”

一只乌鸦蹲在一根木质标志杆上静静地望着萨蒂。它脚下就是个指示牌,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萨蒂还是能认出来。

小屋出租!临近蝙蝠洞景区!沿指示牌到亚伯达省的卡多明。

就是它了,萨蒂要的启示。命运又一次指引着她。

萨蒂下了16号高速公路,沿着小路往南开,道路通向一个叫罗布的小村庄。她很高兴一路上没有车辆,在到达柏油路与碎石路的交界处之前,她只见到了一辆车——一辆老式的气流牌旅行车。

“你还能离文明的喧嚣更远吗?”

奔驰好像听到萨蒂在提问,底下的冬用轮胎卷起碎石与大块的融冰。萨蒂听到金属刮擦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菲利普会不高兴的。”

萨蒂驾着奔驰沿路而下,然后穿过小镇卡多明,跟着小屋出租的告示,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行驶。到了一个急转弯处,她放慢速度。

一阵喇叭声响起。

“我的老天啊!”

一辆车窗上镀着防晒膜的黑色皮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它直冲过来,把奔驰逼到路旁的沟渠边,险些翻下去。

萨蒂猛踩刹车。

卡车飞驰而过,这时萨蒂看到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男人侧影,那人愤怒地朝萨蒂挥舞着拳头。

“浑蛋!”萨蒂大声吼道,但那人的车早就开远了。

萨蒂从后视镜里望着卡车消失在尘土中。她一边想让砰砰直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一边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担心被撞到,那也算是种福气。

但你还没有完成萨姆的书,萨蒂的理智却在极力劝阻自己。

萨蒂又开回路上,继续向前行驶了15分钟,眼前的景色由平坦的林地变成了绵延起伏的雪白远山。在远方,落基山脉雄伟地矗立着,轮廓模糊得像是漂浮在空中。

又到了一处岔路口,萨蒂放慢车速。

一块路牌写着:卡多明山洞,左行。和谐租屋,右行。

萨蒂驾车右转,开进一条弯曲的林间小路。又过了几分钟,她见到一座手工搭造的小木屋,门前立着一块牌子:和谐租屋办公室。

萨蒂松了口气,把车停好,然后爬出车外,舒展了一下疼痛的双腿。

“打远处来的?”有人粗声粗气地说。

萨蒂吓了一跳。

屋旁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削瘦女人,她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像是男人的发型,身上褪色的牛仔裤、轻薄的冬季外套,还有那张晒黑的、长满色斑的脸都是长期在户外生活的证明。

“你的舌头被猫叼走了?”女人问道。她一边走过来,一边前后晃着手中的斧子。

萨蒂退后一步,吸了口气。“我,呃……”

“你是城里人。”她眯起一对接近黑色的眼睛观察萨蒂。

“埃德蒙顿。”

女人把手伸进外衣口袋,掏出一小包雪茄,抖落出一根。随着打火机的嗒哒一声,她点燃雪茄,烟雾从嘴角冒出。

“你要租小屋?”她问。

萨蒂点头。“一直住到下个月月底。”

女人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烟,然后猛地一阵咳嗽。她胸腔中发出的咳声好像破旧的货运火车行驶在快要散架的轨道上。

“这个月还剩四天,”她说,“我只收你五月份的房钱。你运气不错,我这儿还剩下一间房,不过还没来得及打扫。”

“没问题,”萨蒂立马说,“我租下了。”

女人转过身,重重地甩下斧子,只听见响亮的一声,斧子啪的戳在屋门旁的树桩上。对萨蒂来说,这声音好像是命运的铡刀在头上落下,令她身首异处。

“我叫艾玛。”女人伸出一只皮包骨头的手。

萨蒂小心地握了握她的手。“萨蒂·康奈尔。”

“很高兴见到你。”女人瞟了一眼奔驰,“你进镇子的时候,开车要小心点。这条路不是那么安全,尤其是还有沙基在上面横冲直撞。”

“他不会就是那个开黑色皮卡的人吧?”

艾玛眉头一皱。“那破车早该进垃圾场了。”

萨蒂刚想说什么,忽然见到办公室小屋后面停了一辆不知什么年代的破车,大概是拖牲口用的,她又把话吞了回去。这拖车似乎也拿到垃圾场的入场券了,但萨蒂没说出来。

“来吧,萨蒂,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五星级住所。”

艾玛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然后领着萨蒂沿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走去。走出几米之后,她停下来扔掉烟头。

“你的小屋是最后一间。”她边说边用靴尖把烟头碾进地里,紧接着又点上一根。“来一根?”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是啊,我也不抽。”艾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缺少保养的坏牙,“每天我都发誓要戒烟,说完照旧点上一根。一旦魔鬼成为你最好的朋友,你就很难脱离它的魔掌了。”

萨蒂吞了下口水。“有时候,你就只有那么一个朋友。你知道他们常说,你心中的魔鬼……”看见艾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萨蒂改变了话题。“是这一间吗?”

前面有一座装饰着漂亮窗帘的小木屋,屋子座落在光秃秃的杨树之间。

艾玛摇摇头。“你的那间在河边。”

“这附近有河?”

“这么说吧,有些地方说成小溪更合适。”

她们绕过小屋时,萨蒂发现后门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安宁。

萨蒂微微一笑。“好名字。”

“我女儿的主意。她给所有小屋都起了名字,说这样更有噱头。”艾玛回过头,“是吗?”

“嗯,我挺喜欢。”萨蒂说着,自己也笑了。

“我的那间是办公室——叫‘和谐’。”艾玛说,“办公室后面还有两间,靠近路边的是‘希望’,而‘鼓舞’要往林子里走一点,再往下走则是‘安宁’和‘无穷’。”

萨蒂吃了一惊,她没听错吧?

“无穷?”

艾玛笑了。“那一间视野最好,你永远看不腻。”

“那间是我的?”

“对,我就剩那么一间了。”

萨蒂深吸了口气,这种巧合叫人心神不宁。

“没有巧合这回事。”萨蒂的母亲常说。

“你女儿和你一起住吗,艾玛?”

“没有。这里原先归她管,后来她和她那个丈夫跑到大城市去住了。自从遇到那个人,她就再也过不惯乡下日子,特别是他们有了孩子以后。”

“你有几个孙辈?”

“五个。布兰达一开始生就停不下来了,五年里,每年蹦一个出来。”艾玛轻哼了一声,“她如今在家教孩子。老天啊,埃德蒙顿有的是学校。全能的主啊,这丫头脑子里少根筋。”艾玛轻轻摇着头,“都是她爸的遗传,愿上帝保佑他不幸的灵魂。”

萨蒂同情地看了艾玛一眼。

“克利福德已经死了,”艾玛回忆说,“他过去可是在卡尔加里牛仔节上骑公牛的。十八年前,‘老魔头’从他身上踩了过去。那家伙瞎得像只蝙蝠。”

“那头公牛?”

艾玛嘀咕了一声。“不,是克利福德,他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

她们继续走着,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

“你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外的?”终于萨蒂发问了。

“是啊,只有我和几个石油工人。工人们住在其他小屋里,你运气不错,白天他们通常都不在,就晚上回来睡觉,除非他们能在镇上找到地方过夜。但他们不会打扰你的,可能除了我,你一个人也见不到。”

萨蒂在一个被连根拔起的树桩前停下。暴露在外的树根上有一大串蚂蚁在列队前进,旁边有一只肚子像个球的蜘蛛正在向这条自助餐流水线爬近。看到那蜘蛛抓起一只掉队的蚂蚁吃干抹净,萨蒂的身子一颤。

适者生存,她心想。

艾玛挥手让萨蒂赶上来。“我们就快到了。”

道路前方的树木变得稀疏,接着一条蜿蜒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河水缓缓流过岩石,绕过树桩,迂回起伏地穿过树林,最后经过一片依然被冰雪覆盖的河岸。有些地方,河很窄、水很浅。其他的区域,河流则又暗又深。

对萨蒂来说,这景色美得令人窒息。

“这是凯米瑞河。”艾玛介绍说。

四月的微风拂过河面,一股清凉的雾气扑在萨蒂脸上。空气中有些许沼泽的气味——并不难闻,只是湿湿的,而且带有泥土的味道,这让萨蒂想起了鸣鹰葡萄酒。

“你可以沿这条路穿过林子,或者走台阶。”艾玛指着冻土上那几块粗糙的木板,“如果你要搬东西,沿着河比较好走,但要小心,台阶很滑。”

她们在河岸边上默默地并肩而行。那里看不到其他的建筑,也看不到其他人。等到艾玛回去她自己的木屋,就真的只剩萨蒂自己了。

这正是我想要的。

“就在那里。”艾玛自豪地说。

她们从屋侧走过去,萨蒂第一次见到她的新家。木屋高踞在一座长满干草的圆丘上,浅灰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着光。小屋一侧的两扇窗户加装了笨重的白色百叶窗,还有一个小阳台,阳台前面有一部分探出去架在河面上。一个蓝白两色的科尔曼牌冷柜,两把破旧的木椅和一张用粗壮的树桩做成的桌子,这些是阳台上仅有的装饰,除此之外就只有推拉门边瓦盆中的一株矮杉木了。

萨蒂打量着她的新家。外面没什么可看的,恐怕里面也强不到哪去。但潺潺的流水能让人忘记烦恼,总的来说还可以接受。

“你说小屋在河边,还真不是开玩笑。”萨蒂轻轻一笑。

“但愿咱们别遇上洪水。”艾玛提醒道。

“洪水?”

“是啊。几年前,我们这儿洪水暴涨,闪电照亮了好几里的天空,都是暴风雨闹的。要是咱们再遇上这么一出,你最好关紧门窗。我们这里荒郊野地的,风很大,雷声也吓死人。”

她们走上嵌在泥土上的台阶,又从小屋旁边绕过。柴火堆紧靠墙壁,上面用一块褪色的葱绿色防水布盖着。草地上扔着一根鱼竿和一盏油灯。

萨蒂有些失望地转向艾玛。“没电吗?”

“这儿没有,亲爱的。有问题吗?”

“我要给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充电。”

“好吧,我倒是想买一台他们那种花哨的发电机,就跟沙基的一样,可惜我买不起。对不起。”

“没事,到时候我去镇上充电。”

艾玛嘀咕着说:“你可别去卡多明,那里就一间商店,那个路易莎是个货真价实的控制狂。你这样的镇外人,连去她那儿上趟厕所撒泡尿她都不让。”艾玛用脏兮兮的手在脑门上抹了一把。“你得去欣顿,到埃德的酒吧去。就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他是我兄弟。”

她们走到小屋后面,萨蒂发现了门上方的标牌:无穷。这使她想起了萨姆,想起了他们每晚的仪式。

“萨姆。”萨蒂轻轻地喊了一声。

“萨姆是谁?”艾玛问,“你男人?”

“不是,呃——”

“没事,亲爱的,他不会找到这儿的。”

萨蒂猛地扭过头来。“什么?不,你误会了。”

艾玛摇摇头。“不对,我可不这么想,还能有什么原因让你跑到这荒郊野外的?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亲爱的。”

“知道什么?”

艾玛溜达到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对自己说:‘艾玛,这姑娘在躲着什么人,或是什么可怕的事。’我能从你眼里看出来,眼睛可不会说谎。”艾玛回过头来,“不过这与我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家伙没关系。”

老太太去推门,门抗议似的嘎吱作响,然后突然开了,一群黑头苍蝇扑面而来。

还有死亡的气息。

“我的圣母玛利亚啊!”艾玛惊恐地说。

萨蒂连忙捂住嘴。“这什么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