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怪论,觉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五光十色的彼得堡生活把他从莫斯科的一潭死水中拯救出来,使他欢欣鼓舞。不过,这种五光十色的繁华景象,只有在熟悉的亲友中间才能欣赏和领略到。如今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感到困惑,目瞪口呆,摸不着头绪。奥勃朗斯基听着李迪雅伯爵夫人朗诵,察觉兰道那双不知是天真还是狡猾的漂亮眼睛紧盯着他,他的头脑感到有说不出的沉重。

五花八门的思想在他头脑里搅成一团:“萨宁娜死了孩子反而高兴……现在最好能抽支烟……要得救,必须有信心,修士不知该怎么办,可李迪雅伯爵夫人知道……我的头脑怎么这样沉哪?是白兰地喝多了,还是因为这一切太离奇了?直到此刻,看来我还没做过什么有失体统的事。不过现在请她帮忙总不是时候。据说,他们强迫人家做祷告。但愿他们不要来强迫我。那实在太无聊了。她这是在念什么鬼话呀?但她的声音倒很好听。兰道就是别苏波夫。为什么他就是别苏波夫?”奥勃朗斯基忽然觉得他的嘴忍不住打起哈欠来。他摸摸络腮胡子,不让人家看见他打哈欠,身子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他迷迷糊糊地觉得睡着了,要打鼾了,听见李迪雅伯爵夫人说:“他睡着了。”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奥勃朗斯基惊醒过来,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家揭发了。不过,他立刻看出“他睡着了”这句话不是在说他而是在说兰道,就放心了。那个法国人像奥勃朗斯基一样睡着了。不过,奥勃朗斯基认为,他打瞌睡一定得罪了他们(其实他也没有认真考虑,因为周围的一切实在太离奇了),而兰道的瞌睡却使他们异常高兴,特别是李迪雅伯爵夫人。

“我的朋友,”李迪雅说,小心翼翼地提着丝绸连衫裙,免得发出窸窣声,她有点得意忘形,对卡列宁不用“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却用“我的朋友”、“把手给他。您看见吗?……嘘!”她对又走进来的仆人发出嘘声,“我现在不接见。”

法国人头靠在安乐椅背上睡着了,也许是假装睡着了。他那只搁在膝盖上的汗湿的手微微抽动着,仿佛在抓什么东西。卡列宁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但还是在桌上撞了一下)走过去,把他的手放在法国人手里。奥勃朗斯基也站起身来,拼命睁大眼睛,想消除睡意,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一切都是现实,不是做梦。奥勃朗斯基觉得他的头脑越来越不舒服了。

“叫最后来的那个人,那个有所企求的人滚出去!叫他滚出去!”法国人用法语说,没有睁开眼睛。

“对不起,不过您也看见……您十点钟再来吧,最好是明天来。”

“叫他滚出去!”法国人不耐烦地重复说。“他这是不是指我呀?”

奥勃朗斯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忘记了他想求李迪雅的事,忘记了妹妹的事,一心想尽快离开这地方,就踮着脚尖走出去,然后像逃离传染病房那样一口气跑到街上。他同马车夫攀谈了好一阵,说着笑话,想尽快使自己的情绪恢复正常。

他在法国剧院里赶上最后一场戏,然后到鞑靼饭店喝了点酒,在这种熟悉的气氛中稍微定下心来,不过这天晚上他总觉得很不自在。

斯吉邦·奥勃朗斯基回到他在彼得堡借宿的彼得·奥勃朗斯基家里,发现培特西来的一封短信。她在信里说很想把那场开了头的谈话谈个完,请他明天去一次。他刚读完信,皱着眉头想着这件事,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仿佛有谁背着什么重东西在走路。

斯吉邦·奥勃朗斯基走出去看看,原来是模样变得年轻的彼得·奥勃朗斯基。彼得喝得酩酊大醉,楼梯也不会走了;但他一看见斯吉邦·奥勃朗斯基,就吩咐仆人把他扶起来,接着一把搂住斯吉邦·奥勃朗斯基,同他一起走到房里,讲他怎样度过这个黄昏,但一讲就睡着了。

斯吉邦·奥勃朗斯基垂头丧气,这在他是很难得的。他好久不能入睡。他记起的一切都是讨厌的,但最讨厌的,简直可以说是丢脸的,就是想到他在李迪雅伯爵夫人家度过的黄昏。

第二天,他收到卡列宁斩钉截铁拒绝同安娜离婚的答复。他明白这个决定的依据,就是那法国人昨天的梦呓或者假装做梦,信口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