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你来敲我家门的那天我就爱上你了,这份爱一直在随着时间增长。我想亲吻我的新娘,可是你离我太远了。”

沙米尔在手套上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把它远远地抛给了苏茜。然后,他就解开了他和苏茜之间的绳子。

2013年1月24日

风暴席卷了整座山峰,狂风吹起了地上的积雪,可见度几乎为零。两个拴系在同一根安全绳上的登山者几乎看不到自己的手。想要在这个巨大的白色世界中前进,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两个小时以前,沙米尔就已经想放弃登山,尽快折返,但苏茜却一直继续向前走,假装周围呼啸的狂风让她听不到沙米尔一再重复的下山要求。实际上,他们的确应该停下来,挖一个洞来躲避风暴。如果照目前的速度走下去,他们是不可能在夜晚来临前到达下一个可供憩息的高山小屋的。沙米尔觉得很冷,他的脸上满是冰霜,四肢传来的麻木感也让他不由得开始担心。某种意义上,高海拔登山就是在与死神捉迷藏。大山是没有朋友的,对它来说,登山者只是一群强行闯入的不速之客。如果它决定了要向这些闯入者关上大门,那就应该毫无保留地服从它的意志。出发之前,沙米尔已经告知了苏茜这一点,但现在看来,她已经将这个忠告抛诸脑后,这让沙米尔很恼火。

暴风雪仍然肆虐,在这个海拔4600米的高度,必须保持冷静,但是沙米尔却难以平复自己的思绪。

一年前的夏天,他和苏茜一起去阿拉珀霍国家森林公园里的格雷斯峰进行了登山训练。但是科罗拉多的气候条件明显和他们在这个傍晚所面临的处境不同,甚至没有可比性。

那次攀登格雷斯峰同样也是他们关系的转折点。回到山下后,他们入住了乔治镇上的一家汽车旅馆,第一次共用了同一个房间。这家旅馆没有什么优点,但是房间里的床却足够大,他们在上面待了整整两天。两天两夜中,他们互相抚慰着大山在彼此身体上留下的创口。有时,只要一个手势,或是一个关怀的神情,就能让你明白找到了那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另一个人。沙米尔在胡思乱想中,所感受到的正是这一点。

一年前,苏茜敲响了他的房门,她脸上的微笑让人无从拒绝。在巴尔的摩,脸上挂着笑的人不是太多。

“看来你是全国最好的登山教练!”苏茜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就算真是这样,也没什么可自豪的,马里兰州就像沙漠一样平!海拔最高的地方也刚过1000米,一个五岁的孩子也能爬上去……”

“我在博客上看到了你的登山日志。”

“小姐,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沙米尔问道。

“我在找一位耐心的教练兼向导。”

“我不是美国最好的登山者,而且我也不会去教别人。”

“也许吧,不过我欣赏你的技术,也喜欢你直爽的性格。”

苏茜在未经邀请的情况下就走进了沙米尔的客厅,向他解释了到访的原因。她希望能在一年之内成为一名合格的登山者,并承认自己之前从未登过山。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又为什么要这么快?”沙米尔询问道。

“有些人会在某一天听到上帝的召唤,而我则是听到了山的呼唤。我每晚都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我在一片纯粹的寂静中攀登着白雪覆盖的山峰,这是种让人着迷的感觉。所以,为什么不想个办法让梦境变成现实呢?”

“这两件事并不矛盾。”沙米尔答道。

看到苏茜不解的神色,他又补充说:

“我是说上帝的召唤和山的呼唤。但是上帝一般更为安静,而山却会嘶鸣、吼叫,有时山风的低吼会让人害怕。”

“那就不去管沉默的上帝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小姐……”

“我姓贝克,叫我苏茜吧。”

“准确地说,我一般都独自登山。”

“就算是两个人一起,你也可以有单独登山的感觉的。我不是话多的人。”

“一年之内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登山者的,除非你拿出全部的时间。”

“你不了解我。一旦我开始做一件事情,就没有什么能阻拦我。你肯定从没见过像我这么有决心的学生。”

对苏茜而言,学习登山已经成为脑海里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在找不出更多理由来说服沙米尔的情况下,她就提出要付他学费,好帮他改善目前的生活,至少可以修缮一下他这座破旧的房子,反正他也的确有这样的需要。沙米尔打断了她的话,给了她一个忠告,苏茜也把他的话当成了登山训练的第一堂课:在岩壁上,一定要保持冷静,控制住自己的每一个举动。总之,要和她之前表现出的对登山的态度完全相反。

沙米尔请她先离开,并承诺一定会考虑她的建议并同她联系。

在苏茜走下门前的台阶的时候,沙米尔问为什么会选择他。苏茜给出了一个比之前的称赞更诚恳的回答:

“你在博客上的照片。你的长相让我觉得很舒服,而我一直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没有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第二天,苏茜又来找沙米尔寻求答案了。她把车停在了他工作的汽车修理厂里,问了经理沙米尔在哪里,然后就过来找他。沙米尔正在地沟里给一辆老式的凯迪拉克放油。

“你在这儿干什么?”沙米尔在工装裤上擦着满是油污的手,问道。

“你说呢?”

“我告诉过你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然后再联系你。”

“我们周末上课,按每天8小时计算,一共是132小时。我认识一些爬过高山的登山者,他们的经验要少一些。四十美元一小时,这已经是一个全科医生的时薪了。每周末给你结钱。”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贝克小姐?”

“我上过很长时间的学,不过都没什么用处。后来我给一个古董商打工,之后他想追求我的意愿表现得太明显,我就离开了。然后我就一直在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

“换句话说,你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我们没有什么共同点。”

“一个世纪以前,还是中产阶级对工人有偏见呢。现在倒反过来了。”苏茜针锋相对地回答道。

沙米尔没能完成学业,因为他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而苏茜为这些登山课程所提供的学费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他的生活。但是他不知道,苏茜的胆量和傲慢是让他着迷,还是让他愤怒。

“贝克小姐,我并没有什么成见。我只是个修理工,我们之间的区别,就是对我来说,工作是必需的。另外,我也不想因为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美女谈天而被开除。”

“你没有跟我闲聊。谢谢你的夸奖。”

“我想好之后会联系你的。”沙米尔边说边继续手里的工作。

当天晚上,沙米尔就联系了苏茜。汽修厂旁边有家快餐店,他每天都在那里解决晚饭。看着面前的餐盘,他给苏茜·贝克打了一个电话,约她周六8点整在巴尔的摩市郊的一家健身中心见。

接下来的六个月里,他们每周末都会练习攀爬人工岩壁。之后,沙米尔又花了三个月带苏茜去爬真正的山。苏茜没有说谎,她表现出的决心经常让沙米尔感到吃惊。她永远不会因为疲劳而停下来。哪怕四肢已经酸痛到任何人都要放手的地步,她也只会更紧地抓住岩壁。

当沙米尔说夏初会带她去爬科罗拉多州的最高峰时,苏茜非常高兴,邀请沙米尔一起共进晚餐。

除了训练时随便打发的几顿饭,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用餐。那天晚上,沙米尔讲述了他的经历,他的父母如何来到美国,又过着怎样拮据的生活,为他的学业又做出了多少牺牲。苏茜却没有谈太多她个人的事情,只是提到她住在波士顿,每周末过来跟他上课,还说她明年想去征服勃朗峰。

沙米尔曾攀登过勃朗峰。几年前,他赢得了大学的一个竞赛,用得到的奖金去欧洲进行了一次旅行。遗憾的是,大山并没有打算欢迎他,他只好在距山顶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的地方选择半途折返。这让他一直觉得很失望,只能安慰自己说至少他和队友还是平安返回了。勃朗峰经常会夺走不知放弃的登山者的生命。

“当你谈到山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山是有灵魂的。”苏茜在晚餐最后说。

“所有登山者都这么认为,我希望你今后也可以这样想。”

“你还会再去吗?”

“如果哪天有足够的钱的话,我会回去的。”

“沙米尔,我有个大胆的提议。等我们的课程结束之后,我带你去那儿。”

沙米尔认为苏茜目前还不足以挑战勃朗峰,而且这趟旅途将会非常昂贵。他感谢了苏茜,但拒绝了这个提议。

“一年之内,我一定会去攀登勃朗峰,不管你会不会和我一起。”离开前,苏茜斩钉截铁地说。

第二天,他们登上了科罗拉多最高的山峰,在格雷斯峰峰顶处拥吻在一起,沙米尔拒绝了苏茜支付给他的报酬。

接下来的六个月,苏茜又开始用另一个固执的念头来纠缠沙米尔:征服欧洲第一高峰。

十一月的某个早晨,苏茜和他发生了唯一的一次争执。沙米尔回家的时候,看到苏茜盘腿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面前摊着一张地图。他一眼就辨认出这是勃朗峰的地形图,苏茜在上面用红笔标出了攀登路线。

“你还没有准备好,”沙米尔已经数不清自己强调了多少次,“你永远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吗?”

“决不会!”苏茜手中拿着两张飞机票,骄傲地宣称,“我们一月中旬出发。”

如果说是夏天,沙米尔也许会犹豫是否带苏茜前往,但如果是一月,就绝无可能。苏茜强调说旅游季节勃朗峰上会挤满游客,但是她想和沙米尔两个人静静地攀登这座山峰。她已经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来研究路线了,哪怕一个极微小的细节,她也了解得很清楚。

沙米尔发火了。在4800米的高度,空气中的含氧量会降低一半,对于那些事先没有准备好的人来说,这会引发头痛、双腿酸软、恶心和晕眩。只有有经验的登山者才可以在冬天挑战勃朗峰,苏茜还远未达到这种程度。

但苏茜还是非常固执,她开始向沙米尔灌输之前看到的东西:

“我们可以走古特针锋到博斯山脊。第一天我们可以从鹰巢开始爬。六个小时,最多八个小时,就能到泰特鲁斯营地。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到冰盖的入口处,然后经过瓦洛的宿营地。4362米的高度,就和我们之前爬过的格雷斯峰一样。如果预报说之后的天气太差,我保证会立即折返。之后在两个雪坡之间,”苏茜指着地图上的红十字兴奋地说道,“就到土尔纳峰了,只差攀登最高处的山脊。我们在那儿拍张照片就下来。你就可以实现一直以来征服这座山峰的梦想了!”

“苏茜,不要这样,不要让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有一天等我有了足够的钱,就会带你去勃朗峰的。我保证。但是冬天去,这简直是自杀。”

苏茜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那如果我告诉你,从格雷斯峰上一吻之后,我就一直幻想你可以在勃朗峰上向我求婚呢!而且对于我来说,1月是个特别的时间,这些难道不比你那些可笑的关于天气预报的担忧更重要吗?你真让人扫兴,沙米尔,我想……”

“我没让你扫兴,”沙米尔喃喃道,“不管怎样,你总是要做想做的事。但是从现在起,我不会再让你有任何的休息时间。所有本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都要拿出来,好让你实现这个疯狂的念头。你要让自己适应将要面对的一切,不单是那座变幻莫测的山峰,还有它的气候。你还从未经历过高海拔的风暴。”

沙米尔还记得他们在巴尔的摩温暖的家里说过的每一个字,但落在脸上的冰冷的雪粒让他感到阵阵刺痛。

风暴仍在继续。在这恼人的狂风中,前方十五米处的苏茜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不能慌乱,不能流汗。在高山上,汗水可能是致命的。它会黏在身上,一旦体温下降就会结冰。

苏茜拉着登山绳走在前面,这让沙米尔很不安。毕竟他才是向导,而苏茜只是学生。但一个小时以来,苏茜一直拒绝放慢速度,并坚持走在前面。瓦洛的营地离他们已经很远了,他们本该在那里就折返的。当他们决定继续探索这条令人眩晕的峡谷时,天就已经暗了下来。

大风扬起的雪幕下,沙米尔似乎看到苏茜在招手。一般来说,两名系在同一条安全索上的登山者之间要保持十五米的安全距离,但是苏茜越走越慢,沙米尔就决定暂时将这个规定抛到一边,先到她那里去。沙米尔一到苏茜的身边,苏茜就在他耳边喊着她确定自己已经看到土尔纳峰的岩壁。只要他们能赶到那里,就可以在岩洞里躲避风雪了。

“我们到不了的,太远了。”沙米尔喊道。

“你就不能乐观点儿吗?”苏茜再次拉起登山绳。

“不要离我这么近。”沙米尔将登山镐戳在地上,命令道。

等感到脚下的地面在滑动时,他意识到一切都为时已晚,立刻转向苏茜向她预警。

绳子一下就绷紧了。苏茜被甩了起来,她使出了全部的力气,但还是和沙米尔一同掉进了脚下一条突然出现的裂缝里。

他们滚下了一个斜坡,速度快到让人眩晕,根本无法减缓下落的速度。沙米尔的连体登山裤撕裂了,粗粝的冰凌划破了他的胸膛。他的头撞到了冰块,那感觉就好像是迎面被人来了一记上勾拳。眉骨处有血涌出,让他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冰冷的空气开始进入他的肺部。那些曾坠入冰隙又幸存下来的登山者曾说这种感觉就像溺水,这也是沙米尔当时的感受。

因为抓不住岩壁,他们一直都在继续向下滑。沙米尔叫着苏茜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他终于撞到了地面。那是一种让人蒙掉的感觉,一种过于突然的停顿,就好像山要吞噬他,要将他立即置于死地。

他抬起了头,只看到一大片白色从上方落下。然后一切就归于寂静。

有只手扫去了他脸上的积雪,一个遥远的声音在求他睁开眼睛。在眼前的一片光晕中,他看见苏茜脸色惨白,俯身在他的面前。虽然冻得发抖,但她还是立刻摘下手套,擦干了沙米尔的嘴和鼻孔。

“你能动吗?”沙米尔点了点头。他稳了稳心神,尝试站起来。

“我的两肋和肩膀都很疼,”沙米尔呻吟道,“你呢?”

“就好像被一辆压路机碾轧过一样,但骨头没断。我落到了缝隙底部,然后就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掉下来多久了。”

“你的手表呢?”

“摔碎了。”

“我的呢?”

“它已经不在你的手腕上了。”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话,就会因体温过低而死掉。把我从雪里拉出来。”

积雪已经没到了沙米尔的腰部,苏茜就在一旁挖雪。

“都是我的错。”苏茜一边努力地清除积雪,一边喊道。

“你能看到天空吗?”沙米尔试着从积雪中抽身。

“天的一角,但我不确定。要等天晴了再看。”

“打开我的连体裤,帮我擦擦身子。快一点儿,我就要冻死了。马上戴上手套。如果你的手指也冻伤了,我们就彻底完了。”

苏茜抓起了她的背包,这个背包帮她缓冲了很多下落的力度。她从中拿出一件T恤衫,拉开了沙米尔裤子的拉链。她一刻不停地给他擦身,而沙米尔也一直在承受着那种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痛苦。等到他身上差不多干了,苏茜就给他草草地包扎了上半身,重新拉上了连体裤的拉链,打开了睡袋。

“和我一起钻进去,”沙米尔说,“一定要保暖,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这是苏茜第一次服从他。她又在背包里翻了一遍,还确认了手机是否有信号,之后才失望地关闭了电源。她帮沙米尔躺到睡袋里,自己就蜷缩在他的身边。

“我累了。”苏茜说。

“一定要和睡眠抗争,如果我们睡着的话,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你觉得救援队能找到我们吗?”

“明天之前不会有人意识到我们已经失踪的。而且我也怀疑他们能不能找到这儿来。我们要上去。”

“你想怎么上去?”

“先恢复一下体力,如果天亮之后能看到一点儿光,我们就去找登山镐。假如走运的话……”

苏茜和沙米尔在黑暗中坚持了很久。眼睛适应了昏暗后,他们发现缝隙的底部似乎通往一个地下的洞窟。

最终,有一道光线照在了他们上方三十米处,驱散了一点儿黑暗。沙米尔晃了晃苏茜。

“我们起来吧。”他命令道。

苏茜看了看前面。眼前的景色又美丽又骇人。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条半拱形的冰凌垂在一个洞上,洞壁上的冰闪闪发光。

“这是个落水洞。”沙米尔喘着粗气,用手指着山口的上方。“这个落水洞和地洞之间的通道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天井。宽度很窄,我们也许可以利用它爬出去。”

他给苏茜指了那条可能的通道。坡度很陡,但是一两个小时后,阳光应当会软化冰的硬度,他们的登山扣就可以挂在上面。五十米,或者是六十米,虽然很难判断离地面到底有多远,只要能爬到那个峭壁上突出的石台就好,上面那个通道应该足够窄,他们可以用背抵住一面岩壁,然后手脚并用地移动上去。

“你的肩膀怎么办?”苏茜问道。

“目前的疼痛还可以忍受。不管怎样,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从冰隙爬上去是不可能的。现在要找到登山镐。”

“那如果我们从那个地洞往外走,有可能找到出口吗?”

“这个季节不可能。就算有一条地下河流经那里,现在也应该结冰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这个落水洞往上爬。今天是不行了。这段距离需要五个小时,但现在只剩大概两个小时,然后太阳就会越过这条山缝,而我们在黑暗中根本无法前进。休息一下,去找我们的装备。这个地洞里的温度比我想的要高,我们也许可以试着在睡袋里睡一会儿。”

“你真的认为我们能爬出去吗?”

“你的水平应该可以从这条窄的竖通道里爬出去。到时你来开路。”

“不,还是你走在前面吧。”苏茜央求道。

“我的两肋太疼了,根本没法拉住你。如果我滑下来的话,你也会跟我一起掉下来。”

沙米尔回到了他们掉下来的地方。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开口,但他尽量不让苏茜觉察到这一点。他戴着手套挖雪,希望可以找到登山镐,苏茜却去了那个地洞。

突然,他听到苏茜在叫他。他转过身去,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过来帮我找装备,苏茜!”

“别管登山镐了,过来看看!”

在洞穴的深处,有一大片冰块,光滑得好像用工具打磨过一样。它的表面反射出点点微光,随即又没入黑暗。

“我去找风灯。”

“跟我过来,”沙米尔命令道,“之后再来研究这个地方吧。”

苏茜不情愿地跟着他回到了挖掘装备的地方。

他们挖了一个小时。沙米尔看到了一根背带,随后找到了自己掉落时丢失的背包,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这个背包又重燃了他求生的希望,但还是没有看到登山镐的踪影。

“我们有两盏风灯、两个炉子、两天的口粮和两根四十五米长的绳子。看看这面有阳光照射的岩壁,”他说,“太阳会融化掉一部分冰,我们要收集这些冰水,不然很快就会脱水。”

苏茜意识到她的确是干渴难耐。她抓起自己的餐盒,尝试着把它放在融化的冰下面。

沙米尔没有说错,光线很快就暗了下去,然后就消失了,就好像有某个被诅咒的邪灵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上再次拉上了黑夜的大幕。

苏茜打开了额头上的探灯。她整理了一下物品,打开睡袋钻了进去。

沙米尔却丢掉了他的探灯。他拿起一盏风灯,继续在积雪里寻找,却一无所获。最后,他觉得筋疲力尽,气喘如牛,肺部像是着火了一样,只好暂时作罢。他跟苏茜会合之后,苏茜掰开了一条谷物棒,递给他一半。

沙米尔无法吞咽,这个动作会让他痛到觉得心都揪了起来。

“还要多长时间?”苏茜问道。

“如果我们能分配好食物,搜集到足够的水,在雪崩没有堵塞这个落水洞的情况下,大概需要六天。”

“我其实是想问你我们还能活多久,不过我想你已经回答我了。”

“用不了这么久救援队就会来找我们的。”

“他们找不到的,你自己也说过。他们不会下到这条山缝下面。我根本爬不到你之前指的那个岩台,就算我能爬到那儿,连续攀爬六十米高的竖直天井也超出了我体力能承受的范围。”

沙米尔叹了口气。

“父亲跟我说,如果你不能预见事情的全貌,那就一步步地来。如果你能依次完成每一步,那么这些微小的成功最终会帮你实现那个大的目标。明天早上,只要太阳能给我们足够的光线,我们就来研究如何到达那个石壁上的岩台。至于上面的那个竖井,如果需要再等一天,那我们就等一等。现在,为了节省电池,还是把灯关掉吧。”

在包裹一切的黑暗中,沙米尔和苏茜聆听着上方传来的风扫过山群的声音。苏茜把头靠在沙米尔的肩上,向他乞求谅解。但沙米尔被疼痛折磨得筋疲力尽,早已进入了梦乡。

夜里,苏茜被一阵雷声惊醒,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也许要在山腹中死去了。令她最为恐惧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前的这段时间。山缝并不是一个属于活人的空间,她之前在其他登山者的回忆录中看到过这一点。

“这不是雷电,”沙米尔轻声说,“是雪崩。睡吧,不要去想死亡,永远不要想。”

“我没有想。”

“你把我抱得这么紧,都把我弄醒了。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苏茜说。

她离开了睡袋,打开了额头上的探灯。

“我要活动一下腿脚。你继续睡吧,我不会走远。”

沙米尔已经没有力气跟着苏茜了。他觉得每呼吸一次,进入肺部的气体都会减少一点儿。如果情况继续恶化的话,恐怕他很快就会因呼吸不畅而缺氧。他让苏茜小心一点儿,然后就继续睡了。

苏茜一边看着脚下的情况,一边向地洞深处走去。人们永远无法知道山腹的底部到底在哪里,脚下的冰盖随时有可能坍塌。她走过了山洞的穹顶,进入了一个长长的石廊,之前她就已经发现了这里,但是沙米尔命令她立即回去。她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些变化,随即她就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我知道你就在那儿,在不远的地方,我已经找了你很多年了。”她自言自语道。

她继续向深处走,注意着每一个角落和岩壁上每一个不平整的地方。正在她逐步深入的时候,头上的探灯突然照出了一束银白色的反光。苏茜拿起了风灯,把它也打开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浪费这么多电池显然是不明智的,但她实在太兴奋,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她抓住风灯的手柄,伸出了手:

“出来吧。我只是想找到属于我的东西,那些你本不应该从我们身边夺走的东西。”

苏茜走近了反射源。这个地方的冰块形状很奇怪。她扫掉了表面上的冰屑,在几乎透明的冰壳下她确定自己看到了某个金属物品。

几年以来,苏茜一直确信有这个山洞存在。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曾花费多长时间来阅读那些登山家的游记,好了解土尔纳峰周围的每一个细节,来研究那些事故报告,来分析所有的照片,甚至是这半个世纪的冰川活动记录,好确定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在练习登山的日子里,她对所有痛苦都选择了缄默,只为了最后的目标。

她往沙米尔休息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是距离太远,苏茜无法看清他。她一步步向前,几乎屏住了呼吸。

石廊越来越宽了,周围的石壁在自然的雕刻下,就像一个穴居村落的外墙。

突然,苏茜的心跳加速了。

一架波音707飞机的驾驶舱悬在一堆废铁上,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在这片时间未能驱散的绝望里,它静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访客。

几步以外就是客舱,一堆电缆和被冰冻住的座椅。

地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碎片,大多是些在事故中被冲击变形而掉落的金属。飞机的前起落架突兀地出现在一堆碎片的正中间。距地面几米处的一块冰凌中,可以看到一块破碎的旧舱门,上面的字还依稀可辨。

“干城章嘉号”的前半部分就在这里了,被冰封在这座山腹中的坟墓里。

苏茜慢慢地走近,这个新发现让她又激动又害怕。

“终于找到你了,”她喃喃地说,“我一直在期待这一刻。”

她在飞机的残骸前陷入了沉思。

她听到了脚步声,转身就看到洞穴入口闪着沙米尔手中风灯的灯光。她想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出声。

“我在这里。”她起身说。

她快步走向沙米尔,他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你应该继续睡觉。”

“我知道,但是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我很担心你。你在那边找到出口了吗?”

“还没有。”

“那还有什么别的事能让你这样浪费电池吗?”

苏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沙米尔。他脸上的神情并非全部出自于身体上的痛苦,而是来源于对危险的意识。这个表情让苏茜想起了他们目前的处境,她几乎都已经把这一点忘记了。

“去休息吧。我再看看这个地方就回去。”

沙米尔推开了她,走进了洞穴。在看到飞机残骸的时候,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很让人印象深刻吧?”苏茜问道。

她用灯照着舱门上那些印地语的文字,沙米尔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向前走。

“这应该是‘马拉巴尔公主号’的残骸吧?”沙米尔猜测道。

“不,‘马拉巴尔公主号’是一架四发动机的螺旋桨飞机,这是‘干城章嘉号’。”

“你怎么会知道?”

“说来话长。”苏茜回答道。

“你知道它会在这里?”

“我希望它在这儿。”

“你之所以一定要来爬勃朗峰,就是为了找到这架飞机?”

“是,但不要这样,我本想在回程的时候跟你说的。”

“你之前就知道这个洞窟的存在?”

“三年前有一个登山者在土尔纳峰的一侧岩壁上发现了它的入口。那是在夏天,他听到了冰墙后地下河流动的声音。他打开了一条通道,一直走到了天井的上方,但并没有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对我撒谎?你来我家找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这样做了?”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沙米尔。一旦你知道为什么,就会理解我了。”苏茜一边说一边走向飞机。

沙米尔拉住了她的手臂。

“这个地方是一座陵墓。它是神圣的,我们不应该惊扰死者。来吧,我们离开这儿。”他命令道。

“我不会向你要求一个小时来查看座舱。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这个石廊会不会通向一个比你那个天井更好走的路。”

苏茜走向了飞机,沙米尔则在岩洞中四处查看。眼前的景象让苏茜着迷。驾驶舱里,仪表盘已经钙化了,上面盖着一条冰舌,腐蚀掉了外面的铁皮。她猜测着驾驶员座椅上那团奇怪的东西是什么,随即又转过身去,想把那个可怕的画面赶出脑海。接着,她转过身去,走向机舱,机舱侧面着地,里面的座椅都在坠落时冲击波的作用下被颠了起来。

飞机发生事故的第二天,救援队就到了现场,找到了撞击后留下的机翼、尾翼和座舱的一部分残骸。这几十年来,在波松冰川的运动下,“干城章嘉号”的引擎、前起落架和乘客的随身物品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在那份苏茜几乎能背诵的事故报告上,清楚地写着飞机的驾驶舱和头等舱一直没有找到。一部分调查人员认为它们应当是在撞击时变成了碎片,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它们应当是被冰隙吞噬了,就像深渊淹没航船一样。苏茜的发现证明了后一群人的猜测是对的。

在苏茜身边,有六具被冻住的尸骸,他们身上的衣物满是破洞,让他们看起来像极了木乃伊。她跪在了这幅惨景中央,看着这些因为几米和几秒的差错就被夺去生命的同类。调查报告显示,如果飞行员能够早一分钟发现位置显示是错误的,他就可以拉起机身,越过峰顶。但是在1966年1月24日的那个清晨,有117个人在这里失去了生命,其中的6位就在苏茜身侧长眠。

苏茜正想继续深入客舱,沙米尔突然在她身后出现了。

“你不应该这样做,”他缓缓地说,“你在找什么?”

“属于我的东西。如果这些人里有你的亲人,你难道不想找到什么属于他的东西吗?”

“这些人里有你的家人?”

“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等我们从这儿出去,我保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不然你就不会跟我一起来了。”苏茜边说边走向一具尸骨。

这应当是一位女性。她双手前伸,似乎是要在直面死亡前做出最后的抗争。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已完全钙化,双脚被卡在座位下的两条铁棒中间,有一个被冻到几乎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化妆包掉落在那里。

“你曾经是谁?”苏茜单膝着地,喃喃低语,“你的丈夫和孩子是不是在等你回去?”

沙米尔不情愿地走近,也跪了下来。

“别碰任何东西,”他对苏茜说,“这不属于我们。”

苏茜又转向另一具遗骸。一个金属制的手提箱被一条铁链和一副手铐固定在了尸体的手腕上。她拿灯照过去,发现箱面上有几个尚可辨认的印地语文字。

“这是什么意思?”苏茜问道。

“怎么跟你说呢?几乎都已经看不清了。”

“你一个字都看不出来吗?”

沙米尔靠近了那个箱子。

“主人名叫阿代什,可我看不出他姓什么。他应该是位外交官,这边写着‘外交使命,请勿开启’。”

苏茜什么都没说。她轻轻抬起了尸骨的手腕,用力把它扯了下来。然后她取下了手铐,拿走了手提箱。

“你疯了!”沙米尔惊愕地喊道。

“里面的文献或许有史料价值。”苏茜镇定地说。

“我不能看着你做这些事,但我太累了,根本没法跟你吵,我回去睡了。不管怎样,你在浪费时间。爬那个天井已经很难了,你不能再带上个箱子。”

苏茜看了他一眼。她取下腰带上的钩环,甩在手提箱外面的冰壳上。箱口、锁链、弹簧全部都向四处飞开。

这个箱子应当防火,可是并不太防水。她发现了一根鹅毛笔,笔身已经完全被冻住了,还有半包威尔斯香烟、一个银的打火机、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牛皮手包。苏茜拿起了包,把它塞进了登山裤里。

“你找到通道了吗?”她站起身来。

“你会给我们带来不幸的。”

“走吧,”苏茜对沙米尔说,“我们要节省电池,现在回去睡觉。等到天亮我们就试着出去。”

她没有等沙米尔回答就离开了石廊,回到了放睡袋的地方。

等阳光射进山腹的时候,苏茜看到沙米尔脸色不太好。在这几小时中,他的情况又恶化了,脸色苍白得让人担忧。如果他不说话也不动的话,苏茜就觉得在她旁边的好像是一具尸体。她努力地为他取暖,强迫他喝了水,又吃了一条谷物棒。

“你能爬吗?”她问道。

“我们没有选择。”沙米尔喘着气说。但是这句话又加剧了一直在折磨他的痛楚。

“要不我们扔掉背包好减轻重量?”苏茜建议道。

“就算爬上去了,”沙米尔看着天井说,“我们也只完成了一半的路程。还要下到山谷里。我可不想出了这条山缝却死于寒冷。给。”他把压在睡袋下的两把登山镐递给了苏茜。

“你找到它们了?”苏茜惊叹道。

“你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我几乎都不认识你了。从我们掉下这条缝隙开始,我就失去了那个和我系在同一条安全索上的伙伴,可是没有她我根本无法离开这里。”

起身后,沙米尔脸上有了一点儿血色,呼吸也顺畅了一些。他向苏茜讲解了如何攀爬。他让苏茜在前面先爬,确认岩壁哪些地方可以落脚,他在后面系着登山绳,跟着她。

挂满冰凌的岩壁就在他们面前,好像大教堂里的手风琴。苏茜紧了紧背包的袋子,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石壁。沙米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告诉她要把脚放在哪里,手抓住哪里,是应当拉紧绳子还是适当放松。

刚开始的十五米,他们足足用了一个小时。在二十米的高度上,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岩台,可以坐在上面。她用腿撑住石壁,取下保险带上一端的铁钩,用力把它插进了冰里。在确定了是否牢固之后,她挂上了一个滑轮,穿上绳子,重复着这些沙米尔教过她无数遍的动作。

“好了,你可以上来了。”她喊道,试着看向下面。但由于整个人都缩在石台上面,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膝盖和鞋。

沙米尔在完成前几米的时候,一直是跟着苏茜之前的路径。他每向上一点儿,痛苦就大一点儿。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永远也做不到了。

“一步一步来。”脑海中有个微小的声音告诉他。

沙米尔发现上方三米处有一个小小的洞穴,他花了十五分钟爬到了那里,并暗自决定从这个地狱脱身后,一定要告诉父亲是他的建议救了他一命。

其实他脑海中还有另一个声音,跟他说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还不如在山缝底部好好休息、终结痛苦来得明智。但沙米尔决定无视它,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他的手在发力,一米一米向上攀缘。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终于爬到了峭壁上那个突出的部分。只要情况允许,苏茜就注视着在她身后攀爬的沙米尔,欣赏着他简洁的动作,这些动作在格雷斯峰上曾经那样让她着迷。

来到这里,已经是初步的胜利了,虽然他们知道之后还有更艰辛的路要走。沙米尔用手套捧起了野营毯上的雪,给了苏茜一把。

“吃下去。”他对她说。

然后沙米尔也吃了些雪。苏茜注意到他嘴唇上的雪都变成了红色。

“你在流血。”苏茜低声说。

“我知道,而且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但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请你不要浪费电池去考察那个岩洞。我不可能在这里坚持一整夜了,我没力气了,”沙米尔喘息着说,“要不我们现在继续爬,要不明早你就丢下我走吧。”

“我们继续。”苏茜回答道。

沙米尔给她上了最后一节登山课,苏茜从来没有如此认真过。

“你要隔一段时间再开探灯,好节约电源。在昏暗的环境下,要相信你的手,它们往往比眼睛更可靠,能帮助你找到合适的受力点。如果你要跃到别的位置,一定要保证有一只脚是踩在牢固的地方的。如果你觉得无法辨别方向,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才能打开风灯,记清楚前面有什么,然后就关掉。”

苏茜把沙米尔的话重复了好几次,然后就去拿登山镐。

“不要再等了,趁着还有点儿光。”沙米尔恳求道。

苏茜站起身来,半蹲在岩台上。她慢慢地伸长身体,把登山镐戳进岩壁里。第一跳……她上升了五米,然后稍微休息了一下,就继续向上。

这个竖井足够宽,虽然岩壁在逐渐靠近,但是距离还是很适合攀爬。她已经在沙米尔上方二十米了。苏茜敲入了一枚新的登山钉,重复确认了绳子是否牢固,然后将身子后仰,希望能在沙米尔爬的时候拉他一把。

沙米尔把苏茜的每一个举动都看在眼里。他在岩台上站起身来,把登山鞋底的铁钉踩入冰层,腿上发力,随后就开始往上爬。

他几乎没有停顿。苏茜一直在鼓励他。他中途停下来喘了口气,苏茜就开始列举他们回到巴尔的摩之后可以做的事情。但沙米尔并没有听她说什么,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将要完成的动作上。他的努力有了成果。很快,他就感到苏茜的手在抚摸他的头顶。他抬起头,看到她倒吊在半空中,注视着他。

“你应该确保安全,而不是做这些可笑的事情。”沙米尔恨恨地说。

“我们能出去。已经完成三分之二了,而且我们还是能看清四周。”

“外面应该是晴天。”沙米尔喘着粗气。

“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躺在雪地上看太阳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沙米尔喘息着说,“现在,你应该站起身来,把你的位置留给我。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继续爬。”

“听我说,”苏茜说,“现在距地面最多只有二十米了。刚刚我真的看到了外面的天。我们有足够的绳子。我现在一口气爬上去,然后把你拉上来。”

“你头部朝下太久了,都开始说胡话了。我太沉了。”

“沙米尔,这次你就听我的吧,你根本不能继续爬了,这一点我们都清楚。我们一定会从这个该死的洞里出去的,我发誓!”

沙米尔知道苏茜说得对。每吸一口气,他都觉得肺在嘶鸣,而每呼一口气,嘴里都会有血流出来。

“好吧,”他说,“你先爬,然后我们再看怎么办。我们有两个人,应该可以做到。”

“我们当然可以做到。”苏茜重复道。

苏茜调整了一下姿势,好把身体转过来,沙米尔却突然咒骂了一句。

“插登山镐的时候,我们要听一下声音,然后再看看它。”这是爬格雷斯峰的时候沙米尔教给她的。但那个时候是夏天……沙米尔的登山镐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苏茜也听到了。他试着把登山镐插在别的地方,但是手臂却无法动弹。接着他就听到了断裂的声音。那些已经被苏茜的登山钉弄得有些松动的冰凌,现在都开始碎落。

沙米尔知道他只有几秒钟时间了。

“拉住我!”他一边叫喊,一边试着跃到其他地方。

冰块整个掉了下去。苏茜的身子前倾,试图抓住沙米尔的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保险带。她感到登山裤里的手包在向下滑落,不由得分了心,也就在这一瞬间,沙米尔的手从她手里滑了出去。

下冲力很大,登山绳完全绷紧了,苏茜几乎无法呼吸,但她还是咬牙坚持。

“爬上来,”苏茜喊道,“爬上来!抓住!”

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使劲儿,只能试图保持平衡,好帮助沙米尔再爬上来。

沙米尔觉得他唯一的生机就是做一个滑轮装置了。苏茜看到他在抓保险带旁边的一根登山绳,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滑轮装置可以自动锁死。如果不受力的话,它就会滑动。可以把它挂在弹簧钩上,拉住它,然后再想办法向上爬。

沙米尔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动作也越发笨拙。他想抓住保险带旁的那根细绳,绳子却从他手上滑了出去。

他抬起头,看着苏茜,耸了耸肩。

看着上面悬在半空的苏茜,他开始解背包的一条肩带。他任凭它从肩膀上滑了下来,然后准确地从包的外袋里找到他一直放在那儿的小折刀。

“沙米尔,不要这样!”苏茜在哭喊。

她喘息着,哭泣着,看着沙米尔划断了背包的另一根肩带。

“不要哭了,我们两个人太重,不可能爬上去。”他喘着粗气说。

“我发誓我们一定能出去。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找个受力点,我一定能把你拉上去的!”苏茜恳求道。

沙米尔划断了背带,两个人都听到了登山包落在地上的沉重的响声。然后,就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你真的想在山顶向我求婚吗?”沙米尔抬头问道。

“我想让你在山顶向我求婚,”苏茜回答,“你一定要做到。”

“我们现在就要交换誓言了。”沙米尔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

“等我们出去再说,现在不行。”

“苏茜,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丈夫吗?”

“别说了沙米尔,求你了,别再说了!”

沙米尔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苏茜的脸上,他接着说道:

“我爱你。你来敲我家门的那天我就爱上你了,这份爱一直在随着时间增长。我想亲吻我的新娘,可是你离我太远了。”

沙米尔在手套上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把它远远地抛给了苏茜。然后,他就解开了他和苏茜之间的绳子。

沙米尔掉下山缝之后,苏茜在上面一直喊到嗓子变哑。她没有听到沙米尔身体撞击在冰上的声音。她只是悬在半空,在宁静的黑暗中一动不动,直到寒冷侵蚀了她的整个身体。

之后,她想到沙米尔付出生命,是为了让她能活下去,如果现在放弃,他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苏茜下定决心,又打开了探灯,向出口爬去,她用双腿支撑住身体,利用登山钉缓缓向上。

每次登山钉敲进冰里,她就会听到雪落下山缝的声音,然后就会想到这些雪会盖住沙米尔的身体。

苏茜在昏暗中拼命向上爬,双眼含泪,紧咬着牙关。耳边仍然回荡着沙米尔的声音,还有他给的建议,她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皮肤,就好像曾经在那温暖的床上一样。他的舌尖似乎还在她的口中、在她的乳房上、在她的腹部,甚至在她的女性地带。还能感受到他的手掌温柔地揽住她,将她搂入怀中。他的手掌推着苏茜不断向前,要帮她逃离这座白色的地狱。

凌晨3点钟,苏茜的手指终于触到了山缝的边缘。她撑住地面,把整个身体都抽了出来,然后跌坐在地上,终于看到了繁星密布的天空。苏茜摊开手脚,发出了野兽般的号叫,周围挂满冰凌的石壁发出银色的反光,就好像马戏团的看客。

在她周围,群山都笼罩着一层金属般的色彩。她辨认着一座座山峰和它们颈上的雪线。山风越来越大,在冰凌间穿梭呼啸。远处,风声中夹杂着岩壁断裂的声音,碎裂的石块撞击着地上的花岗岩,溅起一连串的火花。苏茜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没有沙米尔。

沙米尔警告过苏茜:“就算爬了上去,我们也只完成了一半的路程。还要下到山谷里。”

时间紧迫。苏茜的登山裤也和她一样坚持不住了。她的腰部和腿部都感到了冷气的侵袭。糟糕的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苏茜站起身来,抓起背包,仔细研究接下来的路线。出发之前,她跪在山缝之前,望着远处的勃朗峰,咒骂着这该死的山,并保证有一天一定会从它手里把沙米尔夺回来。

下山的过程中,苏茜觉得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就像一个黑夜里的梦游者。大山让她为自己的挑衅付出了代价。

风更猛烈了。苏茜走在这片纯白里,什么都看不到。每走一步,她都能听到脚下冰块破碎的声音。

最后,她筋疲力尽,只能在一块岩石的背面避风。虽然她一直把右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取暖,可是那里还是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她摘下围巾,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手套,看着指节处黑色的冻疮,不由得低低咒骂了几句。苏茜打开背包,从中拿出了暖炉,用最后一点儿燃气融化了一些冰,补充了一点儿水分。微弱的火光中,她拿起了那个让沙米尔付出生命的手包,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包里有一封用塑料信封装着的盖有印鉴的信,苏茜担心把它弄坏,就暂时没有打开,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和一把红色的钥匙。她小心地合上了手包,把它放回到登山裤里面。

救援人员在凹凸不平的冰碛处发现了她,当时苏茜躺在地上几乎失去了意识。她的脸颊被冻得通红,没有手套的手上满是黑色的血迹。但是最让救援人员印象深刻的,是苏茜的那双眼睛,好像在讲述之前发生的惨剧。