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在彼得堡照例没有虚度光阴。到了彼得堡,除了妹妹离婚和给自己谋职这些事以外,他在莫斯科——正如他所说的——过了一阵发霉的生活以后,照例需要换换空气,提提神。

莫斯科虽然也有音乐、杂耍、咖啡馆和公共马车,但毕竟是死水一潭。奥勃朗斯基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他在莫斯科住了一阵,特别是同家属生活在一起,总觉得提不起精神,愁闷得很。长期守在莫斯科家里,他常由于妻子的心情恶劣和责难埋怨,孩子们的健康和教育,以及工作上的种种琐事甚至债务而心烦意乱。但只要一到彼得堡,在他经常出入的上流社会——那里人人都在生活,的的确确是生活,而不像在莫斯科那样混日子——过上一阵,一切忧虑烦恼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妻子吗……今天他刚跟契青斯基公爵谈过这事。契青斯基公爵已有家室,孩子都已长大,当上了贵胄军官学校学生,但他还有一个非法的家庭,也生了孩子。虽然第一个家也满不错,但契青斯基公爵觉得第二个家更使他快乐。他把长子领到第二个家里,对奥勃朗斯基说,他认为这样对儿子更有好处,更能增长他的见识。要是在莫斯科人家会怎么说呢?

孩子吗?在彼得堡,孩子们并不妨碍父亲的生活。孩子们都在学校里读书,这里也没有莫斯科流行的——例如李伏夫家——那种谬论,认为孩子们理应过穷奢极侈的生活,做父母的只能常年操劳和忧虑。这里大家都懂得,一个人活着应该为自己,凡是有教养的人都应该如此。

当差吗?在这里当差也不像在莫斯科那样只是毫无目的地服苦役;在这里当差很有意思。可以见到各种权贵,抓住机会为他们效劳,说说聪明得体的话,对不同的人施展不同的手腕。这样,一个人转瞬之间就会飞黄腾达,像奥勃朗斯基昨天遇见的、如今已成了达官贵人的勃良采夫那样。这样当差才有意思啊。

彼得堡对金钱的看法特别使奥勃朗斯基宽心。巴特尼央斯基——照他的生活方式每年得花五万卢布——昨天就这事向他发了一通妙论。

午饭前,奥勃朗斯基谈得很起劲,对巴特尼央斯基说:“你同莫尔德文斯基一定很熟吧?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替我向他说句话。有一个位子我很想要,就是南方铁路……”

“唉,别提了,我反正记不住的……可你何苦为了这种铁路公司的事去同犹太佬打交道呢?……不论怎么说,总是很肮脏的!”

奥勃朗斯基没有告诉他这事业有发展前途。这一点巴特尼央斯基是无法理解的。

“我需要钱,没钱可活不下去。”

“你不是活着吗?”

“活着,可是负债。”

“真的吗?负了很多债吗?”巴特尼央斯基同情地问。

“很多,大约有两万呢。”

巴特尼央斯基呵呵大笑。

“啊,你真是个幸运儿!”他说,“我欠了一百五十万债,手头一无所有,可是你看,我还不是照样活着!”

奥勃朗斯基知道这是实话,他不仅听人家这样说,而且亲眼目睹。齐瓦霍夫负债三十万,手头不名一文,可是他照样生活,而且过得多么阔气!克利夫卓夫伯爵早被认为山穷水尽了,他却还养着两个情妇。彼得罗夫斯基挥霍掉五百万家产,依旧过着奢侈的生活,甚至还负责财政部工作,每年有两万卢布收入。除此以外,彼得堡对奥勃朗斯基的身体也很有好处。彼得堡使他恢复了青春。在莫斯科,他发现鬓上有几根白发,午饭后要打瞌睡,伸懒腰,走楼梯上气不接下气,对年轻女人不感兴趣,舞会上不爱跳舞。在彼得堡,他觉得年轻了十岁。

他在彼得堡的感受,正如刚从国外归来的六十岁的彼得·奥勃朗斯基公爵昨天对他说的那样。

“我们在这里不会过日子。”彼得·奥勃朗斯基说。“不瞒你说,我在巴登避暑;嚯,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年轻人。一看见年轻女人,就想入非非……吃点东西,稍微喝一点,就觉得精神抖擞,浑身是劲。一回到俄国,就得陪着妻子,还得住到乡下去,唉,说来你也不会相信,这样过上两个礼拜,就连衣服都懒得换,干脆穿着睡衣吃饭。哪里还有兴致去想年轻女人!变成十足的老头儿,想的也无非是灵魂得救之类的事。一到巴黎,可又恢复青春了。”

斯吉邦的体会同彼得完全一样。在莫斯科,他精神萎靡,要是再住下去,难保不弄到只考虑灵魂得救之类的事;可是在彼得堡,他觉得自己又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了。

在培特西公爵夫人和奥勃朗斯基之间早就存在一种古怪的关系。奥勃朗斯基总是轻浮地向她献殷勤,轻浮地对她说些不成体统的话,他知道她最爱听这类话。在同卡列宁谈话后的第二天,奥勃朗斯基乘车去看她,觉得自己青春焕发,调情撒谎简直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他其实并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他们无法改变谈话的腔调,因为她很喜欢他。因此,米雅赫基公爵夫人一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倒觉得很高兴。

“啊,您也在这儿,”米雅赫基公爵夫人一看见奥勃朗斯基就说。“请问,您那位可怜的妹妹现在怎样了?您别这样看着我!”她补充说。“自从所有的人,所有比她坏千百倍的人,纷纷攻击她的时候起,我就认为她做得很漂亮。我不能饶恕伏伦斯基,因为上次她来彼得堡,他竟没让我知道。不然我一定去看望她,陪她到处走走。请您务必替我向她问好。现在您给我讲讲她的情况吧。”

“是的,她的处境很痛苦,她……”奥勃朗斯基太老实,把米雅赫基公爵夫人说的“讲讲您妹妹的情况吧”当作真心话,就讲起安娜的情况来。米雅赫基公爵夫人照例立刻打断他的话,自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她做的同所有的人——除了我以外——做的都一样,不过人家偷偷摸摸,她却不愿欺骗,她做得漂亮极了。她抛弃了您那位性情乖僻的妹夫,真是再好也没有了。请您不要见怪。人人都说他聪明,聪明,只有我说他愚蠢。如今他同李迪雅,还有兰道打得火热,大家都说他是傻子,我真不想同意他们的说法,可是这一次我不能不同意。”

“有一件事我要向您请教,”奥勃朗斯基说,“昨天我为妹妹的事去找他,要求他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当时没有给我答复,说是要想一想。今天早晨我没有收到回答,却收到他的请柬,邀请我今晚到李迪雅伯爵夫人家去。”

“噢,对了,对了!”米雅赫基公爵夫人高兴地说,“他们一定去请教兰道,听取他的意见。”

“向兰道请教?这是什么意思?兰道是谁?”

“怎么,您不知道裘利·兰道,大名鼎鼎的裘利·兰道,那个未卜先知的人吗?他也是个傻子,可是你妹妹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唉,您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住在外省的结果。不瞒您说,兰道原是巴黎一家铺子的伙计,他有一次去看病,在候诊室里睡着了,却在睡眠状态中给每个病人治病,治法真是稀奇古怪。后来密列丁斯基——您认识这位病人吗?——夫人知道了,就请他去替她丈夫治病。照我看是毫无效果,因为他仍旧很虚弱,可是他们相信他,把他随身带着。后来又把他带到俄国来。到了这里,大家一窝蜂地去找他,他开始替大家治病。他治好了别苏波夫伯爵夫人的病,她对他宠爱得不得了,还收他当干儿子。”

“怎么收他当干儿子?”

“是的,收了他当干儿子。如今他不再叫兰道,他成了别苏波夫伯爵了。但问题不在这里,李迪雅——她这人我很喜欢,可是她的头脑有毛病——就一个劲儿拜倒在兰道脚下。现在离开他,她也好,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也好,简直寸步难行。因为这个缘故,你妹妹的命运如今就掌握在这位兰道,或者说别苏波夫伯爵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