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我的祖父菲克-弗提,我父亲就发出了一声感叹,然而此时迈内黑特的眼睛一亮,就像曾经我在讨价还价的高潮时在一个商人脸上看到的表情。

“没错,”他说,“我把自己从伊休拉尼布赎了出来,但我不能自吹自擂说那是机智的做法,漫长的十四年啊,我才存足了金块给一个底比斯的将军支付这笔赎金。作为回报,我的名字被列入了王室御者的任命名单中。”

普塔-内穆-霍特普问道:“究竟有多少在我们外院训练的军官通过类似的报酬而被提拔呢?”

迈内黑特没有转移目光继续说道:“关键是他们的驾驭技术都很好,自己不公平比批评别人不公平并去纠正他们还要失策——就让江河之水冲走一切宿怨吧!”

我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最后一句话是所有智慧的结晶。

普塔-内穆-霍特普说:“作为一名维齐尔,你最细微的品质就是能够带走我们微不足道的恶行,然后把它们转换成优秀的品德归还给我们。”

“现在看起来似乎就是那样的,”我的曾祖父赞同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伟大的法老啊,在那个时候并不容易,我付出报酬后还得再等一年才可以收回,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告诉瑞普-瑞普特,我开始思索是否要弃她而去。她死后,我想着那些我们在卡叠什收集的赫梯人的手,非常害怕自己的手在不久后也会变成那堆断手里的一只,我还记得赫拉吃最后一顿大餐时浮现出的那些非凡的城市,我断定最严重的惩罚肯定就是失去双手,如果我们没有了双手,就无法知道别人的想法,而只能困在自己的想法里。不要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事实就是这样。为了消除我的疑虑,我一遍又一遍看着从底比斯发过来的纸莎草纸,上面赫然写着:我殚精竭虑地守卫着法老的金块,以防止被盗窃。好吧,我尽力相信了。”

“我必须把你留给欧西里斯神。”普塔-内穆-霍特普笑着说。

迈内黑特轻轻地磕着头,说道:“伟大高尚的神啊,那些日子里我想了很多关于正当行为的本质,因为这张用偷来的金块买来的纸莎草纸见证了我的诚实与否。最终我意识到,如果一个人总是不停地说谎,这个说谎的人就可以和任何说实话的人一样自在,因为这个说谎的人拥有的生活和一个说实话的人拥有的生活一样。仔细想想吧,一个诚实的人一旦开始撒谎是很痛苦的,因为他肯定一直都牢记着真相,但他所说的偏偏不是真相。同样的道理,一旦一个撒谎者以一种诚实的口吻说话,他也是很痛苦的。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我一回底比斯就了解到,拉美西斯二世已经成了一个撒谎者。恕我直言,这是一个畅所欲言之夜,我发现我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而且是那种臭名昭著的人物。我的名字被刻在每座新神庙的墙壁上,而且我可以肯定,在我离开的那几年建了很多神庙。国王也在一刻不停地为自己建造纪念碑,大大小小应有尽有,在随便一条河流的拐弯处你都可以看到他的雕像,在随便一块草地上你也可以看到他的纪念柱。确信无疑的是,每座新的神庙都有一段卡叠什之战的记述,我的名字也被刻在了神庙的墙壁上。神庙墙壁上的刻痕在永恒地叫喊着,‘噢,我的神啊,我们战败了,我们必须迅速离开!’然而,看到这些刻痕我会摇摇头,仿佛我这样做就可以抹去那些神圣的记号。‘你先走吧,迈内,’国王回答道,‘我要孤身奋战了!’碑文甚至连我的名字——Menni都写错了,而我已经在一张纸莎草纸上学会辨识MN,此时我发现刻在石头上的却是MNN,但我仍然视若无睹,因为我觉得刻在神庙墙壁上的内容不会有什么错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一直到了第二次生命期间才了解到,虽然那些记录员知道的比祭司还少,但他们全都抢着去在石头上刻字了。我没有意识到我正看着一个粗糙的错误,但我在向后退着,仿佛那面城墙会把我压倒似的。想到我已经对大神小神们做出的祷告,我对着这些数以万计的神灵,心里却用错误的神圣记号称呼他们:‘MN求求您了!’其实,我本应该说‘MNN求求您了!’但那时候我已经说出口了。

“现在,如果拼错我的名字让人很困扰,我就会想起神庙石壁上所刻的内容,这些石壁上所刻的错误更加让人受不了。我肯定已经说过卡叠什之战的事情了,但我忘记说了些什么。然而在同一座神庙的另一面石壁墙上,真相似乎被埋在了厚厚的墙壁里,我逐字逐句读着:‘瞧,国王快马加鞭向前冲——就他一个人。’那天晚上我因为发热醒来,墙壁就压在我的胸口。在整个卡叠什战役中,法老一直是单枪匹马吗?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弄明白,对他本人而言,他的确只是孤身与自己同行。他是一个神,而陪他同行的我不过是他战车上的一块木料罢了。

“这似乎是一出闹剧,我居然出名了——我的名字被刻在神庙石壁上。其实我的功绩不超过一条虫子所做的工作,但我是一条神圣的虫子。在营房,在御者的队伍里,迎接我的是一些叽叽咕咕的嘲笑之声。总有一个嘲讽的声音在我抵达的时候叫喊道:‘这就是我们卡叠什之战的英雄啊!’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我不喜欢他这样用‘英雄’这个词,因为这个词也可以指‘鸟’或者‘懦夫’。

“‘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一个英雄,我们都知道的。’然后就哄堂大笑,我对此无能为力。这些来自孟斐斯和底比斯最好的家族的御者们并不想打斗,众所周知,这些军官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所以他们只能用他们高雅的方式嘲弄我,说白了就是挖空心思玩弄词句,直到要再想出一个微妙的词来嘲弄我比抓住一条米诺鱼还困难时,他们才会勉强作罢。我发誓,只要我还没完蛋,他们就得先屈服于我。

“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有消息传到底比斯说美特拉已经死了——这件事教会了我新的思考方式。

“此时,我已经在伊休拉尼布了,曾经我们和赫梯人有过多次小规模战斗,但是美特拉一离世,他那倡导和平的弟弟赫塔沙就受到了拥戴。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的拉美西斯才对战争感到厌倦,十五年来,每一年他都是在战场上孤身奋战。所以,在塔尼斯,在一个刚完工的宏伟的神庙里,他接待了赫梯新任的国王。赫塔沙给他带了一个银板,有不止一百行字清晰地雕刻在上面,我仍然记得银板上面所刻的内容,因为我们所有在塔尼斯的王室护卫队成员都仔细地盯着它看:‘这是赫梯伟大且英勇的首领,赫塔沙,英勇的孟拉沙之子,英勇的塞雷尔之孙,在银板上订立的契约,献给埃及伟大的统治者,英勇的塞提一世之子,英勇的拉美西斯一世之孙:这份友好的关于友谊的契约将为这些民族开创永恒的和平。’

“我把所有的铭文都读完了,而且是逐字逐句仔细阅读的,我十分钦佩那些文字竟然是赫梯国王亲手写的,要是换做我们的法老他是不会这样说的。在这个银板上有月光照耀着,那冷冷的反光让我对这些赫梯人产生了新的恐惧,他们蓄着肮脏的胡须,驾着笨拙的马车,从粗犷的外表看上去不会有聪慧的内心。然而,这块石碑写得多明智啊,字里行间都平衡得很好,以至于你可以感受到和平真的快要到来了:伟大的赫梯亲王和伟大的埃及国王拉美西斯二世,让我们处于美好的联盟与和平中,让赫梯亲王的子孙后代与埃及国王拉美西斯二世的子孙后代继续处于美好的联盟与和平中,没有敌意会在他们之间萌生。

“哎呀,这个赫塔沙甚至说道:‘如果有人从埃及逃到赫梯,那么伟大的赫梯亲王就应该把他羁押然后再带回给伟大的埃及国王拉美西斯二世。当这个人被带回去后,不要处罚他的罪过,也不要烧毁他的房子,更不要杀死他的妻儿和母亲,不要损伤他的眼睛、嘴巴和双脚。’反过来,对于任何从他们国家逃到我们这里来的赫梯人也是一样。我十分钦佩这种友善的做法,如果人们不怕被重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逃离自己国家的人遣送回去。我更钦佩的是我们的拉美西斯居然容许赫梯亲王的名字出现在他之前,那肯定是出于他对所有写在银板上的这些动听的言辞的一种敬重。另外,那份契约还包含了十分强大的陌生神灵的名字,银板上面写着,‘赫梯数以千计的男神女神们,与埃及数以千计的男神女神们,将同我们一起来见证这些话:泽耶西利尔之神、克柔特之神、克本泰尔斯之神、克瑞芬之城的女神、赫维克女神、塞瑞普之神、亨贝特之神、掌管天堂的王后、掌管誓言的所有神灵、掌管土壤的女神、掌管赫梯土地上的山脉与河流的神灵、掌管正义的男神女神,以及掌管天空、土壤、大海、风暴的神灵。’

“契约就是这样结尾的。”迈内黑特说道,“当我们完整地读完契约时,现场一片静寂。拉美西斯用他戒指上以象形文字刻着他名号的长方形边框贴在柔软的银板上,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印记,接着他还拥抱了信使们。瞧,战争就这样终结了。”

迈内黑特沉默时我们的法老打着哈欠,貌似他并不乐意听到这么多陌生神灵的名字,所以法老说道:“或许海斯弗蒂蒂对你讲述出更有趣的事情的期待是明智的,”他说,“没错,在这段陈述中你过多地隐藏了自己,你实在是太谦虚了。”他摆动了一下他的连枷,似乎要清除空气中关于这份契约的所有回响,他说道:“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登基时,你的名字一直挂在我的王妃们的嘴边。”

“我的名字?”我的曾祖父吃惊地问道。

“是的,别无他人。”

“自从我在后宫服侍国王那几年后,我就再没去过那里了。”

“因此,你愈发被谈论得更多了,而我渐渐厌恶了她们那无聊的好奇心和永无休止的谈论,甚至当她们沉默的时候,我都能隐约地感觉到王妃们正在想着你。”

在这暂停的瞬间,我钻进了母亲的思想里,感觉到了她内心的不安。像我的心跳一样简单,我们的法老竟如此轻易地谈及他听到的别人的想法,此时他肯定很喜欢她的想法,远远超过她停留在他的思想里的期望。在那一刻,就像一块布被扔在溢出的汤上面,她大脑里的思想像擦过的地板一样干净。

普塔-内穆-霍特普微微一笑,我琢磨着他是否在嘲笑自己如此空洞和圆滑的思想,之后他笑着说道:“没错,在埃及,没有其他男人能比迈内黑特更能吸引我的美人们的注意力了,她们整天生活在八卦的汪洋里,而你就是隐藏在风暴里的那片汪洋。即使是现在,她们也十分生气,因为她们没有一个人被邀请来和我们一起畅谈。我可以听到她们的心声。”——他用手指懒懒地朝她们的方向指去,“算啦,反正她们今晚就会谈论你,会再次谈论所有我已经听过的关于你的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四次生命的故事。当然了,关于你的第一次生命的事迹是她们的最爱,她们总是不停地议论着你是如何成为总将军的。至于你现在的地位嘛,她们说,国王在位期间后宫的势力很大,而你又是后宫的总监督官。”

“她们是这么说的吗?”迈内黑特问道。

“半数人是这么说的。”普塔-内穆-霍特普回答,“有一些王妃一直保持自高自傲的姿态,但其余的王妃很好奇一位总将军如何能容忍自己成为国王嫔妾的看守者呢?我向你保证,她们总会因为这件事争吵不休,但我仍然希望你有一个更好的理由吸引她们。除了那种总是要低声细语说出的故事才能勉强取悦她们以外,其他的故事她们几乎都不相信——因为她们觉得相信这些故事是对自己的亵渎,尤其是当你讲述你第一次见到拉美西斯二世和他的王后时是最清白的,她们是最不相信的。然而她们说(你看,我自己也变得低声细语了)你成了奈菲尔塔利的情人,我甚至听说你通过一把留在自己背后的刀离开第一轮生命进入你的第二轮生命,也就是说当你的精液进入那位王后的体内后你就死了。”

普塔-内穆-霍特普乐了,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他是不是整个晚上都在等着鼓动迈内黑特告诉我们关于奈菲尔塔利王后的爱情呢?很显然,他给大家带来的惊愕感把他自己都逗乐了。

我的母亲突然产生了各种想法,我父亲也诞生了一些想法,父亲的思想跳进母亲的脑子里,他看到迈内黑特躺在奈菲尔塔利的肚子上。其实,我的父亲看到我们家族的肉体在王室的肉体之上的景象,倍感震撼,他的腹股沟挺拔而起,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而此时他的衣服下面湿成了一片,我的母亲立即因为这样的损耗感到不适,毕竟我父亲新射出的精液对她来说是她脸上最好的面霜。

迈内黑特咳嗽着,一阵从沙漠上吹来的风沿着他衣服的缝隙往里钻,待风消失后他又开始说话了。他说道:“我不想扫你的兴,但是有很多我都回忆不起来了。我出生过不止一次,也因为我已经出生过四次,所以不能清晰地记得每一轮生命的经历。”

我们的法老答道:“我还是想请求你能告诉我们你跟奈菲尔塔利王后的情谊。”

迈内黑特说道:“刚开始我只担任王妃们的总监督官,到了最后我才成为国王的配偶奈菲尔塔利王后的得力助手。”

“我很想听到你将这些事情娓娓道来,只要你告诉我们,或许你就能记起很多你以为你已经忘记的事情。”

迈内黑特鞠了个躬,然后用头部触碰他的手指磕了七次,他说:“我想重申一下,这些事情比一场大战的故事更难以讲述。”

“没错,”我们的法老说道,“但我一点都不急,我更喜欢在这样的晚上,历经漫漫黑夜后被你讲述的东西取悦。”

“而且是被你的客人取悦。”我的母亲说道。

“没错,我的客人,”普塔-内穆-霍特普说道,似乎她的注意力(如果变得太沉闷的话)会破坏他自己的注意力,他对她俨然一笑,然后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对迈内黑特说道,“找回你的记忆吧,老朋友。”

迈内黑特问道:“我可以先讲述在伊休拉尼布之后我从军队中得到提拔的那段岁月吗?我想那段岁月或许可以激发我的记忆力。并且我承认,如果快速进入后宫这个话题我会觉得尴尬和不适。”

“我再说一遍,”我们的法老说道,“随便用你自己的方法讲都可以。”

迈内黑特点头致意说道:“回到我之前所说的那里,我仔细研读着写在银板上的与赫梯人签订的条约,若不是因为那些话对我的影响,我永远都不会成为总将军。我从来没读过这么精美的措辞,它启发我必须要学会细腻之人的技巧,这个赫塔沙早就知道怎么去称呼国王了。直到那时,我所学会的一切都是源于我体内的天赋,但是到了如今,如果我要出人头地的话,就必须学会说话的技巧。”

“你有发现许多与之相关的原则吗?”我的法老问道。

“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避谈你的上级担惊受怕的所有话题。我明白了所有人都会害怕,然后会尽一切力量去回避他们最害怕的事情。比如,只要你没有当场见证,那些怯懦的人就会告诉你他们自己无畏的作为。

“我以前常常相信别人告诉我的一切事情,现在却要从他们的谈论里寻找谎言了。我很快就意识到那些野心勃勃的人通过他们设的圈套去观察你是否和他们说一样少的真话,结果我爱上了这样的较量以及可以跟我一起较量的人。庆幸的是,我深谙阿谀奉承之道,这仍然是成为受重用的有效途径。当然,通过玛特的平衡,我也必须明白,处处争着出风头也是不明智的,那样的话你永远得不到提拔。看看那些最好的仆人吧,他们总是在乏味而单调的工作中死去。因此,那套把戏不仅要用来取悦上级,还要让他们感觉到一丝丝恐惧,这样就会促使他想要提拔你了,而且他仍然会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来接受你的恭维。我甚至不得不学会如何阻止我的下属晋升得比我自己还快,这是我以前一直不屑一顾的伎俩。年轻的时候我身边的人都有什么需要呢?比如拉美西斯,阿蒙的挚爱,就只信奉进攻,其他的一概不信。然而我已经通过赫拉得到了启发,预料之外的事情可以把一个人摧毁。所以,我会小心翼翼且悄无声息地减缓我下级长官们的野心,他们并不知情。而对于我的上级,我会竭尽所能让他们心有不安,以促使他时刻想着要提拔我。最终,我明白了来自强盛家族且能力一般的人最憎恨无法预料的事情,因此要设法取悦他们,让他们兴奋起来,保证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轻柔地关心他们,永远不要改变他们的习惯。这些人尤其畏惧所有胜过他们自身的人。”

“我从未听你讲得这么好,”我们的普塔-内穆-霍特普说道,“那是第一仆人的心声。”他把手伸到桌子对面,然后用他的连枷轻轻拍了一下迈内黑特,问道:“你为什么要讲这些实话呢?为什么不更加坚守你的原则呢,你为何不撒一些谎言呢?”

现在,我的曾祖父微笑着说道:“撒谎者的伎俩就是口才太好了,以至于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第一次准备背叛你是什么时候。”

“你说得我的心怦怦直跳,”普塔-内穆-霍特普说,“现在,你得告诉我接下去发生的事情了。”然而,可以看出,迈内黑特容颜大悦,因为国王已经成功地让我的曾祖父再次变得能言善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