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学者回到了克雷吉府,他们带回了四封饰有哈佛纹章的信件——这是曼宁写给以利沙·塔尔波特的,还有一撂《神曲》译稿清样——河畔印刷社的保险柜中丢失的那些。

“塔尔波特是他们理想的御用文人,”菲尔兹说,“一位受全体基督徒尊敬的牧师,一个坚定不移的天主教批判者,哈佛大学的局外人,所以他能够以甜言蜜语来哄骗哈佛,并装出超然物外的姿态,削尖他的笔挞伐我们。”

“我觉得,无须像大街上的算命先生那样会掐指一算,我们也可以猜到塔尔波特是得到了一笔钱才惹来麻烦的。”

“一千美元。”雷说。

朗费罗点头称是,给他们看信上明确写着的报酬数额。“我们且保存起来。一千美元,进行研究并写出四篇文章的各种‘开销’。这笔钱送了塔尔波特的命。”

“这么说来,凶手是准确晓得他能从塔尔波特的保险箱偷到多少钱的,”雷说,“他知道这个安排的详情和这封信的具体内容。”

“‘好好守住你那不义之财吧。’”洛威尔背诵道,接着补充说:“一千美元,猎取但丁人头的赏格。”

理智告诉他们在哪里可以找到关于曼宁的阴谋的更多信息:大学讲堂。但是在白天,大学讲堂里来来往往的全是同事,洛威尔是没法去查阅哈佛校务委员会的文件的,而在晚上他也没有办法去做——由于发生了一连串的恶作剧和篡改文件的事件,学校早已采取了上锁和加密码等一套复杂的方法来密封档案。

看来要秘密潜入这个堡垒是没有希望了,直到菲尔兹想起了一个人,“蒂尔!”

“谁,菲尔兹?”霍姆斯问。

“在我们公司上晚班的一个伙计。他曾说过他除了在街角每周上几个晚班之外,白天都在哈佛大学打杂。”

当天晚上约莫十一点钟左右,这位蒂克纳·菲尔兹出版公司的忠实伙计走出街角,大吃一惊地发现,菲尔兹在外面等着他。没过几分钟,这个伙计就坐上了出版商的马车,在马车上,菲尔兹介绍他认识了另一名乘客——天哪,竟然是洛威尔先生!多少次了,他一再想像自己置身于像洛威尔教授这样高品位的人士当中。蒂尔对于这样一种罕见的待遇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他仔细听着他们提出来的要求。

一到坎布里奇,他就领着他们穿过哈佛广场。他慢慢扭头看了好几回,似乎有点担心和他同坐一车的两位文学家会冷不防消失,就像他们突然出现一样。

“快点儿走啊,伙计。我们就在你身后!”洛威尔向他保证。

洛威尔捻着他的胡子尖。最令他紧张的倒不是怕校园里有人发现他们,而是他们有可能在校务委员会的档案中发现的东西。但·蒂尔那充满稚气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眼睛大大的,嘴巴相当秀气,有点像女孩子的樱桃小嘴,好像不停地在咀嚼什么东西似的。

“亲爱的蒂尔,你一点儿不必担心。”菲尔兹说道,挽起他的胳膊,开始登上气势雄伟的石头楼梯,这个楼梯通向大学讲堂里的会议室和教室。“我们只需要略略翻翻一些文件,然后就会离开,我们决不会把东西弄乱的。你是在做一件好事。”

“我也希望如此。”蒂尔语气真诚地说。

“好伙计。”菲尔兹笑着说。

蒂尔试用了一大串委托他保管的钥匙,才打开一道道门闩,一把把门锁。进了门,洛威尔和菲尔兹取出装在盒子里的备用蜡烛点燃,把一本本档案从橱柜里搬出来放在一张长桌子上。

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菲尔兹和洛威尔通读了一遍校务委员会两周一次的会议记录。他们还无意中读到了有关洛威尔的但丁研究班的种种谴责零星散布在冗长乏味的大学事务记录中。“没有提到令人讨厌的西蒙·坎普。曼宁肯定是自家雇用他的。”洛威尔说。有一些事情,甚至连哈佛校务委员会都被蒙在鼓里。

在分门别类读完多得没完没了的会议记录后,菲尔兹发现了他们正在寻找的东西:十月份,六名校务委员会委员中有四位急不可耐地批准同意聘请以利沙·塔尔波特牧师执笔批判即将面世的《神曲》译本的设想,“对为此所费之精力及时间之报偿”一事,留待财务委员会——也就是奥古斯塔斯·曼宁——斟酌决定。

菲尔兹抽出哈佛监督委员会的记录。他们发现有多处提到大法官希利,希利生前一直是这个委员会的忠实成员。

在校务委员会发起的反对洛威尔的但丁研究班和朗费罗的“但丁俱乐部”的翻译的运动中,监督委员会委员一致认为应该选出一些辩护人就这件事的正反两面做出公正的分析,并选举大法官希利作为赞成进行上述活动的辩护人。希利法官是一个一丝不苟的研究者和天才的分析家,能够不偏不倚地对这一事情进行评判。

委员会邀请希利来做这一立场的辩护人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在法庭之外的某个地方选择立场,显然让大法官觉得不舒服,因而婉言拒绝了委员会的请求。

希利婉拒一事在校务委员会的档案簿中仅仅占用了两行文字。明白了这件事的隐情之后,洛威尔第一个开口说:“希利放弃了一个相当重要的立场,他拒绝代表但丁说话,于是但丁被放逐的一幕又重新上演了。”

菲尔兹从他的金框眼镜上方瞥了洛威尔一眼。

他们听到大学讲堂外厚厚的冰层破裂时发出的噼啪的声音,越来越近。

在这几个钟头里,时间似乎变得不重要了。回到克雷吉府后,学者们开始读詹尼森最近的日记,他的字迹相当潦草,难以辨认。在有了围绕希利和塔尔波特的意外发现之后,这几位但丁研究者对于詹尼森所遭受的撒旦判处的“罪行”与但丁密不可分,从理智上说,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但洛威尔不相信与他相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直到证据消除了他的疑虑。

詹尼森在日记的字里行间,处处流露着一种炽热的欲望,要在哈佛校务委员会谋到一个位置。这个商人思忖着,一旦得到这个位置,他将最终得到人们的尊重。当上了大学董事也就意味着一个他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世界接纳了他。

友谊要被扭曲了,或者说,要被牺牲了。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詹尼森多次拜访大学讲堂,可能他私下里乞求大学董事阻止某些大学教员教授垃圾课程,诸如洛威尔的但丁研究班,阻止朗费罗向大众散布那些愚蠢的论调。詹尼森向监督委员会的核心委员承诺,他可以全力资助重新组建现代语言系。读着这些日记,洛威尔不由得痛苦地想起,在校务委员会对他的教学工作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的那会儿,詹尼森还曾催促他去抗争呢。

詹尼森的日记透露,一年多来,他一直在处心积虑、想方设法要让哈佛的某个管理委员会空出一个位置来。在哈佛管理层中挑起一场论战兴许可以制造某种人事变动,迫使某人辞职,而他就可以趁虚而入,填补空缺了。希利法官死后,一个财产只有他的一半、才智远远不及他的商人补上了那个监督委员会委员的空位,詹尼森简直要忿恨得发疯了。

詹尼森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得知曼宁博士决心要将哈佛大学从它与但丁研究计划的关系中解放出来的,现在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听到这个消息后,詹尼森最终找到了在大学讲堂弄到一个位置的机会。

“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洛威尔说,他的神色非常悲哀。

“詹尼森挑拨你去跟校务委员会斗争,又挑拨校务委员会来打压你。这场斗争足以让曼宁累个半死。不管最终谁胜谁负,总会有位置空出来的,而广施钱财赞助学校事业的詹尼森,就要成为英雄人物了。他的目标从头到尾也就是这个。”朗费罗说,他设法让洛威尔相信,失掉了与詹尼森的友情,全然不是他的错。

“我想不通,朗费罗。”洛威尔说。

“他推动你与大学分裂,洛威尔,反过来他自己被分裂成碎块,”霍姆斯说,“这就是他遭受的报应法则。”

朗费罗翻开他们的调查日志,准备记录新的一页。他蘸上墨水,却呆坐着不下笔,只是凝视着前方良久良久,笔尖的墨水都干了。他实在无法写下这样一个结论,尽管它是顺理成章的:撒旦施以惩罚,是为了他们的缘故——为了但丁俱乐部。

没有一丝风,万里无云,也不像要下雪的样子。天空高远,挂着一轮月亮,只是那月亮似乎被刚刚磨砺过的刀精准地从中间切开了,只剩下一半悬在那儿。

总算等来了门铃响起,曼宁咕哝了一声,起身开门让客人进来。“我们去藏书室好吗?”

洋洋得意的米德挑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在曼宁家的铺着鼹鼠毛皮的靠背长椅的中间坐了下来。

“谢谢你答应晚上从学校赶来见我,米德先生。”曼宁说。

“噢,不好意思,我来迟了。您的秘书在留言条上说您的约见与洛威尔教授有关。莫不是涉及到我们的但丁研究班?”

曼宁举手抚弄着两绺卷曲的白头发之间那个光秃秃的沟壑一样的地方。“说得没错,米德先生。请你告诉我,你跟坎普先生谈起过但丁研究班吗?”

“我想我跟他谈过了,”米德说,“就这事我跟他谈了几个钟头。他想全面掌握我能够告诉他的有关但丁的所有事情。他说他是为了您才来打听的。”

“的确是。可是从那以后,他似乎不愿意来见我了。我想知道个中缘故。”

米德皱了皱鼻子,说:“先生,现在,我可以知道您的事情吗?”

“当然不可以,孩子。不过我觉得,尽管如此,你多半还是可以帮助我的。我想,我们可以把各自掌握的信息结合起来,一块儿来参详他可能碰上了什么意外,致使他避而不见。”

米德无动于衷地盯着曼宁,醒悟到这次见面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也不是一件什么愉快的事情。壁炉架上摆着一盒雪茄。一想到和哈佛校务委员会的委员在炉边抽雪茄,他不由得乐开了怀。“这些像是一等佳品,曼宁先生。”

曼宁愉快地点了点头,给客人敬了一支。“这里,不必像在校园里那样,我们可以公开吸烟。我们也可以坦率地交谈,无拘无束地谈,就像我们抽烟一样。近来又发生几件意想不到的怪事,米德先生,我想搞清楚。一个警察跑来见我,问了几个有关你们的但丁研究班的问题,然后又打住了话头。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可是又改变了主意。”

米德闭上眼睛吐出一口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奥古斯塔斯·曼宁不耐烦了,“我想知道,你晓不晓得你在班级的排名大大下滑了。”

米德闻声浑身一震,像是一个文法学校的小学生被老师用手杖上的金属包头敲了一记。“曼宁博士,相信我,这不是出于别的原因……”

他打断他的话说:“我晓得,我亲爱的孩子。我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上个学期洛威尔教授的课——这就是原因。你的兄弟们在他们班上一向都是一等一的好学生。不是吗?”

这个学生显然为自己的排名觉得丢脸和愤怒,他别过脸去了。

“也许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如何做些调整,提高你的排名,免得有损于你家的名望。”

米德那翠绿色的眼睛一亮,“真的吗,先生?”

“这会儿我想抽口烟了。”曼宁咧嘴一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仔细察看着他的漂亮的雪茄。

米德飞快转动着脑筋,琢磨着曼宁提出这么个建议后可能会打什么小算盘。他一点一滴地透露了他和西蒙·坎普见面的经过。

曼宁点燃一枝火柴,然后又把它熄灭,突然低声说道,“你听到门口有什么声音吗?”

米德侧耳倾听,摇了摇头,“是曼宁夫人吗,先生?”

曼宁把细长的手指屈在嘴唇边,“嘘”了一声。他悄无声息地从客厅溜到走廊。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我的幻觉,”他说,眼睛直直地盯着米德,“我只想请你放心,我们之间的谈话一点儿也不会走漏风声。在内心里,我觉得你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米德先生。”

“或许真的是这样,曼宁博士。”他笑着说,就在曼宁向他证明保密性的当儿,他调整了自己的战略。但丁是一个该死的凶手,曼宁先生。哦,没错,我的确是要告诉您一些事情。“我们首先谈谈班级排名的事儿,”米德说,“谈完这个再谈但丁。噢,曼宁博士,我要说的事您肯定有极大的兴趣。”

曼宁喜笑颜开,“我为什么不准备一些点心和饮料?我们可以一边抽烟一边享用嘛。”

“给我一杯雪莉酒,如果您愿意的话。”

曼宁端来一杯客人要的酒,米德接过来一口喝光,“再来一杯如何,亲爱的奥吉?今夜我们可以饮酒作乐的嘛。”

奥古斯塔斯·曼宁走向酒柜去斟酒,希望这个学生要说的事情是重要的。他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他不用瞧就知道,这个孩子打碎了一个贵重物件。他怒气冲冲回过头去,只见米德瘫坐在靠背椅子上,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子两侧,不省人事。

曼宁见状迅即转身,手中的细颈酒瓶跌落在地。这位财务总管凝视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军人的脸庞,这个人他见过的,几乎每天都在大学讲堂的走廊上见到。军人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嘴巴时不时地咀嚼一下;嘴唇一张开,就可以看到他的舌头表面布满了嫩白的圆点。他啐了一口,一个白圆点落在地毯上。曼宁禁不住瞄了一眼;好像是印在一个纸片上的两个湿漉漉的字母。

曼宁冲到墙角,那儿的墙壁上装饰性地挂着一枝打猎用的步枪。他蹿到椅子上去拿枪,很快又结结巴巴地说:“不。不。”

但·蒂尔从曼宁颤抖的手中夺过枪,毫不费力地掉转枪托敲了敲他的脸。然后他站在那儿观看着,观看着,眼前的这个冷酷到骨子里的叛徒,手臂胡乱摆动着,倒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