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坐在教堂台阶的最高一级上,背靠着门。

“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加纳夫人说,“他的头低垂着,而即使没看到他的脸,我也能说我不认识他。他的衣服破破烂烂,使我第一想到的是他遇到某种意外事故;然后我想到的是他低垂着头的样子,好像是吸毒了。但我在做出是快过去帮助他还是走开的决定之前,他抬起了头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没有吸毒的迹象,眼里盛满了痛苦。我问他是否受伤了。‘没有,夫人,’他说,‘但我又累又饿。’

“那时,教区的其他成员到了。牧师来了。没有人认识他。我们问他的名字,但他说他想不起来了。我们问他从哪里来,他也想不起来了。看他衣服上的破洞和胳膊上新愈合的烧伤,我们可以想象到他一定经历了很痛苦的事,他还处于惊吓之中。

“牧师要带他回家,给他弄点吃的,但男孩说:‘不。那么些人在等着你的礼拜。’声音好听得不像是真的。我知道,你不在现场。但那个早上去教堂的每个人都觉得那么挂念那个男孩,都被他的无私的态度触动了,我们感觉到上帝的手就在我们中间。我们把他带了进去。我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本《圣经》,但他没有打开。我以为他精神恍惚得看不了书。使我惊奇的是当教众大声朗读圣经的片断时,这个男孩能靠着记忆背出每一段来。我记得牧师在他的布道中提到要在我们的心中保有同情、怜悯和帮助那些不幸的人时,他暂停了一下,看着那个男孩。后来,每个人都说,那是我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最激动人心的礼拜之一。牧师把男孩带回了家。他要我和一些教众帮忙,我们做了一顿大餐,给男孩拿来新衣服。他动作迟缓,好像还是恍恍惚惚的。

“他是谁?我们想弄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从哪里来?一个医生给他作了检查,但无法使他想起什么来。警官的询问也没得出什么答案。问州警是否有人去报告有人失踪,向他们描述过那个男孩的模样,但州警那也没什么资料。”

那就讲得通了,我想。罗甘镇在俄亥俄州,而火灾发生在印第安纳州。俄亥俄的警察可能认为那个到了罗甘镇的男孩还没有重要到要报跨州伤害案的程度。即使他们跨州报了案,印第安纳州警局伤害案组也不得要领,火灾的发生从根本上说是属于地区性的,州警局不会接到报案。

“教区的很多教徒要把男孩带回去,”加纳夫人说,“但牧师决定,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有权力照顾他,因为是我发现他的。我的丈夫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最宽厚的人了。五年前,我们的儿子死于癌症。”

她停下了,陷入了回忆,“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如果约书亚活着,他和我在教堂台阶上发现的少年似乎年龄相仿。我忍不住认为上帝把他送到我们的生活里来是有理由的。作为一个……”

加纳夫人很难说出下面的词。

“是替代品吗?”我问道。

她点点头,她的痛苦加深了。

“我相信另一个理由是我因那种虚荣的想法而被惩罚,我假想是上帝拣选了我,给了我最优厚的待遇。回想那时,我无法控制奇迹发生了的想法,给了我第二个儿子。我告诉我丈夫我希望什么,他一点没犹豫就同意了。如果我把那个男孩问题搞清时再要那个男孩和我们一起生活就好了。我的丈夫那么爱我而且……”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她把轮椅稍微转了一下,好能和我更直接地面对面。

“在政府努力调查他的身份期间,那个男孩就来跟我们一起生活了。他非常瘦,我整天给他做丰盛的饭菜,比如炸鸡和苹果派,让他长胖点。他的烧伤愈合了,但衣服被撕破导致的胳膊和腿上的划伤感染了,需要经常更换敷药和绷带。我并不介意,这使我想起照顾我们失去的儿子。照顾他我感到很高兴,但我忍不住总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在他的床头桌上放了书和杂志,好让他在休息时消遣。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它们都没打开过。我问他是否它们不适合他,他是否想看别的书。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我突然明白,这个男孩不认字。”

我坐在了门廊的秋千上,皱着眉。“但你说他能背诵圣经。”

“他能背诵我问他的任何一个段落。”

“那我就不明白了。”

“我让他读谷类食物的说明,我还让他读报纸的标题,他都做不到。我把纸和笔放在他前面,他连最简单的词都写不出来。他是个文盲。至于那些圣经片断,只有一个解释:有人用口述教了他圣经,他记住了读给他听的片断。我明白了这一点时感到浑身发冷。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我已经有了答案的一些问题当中的一个。”

她急切地盯着我。“你知道?”

我真希望我没有打断她,我点点头。

“他的父母把他当成囚犯关在了一个地下室里。”

“什么?”

“我差不多能弄明白,他们相信魔鬼在他身上,把撒旦赶出去的唯一办法是把他的脑袋里填满圣经。”

加纳夫人看上去很惊骇。“但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学会读和写呢?”

“我仍在努力把这些情况联系在一起。可能他们认为读和写是魔鬼的工具。那些错误的书会导致错误的想法;另外,到处都会有罪孽,唯一安全的书是圣经,向莱斯特证明圣经是唯一的书的最好的方式是用口述的方式教给他。”

加纳夫人的眼神游移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低下头按摩着太阳穴。

“您还好吧?”我问道。

“人们总是对别人做些有影响的事。”

“我告诉了您莱斯特对我的家庭所做的事了。他对您做了什么?”

几秒钟过去了。渐渐地,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的痛苦更深了。

“他是我遇见过的最有礼貌的男孩。他总是要帮忙做家务。同时,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受伤的人。有些下午,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瞪着天花板。复活的上帝知道。夜里,除非把他的小房间的灯打开,要不他就睡不着。他还经常从噩梦的尖叫声中醒来。这些似乎都与烧伤他的胳膊的火灾有关。我走进他的卧室,努力让他平静下来。我坐下来,抱着他,用手轻抚他的头,低声告诉他,他是安全的,在这里,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他不用担心。”

她停住了,又揉揉太阳穴。

“您肯定您还好吗?”我问道。

“过去很长时间了。为什么回忆还是这样让我痛苦?”

“我不想搅扰您的安宁。如果您需要休息一会儿。我可以回去——”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或许我应该说说。如果我试着解释解释,如果我对别人说说,它就不会一直折磨我了。”

“您想对我解释解释吗?”

她极其痛苦地看了我很久,寻找着我的眼睛。“对一个陌生人说说。对,让一个我可能再也不会去面对的人来做判决吧。”

“我不会判决,加纳夫人。我想要的就是找回我的妻子和儿子。您知道什么能够帮助我的信息吗?”

她在和她的想法作着斗争。

“一天晚上,他吻了我的脸颊。另一个晚上,他做噩梦的夜晚之一,我抱着他使他平静下来之后,他又匆匆吻了我的脸颊,或者说试图吻我的脸颊。他在我的嘴唇上擦过去,似乎他的目标是脸颊而误碰了嘴唇。那个时刻真尴尬,我一把他安顿到床上就站起来了。我觉得很不舒服,但我一直告诉自己是我想得太多,那个男孩没别的意思。”

“加纳夫人,你不需要——”

“我必须解释。不论怎样我必须把那个想法清除出去。我非常想照顾那个男孩,我拒绝相信那些。每一次亲昵的行为似乎都是无辜的。就像我教他读和写的时候一样,那是我过去习惯了的:我在一个中学做教师。

“这件事发生在夏天快结束时,学校还没有开学。我有时间就教他。我用圣经教,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那里的词。我们一起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我们的椅子离得很近。那没什么不正常。我们只是老师和学生坐在一张桌子旁解决学业上的问题。然而,回想起来,我知道他坐的比需要的更近。他帮我做饭时,我们的手会短暂的碰在一起。我没有多想什么。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的一个原因是我担心那种行为似乎是我引起了某种——”她很难说出那个词,“——愉悦……那是最远离真相的说法。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变态的人。丹宁先生,我是个按时去教堂做礼拜的人,一个敬畏神的女人,我向你保证,一个被我当成儿子的少年触摸我时,我没有产生愉悦的能力。”

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我努力使自己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但是因为我极其渴望照顾他,事情发生了。一天晚上,他做过噩梦之后,我抱着他,他擦过我的……”她难为情地向下看着脚前,“似乎是个意外,然而我终于承认,像那样的意外的姿势发生太多了。我告诉他那些特别的触摸是不合适的。我告诉他我想使我们两个很亲近,但那是与此有别的亲近。他说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但如果我想让他保持距离,他会的。”

“第二天晚上……”她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快要哭出来了。

“我能再看看你妻子和儿子的照片吗?”

我迷惑地拿出我的钱包。她比第一次看的时间更长。

“看上去多棒的一家人啊。他们叫什么名字?”

“凯特和贾森。”

“你的婚姻愉快吗?”

“非常愉快。”现在我是那个很难说出话来的人了。

“你的儿子是个好男孩吗?”

“最好的了。”我的声音嘶哑了。

“我说的这些怎么帮你找到他们?”她泪眼婆娑了。

如果凯特和贾森还活着的话。我想,我从本尼迪克特牧师那里了解的情况使我充满了绝望。

“我笃定他有些习惯。”我努力掩藏起我的失望。

“如果我能理解他,我可能就能找到他的踪迹。”

“一次开始于十九年前的追踪吗?”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方式可以进行下去的。”

“他强奸了我。”

门廊里变得死一般的寂静,除了眼泪从脸颊滴下来时的抽泣声。

我呆若木鸡,试图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很抱歉,我不该要你谈这个。”

“不谈这个吗?”她滚烫的眼泪流下脸颊,“上帝救救我。我把它埋在心底这么多年,那是一种折磨。我的丈夫是我教书的那所中学的校长。天黑之后,看门人打来电话说一根水管裂了。我丈夫去看看情况有多么严重。我准备上床了。那个男孩……那个该死的骗子——”

加纳夫人嘴里连珠炮般蹦出来的粗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正脱衣服的时候,他进了我的卧室,把我按在地板上,还……我无法相信他有那么大劲儿。他看起来是那么脆弱,然而他制伏了我,似乎他有着魔鬼般的能力。他一直在叫我尤妮斯,但他非常清楚我的第一个名字是艾格尼斯。我尽力摆脱他。我又抓又踢。后来,他对我挥起了拳头,两次、三次,我差一点就被我的血呛着了,半昏迷地躺在那儿。这时,他……”

她的声音颤抖着,从衣服里拿出一块手绢,捂到脸上。

“后来……”她的眼泪从下巴上滚落下来,“我呕吐了之后……我攒足了力气站起来之后,我看见抽屉开了,意识到他偷了一切能装到他的口袋里的有价值的东西。那时,我的脑子里只剩最后一件事。我蹒跚地向电话走去,要报警还要叫一辆急救车来。几乎马上,我明白我不能那样做。

“我想到了教区、镇子和我丈夫及我工作的学校,而且,我想到每个人都盯着我,哦,当然,他们是同情,但那不能阻止他们告诉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发生在艾格尼斯·加纳身上的事;同情不能阻止他们盯着我;不能阻止学生盯着我的时候甚至比盯着他们父母的时候都多;不能阻止学生们嘴边挂着那个词:强奸,强奸。

“我在电话跟前犹豫不决。我记得告诉自己我必须打电话求助,我差不多要昏倒了。我强迫自己进了浴室,用尽全身的力气进了浴缸,清洗自己被他……”她从脸上擦去更多的泪水。

“然后我穿上衣服,后来我报了警。除了打破的嘴唇和青肿的脸颊,没有医生有机会检查我身体的任何部位。我对每一个人说,我进了卧室,发现他在偷钱和首饰。我没什么首饰,我不是那种女人。总共被他拿走了大约三百美元,钱能再挣回来,而一条我祖母留给我的项链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警察刚到,我丈夫就回来了。警察搜索那个男孩,但没有找到。可能他在树林里睡觉,也可能搭便车和骑车离开了这个地区。第二天,本尼迪克特牧师从布罗克顿来了。我知道了那个男孩名叫莱斯特·但丁。我知道了烧死了他父母的那场火灾。但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本尼迪克特牧师或是汉莱牧师真正发生在我的卧室里的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的丈夫;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话传来传去,人们盯着我看,是的,但那是我能忍受的盯视。我们把一个男孩带进了我们的家,他回报我们的是打我,偷我们的东西。我是这个镇子能够接受的一个受害者。”

“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伤心。”我说道。

“尤妮斯。”她的声音极度的痛苦,“他究竟为什么叫我尤妮斯?”

我没有回答。

“你知道他的父母把他当囚徒关在那个地下室。你还知道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尤妮斯?”

她的恳求的口气使我受不了,我发现自己在说:“我知道。”

“告诉我。”

“你肯定你要知道答案吗?”

“和你需要答案一样的肯定。”

我犹豫着说:“尤妮斯是他母亲的名字。”

加纳夫人呜咽着。

“听上去他似乎在惩罚……”

“他的母亲。惩罚他的母亲。上帝救救我。”她的声音绝望地刺耳了,“揍他。记住你的诺言。你找到他的时候,揍他。”

“我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