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在巴特尼央斯基家吃得酒醉饭饱,走进李迪雅伯爵夫人家里,比约定的时间稍微晚了一点。

“伯爵夫人那里还有谁呀?那个法国人在吗?”奥勃朗斯基打量着熟识的卡列宁的外套和一件样子古怪的有扣子的朴素大衣,问门房说。

“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和别苏波夫伯爵。”门房一本正经地回答。

“米雅赫基公爵夫人猜对了。”奥勃朗斯基一面上楼一面想。“真是怪事!不过同她接近接近倒也不错。她很有点势力呢。要是她能对波莫尔斯基说句把话,事情就十拿九稳了。”

天色还很亮,可是李迪雅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已放下窗帘,灯火辉煌了。

伯爵夫人和卡列宁坐在一盏吊灯下的圆桌旁,低声谈着话。一个相貌漂亮的瘦小男人,臀部像女人一样宽,罗圈腿,脸色苍白,一双好看的眼睛炯炯有神,长头发直垂到礼服领子上。他站在另外一头,观看壁上的画像。奥勃朗斯基同女主人和卡列宁打过招呼后,不由得又瞧了一眼这位陌生人。

“兰道先生!”伯爵夫人声音温柔和谨慎得使奥勃朗斯基惊讶地招呼他,接着就给他们作了介绍。

兰道匆匆回头一望,走了过来,含笑把他那僵硬出汗的手放在奥勃朗斯基伸出的手里,接着又立刻走开去,继续观看画像。伯爵夫人和卡列宁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看到您很高兴,特别是今天。”李迪雅伯爵夫人给奥勃朗斯基指指卡列宁旁边的座位,说。

“我给您介绍的这位兰道,”她望望法国人,又望望卡列宁,低声说,“其实是别苏波夫伯爵,您一定也知道了。只是他不喜欢这个称号。”

“是的,我听说了,”奥勃朗斯基回答,“据说,他把别苏波夫伯爵夫人的病完全治好了。”

“她今天到我这里来过,样子怪可怜的!”李迪雅伯爵夫人对卡列宁说。“这次分别使她伤心极了。对她真是一大打击!”

“他一定要走吗?”卡列宁问。

“是的,他要到巴黎去。他昨天听见了一个声音。”李迪雅伯爵夫人望着奥勃朗斯基说。

“噢,一个声音!”奥勃朗斯基跟着说了一遍,觉得在这帮人中间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他还摸不着头绪的怪事,他必须保持警惕。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李迪雅伯爵夫人仿佛言归正传,微妙地笑着对奥勃朗斯基说:“我早就认识您了,今天有机会同您再次见面,真是太荣幸了。俗话说:‘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不过,要成为朋友,必须理解对方的心情,可您对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恐怕未必能做到这一点吧。我的意思您一定明白。”她抬起她那双若有所思的美丽眼睛,说。

“多少知道一点,伯爵夫人,我明白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的处境……”奥勃朗斯基说,不太清楚她究竟指的是什么,就含糊其词地随口应和着。

“变化不在于表面处境,”李迪雅伯爵夫人严厉地说,同时含情脉脉地望着站起来走到兰道跟前的卡列宁,“他的心变了。他获得了一颗新的心,您不见得能完全理解他内心发生的变化。”

“不,我大致能想象这种变化。我们一向很要好,如今又……”奥勃朗斯基说,也用多情的目光回答伯爵夫人的目光,同时心里琢磨着两位部长中她同谁更接近,好请她向谁说说情。

“他内心的变化不会削弱他对人的爱,相反,只会加强他的爱。不过您恐怕未必能了解我。您不喝点茶吗?”她用眼睛指指端着一盘茶走过来的仆人说。

“不完全了解,伯爵夫人。当然,他的不幸……”

“是的,他的心一旦起了变化,不幸就成了大幸。”她满怀情意地望着奥勃朗斯基说。

“看来可以请她对两个人都说说情。”奥勃朗斯基心里想。

“哦,当然,伯爵夫人,”他说,“不过我想这种变化十分隐秘,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愿说出口来。”

“正好相反!我们应该说,还应该互相帮助。”

“是的,这毫无疑问,不过人的信仰千差万别,何况……”奥勃朗斯基温柔地笑着说。

“在神圣的真理上是不可能有差别的。”

“噢,是的,这个当然,不过……”奥勃朗斯基尴尬地住了口。他明白他们谈到宗教问题上来了。

“我看他马上就要睡着了。”卡列宁走到李迪雅跟前,意味深长地低声说。

奥勃朗斯基回头望了望。兰道双臂搁在安乐椅扶手和椅背上,垂下头,坐在窗口。他一察觉大家都在望他,抬起头来,像孩子一般天真地微微一笑。

“别去注意他,”李迪雅说,轻巧地推过一把椅子给卡列宁。“我发觉……”她刚开口,就有一个仆人拿着一封信进来。李迪雅匆匆看了看信,道歉了一声,就飞快地写了封回信交给那仆人,回到桌子旁。“我发觉,”她继续把话说下去,“莫斯科人,特别是男人,最不关心宗教了。”

“哦,不,伯爵夫人,莫斯科人是以信心坚定闻名的。”奥勃朗斯基回答。

“是的,不过就我所知,您就是个不关心宗教的人。”卡列宁懒洋洋地笑着对他说。

“怎么可以不关心呢!”李迪雅说。

“我在这方面不是不关心,我是在等待时机,”奥勃朗斯基露出最招人喜爱的微笑说,“我觉得对我来说,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还没有到。”

卡列宁和李迪雅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我们的时候是不是到了,”卡列宁严厉地说,“我们不应该考虑我们有没有准备,因为上帝的恩惠不受人的支配,有时它并不降临到苦苦追求的人身上,却降临到毫无准备的人身上,就像降临到扫罗身上那样。”

“不,看来时候还没有到。”李迪雅注视着那个法国人的一举一动,说。兰道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我可以听听吗?”他问。

“当然可以,我原来不想打扰您,”李迪雅温柔地瞧着他说,“跟我们一起坐吧。”

“只要不闭目回避上帝的光就好了。”卡列宁继续说。

“啊,但愿您像我们一样幸福,能感到永恒的上帝存在于我们心中!”李迪雅伯爵夫人怡然自得地微笑着说。

“不过,一个人也许觉得自己不可能达到这样崇高的境界。”奥勃朗斯基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觉得他这是昧着良心承认宗教的崇高,但在一个对波莫尔斯基说一句话就能使他获得垂涎已久的职位的人面前,又不敢吐露他的自由思想。

“您是说罪恶妨碍了他吗?”李迪雅说。“但这是个荒谬的说法。对信徒来说罪恶是不存在的,他们赎了罪。对不起!”她看见仆人又拿了一封信进来,说。她看完信,回答道:“告诉他明天在王妃那里……对信徒来说罪恶是不存在的。”她接着又说。

“是的,信心若没有行为就是死的。”奥勃朗斯基想起教义问答上的这句话,微微一笑说,表示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噢,这是《雅各书》里的话。”卡列宁带点责备的口吻对李迪雅说,这个问题他们显然已谈过多次了。“曲解这句话真是为害不浅!再没有比这种曲解更使人丧失信心的了。‘我没有行为,我就不能有信心’,哪里也找不到这样的话。有的正好相反。”

“为上帝辛勤操劳,守斋戒拯救灵魂。”李迪雅伯爵夫人鄙夷不屑地说,“这是我们的修士们的谬论……其实哪里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照他们那一套倒要好办多了。”她说着,眼睛盯着奥勃朗斯基,脸上露出那种她在皇宫里抚慰惊惶失措的年轻新宫女时的笑容。

“我们靠为我们受难的基督得救,我们靠信心得救。”卡列宁露出赞赏的目光,附和说。“您懂英文吗?”李迪雅问,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站起身来,到书架上去找一本书。

“我念一段《平安和幸福》 或者《庇护》 ,好吗?”她用询问的眼光瞧了瞧卡列宁,说。她找到书,又坐下来,打开了书。“这一段很短。是描写获得信心的途径,以及因此充满心灵的超越尘世一切的幸福。一个信徒不会不幸福,因为他不是孤独的。好吧,你们会明白的。”她刚要开始念,仆人又进来了。“是波罗兹金娜吗?告诉她明天两点钟……是的!”她指着书里那个地方,用若有所思的美丽眼睛望了望前方,叹口气说。“瞧,真正的信心就是这样的作用。您认识萨宁娜吗?您知道她的不幸吗?她丧失了独生子。她绝望了。嗯,结果怎么样?她找到了这位朋友,如今她为孩子的夭折感谢上帝呢。瞧,这就是信心所赐予的幸福!”

“噢,这确实很……”奥勃朗斯基说,高兴的是她要念书了,这样可以让他稍微定定神。“不,看来今天还是不要开口的好,”他想,“只要不坏事,能从这里脱身就好了。”

“您会觉得无聊的,”李迪雅伯爵夫人对兰道说,“您不懂英文,但这一段很短。”

“嗳,我懂的。”兰道带着同样的微笑回答,闭上眼睛。

卡列宁同李迪雅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她就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