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受到死亡的威胁,可他还是把调查进行到底了,这是个不会放弃的人。他会重新振作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对他来说,真相就和毒品一样让人上瘾,我们是一类人。

灵车缓缓前行,后面跟着三辆小客车。西蒙坐在司机右边,紧紧盯着前方的路。

送葬的队伍进入了墓园,在弯弯曲曲的小道间前行,一直开到某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才停在了路旁。

公墓的工作人员把棺木从车上抬下,放在一个新挖的墓穴旁边。他们把两个花环放在棺盖上。一个上面写着“致我最好的朋友”,一个写着“致我们亲爱的同事,他为我们的事业献出了生命”。

十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他在等待葬礼开始,好拍摄几张图片。

西蒙是第一个发言的人,他讲逝者对他而言,就好像兄弟一样。“虽然逝者表面看来只是一个固执而又暴躁的新闻记者,但内心深处却是一个慷慨而又幽默的人。安德鲁不应当在这个年纪就离开人世,他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他的逝去是一个无可挽回的损失。”

西蒙在发言中由于哽咽,不得不停顿了几次。他擦着眼角的泪,说总是最善良的人最早离开人世。

《纽约时报》的主编奥莉薇亚·斯坦恩第二个发言。她表情沉痛,讲述了安德鲁·斯迪曼死亡的细节。

“作为一名出色的记者,安德鲁曾赴阿根廷调查一起战争年代的罪恶。但是在他英勇地完成使命回到纽约之后,却在哈得孙河畔慢跑时遭人暗杀,说明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跑赢死亡。这是卑鄙的行径,目的正是让真相永远被掩盖。这次暗杀是这个罪行的始作俑者的女儿策划的,是为了给她的父亲复仇。她所组织的对安德鲁的袭击,同样也是对新闻自由的攻击,她的暴行和其父辈的罪恶如出一辙。但是,在陷入昏迷之前,安德鲁已经把暗杀者的姓名告知了到场的急救人员。美国不会任由伤害她儿子的凶手逍遥法外。法庭已经向阿根廷方面申请引渡。正义终将被重建!”奥莉薇亚·斯坦恩说道。

随后她便将手放在棺木上面,双眼望天,严肃地说了以下一段话:“安德鲁·斯迪曼是一个有信念的人,他为工作、为我们的职业献出了生命,为我们的民主构筑了最后一道防线。安德鲁·斯迪曼,你牺牲在捍卫民主的前线,就如同军人牺牲在保家卫国的疆场,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从明天开始,报社地下一层电梯旁的二号资料室将更名,”她和报社的人力主管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将用它的新名字来纪念你。以后它就不再是二号资料室,而是‘安德鲁·斯迪曼资料室’。”她用这句话来总结了自己的发言。

其余几个来参加葬礼的同事都纷纷鼓掌,奥莉薇亚则俯下身去,用唇上的“可可·香奈儿”口红在棺盖上留下了唇印。然后她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墓园的工作人员在等西蒙的信号。四个人抬起了棺木,把它放在墓穴上方的升降架上。绞盘缓缓转动,安德鲁的遗体就渐渐地没入地面。

那些来送安德鲁最后一程的亲友依次走上前来,向逝者做最后的告别。其中有多乐丽丝·萨拉萨尔,她是报社的资料员,很喜欢安德鲁——周六他们经常在佩里街某个不知名的小酒馆相遇;曼努埃尔·费格拉,报社管理信件的雇员——安德鲁是唯一一个在咖啡馆遇见他会请他喝咖啡的人;汤姆·西米里奥,人力主管——两年前他曾经威胁过安德鲁要么戒酒,要么滚蛋;加里·帕尔默,法务部雇员——他经常要负责收拾安德鲁出外勤时留下的一堆烂摊子;鲍勃·斯托尔,工会负责人——他从未见过安德鲁,只是今天恰好他值班;还有弗雷迪·奥尔森,安德鲁办公室的邻桌——你甚至不知道他是已经哭干了泪还是在忍住大笑的冲动,因为他的脸上满是瘾君子满足后的表情。

奥尔森是最后一个在安德鲁棺上撒下白玫瑰花的人。他向前探身,想要看花落到了哪里,结果差点儿掉进墓穴,幸好工会负责人及时拉住了他的衣袖。

随后,葬礼的宾客就离开了墓穴,回到了客车附近。

人们互相搀扶,奥莉薇亚和多乐丽丝还彼此哭诉了几句,西蒙感谢了到场的每一个人,大家就回归了各自的生活。

多乐丽丝11点要去美甲,奥莉薇亚要和朋友共进早午餐,曼努埃尔·费格拉答应了妻子要带她去家得宝家居商场买一台新的烘干机,汤姆·西米里奥要为侄子证婚,加里·帕尔默要去26号街的跳蚤市场上接他在那里摆摊的同居男友,鲍勃·斯托尔要回报社继续值班,而弗雷迪·奥尔森要去唐人街上的一家亚式推拿馆做按摩,恐怕那里的按摩师已经很久没有忏悔过了。

每个人都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把安德鲁·斯迪曼留在了冰冷的死亡里。

对安德鲁而言,下葬之后的几个小时显得尤其漫长,更有一种极大的孤独感。这让安德鲁很惊讶,因为他通常喜欢一个人待着。随后他就感到了焦虑,这次他没有因此想来一杯菲奈特-可乐,也没有出汗、没有发抖,甚至连脉搏加速都没有,原因当然就不用说了。

接着,夜幕就降临了。同夜晚一起来临的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安德鲁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虽然他很快适应了这间无门无窗的“地下陋室”里封闭的环境,也勉强可以容忍地下六英尺处的静谧气氛——要知道,安德鲁是最爱大街上嘈杂的声音的:工程的噪声;摩托车骑士轰鸣而过,把马达声当成男性气概的象征;妖艳女人的调笑声;送货卡车让人崩溃的哔哔声;还有那些愚蠢的派对动物,总是不分昼夜声嘶力竭地唱着歌回家,让人恨不得也到他家窗下唱上一曲。但有一件事让安德鲁震惊,就是他发现自己竟然飘浮了起来,身下正是埋葬他遗体的新泥。更荒谬的是,他竟然盘腿坐着,可以看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说也看不了多远。

既然没什么事情可做,他便开始观察身边的事物。

有一片刚修理过的草坪,微风拂过,所有的草木都垂向北方;还有一丛紫杉树,旁边还有几棵槭树和橡树,上面的枝叶也都被吹向相同的方向。他周围的所有景物,好像都在面朝着公墓高处的一条高速公路。

安德鲁不由得沮丧起来,想着自己还不知道要在这里无聊多久,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会习惯的,刚开始时间会显得慢一点儿,但后来大家就没有了时间观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要是早知道死后是这样的,你就该给自己买块海边的墓地。那样你就错啦!海浪是很无聊的!但是高速公路就不一样了,总是会发生点儿不一样的事情。堵车啊,追车啊,事故啊,比你想的要有意思多了。”

安德鲁把视线移到发出声音的方向。有个男人和他一样,悬浮在隔壁墓穴上方的几厘米处,也盘腿坐着,还在对他微笑。

“阿诺德·克诺夫,”那个男人对他说,却没有变换姿势,“这是我曾经的名字。这已经是我在这儿待的第五十年啦。你看,会习惯的,只是需要点儿时间。”

“死亡就是这样的?”安德鲁问道,“坐在自己的墓地上,看着高速公路?”

“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人限制你的自由,但是看高速公路是我觉得最能打发时间的事情了。有时候有人会来看咱们,特别是周末。活着的人会来我们的坟前哭,但从没有人来看我。至于咱们的邻居,他们都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久到那些来看他们的人都已经入土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说我们是这个社区的年轻人啦。希望有人会来看你,开始的时候总是有人来,后来等悲伤过去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临终前漫长的昏迷中,安德鲁想过很多次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甚至希望它能把自己从那些一直侵扰他的恶魔手中拯救出来。但是实际情况比他想的要糟糕得多。

“我也见过些事情,你知道的,”那人继续说道,“两个世纪,还有三场战争。是一场支气管炎把我送下来的,谁知道这种可笑的小病竟然会死人!你呢,你是怎么死的?”

安德鲁没有回答。

“好吧,反正我们也不着急。别累着了,我什么都听到了,”他的邻居还在继续,“你的葬礼还真来了不少人!你是被暗杀的,这还真是不一般。”

“是啊,相当特别,我同意。”安德鲁回答道。

“而且你还是被一个女人杀死的!”

“男人和女人,在这件事上也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我觉得不是。对了,你是不是没有孩子?我既没看到你太太,也没看到你的儿女。”

“是的,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

“你是单身?”

“不久前。”

“真是遗憾,但对那个她来说也许是好事。”

“我也这样认为。”

远处,有辆警车闪着灯开了过来,它前面的那辆旅行车停在了紧急停车道上。

“你看,这条高速公路上总是有新鲜事发生。它是从长岛到肯尼迪机场的。这些人总是匆匆忙忙,每次都要在这儿被警察拦下来。运气好的时候,也许会有人拒绝停车,警察就会一直追到那边转弯的地方。唉,这排橡树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真是倒霉。”

“你是说我们不能离开自己的墓?”

“可以的,慢慢来,就可以离开。上个星期我已经能到那条小路的路口了,一下子就移动了六十英尺!整整训练了五十年呢!幸好最后见了成效,不然这些功夫可不都是白费了?”

“抱歉,我们还是过会儿再聊吧。我真的需要安静一下。”

“孩子,你愿意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吧,”阿诺德·克诺夫答道,“我明白的,而且也不着急。”

夜色里,他们就这样并排盘腿坐着。

过了一会儿,有车灯照亮了陵园的入口处,并循着小路朝着他们的位置一直向前。按理说,这个时间墓地的大门应当已经关上了,可是显然有人为这辆车开了门,阿诺德向安德鲁表示了自己的惊讶。

这辆栗色的旅行车停在了路旁,一个女人打开了车门,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安德鲁立刻认出了他的前妻瓦莱丽,她也是他一生的挚爱,只是他犯了一个出生以来最愚蠢的错误,才就此失去了她。这个教训让安德鲁明白人要为一时的迷失和一瞬的疯狂付出多大的代价。

瓦莱丽知道他有多么后悔吗?知不知道从她停止到医院探视他之后,他就彻底放弃了对抗死神?

瓦莱丽走到了墓前,一直保持着沉默。

看到她俯身在自己的墓前,安德鲁感到一阵安慰。这是他在哈得孙河畔被暗杀后第一次感到温暖。

瓦莱丽来了,她就在那儿,这比什么都重要。

突然,她掀起了裙子,开始在安德鲁的墓碑上小解。

完毕之后,她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大声说道:

“去死吧,安德鲁·斯迪曼!”

接着她就上了车子,像来时一样回去了。

“这个,我必须得说,这也很不一般!”阿诺德·克诺夫抽着气说。

“她真的在我的墓上小便了?”

“我不想改变某位诗人的名句来描述这个场景,但是她的确这么做了。我不是多嘴的人,可是你到底干了什么,让她半夜来到你坟上放水?”

安德鲁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向她承认自己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有你这个新邻居可真好,安德鲁·斯迪曼,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感到之后应该能少无聊一点儿了,说不定还能不无聊了。刚刚我跟你撒了谎,死后真是太没劲了。但死都死了,也没有别的办法,伙计,咱们也只能认命了。我只是说说,不过我觉得她好像还是不能原谅你。而且,选择在新婚之夜和盘托出,我不是要教训你,只是觉得那可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

“我不擅长说谎。”安德鲁叹了口气。

“好吧,你曾经是记者?以后你可得给我讲讲,现在我要练习集中注意力了,我发誓要在这个世纪末移到那边的小树丛的。我受够了这些梧桐树了!”

“曾经是……”这个说法让安德鲁觉得心里的城防好像突然被一发炮弹击垮了。他曾经是记者,现在只是一具等待腐烂的尸体。

安德鲁觉得好像有种力量要把他拉回墓里,他挣扎了一下,但是无济于事,不由得叫了出来。

西蒙走到了沙发旁,扯起了被子,推了推安德鲁。

“别发抖了,真是受不了!已经十点了,该去上班了!”

安德鲁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刚刚浮上水面。

“别再喝了,这样你夜里就不会有这么多梦,”西蒙边说边捡起地上一瓶空了的杰克·丹尼,“快起床穿衣服,不然我保证会把你赶出去,真不想再看见你这副德行。”

“好吧,”安德鲁坐起身来,“是你的沙发太难受了。你就不能准备间客房?”

“那你就不能回自己家?都出院三个月了。”

“快了,我向你保证。我真的不能晚上一个人。我以后不再喝酒就是了。”

“不要在我睡觉前喝!厨房里有咖啡。去上班吧,安德鲁,这样你能感觉好一点儿,而且你也就会做这一件事。”

“‘总是最善良的人最早离开人世’……真的吗?你就不能找句别的话来结束给我的悼词?”

“看来要提醒你这只是发生在你这个混乱的脑袋里的事情。你的梦里当然是由你来编剧,而且,你的文笔也的确不怎么样。”

西蒙甩上了门,离开了家。

安德鲁走进了浴室,看了看自己的脸,觉得气色比前一天要好得多。但是走近镜子之后,他就不再这么认为了。他的眼睛看起来昏昏欲睡,胡楂儿更是盖住了半张脸。西蒙说得对,他也许又该到佩里街参加匿名酒友联谊会了。现在,还要象征性地出席一下今天的编务会,然后去市政图书馆。三个月了,他喜欢在那里度过白天。

坐在空旷的阅览室里,虽然四周一片寂静,他却觉得有人和他在一起。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让他既不用被他人的噪声打扰,又可以远离孤独?

安德鲁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就离开了西蒙的公寓。他在星巴克稍坐了一会儿,边吃早餐边看报纸。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他就直接进了报社的会议室,奥莉薇亚已经开始在总结当天的任务。

记者们纷纷起身离席。安德鲁立在门旁,奥莉薇亚示意让他等一会儿。会议室空了之后,她就走了过来。

“没人强迫你这么快就重新开始工作。但既然你回到了报社,就应当认真工作。编务会可是一定要出席的。”

“我不是出席了吗?”

“是,你是出席了,不过和缺席也没什么两样。三个月以来,你一行稿子也没有写。”

“我在构想下一个采访计划。”

“你现在完全放任自流,而且又开始酗酒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照照镜子吧。”

“我工作到很晚,开始进行一项新的调查。”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可以跟我讲一讲吗?”

“十八个月前在约翰内斯堡,有一位年轻女性先被强暴又被虐杀。警察根本没有逮捕嫌疑人的意思。”

“南非的一则社会新闻,这肯定会让我们的读者感兴趣。等你完成调查之后,一定要通知我,我给你预留头条。”

“这是讽刺吗?”

“当然是。”

“她是因为自身的性取向有异而被杀的。她唯一的罪行就是爱另一个女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明知道罪犯是谁的警察才会毫不作为,就好像只是一条流浪狗被车撞死一样。她的家人试图还她一个公道,但是相关部门却毫不关心,他们甚至还庆幸是一些道德上的保守主义者杀死了这位女性。她只有二十四岁。”

“很悲惨,但南非离我们很远,离我们读者的兴趣点就更远了。”

“上周,我们有一位出色的共和党议员在电视上宣称同性恋为乱伦,我们活在一个荒谬的世界,到处都是限制,我们的好市长甚至要限制我们在电影院里喝碳酸汽水。但是那些上位者所做的蠢事,却没人去阻止!应该通过一些法令,让他们的愚钝无知有个限度!”

“斯迪曼,你是准备要抨击政治吗?”

安德鲁恳请主编不要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那位议员的言论,远比一般意义上的辱骂要严重得多,因为它可能会引发严重的敌对情绪。他希望做一份调查,总结一下那些挑衅性的政治观点可能引发的暴力事件。

“现在你是否明白了我的意图?报道开篇可以讲述这位无辜女性的惨剧,南非官方的不作为,然后便可以切入我们这位议员先生的话,他讲话的意图和这些话在某些群体中可能引发的反应。如果安排得好,也许可以让共和党公开表示反对这个议员的这些言论,并在文章末尾处强迫该党表明其对同性恋问题的态度。”

“这个选题有很大的风险,也不是太清晰。不过如果它可以作为一个缓冲,让你之后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题目的话……”

“你觉得其他题目要比这桩二十四岁女性因同性恋倾向而被强暴并棒杀,尸体上满是伤痕的事件更有意义吗?”

“斯迪曼,我可没有这么说。”

安德鲁把手放在主编的肩上,微微向下用力,似乎希望这个动作能让她明白这个选题的严肃性。

“奥莉薇亚,答应我件事情吧。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不要在我的葬礼上做任何发言。”

奥莉薇亚看着他,脸上满是不解。

“好吧,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不过为什么?”

“‘你牺牲在捍卫民主的前线,就如同军人牺牲在保家卫国的疆场。’不,我还活着呢。你真不该这么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斯迪曼?”

“没什么,答应我就好。别再讨论这个问题。哦,不对,还有件事,为什么是二号资料室?坦率地说,你就不能给我留间更干净的屋子吗?”

“安德鲁,不要继续待在我面前了。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我也不明白你说了些什么胡话。干活儿去吧,我马上叫人给你订一张飞开普敦的机票,好让你快点儿消失。”

“是约翰内斯堡!以后你就不能说我不专心听你说话了!不过我倒是经常出神。”

安德鲁走进了电梯,回到了办公室。屋里还和他遇袭的那天一样乱。弗雷迪·奥尔森手里拿着填字游戏,咬着一根铅笔,靠在椅子上。

“知不知道有什么七个字母的词可以表示‘回来’的意思?”

“那你知不知道我要怎么才能抽七下你的脸?”

“西村那边有个骑自行车的人被警察撞到了,”奥尔森说道,“他挡住了条子的路,条子就很不爽,让他出示证件,那伙计就反抗了一下,说真是世道颠倒了,警察就拷上他又把他扔到牢里。你想去看看这件事吗?”

“他怎么反抗的?”

“有人看到这个人因为不喜欢警察的语气,就给了警察一耳光。”

“这个骑自行车的人多大年纪?”

“八十五岁,警察三十岁。”

“这个城市总是能给我‘惊喜’啊,”安德鲁叹了口气,“还是你去忙活这种闲事吧,我要去做真正的记者要做的事情。”

“是杯干波旁威士忌还是代基里?”

“奥尔森,想不想聊聊你的药瘾?你在我的葬礼上就像吸high(兴奋)了一样。”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很久没吸过了。我可是在你的病床前做过保证,如果你要是真死了,我就再也不碰那些玩意儿了。”

安德鲁没有回答。他抓起了信件和当天的晨报,就离开了办公室,准备去几个街区外的纽约市公立图书馆。

走进阅览室的时候,安德鲁拿出了读者卡。工作人员低声问候了他。

“你好,亚辛。”安德鲁边说边向他伸出手。

“你今天有预约书吗?”亚辛边说边浏览面前电脑上的预约记录。

“我带了信和报纸,这就是所有我要用的东西。我今天来就是想让自己什么都不做。”

亚辛转向安德鲁常坐的桌子。

“你有邻居了。”他继续小声说道。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抱歉,斯迪曼先生,但是现在有很多人在预约座位,阅览室已经满了,我们甚至要拒绝一些读者。我不能让这个位置一直空着。”

“她来了很久了?”

“不知道。”

“漂亮吗?”

“还不错。”

“她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我们不能透露读者私人信息的。”

“连我都不能知道吗,亚辛?”

“斯迪曼先生,你后面还排着其他人,请你先去位置上坐下吧。”

安德鲁配合地穿过了阅览室,恶作剧式地加重脚步。他大声拖出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打开了报纸。

翻页的时候,他故意把纸抖得哗哗响。但邻座却连头都没有抬。他只好放弃了,想要认真读读报纸上的文章。

但他怎么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就放下了报纸,开始观察在他对面认真看书的那位年轻女士。

她的发型和相貌都很像珍·茜宝。她盯着眼前的书,目光随着书页上的食指移动,有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东西。安德鲁很少见到如此专注的人。

“我猜,这本书应该有好几卷吧?”安德鲁问道。

女人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你正在读什么,但似乎非常有趣。”他继续说道。

对面的女士挑了挑眉毛,露出不悦的神色,又继续看起书来。

安德鲁盯着她看了一瞬,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邻座就已经合上本子,离开了座位。她向入口的管理员交还了图书,就走出了阅览室。

安德鲁也站了起来,快步朝亚辛走去。

“斯迪曼先生,你要找书吗?”

“我要这一本。”安德鲁指着书架上刚才那位女士还的书说。

亚辛取出了那本书。

“我得先办还书手续,然后才能再开新的借书单。你应当一直都知道我们的流程吧?请回到座位上,我们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安德鲁接下来的举动让图书管理员明白他的热情已经不受控制了。

他冲出了图书馆,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在坐在门前阶梯上的人群中寻找那位邻座的身影。然后他耸了耸肩,决定走一走。

第二天,安德鲁又像往常一样,在上午十点左右来到了阅览室。面前的椅子上并没有人。他向各处扫视了一下,然后就认命地翻开了报纸。

午饭的时候,他去了咖啡馆。他一直寻找的邻座正在收银台旁等待付款,餐盘就放在冷柜的推拉门上。安德鲁从冷柜的某个隔板上随便抓了一块三明治,也加入了交款的队伍。

过了一会儿,安德鲁在隔她三个位置的地方坐下,看着她吃午饭。吞咽两口苹果派的间隙,她还在笔记上写了什么,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干扰不到她。

安德鲁对她的专注极为叹服。她的注意力总是定时在笔记本和苹果派间游移。安德鲁也注意到了昨天就发现的一个细节。她总是用左手食指来辅助阅读,也用同一只手来记笔记,右手却总是藏在桌面下方。安德鲁终于走过去问她在隐藏什么。

她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朝安德鲁笑了一下,就把餐盘里剩下的东西倒到垃圾桶里,然后走进了阅览室。

安德鲁也扔掉了他的三明治,跟着她走了进去。他坐下来,打开了报纸。

“希望是今天的报纸。”那女人低声说。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你也太不专心了。我只是说希望至少这是今天的报纸。既然你不是来看书的,那么就实话实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也不是对你有兴趣,我只是自己在思考。”安德鲁极力掩饰着尴尬,结结巴巴地说。

“我在研究印度历史,你有兴趣吗?”

“你是历史教师?”

“不是。那你呢,警察?”

“也不是,我是记者。”

“财经记者?”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的手表。在这个行当里,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买得起这种表的人。”

“这是妻子送我的礼物,哦,应该是前妻。”

“她对你是认真的。”

“是,是我对她不够认真。”

“我可以看书了吗?”女人问道。

“当然可以,”安德鲁回答道,“我本没想打断你。”

女人感谢了他,又埋首于书本。

“我是新闻记者。”安德鲁进一步解释道。

“我不想太唐突,”年轻女士回答道,“但是我更想专心做手上的事情。”

“为什么研究印度?”

“我打算去一次那里。”

“度假?”

“你不会让我安静的,是吗?”她叹了口气。

“不是这样的,好,我保证不会再说话了。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说。要是再说话,我就下地狱。”

安德鲁没有食言。整个下午他一言未发,闭馆前一个小时那位女士离开图书馆时,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她打声招呼。

走的时候,安德鲁抓起别人刚放下的一本书,在封面下塞了二十美元,又把书递给了管理员。

“我只想知道她的名字。”

“贝克。”亚辛把书抓到身前,低声回答道。

安德鲁又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印着杰弗逊的纸钞,塞进手边的一本书里,递给亚辛。

“地址呢?”

“莫顿街65号。”亚辛取出钱,轻声说道。

安德鲁离开了图书馆。第五大道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这个时间,很难找到一辆中途停下载客的出租车。他看到那位女士在42号街的路口处招着手,想引起某个司机的注意。一辆私家车停在她的身边,问她要不要搭车。安德鲁的位置正好能听到她和司机讨价还价的全过程。接着她就上了那辆黑色丰田花冠的后座,车子开进了车流中。

安德鲁一直跑到第六大道,钻进了地铁里,坐上了D线。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了4号西大街的地铁站。他从那儿走到了亨利耶特·哈得孙酒吧,那儿的酒单他很熟悉。叫了一杯干姜水,他就坐在了临街橱窗后的圆凳上。看着莫顿街和哈得孙街的交叉口,他开始思索为什么自己会认定那个女人离开图书馆后就会直接回家,还有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做这件毫无意义的事。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说服自己继续干这件事。安德鲁干脆付了账,去找西蒙,这个时候他也应该从车行回去了。

车行的卷帘门已经关上了。安德鲁沿着路往前走,看到了西蒙的背影。街旁不远处停着一辆斯蒂庞克,西蒙正弯腰站在车的引擎盖下面。

“你来得真是时候,”西蒙说,“这车发动不起来。我一个人又没法把它推进车库,想想要一夜都把它留在外头,我真是头都大了。”

“伙计,你的烦心事真是有趣。”

“这是我糊口的本钱,我当然在意了。”

“这辆车你还没卖出去?”

“已经卖出去了,就卖给了之前跟我买那辆1950年款奥兹莫比尔的收藏家。我们这行就是这样留住熟客的。你能帮下忙吗?”

安德鲁在那辆斯蒂庞克的车尾把车往前推,西蒙则通过半开的窗户把手伸进去控制方向盘。

“这车怎么了?”安德鲁问道。

“不知道,明天修理师会过来。”

放好车之后,他们去了“玛丽烹鱼”吃晚饭。

“我要开始工作了。”沉默了一会儿,安德鲁说道。

“你早该这样了。”

“我要回家住。”

“没人逼你。”

“你就在催我。”

安德鲁跟侍应生点了餐。

“你有她的消息吗?”

“谁的?”西蒙回答道。

“你知道是谁。”

“没有,我没她的消息,再说我为什么要有呢?”

“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有。”

“你还是放手吧,她不会回来的。你伤她太重了。”

“一个喝醉的晚上,一次愚蠢的坦白。你不觉得我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

“跟我说可没用,你得把这些话告诉她。”

“她搬家了。”

“我不知道,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既然你没她的消息?”

“我有时会从她家楼下路过。”

“就是偶然经过?”

“是,偶尔。”

安德鲁透过餐厅的橱窗,看着街对面自己公寓黑漆漆的窗子。

“我控制不住自己,那种愿望太强烈了。有些地方总能让我想起什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我走到她的窗下,坐在长椅上,就想起了以前。有的时候,我看见我们俩在夜里就像幽灵一样冲进公寓楼,手里拎着在街角杂货店采购的东西。我能听见她的笑声、她的玩笑话。我看着那个街角,以前她为了找钥匙,经过那儿的时候手里总是有东西掉在地上。有的时候,我就离开长椅,就好像要找回那种感觉,觉得楼门说不定就又打开了,生活又重新来一遍。这样是很傻,可是我真的要为这事发疯了。”

“你经常这样做吗?”

“你的鱼肉好吃吗?”安德鲁把叉子伸进了西蒙的盘里。

“你一星期要去她楼下几次,安德鲁?”

“还是我的更好吃一点儿,你没点对。”

“你不能再这样感慨命运了。你们之间没有结果,是很让人伤心,但这又不是世界末日。你还有之后的人生。”

“我是听过一些废话,但‘你还有之后的人生’绝对是里面最没用的了。”

“你刚跟我说了这些,现在又来教训我?”

然后西蒙就问他白天做了些什么,安德鲁为了让他不再提刚才的事,跟他说今天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个女人。

“只要你没跑去她家楼下监视她,这就是好消息。”

“我在那条街拐角的酒吧待了一会儿。”

“你干什么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吸引我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

安德鲁付了账。查尔斯街上空无一人,一个老人牵着他的拉布拉多犬,狗和主人一样都一跛一跛的。

“真是奇怪,狗和主人竟然如此相似。”西蒙感叹道。

“是啊,你该买只柯基犬。走吧,回去了,这是我在你那个破沙发上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我就走,就这么说定了。而且我也向你保证,以后不再去瓦莱丽窗下等着。不管怎样,她也走了。你知道每次一想到她也许和另一个男人住到了一起,我就想给自己个痛快。”

“但是你也只能期望她会这样了,不是吗?”

“我只要一想到她会把心事说给别人听、照顾他、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和他过我们之前的生活……我做不到。”

“你的嫉妒用错了地方,你不应该在心里这样对她。”

“你知道你的这些教训有多烦人吗?”

“也许吧,不过需要有人对你进行道德教育,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好吧,但是西蒙,不要是你,千万别是你。”

“首先,没人能证明她现在和别人在一起了,更没人告诉你她和那个人过得很快乐。我们可以找个人来排解孤独,可以和某个人一起过日子,来消化上一段感情,可也许对之前的人的记忆一直存在。我们跟一个人说话,也许听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看着说话人的眼睛,其实心里看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你看,西蒙,这才是我要听的。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笨蛋,因为我经历过。”

“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心里却想着另一个。”

“不是,是和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在一起,充当替身演员。人一旦爱上了什么人,就会特别痛苦。其实人们心里明白,但是他们往往假装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实在无法忍受,或者那个人把你赶到门外。”

夜晚的空气越来越冷了,西蒙打了个寒战,安德鲁揽住了他的肩。

“我们两个人住一起挺好的,”西蒙吸着气说,“明天,要是你还没准备好,就别强迫自己了。有时候我也可以睡睡沙发,你来住我的房间。”

“伙计,我知道的,我明白,但是我能行,我很确定。不过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同意今晚睡你房间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完,他们就在一片寂静中,走向了西蒙的公寓。

一个男人背靠在车上,拿着一本旅游导览,似乎在等待什么。等到三层的住户出门遛狗之后,他就扔掉了手上的书,顺着没关上的大门溜了进去。

他上到最高的一层,耐心等到楼道里的脚步声消失,还确认了一眼电梯里是否有人。走到6B公寓的门前,他拿出一套开锁钩,开始撬门。

这套转角处的公寓有六个窗户。窗帘已经拉了下来,不会有人从街对面看到他。他确认了手表上的时间,就开始干活儿。他划破了沙发的坐垫和靠背,掀翻了地毯,扯下了墙上的相框。把客厅弄得一塌糊涂之后,他又走进卧室翻找。床上的物品都遭遇了和沙发相同的命运,然后就轮到了浴室门口的扶手椅,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掉在了破掉的床垫上。

听到楼梯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他就立刻回到了客厅,抓紧口袋里的刀柄,屏住呼吸,把身体贴在墙上。门外,有一个声音在叫门。

男人缓缓地掏出了武器,努力让自己处于冷静的状态。声音消失了,可是门外的呼吸声还在。最后,呼吸声消失了,脚步逐渐远去。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但他认为要是还走公寓内部的楼梯显然有些危险。刚才那个人显然怀疑屋里有人,说不定已经报了警。警察署就在几条街以外,楼下定时也会有人巡逻。

他等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房间。男人翻过走廊尽头半掩的窗户,跳到了楼体外侧的救生梯上。现在是十二月,旁边的树木并没有什么枝叶,如果他顺着这个楼梯一直走到楼下,一定会被人看见。下到下一层,他就跨过了栏杆,爬上了旁边那幢楼的楼梯。他看了看五层的窗户,然后用肘部打碎了玻璃。窗户插销很容易就拉开了,窗框也不难取下,他就钻进了隔壁那座公寓,从那里回到了街上,中间没被任何人撞见。

邻座到来之后,安德鲁强忍着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只是她在坐下前跟安德鲁示意了一下。两个小时,他们都只是在看书。

苏茜·贝克的手机在桌上振动了一会儿,她看了看刚来的短信,低低地骂了一句什么。

“有什么事情吗?”安德鲁终于问道。

“好像是。”苏茜·贝克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需要帮忙吗?”

“应该用不到,除非你之前跟我说你不是警察的时候撒谎了。”她站起身说。

“我不会说谎,或者说我说谎的技术很烂。出什么事情了?”

“我公寓的门半开着,房屋管理员觉得里面有人。但是他没敢进去,就问我是不是在家。”

“但你不在家啊。”安德鲁说道,心里却立刻懊恼自己怎么说了句这么蠢的话。

苏茜点了点头,朝出口走去,把书落在了桌上。

安德鲁拿起书跟在她后面。一张便笺从书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他捡起便笺,把书放在亚辛面前的桌上,就加快脚步走了出去。等他走到门前的广场时,正好看到苏茜·贝克上了一辆出租车。

“白痴,现在你又要干什么?”安德鲁暗自咒骂自己。

第五大道上车流拥堵,一辆辆车都首尾相接,向前缓缓移动。安德鲁相信第七和第八大道上的交通也不会更顺畅。不过只要搭地铁,应该还是可以比她先到。

“又做了一件蠢事!”他一边走下地铁站一边想道。

走出4号西大街的地铁站后,他一直都在想如何向苏茜解释自己通过何种方法找到了她的地址,却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走到苏茜公寓楼下,他正好看到苏茜从的士上下来。他什么都没有想,一声“小姐”就冲口而出,苏茜转过身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

“你忘记还书了,我替你交给了管理员。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你上了出租车。想到你要一个人面对抢匪,我很替你担心。当然,这个想法很蠢,你肯定已经报了警。但楼前并没有警车,我就想应该是虚惊一场,警察已经离开了。我也走了。再见小姐。”安德鲁边说边要转身离开。

“你怎么会有我的地址?”苏茜在他身后大声问道。

安德鲁转过身来。

“我跳上一辆的士,给了司机一点儿小费,让他跟着你。我是跟你一块儿到的。”

“如果按刚刚出租车的速度,你本可以走上我的车和我一起回来的。”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没敢这么做。”

苏茜·贝克看着她面前的男人。

“我没有报警。”她突然说。

“那房屋管理员呢?”

“我给他回短信说自己刚才在洗澡,应该是没有关好门。”

“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我才刚在这里住下来,是之前的房客偷偷转租给我的,中间的手续不是很正规。其实这个‘这前的房客’是我一个朋友,她要去欧洲待几个月。要是发生点儿什么事,我每周给她塞的那点儿钱恐怕就不能让她继续保守秘密了。我不能被赶到大街上去,你知道在纽约找个安身之处有多难吗?”

“我知道。”苏茜迟疑了一下。

“你愿意跟我一起上去吗?不瞒你说,我心里的确是有些怕。但没人强迫你这样做,我不想让你冒险。”

“我不认为有什么险要冒。如果门被撬开了,那抢匪应该很早前就离开了。既然我已经来了,那就得做点儿什么。走吧,”他拉起苏茜的手臂,“我先进去。”

安德鲁看了看客厅的情况,然后就让苏茜在走廊里等他。他观察着四周,掏出了出院后购买的那把小型瓦尔特手枪。

五个月前,他还把那些随身携带武器的人当作傻瓜。但是上次的袭击让他几乎在救护车里流干了血,还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从那之后他就觉得在上衣口袋里装把枪是有必要的,毕竟要杀他的人仍然在逃。

他走进苏茜的公寓,踢开了卧室的门。

看到眼前的场景,他就想到要是苏茜看到她的“安身之处”被翻成了这个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最好一会儿陪着她一起进来。他转过身去,被身后的苏茜吓了一跳。

“我跟你说让你在外面等着的。”

“我可不是容易服从的人。你能把这个东西收起来吗?”苏茜看着他手里的枪。

“当然可以。”安德鲁回答道,尴尬地拿着枪站在那里。

“他们还真是干得不错,”苏茜叹了口气,“房间都被翻成什么样子了!”

她弯下腰,开始捡地上散落的东西,安德鲁在后面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可以吗?”他一边捡起一件套头衫,一边问道。

“可以,把这个扔在床上吧,我回头整理。”

“你不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我也没什么可偷的。没有钱也没有首饰,我不戴这些。你可以去厨房给我们拿点儿喝的东西吗?我也可以把一些个人物品放起来。”她一边示意安德鲁踩到了她的一件内衣,一边说道。

“没问题。”安德鲁回答。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拿来了一杯水,苏茜一口就把它喝掉了。

“看来造访你公寓的人既不打算偷钱也不打算偷首饰。”

“为什么这么说?”

“抢匪没有进厨房。大部分人会把值钱的东西放在易拉罐里,谷物早餐下方或者是冰块后面的塑料袋里。”

“也许他被管理员吓到了。”

“那他也可以从厨房开始翻,而且,他为什么要划破你的沙发和床垫?现在人们早就不会把金条缝在垫子里了,也没有女人会把戒指和项链藏在那儿,这样要是晚间外出可不太方便。”

“你难道也是个抢匪?”

“我是记者,我们这一行的人对什么都感兴趣。但是我对刚刚说的话很有信心。房间里的状况看起来不像入室盗窃。他把屋里翻得乱七八糟,应该是在找某样东西。”

“那他应该是走错了门,或者就是进错了楼。这条街上所有的楼房看起来都差不多。”

“看来得给你的朋友买新的沙发和床了。”

“幸好她不会很快回来。鉴于我目前的财务情况,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

“我知道唐人街那边有家店的家具很便宜。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

“非常感谢,”苏茜继续整理着物品,“现在不需要你的帮助了,我想你应该还有事情。”

“没什么要紧的。”

苏茜一直背朝着安德鲁,她的平静与镇定让他很惊讶,但也许她是一个不愿让情感外露的人。她有她的骄傲。如果是安德鲁遭遇了类似的情况,他也许会有同样的反应。

安德鲁走到客厅,捡起了地上的相框。他试着辨认墙上的痕迹,想把它们一一挂回原处。

“这些相片是你的还是你朋友的?”

“是我的。”苏茜在隔壁房里喊道。

“你是登山运动员?”安德鲁注视着一张黑白照片,“攀在岩壁上的是你吗?”

“是我。”苏茜回答道。

“你真勇敢,我站在凳子上都会恐高。”

“高度是可以适应的,这只是训练的问题。”

安德鲁又拿起另一个相框,照片上,苏茜同沙米尔站在一块山石下面。

“你旁边的这个人是谁?”

“我的向导。”

但是安德鲁注意到,在另外一张照片上,这个向导正紧紧地搂着苏茜。

苏茜收拾房间的时候,安德鲁则试图让客厅看起来整洁一些。他走回厨房,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到了一卷用来封存纸箱的胶带。他用它贴了一下沙发的坐垫,然后就起身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苏茜走到了他的身后。

“看起来不太美观,但是坐下的时候就不用担心陷下去了。”

“我可以请你吃午饭来表示一下谢意吗?”

“你的财务状况呢?”

“我至少要给你买份沙拉。”

“我讨厌所有绿色的东西。走吧,我请你吃份牛排,你需要休息一下。”

“我是素食主义者。”

“看来没有完美的事情,”安德鲁惋惜地说,“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意大利餐馆。意大利面总是素的吧?”

弗兰基餐厅的侍应生问候了安德鲁,请他选一个座位。

“你是这儿的常客?”

“贝克小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研究工作。”

“什么类型的研究?”

“如果详细地说,你一定会觉得很无聊。你呢,你是什么类型的记者?”

“一个总是忙着在别人的事情里发掘新闻点的时事记者。”

“你最近有没有发表过什么我可能读过的文章?”

“我三个月没有写东西了。”

“为什么?”

“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也会让你很无聊的。那个照片上的男人应该不是你的向导吧?”

苏茜注视着安德鲁的脸,希望能从络腮胡下辨别出他五官的轮廓。

“你不留胡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和现在不一样。你不喜欢我留胡子?”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吃东西的时候的确不太方便,但是早晨可以省很多时间。”安德鲁用手摸着自己的脸。

“沙米尔曾经是我的丈夫。”

“你也离婚了?”

“他去世了。”

“抱歉,我经常问些不够谨慎的问题。”

“没有,这个问题没有什么不妥的。”

“不,恐怕还是不够礼貌。怎么会这样?我是指你丈夫的过世。”

“沙米尔的离开让人很难接受,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恢复过来,但是你刚刚不是才说过要谨慎一点儿吗?看来你在这个方面很笨拙,我喜欢这样的人。你呢,之前的婚姻为什么会结束?”

“我的婚姻恐怕应该算最短的了。中午注册,晚上八点就分开了。”

“我比你厉害。我的婚姻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安德鲁的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们刚刚交换过誓言,沙米尔就去世了。”

“他病得很重?”

“当时我们悬在半空。他割断了挂在我身上的绳子,好让我能活下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安德鲁又把视线放在了面前的餐盘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说道: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但我有个建议。今晚你肯定不能住在自己家里了,至少在安上新锁之前恐怕不可以。窃匪还可能会回来。我在附近有个小小的公寓,但是我现在不住在那里。我可以把钥匙给你,这三个月我一直住在朋友家里,多住几天也没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

“我害怕幽灵。”

“你请我住在闹鬼的公寓里?”

“我前妻的幽灵只会出现在我的脑袋里,不要害怕。”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如果你能答应,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而且,也不过是几天而已,等到……”

“等到我换了锁,买一个新床垫。好的,”苏茜说,“我之前没有想过,不过既然你提起了这件事,住在自己家的确是让我有些害怕。谢谢你的好意,就两天,不会更久,我向你保证。不过这顿午饭至少要我来请吧。”

“如果你坚持的话。”安德鲁回答道。

午饭之后,他陪苏茜一直走到公寓楼下,把钥匙交给了她。

“在三层。应该还算干净,家政人员定期会来打扫,而且房子很长时间都没有人住,她的工作量应该也不算很大。热水的话要放一段时间才有,但是水热了之后会很烫,要小心一点儿。门口的衣橱里有毛巾。请自便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你不带我上去参观一下?”

“算了吧,我不打算上去。”安德鲁向苏茜道了别。

“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吗?好把钥匙还给你……”

“在图书馆还我吧,我每天都去。”

苏茜仔细地看了看安德鲁的公寓,觉得它很温馨。她在壁炉上方的相框里看到了瓦莱丽的照片。

“是你让他变成这个样子?多么愚蠢的决定,我倒希望能跟你换一换。也许我会把他还给你的,但是要过一段时间了,现在我需要他。”

苏茜把相框反面冲外放好,然后就去参观卧室。

下午的时候,苏茜回到自己的房子去取东西。

进门之后,她就脱下大衣,打开了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把她吓了一跳。

“我说的是‘把房间弄乱’,可不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搞坏!”苏茜关上门,说道。

“他把钥匙给你了。看来你成功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你应该谢谢我。”

“你跟踪我?”

“只是出于好奇。很少有人找我帮忙是为了偷自己的家,所以我肯定要问些问题的。”

苏茜走进厨房。她打开壁橱,抓起架子上的一包谷物早餐,从底下拿出一沓钞票,然后回到了客厅。

“六万美金,之前你借我的钱还剩这么多,你可以数一数。”她边说边把钱递给那个男人。

“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阿诺德·克诺夫问道。

“我不会告诉你,我们之前说好的。”

“我们的合约结束了。我已经做了你要求的事情。最近这几天,我在图书馆坐着的时间比之前一辈子在那儿待的都要多,虽然我一直在看一本不错的书。如果不是出于对你外祖父的尊重,我是不会在退休后再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的。”

“这不是尊重的原因,而是还债的问题,他救过你多少次?”

“贝克小姐,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你一直叫我苏茜。”

“但是你长大了。”

“阿诺德,拜托,在你的行业里大家都什么时候退休?不要跟我说,你是因为天天在花园里摆弄花草,才显得这么年轻。”

阿诺德·克诺夫把视线移向天花板。

“为什么选他,而不是别人?”

“他是个称职的记者,我喜欢这样的人,而且我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原因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因为他曾经与死亡擦肩而过,这会让他的心态和之前很不一样,你就可以对此加以利用。”

“不,不完全是这样的。是因为虽然受到死亡的威胁,可他还是把调查进行到底了,这是个不会放弃的人。他会重新振作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对他来说,真相就和毒品一样让人上瘾,我们是一类人。”

“我不了解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是苏茜,你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你总是执着于你的调查,这已经让你付出了很多代价。总有一天你也会受到伤害的。你没有忘记之前被你牵连进来的人遭遇了什么吧?”

“阿诺德,离开我的公寓。你已经拿到了钱,我们两清了。”

“我答应你外祖父要照看你的。恐怕直到我离开人世那天我们才会两清了。再见,苏茜。”

阿诺德·克诺夫走出了屋子。

第二天早晨,安德鲁准时出席了编务会。他甚至还记了笔记,而奥莉薇亚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散会的时候,她和安德鲁走进了同一部电梯。

“你在忙某项采访计划吗,斯迪曼?”

“抱歉,我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刚刚http://www•99lib•net在会议上,我看到了一位久违的同事。”

“是吗?那太好了,你指的是谁?”

“你在调查什么?不要跟我重复那个南非的事情,我不会相信的。”

“我想好的时候会告诉你的。”安德鲁回答道。

电梯门开了。安德鲁走向办公室的方向,但是在奥莉薇亚走远之后,他立刻从逃生梯返回了地下一层。

整个上午他都待在档案室里。他找到了一个在德克斯特做公证员的苏茜·贝克,一个在弗吉尼亚州詹姆斯·麦迪逊大学担任心理学教师的苏茜·贝克,一个叫苏茜·贝克的画家,一个叫苏茜·贝克的瑜伽教练,一个在沃里克大学负责行政事务的苏茜·贝克,还有二十几个同名的人。但是在尝试过所有的搜索引擎后,他完全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个在图书馆偶遇的苏茜·贝克的信息。这比找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信息更让他震惊。在这个社交网站如影随形的时代,一个人要想不在网上留下任何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

安德鲁想给某位做警察的朋友打个电话,但他随即想到苏茜的公寓是朋友转租的。用电和天然气的账单都不会是她的名字。没有更具体的信息,恐怕朋友也找不到什么。这个拿着他公寓钥匙的苏茜·贝克完全隐身在一片迷雾中,雾中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东西。安德鲁知道一旦有了这种感觉,他一般都不会搞错。

他有一个中学同学在税务部门工作。他拨了个电话,得知莫顿街65号的6B公寓是一家挪威公司的产业。看来这就是苏茜那个在欧洲的朋友的真面目。安德鲁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继续思考着这些事情。

“你到底是谁,苏茜·贝克?”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重新在电脑前坐了下来。

他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勃朗峰事故”,看到了在这座山峰上发生过的一系列惨剧。

有一家法国的日报网站给出的链接提到去年一月,搜救队在4600米的高度发现了一个困在风雪里整整两夜的登山者。这位幸存者身上多处冻伤,还出现了低体温的症状,被送到夏蒙尼镇的医疗中心治疗。安德鲁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纽约时间上午11点,那法国应当是17点。他在电话里等了很久,《多菲内日报》的编辑才接听了电话,但安德鲁实在无法理解对方说了些什么,虽然他已经在很尽力地用英语解释。安德鲁又拨了一个电话,打给了夏蒙尼镇的医疗中心,介绍了自己《纽约时报》记者的身份,要求与其负责人通话。对方请他稍等,询问了他的号码并随即挂断了电话。安德鲁暗想恐怕不会有人回复,已做好了下一轮电话“骚扰”的准备,却没想到二十分钟后,铃声响了起来。是医疗中心的负责人埃德加·阿杜安打来的,想要知道安德鲁联系他们的原因。

安德鲁提起了苏茜·贝克,声称自己要做一份关于美国游客在欧接受医疗服务的调查。负责人却已想不起这个病人。他解释说这是因为医院救治过很多受伤的登山者,并承诺安德鲁会去查阅资料,明天给他回电。

挂断电话之后,安德鲁去了图书馆。

苏茜走进阅览室,发现邻桌的位子上空无一人。她将借来的书放在桌子上,就去了旁边的咖啡馆。安德鲁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边看报纸边喝咖啡。

“阅览室里不可以喝东西,可今天早晨我需要一点儿咖啡因。”

“没睡好?”

“是啊,在床上睡的,而我已经不习惯了。你呢?”

“你的床很舒服。”

“你的右手总是藏在口袋里,是拿着什么东西吗?”

“我是左撇子,右手很少用到。”

苏茜明显犹豫了一下。

“更准确地说是因为它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她掏出了右手,食指和中指从第二指节起都已经被截掉了。

“因为和人打赌?”安德鲁问道。

“不是,”苏茜笑着回答,“是冻伤。奇怪的是,虽然坏死的部分已经去除了,可我还是觉得痛。有的时候疼痛感还会特别清晰。也许过几年就会好吧。”

“怎么会这样?”

“去年冬天,我们去爬勃朗峰,结果掉进了冰隙。”

“你的丈夫就是在这次登山中自杀的?”

“他没有自杀,是我害死了他。”

安德鲁被苏茜的坦白吓了一跳。

“是我的大意和固执杀死了他。”

“他是你的向导,应该由他来评估风险。”

“他警告过我,但是我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坚持继续爬,他一直跟着我。”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也要为一个人的死亡负责。”

“谁?”

“一个因为我的调查却横死的人。我在路上放了些废钢筋,想扎破轮胎好逼车子停下来。没想到汽车发生了侧滑,撞死了一个行人。”

“调查的时候,你总不可能什么都预见到!”苏茜叹息道。

“很奇怪,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情,连我最好的朋友也没有说起过。”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为了说明世事难料,灾祸总是会发生。你为什么会在冬季去爬勃朗峰?我对登山一无所知,可我想这也许不是什么合适的季节。”

“那是个纪念日。”

“你们要纪念什么?”

“一起发生在土尔纳峰的坠机事故。”

“你纪念的事情真是有趣。”

“我也向你说出了心里的隐秘,我说的比我想说的更多。”

“如果你是想以此激我说更多的话,那么你成功了。”

“不,我完全没有这么想,”苏茜回答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我们聊点儿别的。这样你就还是那位愿意把公寓钥匙交给我的绅士。”

“你说得对,不管怎样,这些事情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抱歉,我不应该这么粗鲁的。”

“那你为什么会跑到4600米高的地方去纪念一起坠机事故?机上有你的家人?你想同他告别?”

“和你说的差不多。”苏茜回答道。

“我可以理解。让某位亲人的尸骨流落在外,是很痛苦的。但是为了这种事情,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这的确是件残酷的事。”

“大山是残酷的,生活也是如此,不是吗?”

“贝克小姐,关于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是《纽约时报》的记者,你昨天告诉我的。”

“就这些?”

“你离婚了,并且有酗酒的毛病,但你没告诉我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关系。”

“对,我没有告诉你。”

“我的母亲也有同样的问题,我在一百米外就能看出这人是不是酒鬼。”

“这么长的距离?”

“是的,作为酗酒者的女儿,我童年时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

“我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戒酒了,但是又重新开始了,然后……”

“……然后你又戒了,接着你又重新投入了酒精的怀抱。”

“你的用词很准确。”

“很多人都认为我说话太过刻薄。”

“他们错了。我喜欢直接的人。”安德鲁回答道。

“你是直接的人吗?”

“我认为是。但我还有工作,你也还有事情要做。我们明天见吧。”

“好的,明天我把钥匙还给你。我听取了你的建议,拿出所有积蓄去那家店买了一张新的床。”

“门锁有没有换?”

“有什么可换的,如果有人真想要破门而入,新锁旧锁差别不大。斯迪曼先生,我回阅览室了,明天见。”

苏茜站起身来,端走了自己的餐盘。安德鲁目送她离开,暗自决定要查清这个女人身上的谜团。

他随后也离开了咖啡馆,叫了一辆的士,来到了莫顿街65号。

他摁了每一户人家的电铃,最后终于有人给他开了门。在二层的走廊里遇到了一个女住户,他很自然地向她解释自己是给贝克小姐送信的。来到6B公寓的门前,他只是用肩撞了一下就打开了门,走了进去。他端详着周围的摆设,走到办公桌旁边,开始翻动抽屉里的物件。

里面只有几支笔和一个记事本,其中第一页写着一串意义不明的数字。第二页上有些印下的笔迹,应该是有人把它垫在下面写了什么。字迹还算清楚,可以看出写的是什么。

“苏茜,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应该小心一点儿,这是个危险的游戏。你知道怎么能找到我,如有需要你可以立即联系我。”

除此之外,记事本上的其他页均是空白。安德鲁用手机给前两页拍了个照,又去卧室和浴室看了看。回到客厅之后,他检查了一下墙上的照片,还注意了它们的相框,内心深处却突然有个声音在问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在这个声音的压力下,他离开了苏茜的公寓。

西蒙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安德鲁坐在他的书桌前,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手里还有半杯没喝完的菲奈特-可乐。

“可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我在干活儿。”

“你喝了几杯?”

“两三杯吧。”

“应该是三杯或者四杯吧?”西蒙没收了安德鲁的杯子。

“你惹到我了,西蒙。”

“既然你要住在我的屋檐下,就要答应这个交换条件。喝杯不掺酒的可乐有那么难吗?”

“比你想的要难。这可以帮助我思考。”

“也许你可以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你。也许一个老朋友要比一杯苦涩的饮料更有用呢。”

“那个女人身上有些很奇怪的事情。”

“图书馆的那个?”

西蒙躺在床上,头枕着手臂。

“你说吧。”

“她骗了我。”

“在什么事情上?”

“她说自己不久前才搬到莫顿街,但事实不是这样。”

“你确定?”

“纽约的空气污染是很严重,但还没有到仅仅几周,相框就会在墙上留下印记的地步。现在问题就是,她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也许仅仅是因为,你不应该去探寻别人的私生活。你吃晚饭了吗?”西蒙问道。

“吃过了。”安德鲁指着被西蒙拿走的杯子回答道。

“穿上你的外套,我们走。”

夜幕降临,西村的路上又陆续有行人出现。安德鲁站在公寓对面的人行道上,看到三层房间的灯刚刚熄灭。

“看来你的客人睡得很早。”西蒙说道。

安德鲁看了看手表。公寓楼的门开了,苏茜·贝克从里面走了出来,但并没有看到他们俩。

“如果你想跟踪她,可不可以放过我?”西蒙看着安德鲁。

“走吧。”安德鲁一把抓住了西蒙的手臂。

他们跟着苏茜,走上了4号西大街。苏茜走进了一家杂货铺,老板阿里几乎认识这附近的每一个住户。她才刚刚进去就立刻转身走了出来,直接向安德鲁走去。

“电视遥控器要几号电池?我喜欢在电视机前睡。”她无视了西蒙的存在,直接向安德鲁发问。

“五号电池。”

“五号。”苏茜一边重复着安德鲁的话,一边又走进了杂货铺。

安德鲁看着西蒙,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过去。他们在收款台前找到了苏茜,安德鲁给了阿里十美元,作为电池的费用。

“我宁愿你跟踪时能离我近一点儿,这样感觉没那么可怕。”苏茜说。

“我没有跟踪你,我们只是想去两条街外的克吕尼咖啡馆吃饭,如果愿意的话,跟我们一起吧。”

“我要去米特帕丁那儿的一个照片展。陪我一起去吧,然后我们再去吃饭。”

安德鲁和西蒙交换了一下眼神,就点头同意了。

“我们没有跟踪你,我向你保证!”西蒙坚持说道。

“我相信!”

展厅很大,穹顶更是高到令人眩晕。苏茜观察着混凝土墙壁上凹凸不平的地方。

“如果能爬到天花板上,应该会很有意思。”她笑着说道。

“贝克小姐是位不错的登山者。”安德鲁为吃惊的西蒙解释道。

苏茜走到一块三四米高的幕布前,上面投映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有两个登山者站在暴风雪中,旋风卷起了地上的雪花,让人可以想象喜马拉雅山上的风暴到底有多么可怕。

“这可是世界屋脊,”苏茜入迷地看着,“所有登山者的梦想。可惜这座神圣的山峰上有太多游客。”

“你计划去征服它吗?”安德鲁询问道。

“也许有一天我会去。”

然后苏茜又走到了另外一幅照片前,这应当是在冰碛的上方拍摄的。在蓝色的夜空下,有一些险峻的山峰在无限向上延伸。

“这是秘鲁的拉格兰德峰,”苏茜说道,“海拔6344米。只有两位登山者曾经征服过它。那是在1985年,是两个英国人,乔·辛普森和西蒙·耶茨。下山的路上,其中一个不慎在转弯处跌断了腿。接下来的两天里,都是同伴在帮助他走下来。在一个悬崖旁,乔掉了下去并撞到了岩壁,西蒙无法看到他,只能通过绳子感受到另一端有八十公斤的重量。西蒙就在寒冷中坚持了整整一夜,脚踩在冰雪中,想要拉起自己的同伴,即使对方把自己一寸寸地拉近悬崖边缘。到了早晨,绳子不再动了,乔在移动时不小心勾住了一个突起的地方。认定自己的同伴已经离世,西蒙为了生存,下决心解开了绳子。乔足足坠落了十米,他的身体甚至把下方的冰盖都撞碎了,最后掉进了冰隙。

“但是乔仍然活着。他因为伤势无法向上爬,鼓足勇气下到了冰隙底部。拉格兰德峰并不想将他逼入绝境,他在底下找到了一条通道,拖着自己的断腿走出了山腹。随后,他又一直坚持到了冰碛处,可以想象,他所付出的努力几乎超越了人类的极限。乔和西蒙的故事成为了登山史上的传奇,没有人可以再现他们的辉煌,拉格兰德峰也因此重获安宁。”

“很感人的故事,”安德鲁感叹道,“要去这样的山峰上冒险,很难说是需要勇气还是忘我的精神。”

“勇气,这只是种比恐惧更强烈的情感。”苏茜说,“我们去吃晚饭吧?”

西蒙完全被苏茜的魅力迷倒了。苏茜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继续利用自己的魅力大做文章,这让安德鲁觉得很有趣。在苏茜劝西蒙再喝一杯,并装作对他搜集的汽车很感兴趣的时候,安德鲁则利用这个机会仔细地观察她,直到苏茜问西蒙安德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记者。

“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记者之一,当然也是最好的。”西蒙说道。

“但是你只认识我这一个记者。”

“伙计,我也读报纸的。”

“别听他乱说,他喝醉了。”

“你上一次调查的对象是什么?”苏茜转向安德鲁问道。

“你出生在纽约吗?”西蒙打断了她的问话。

“波士顿,我不久前才来到这里。”

“为什么来曼哈顿?”

“我在逃避自己的过去。”

“一段不好的恋情?”

“西蒙,别说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苏茜不动声色,“你呢,西蒙,现在还是单身吗?”

“不是。”西蒙回答道,眼睛却看着安德鲁。

晚餐结束后,安德鲁和西蒙一起送苏茜回公寓。

公寓楼门关上之后,她立即取出了从吃饭时起就一直在振动的手机。

她看了看短信,又抬头看了看天,手机再次振动起来。

“克诺夫,又有什么事?”

“到阿里家来。”对方说完了这几个字就挂断了电话。

苏茜咬了咬嘴唇,把手机放到包里,然后就出了公寓。她快速走进了离公寓楼只有几米的杂货铺,直接走到了杂货铺的最里面。阿里正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柜台上的收音机还在响着。

阿诺德·克诺夫鼻梁上架着眼镜,正在研究一罐猫粮的配料,看完之后又换了一种。

“他今天下午去了你的公寓。”他低声说。

“你确定吗?对,你应该是确定的。”苏茜回答道。

“你没有把我之前的留言放在心上,对吗?”

“阿诺德,别傻了。他真的去了我家?”

“亲爱的,你竟然问我这种问题,这简直是侮辱。”

“也许吧,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

“苏茜,听我说。你的计划到目前为止还是秘密,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参与其中,而且你作为一个水平仍显业余的调查人员,很难接触到真正危险的事情。但如果你把一个像斯迪曼这样的人牵扯进来,他可能会把事情弄得天翻地覆。也许你很快就不能用假身份来做掩护了。”

“这个险值得冒,求你了,阿诺德,不要再为我操心了,你之前也说过,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查什么,要去哪里查。”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他。”

“我不可能让你改变主意,是吗?”

“我不太了解猫粮,但是粉红的那罐看起来诱人一点儿。”她从货架上抓起了那罐猫粮,递给了克诺夫。

“那好,你至少要听我的这个建议。既然我们谈到了猫,那你就不要扮演那只被捉的老鼠了,告诉他,让他知道你在做什么。”

“还太早,我了解这种人,没人能强迫他调查什么,需要让他真的愿意去做。不然,一切就都没用了。”

“看来苹果没有落在离树太远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

“你肯定听明白了。再见,苏茜。”

克诺夫把猫粮拿到收款台前,在阿里面前放了三美元,就离开了铺子。

五分钟后,苏茜也走了出来,在夜色中回到了安德鲁的公寓。

“如果她看到我们,你打算怎么解释?遛狗?”

“她真的很奇怪。”

“哪里奇怪?她喜欢看着电视睡觉,你搞错了电池型号,她就回来换。”

“也许吧。”

“现在可以走了吧?”

安德鲁看了杂货铺一眼,准备和西蒙离开。

“好吧,就算她在来纽约的时间问题上骗了我们,这也不严重啊,她也许有自己的理由。”

“今天晚上可不只她一个人撒了谎,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单身的?”

“我是为了你才撒谎的,我知道自己给她的印象不错,但是她是你的类型。我一直在旁边观察你,这点很明显。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吗?”

“不,算了吧。”

“你在她的事情上如此固执,是因为你喜欢她,却找了一大堆理由不愿意承认。”

“我就知道还不如不让你说。”

“你们俩第一次交谈的时候,是谁主动的?”

安德鲁没有回答。

“看,我就知道。”西蒙摊了摊手。

走在威斯特区的路上,安德鲁一直在想他最好的朋友是不是说出了真相。然后他就又想到了那个比苏茜稍早一点儿从阿里的店里出来的男人。他可以发誓自己之前在图书馆见过他。

第二天,安德鲁来到图书馆,他接到了阿杜安院长的电话。

“我照您的要求调查了一下,但有些奇怪的地方。”

“今年年初,我们的确收治了一名在勃朗峰上遇险的美籍登山者。有一位护士说,病人当时有多处冻伤,还有低体温症状。她本应该在第二天接受截肢手术。”

“要截什么?”

“手指。这是很常见的,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只手。”

“看来您的档案也不是很全面。”安德鲁叹了口气。

“不,档案很全面,只是我们找不到这个病人的相关材料了。冬天事故比较多,滑雪的、远足的,还有车祸事故,我得承认,我们人手的确有些不足。她的材料应该是在转院时和其他病历一起带走了。”

“转院?”

“还是我们那位护士说的,手术前几个小时,来了一位病人的亲属,把她送上了一辆预先准备好的救护车。他们应该是去了日内瓦,那里有直升机会把他们直接送回美国。玛丽·乔西跟我说她曾经反对病人家属这么做,因为病人应当立即手术,否则就有感染的风险。但是那位年轻女士已经醒了过来,她坚持要回美国接受治疗。我们只能尊重她的意见。”

“所以,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也并不了解她的身份?”

“是的,我也不知道。”

“您不认为这一点很奇怪吗?”

“的确是,但是您知道的,在那种急迫的情况下……”

“是的,您跟我说过病人的所有资料都被带走了。但至少医疗费有人支付吧,是谁付的?”

“这一点应该也是在材料里面的,和出院凭单一起。”

“医院的出口处没有监控摄像头吗?啊,这个问题太蠢了,有谁会在磨坊门口安个摄像头……”

“对不起,您刚说什么?”

“没什么,那当时在山上找到她的救援人员呢?他们应该在她身上找到证件了吧?”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甚至我还给宪兵队打了个电话,但是是一些登山向导发现了她。鉴于她当时的情况,他们立即把她送到了医院。请告诉我,您到底是要调查医疗服务的质量还是这位女士?”

“您认为呢?”

“如果是这样,那请您原谅,我要失陪了,我还有一家医院要管理。”

“当然,您有您的工作!”

安德鲁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谢埃德加·阿杜安,对方就生硬地挂断了电话。

安德鲁边思索着刚刚的谈话,边推开阅览室的门走下了楼梯。苏茜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走上了42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