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姆斯医生爬完一段长长的楼梯,来到作者接待室。

“雷警官回来了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洛威尔眉头紧锁,非常沮丧。

霍姆斯开口说,“你们重新去调查大学讲堂档案室一事怎么样啦?”

“恐怕我们去不了了。”菲尔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为什么?”霍姆斯问。

“蒂尔先生今天晚上没有露面,”朗费罗解释说,“大概他病了。”

“不可能,”菲尔兹垂头丧气地说,“记录簿上写着,蒂尔这四个月里从未缺过一次勤。霍姆斯,我给这个伙计惹来了麻烦,在他一次又一次无偿地表现他的忠诚后。”

“傻话……”霍姆斯说。

“我不应该把他牵扯进来的!曼宁可能发现了蒂尔帮助我们闯进档案室,把他给逮起来了。要不就是塞缪尔·蒂克纳那个浑蛋因蒂尔制止他跟埃默里小姐玩可耻的游戏而报复他。此外,我还跟公司里所有参加过战争的职员都谈过话,没有人承认去过士兵援助所,也没有人说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洛威尔说:“菲尔兹,给我蒂尔的地址,我自己去找找他。霍姆斯,跟我一块儿去吗?”

洛威尔和霍姆斯来到马厩里,发现菲尔兹的那匹母马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怎么挣扎也站不起来,两人不由得吓得直哆嗦。母马的同伴在一旁悲哀地看着,一接近它就扬蹄踢人。从母马的症状来看,它显然是无法跑路了,两位诗人只好以步当车。

蒂尔的住宅位于波士顿市南区,是一幢不大不小的房子。他的工作证上写着门牌号码,看得出这几个号码他写得很是仔细,尽管字迹还是歪歪扭扭的。

“蒂尔夫人?”一位忧心忡忡的妇女站在门口,洛威尔彬彬有礼地抬了抬帽子,“我叫洛威尔。这位是霍姆斯医生。”

“高尔文夫人。”她说,然后抬起一只手按在胸口。

洛威尔对着写有号码的纸查看门牌号码,“是不是有一个叫蒂尔的人在这儿寄宿?”

她抬起忧伤的眼睛看着他们。“我叫哈里特·高尔文。”她像在朗诵似的缓慢地重复着,好像她眼前的两位访客还是孩子或者是傻子,“我跟我丈夫住在这儿,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寄宿。先生,您说的那个蒂尔先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么说来,您是近来才搬到这儿来住的了?”霍姆斯医生问道。

“至今有五个年头了。”

“夫人,”霍姆斯说,“您能不能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待一会儿,好让我们对这里有更清楚的认识?”

她同意了。一进房子,洛威尔立即就注意到了挂在墙壁上的一帧锡版相片。

“啊哈,我可以麻烦您给杯水喝吗,亲爱的夫人?”洛威尔问。

她走去拿水,他迅即冲到那帧加了外框的照片下,端详着相片上那个穿着特大号军装的精神饱满的军人。“天哪!是他,洛威尔!千真万确,是但·蒂尔!”

真是他。“他当过兵?”霍姆斯问。

“他不在奥斯古德开列的名单上!”

“原因在这儿!‘本杰明·高尔文少尉’,”霍姆斯读着印在照片下面的名字,“蒂尔是一个假名。趁她不在,抓紧点。”霍姆斯偷偷溜进隔壁狭窄的房间里,只见里面摆满了战时装备,一件件细心摆放着、陈列着,其中的一件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把马刀,挂在墙壁上。一股寒意直往他的骨头里钻,他轻声唤着洛威尔的名字。诗人应声走了进来,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颤抖起来。

霍姆斯挥手赶开一只从正后方袭来的小飞虫。

“别管那虫子!”洛威尔说着,一巴掌把虫子拍得稀巴烂。

霍姆斯不慌不忙地取下墙壁上的马刀。“正是那种类型的刀……我们的军官们佩挂的饰物,这个世界的文明战争的遗留物。说不定就是这把刀切碎了菲尼斯·詹尼森。”

“不可能。它上面一点污迹都没有。”洛威尔说,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闪闪发亮的物件。

霍姆斯用手指拭了拭刀身,“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就算是用所有的海水来清洗,杀人后留下的血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洗掉的。”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墙壁上的一点血渍上,那是刚才那只被拍死的虫子遗留下来的。

高尔文夫人端着两杯水回来了,一看到霍姆斯医生在触摸那把刀,她立即命令他住手。霍姆斯没有理睬她,冲出房门奔到了大门外。她怒气冲冲地叫喊着,说他们进她的房子是想偷她的东西,还威胁说要去叫警察。

洛威尔走到他们之间,停了下来。霍姆斯对高尔文夫人的抗议充耳不闻,他在门前的人行道上站住,把沉重的马刀举在眼前。一只很小的飞虫停落在刀身上,就像铁片被磁铁吸住了似的。紧接着,眨眼间,又来了一只,两只,然后,三只小飞虫没头没脑地挤在一块儿。过了几秒钟,飞来了一大群小飞虫,围着渗在刀身缝隙中的血嗡嗡叫。

洛威尔刚刚开口说话,可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又把剩下的一半吞了回去。

“赶快叫其他人过来!”霍姆斯喊叫道。

他们发疯似的要见她丈夫。她给吓呆了,愣乎乎看着霍姆斯和洛威尔两人轮流口说手划,直到响起了敲门声,他们才算停下来。菲尔兹出现在他们眼前,可哈里特并没有去注意身材圆胖、满脸焦虑的菲尔兹,而是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身后那个身材颀长、留着蓬松的长胡子的人。在银白色天空的映衬下,他无比镇定自若,没有什么比这个形象更加清新纯净的了。她颤抖着举起一只手,好像要去抚摸他的胡须,真的,当这位诗人跟着菲尔兹走进来的时候,她的手指拂到了他的一缕头发。他后退了一步。她恳求他进屋。

洛威尔和霍姆斯对视了一眼。

“多半她还没有认出我们俩。”霍姆斯低声说。洛威尔表示同意。

她极力说她是如何的惊异:每晚睡前她都要读朗费罗的诗歌;她丈夫打完仗后卧床不起,她给他高声朗诵《伊凡杰林》;那轻柔跳动着的节律,那讲述忠贞却没有结果的爱情传奇故事,甚至在他入睡后也抚慰着他——即便是现在也是这样,她悲伤地说。可是,她在解释的时候,总是重复一个问题,“为什么,朗费罗先生……”她一再问这个问题,直到忍不住抽泣起来。

朗费罗柔声道:“高尔文夫人,我们急需帮助,只有您才能帮得上我们。我们必须找到您丈夫。”

“这两个人似乎想要伤害他。”她说,她指的是洛威尔和霍姆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为什么,朗费罗先生,您怎么会认识本杰明呢?”

“恐怕我们来不及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了。”朗费罗说。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把目光从诗人身上移开去。“可是,我不晓得他在哪儿,真惭愧。他几乎很少回家,就算回来了,也总是一声不吭。有时他一出去就是几天。”

“您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菲尔兹问。

“今天他回来待了一小会儿,就在你们来的几个钟头前走了。”

菲尔兹拉出怀表看了看,“他去哪儿了?”

又传来了敲门声。她掏出手帕来擦眼睛,又弄了弄衣服。“肯定又是一个债主来烦我了。”

她去了大厅,诗人们聚在一块,头碰着头兴奋地窃窃私语。

洛威尔听到前厅里有响动,他立即转移了注意力。

朗费罗不解地打量着他,说:“洛威尔?”

“洛威尔,你在听吗?”菲尔兹问。

从前门飘过来一连串的话音。

“那个声音,”洛威尔大为震惊,“那个声音!听!”

“蒂尔?”菲尔兹急切地问,“可能她正在提醒他逃跑,洛威尔!我们以后就甭想再找到他了!”

洛威尔迅速行动起来。他穿过大厅冲到门口,一个满脸倦色、眼睛布满血丝的男人站在那儿怒目而视。诗人扑向前去,喊着“我逮住你了”。

洛威尔用力抓住那人的胳膊,把他拖进了屋子。“我逮着他了!”洛威尔大声叫喊,“我逮住他了!”

“你干什么呢?”彼得罗·巴基尖声叫道。

“巴基!你来这儿干什么?”朗费罗说。

“你怎么晓得我在这儿?叫你的狗腿子放开我,朗费罗先生,要不我倒要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巴基咆哮着,徒劳地用胳膊去撞那牢牢抓着他的人。

“洛威尔,”朗费罗说,“我们单独跟巴基先生谈谈。”他们带巴基进了另一间房,洛威尔质问他所为何来。

“与你无关,”巴基说,“我回来是想跟那位女士说几句话。”

“对不起,巴基先生,”朗费罗摇头说,“这会儿霍姆斯医生和菲尔兹先生正在问她话。”

洛威尔接着问:“你和蒂尔策划了什么阴谋?他在哪里?不要惹我发火!什么时候出了乱子,你都会出来捣乱。”

巴基拉长了他那张苦脸,“蒂尔是谁?我受了这般对待,作出答复的应该是你们!”

“如果他不马上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我马上送他到警察局并向警察翻他的老底!”洛威尔说,“朗费罗,难道我不晓得他一直在蒙蔽我们?”

“吓!交给警察,你交呀!”巴基说,“他们会帮我要账的!你不是想知道我来这儿干嘛吗?我来这儿向那个赖债不还的卑劣小人索要我的酬金。”他的粗大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动,“不错,也许你们猜到了,我一点都不厌烦家庭教师这个行当。”

“家庭教师?你给她上课?教意大利语?”洛威尔问。

“教她丈夫,”巴基回答说,“只上了三次,几个礼拜之前——他似乎认为这应该是免费的。”

“可你不是回意大利了嘛!”洛威尔说。

巴基大笑起来,笑声里透着他的思乡之情。“真是那样就好了,先生!我最靠近意大利的一次是去给我的兄弟送行。”

“给你兄弟送行?瞎说!”洛威尔喊道,“你坐着一条小船发疯似的往前冲,要去赶那艘轮船!你还携带了满满一提包假钞——我们亲眼看见的!”

巴基抬手指着洛威尔准备要责难他的,可是他喝得太多了,晕眩欲吐,伸出去的那根手指就是对不准洛威尔。“不错,我赶上了轮船。但我根本没带钱。那天我赶到那儿交一份手稿给我的兄弟,他答应把手稿送到意大利。”

“手稿?”朗费罗问。

“一份英文译稿。是但丁的《地狱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听说你在翻译但丁的《神曲》,朗费罗先生,对你的宝贝但丁俱乐部也有所耳闻,对此我要发笑了!作为意大利的孩子,作为一个在她的历史、她的冲突、她反抗教会的重压的斗争中长大的人,难道在我对但丁所追求的自由的热爱中就没有不可比拟的东西?”巴基歇了一口气,“有,当然有。你从不邀请我去克雷吉府。是因为有人不怀好意地说我是一个酒鬼?是因为对我被哈佛解雇而不齿?美国有什么自由?你们心满意足地把意大利人送进你们的工厂,送上你们的战场,让我们湮没无闻,遭世人漠视。你们眼睁睁看着我们的文化被践踏,我们的语言受压制,让我们改装易服。然后,你们微笑着从我们的书架上抢走我们的文学作品。强盗。你们统统是该死的文学强盗。”

“我们对但丁的精神实质的领悟比你想像的要深刻。”洛威尔答道,“也许我该提醒你,是你的民族、你的国家抛弃了但丁!”

朗费罗示意洛威尔打住,然后说:“巴基先生,我们看到你去了港口。请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把译稿送往意大利?”

“我早已听说佛罗伦萨计划在本年度最后一次的但丁节接受你的《地狱篇》译作,可你一直未能完成。我窝在书房里翻译《神曲》断断续续已有多年,我们有一个念头,如果我们能够自己去证明但丁可以活在英语之中,就像他活在意大利语中一样,我们也就可以在美国茁壮成长。我从不指望它出版。可是当隆萨死在不知姓名的人的手里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的作品必须付印。但是我必须自己找路子印刷,我兄弟答应把我的译本转交给他在罗马认识的一个装订工,再由他亲手交给委员会,并说明我们的情况。

“待我赶到码头,轮船已经离岸,我只好乞求一个贪财的船夫划小船送我赶上阿诺尼莫号。我一上船交了手稿就立即返回了。可惜全部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听到这个消息应该很开心——委员会‘此时不再接受任何向但丁节提交的作品’。”说到自己的失败,巴基嘻嘻傻笑起来。

朗费罗思索片刻,说:“亲爱的先生,但丁的原著是极难理解的,将它分成两到三个独立的译本出版最容易受到感兴趣的读者的欢迎。”

“是你。”洛威尔突然指责说,“是你在朗费罗的窗户上刻下了恫吓之词来威胁我们,好让朗费罗停止翻译!”

巴基向后退缩,假装听不懂洛威尔的话。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黑色的酒瓶举到唇边,咕咚咕咚猛灌几大口,好像他的喉咙不过是一个漏斗,通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喝完酒,他浑身哆嗦着。

“先生,”朗费罗说,“我们必须知道你给高尔文先生授课的内容。他现在能说意大利语,阅读意大利文吗?”

巴基仰头大笑。“亏你问得出来!这个人呀,他总是穿着你们美国士兵穿的那种有镀金纽扣的蓝色制服。他想要学的是但丁,但丁,除了但丁还是但丁。可他就是没有想到他首先得学会意大利语。”

“你的译稿借给他读过吗?”朗费罗问。

巴基摇摇头,“我希望我的翻译完全保密。大家都晓得你们的菲尔兹先生对于妄图跟他的作者竞争的人会作出什么反应。不管怎样,我试着满足高尔文先生的要求。我建议他跟我一块儿逐字逐句朗读《神曲》,算是在上意大利语入门课。可是他一声不吭,笨得像头驴。这以后,他希望我跟他讲论一番但丁的地狱,我拒绝了。”

“你说过你不再教他了吗?”洛威尔问。

“教授,要是我说了那就太好了。不过有一天,他没有来请我上课。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还没有给我课时费呢。”

“先生,”朗费罗说,“这事极为紧要。高尔文先生在学习《神曲》的时候,他比照着谈起过我们城里的什么人吗?你得仔细想想他是不是曾经提及过谁,比如,跟哈佛大学有某种关系、对但丁持怀疑态度的某些人。”

巴基摇了摇头,“他跟个笨驴似的,难得开口说话,朗费罗先生。这和校方眼下进行的反对你的工作的活动有关系吗?”

洛威尔警觉起来,“你还知道什么?”

“先生,你来见我的时候,我警告过你的,”巴基说,“我叫你当心你的但丁研究班,我没说过吗?你想起此前的几个礼拜你在哈佛广场见到我的时候吗?当时我收到了一张便条去会见一位先生跟他密谈——哟,我还以为是哈佛的同事们请我回到我原来的岗位呢!看看我有多傻!实际情况是,那个该死的无赖在执行某项任务,要证明但丁对学生有不良影响,指望我助他一臂之力。”

“西蒙·坎普。”洛威尔咬牙切齿地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差点就把他的脸给打歪了。”巴基说。

“真希望你这样做了,巴基先生。”洛威尔对着他笑了笑,说道,“这样一来,也许他更要努力证明但丁的堕落了。你怎么回答他的?”

“怎么回答?‘滚你妈的蛋’,除了这个,我还能说什么。我为哈佛干了这么多年,现在却连买面包的子儿都没有,又是管理层的哪个浑蛋花钱雇用那个傻瓜的呢?”

洛威尔傻笑一声。“还能是谁?是曼……”他话还未说完突然转身别有意味地看了朗费罗一眼,“曼宁博士。”

曼宁夫人在打扫碎玻璃片。“简,拿拖把来!”她已经是第二次唤那个女仆了,脸色愠怒,对着她丈夫藏书室里泼在地毯上的一摊雪莉酒生闷气。

曼宁夫人走出藏书室的时候,响起了门铃声。她把窗帘拉开条缝,窥见朗费罗站在门前。

曼宁夫人不无歉意地说,曼宁博士不在家。她解释说,早些时候他在等一个客人,吩咐她们不要去打扰。他和客人必定是散步去了,天气这么糟糕还去散步,她也觉得有点奇怪。而且,他们还在藏书室里留下了一些碎玻璃片。

“他们有可能是乘马车走的吗?”朗费罗问。

曼宁夫人说,由于马瘟肆虐,曼宁博士严厉禁止使用家里的马匹。不过她还是愿意陪朗费罗到马厩去看看。

“天哪!”她惊呼一声,曼宁博士的马车和马踪影全无。“出事了,朗费罗先生?天哪!”她又说了一句。

朗费罗没有回答。

“他出什么事了?你必须立即告诉我!”

朗费罗不紧不慢地说:“你得待在家里等着。他会安然无恙地回来的,曼宁夫人,我保证。”坎布里奇上空狂风怒号,刮得人的脸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